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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虎妖來了!”

    人人手持刀槍棍棒高聲喊叫。

    數十把火炬在黑夜的大院中搖晃。

    慘白的唇色,般紅的血。

    攤開的雙掌,般紅的血。

    冷……

    零厲從夢中驚醒,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背脊猛然感覺一陣寒意。

    他眨了眨眼,立刻躍起身,奔出了洞口。

    滿天星斗,一輪明月高懸。

    果然又是月圓了。

    高山上嚴寒的狂風猛烈吹拂著他身上佈滿大大小小疤痕的赤裸肌膚,他深深吸口氣,感覺法力都回來了,在他的血液裡奔竄狂走。

    他是在玄虎嶺修煉千年的虎妖,玄虎嶺山高蔽日,孤峻陡崖,人跡不至,多的是妖獸與精怪,虎的天性便是渴望與攻擊,兇猛嗜血,動不動就和妖獸精怪撕咬纏鬥,每當他吃掉一隻妖獸精怪,他就直接接收他們的道行,法力也就倍增,幾百年下來,他在玄虎嶺稱王稱霸,眾妖獸精怪全都臣服於他。

    他若只在玄虎嶺稱王,那麼未來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但是他卻下了山,帶著群妖攻陷了一座城池,殘暴地殺掉國王,放任小妖吃人。

    接著,他遇見了天界靈芝宮的奼月仙子,這次相遇是一切痛苦的開端。

    她身上濃烈的香味刺激著他、誘惑著他,於是他擄走她,視她為一頓比妖獸更甜美好吃的美食,然而當她滿足他肉體的慾望後,他竟開始轉性了,為了討這頓美食的歡心,他做盡了身為猛虎千年以後從不曾做過的事——為了讓她心甘情願被他吻,他開始戒吃生肉;為了讓她心甘情願被他擁抱,他開始淨化身上的妖氣;為了她看到死人後落下傷心的眼淚,他下令小妖不準再殺人。所有她不喜歡的,他都可以戒掉,只求她一個心甘情願的笑容,但是無論他怎麼努力,她永遠都不曾給過他一個微笑。

    然後,她從他身邊逃走了,逃回了天界,逃回了靈芝宮,而他愚蠢地追到了天界,璇璣娘娘一怒之下將他打回原形,更拋出了神火罩要將他囚禁在內。

    當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奼月衝了出來,為他擋下神火罩,粉身碎骨。自此,她被璇璣娘娘打入凡間,墜入輪迴,璇璣娘娘甚至在她身上施下血咒,讓她生生世世都得受盡病痛的折磨至死,每一生每一世皆活不過十八歲;而他則成了凡虎,唯有在月圓之夜才能回覆人形。

    璇璣娘娘在他身上也施了謎咒,倘若他和奼月破不了這個謎咒,他永遠回覆不了人形。

    月圓之夜是他每個月唯一一次回覆人形的機會,也只有一次可以使用法術的機會,等到天一亮,他就又得恢復原形了。

    兩百年了……

    他已經這樣過了將近兩百年,漫長的兩百年。

    這兩百年之中,他唯一所做的事就是尋找奼月的輪迴轉世。

    若他棲居深山潛心修煉個五百年,仍能修成正果,脫去虎形,再修煉個五百年,他依然還能成為稱霸一方,令百獸心慌、群魔膽戰的妖王,但他卻放棄這個選擇,情願淪落人間,受盡人類的凌辱,因為奼月正為了他受到輪迴轉世之苦,璇璣娘娘施下的血咒讓她必須承受一次次十八年的痛苦輪迴,他無法丟下她自己去修煉享樂,放任她在人間受苦五百年、一千年。

    他非要找到她,破除璇璣娘娘的謎咒,他們兩人才能從可怕的輪迴中解脫。

    當他是猛虎身時,他無法出現在城鎮中,只能奔走棲息于山野間。

    虎,是蠻荒曠野裡的君王,本就不該出現在平地,更不該出現在人的視野中,但他為了尋找奼月,不得不接近人,而接近人的結果,就是好幾回遭遇獵人群攻圍獵,刀槍箭矢都曾殺傷過他,失去法力的他儘管仍存有虎王的氣勢與威猛,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是被璇璣娘娘打回原形,變成凡虎的下場。只有在每個月的月圓之夜他得以恢復法力,但也只有一夜,當太陽昇起,他仍會變回虎身,所以他要趁著珍貴的這一夜機會潛入各個城鎮,挨家挨戶搜尋奼月的轉世之身。

    讓他在月圓之夜暫時回覆人形、恢復法力,並不是璇璣娘娘的好心和善意,那不過是她玩弄他和奼月的另一個手段罷了。她雖然給他更多機會讓他找到奼月,但那是為了親眼見他們一次次失去彼此。她要證明愛情是虛幻縹緲的,一旦消失、一旦遺忘,就再也難以找回。

    他絕對不會讓奼月有機會忘記他,絕對不會。

    奼月的前三世他沒有機會找到,因為她的每一世都只有短短的十八年,而他被打回凡身後耗費了太多時間尋找她,錯過了她的三次轉世,直到第四世,他才終於找到她,但找到她時她已經病死了,他看見她的元神出竅,如一團七彩霞光直飛虛空,落向遙遠的北方,他立即朝奼月的元神墜落處追尋而去,這一回他終於找到了她的第五世——姚堂英。

    在一個普通平凡的市鎮裡,他聞到了熟悉的香氣,如絲帶般飄蕩在夜風中。

    是奼月。他找到她了。

    找到她的那夜是月圓之夜,也是她的洞房花燭夜。

    她才剛年滿十七歲,拖著孱弱的病體剛剛嫁入夫家,她的大紅嫁衣正被她的丈夫一件件解開,他看到了她胸口的印記,認出她就是奼月的轉世之身,狂喜像波濤般湮沒了他,但下一刻,他看到一雙男人的手撫上她的前胸,狂喜頓時轉為狂怒,他現身抓起她的丈夫奮力拋出窗外,那男子在慘叫聲中撞上花園內的假山石,當場胸骨斷折,傷勢慘重,他的突然出現嚇壞了姚堂英,她受驚昏厥過去,而他什麼也沒有多想,只知道難得恢復的法力正好可以帶走她。

    妖獸怎會懂得人類的禮教躁守,對他來說,只要把看上的擄走強佔就對了,當初他是如何擄走奼月,如今也就用同樣手法擄走姚堂英。

    他緊緊抱著她,用最親密的姿勢,溫柔地撫遍她全身每一寸肌膚,儘管奼月轉世後的容貌已與原來不同,轉世後的身軀也過分瘦弱無骨,但她身上馥郁的香氣明明就是屬於奼月的,他緊貼著她的肌膚,深深嗅聞著熟悉的芳香,這是他思念欲狂的香味,清新、飄逸,仙氣襲人,但是一旦當她被他佔有時,淡雅的香氣便會變得馥郁甜美起來,濃烈得將他淹投。

    他終於找到他的奼月。

    他因為欣喜若狂而全身炙熱,慾望也因她而甦醒,他對她的渴望從來沒有隱忍過,就算是此刻也一樣,在他的眼裡,懷中溫熱的女體不是姚堂英,而是思念已久的奼月,他想念她的喘息,想念她的低吟,他熟練地愛撫撩撥她的身體,動情地在她耳畔呼喊她的名字,催促著她清醒。

    然而在姚堂英清醒過來後,她眼中看到的不是零厲,而是一個陌生男子。

    他急欲宣洩慾望的疼痛,焦躁地挺進她柔弱的嬌軀。

    “好痛!不要啊——”驚恐和劇痛嚇壞了姚堂英,她在他懷中掙扎、反抗、哭喊、尖叫,成功逃開了他。

    是她淒厲的痛楚呼聲和她雪白腿上數點殷紅的血跡讓他鬆開了手,否則憑姚堂英那雙纖細瘦弱的手臂如何抵擋得了他?

    “你是誰?你是誰?”姚堂英嚇得魂不附體,零厲巨大壯碩的身軀、奇異的眼瞳和髮色都令她恐懼得不停發抖。

    他錯愕,彷彿突然間從美夢中驚醒,波濤洶湧般的激情緩緩平息了下來。

    “奼月……”他看著她驚慌失措地抓扯衣物遮掩自己,哭著從他身邊逃離。“奼月……”他不習慣這樣的她,更不習慣她把他當成陌生人的反應,但是她的眼神清楚告訴他,她是初次看見他,她的身體也明白告訴他,她是初次與他結合。

    “你為何要殺我夫君,為何要害我……”當姚堂英看見自己疑似身在洞袕內時,絕望地痛哭了起來。

    “我是零厲,你不記得了嗎?除了我,誰都不能擁有你!”他毫不遮掩自己赤裸的身軀,因為在奼月面前他無須遮掩。

    姚堂英是奼月的轉世,她託生在士大夫之家,當然早已不記得零厲是誰了,對如今的她而言,零厲只是玷汙她清白身的陌生男子,詭異可怕得令她崩潰,何況她自小就有指腹為婚的夫君,所受的教養也讓她深知女子的貞節比什麼都重要,如今清白之身被陌生男子玷汙,她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奼月,你一定可以想起我的。”零厲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她。

    姚堂英驚懼地把身子死命往後縮,駭然地看著他,她這一生見過的人並不多,除了家人、婢女、長工,就是她的夫君了,她從來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像他這樣的男人,一頭凌亂的發不羈地披散在背後,髮色有黑、有橘褐色,連他眼瞳的顏色都異於常人,那是一種很深的燦金色,瞳眸中間是翠綠的,陰森晶透,閃耀著犀利的光芒,看起來並不像人的眼睛,而他隨意盤坐著的身軀異常高大魁梧,厚實的肩背和胸膛威猛、有力、強悍,像蓄滿了爆發力。

    “奼月,別怕,我是零厲,你會想起來的,對嗎?”他放柔嗓音,安撫嚇壞了的姚堂英,突然間,他的胸口掠過一陣熟悉的悶痛,他屏住呼息,知道天要亮了,他就要回復虎身了。

    姚堂英看見他前額上忽然浮現了幾道黑色斑紋,隱約像個“王”字,而黑色斑紋旁漸漸生出橘褐色的毛髮,她驚駭地膛大雙眼。

    “你……你不是人!”她眼中溢滿了恐懼。

    “你知道我不是。”他不喜歡奼月把他忘得如此徹底。

    姚堂英突然失控尖叫,她掙扎地爬起來,腳步不穩地狂奔出洞袕。

    零厲見狀,倏地彈起身追出去。

    東方已出現了淺紫色的微明,圓月薄淡得幾乎快看不見了。

    姚堂英毫不遲疑地往前奔,朔風呼號,不留情地吹襲著她瘦弱的身子,她冷得渾身打顫,這才看清楚竟然身在險峰之巔,來不及思考自己是如何在一夜之間來到了這裡,被妖獸玷汙清白的恐懼和衝擊太過於強烈,她幾乎崩潰,拼盡力氣往前衝,將自己拋出了山巔。

    “奼月——”他飛身去救,雙臂攬住她的腰,就這一剎,他變回了虎身,姚堂英的纖腰從他的雙臂間滑脫,自崖壁邊翻滾而落,跌在一塊巨石上,在她的身下頃刻間開出了一株鮮豔的紅花。

    遲了、遲了……

    那朵紅花緩緩地盛開,開得好刺眼。

    他僵立在山巔,忘記了呼息,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

    如果璇璣娘娘正在看著這一幕,應該會得意地發笑吧?他呆呆佇立著。明明變回了虎身,明明有豐厚的毛皮了,他卻為何還是覺得寒冷徹骨?

    一道霞光從姚堂英的天靈蓋冉冉飄出,慢慢地凝聚在一起,戀眷不捨地在他身旁徘徊飄蕩。

    是奼月的元神。

    他的心臟開始猛烈跳動起來,他伸出手想觸碰她,但她的元神像被躁控著一般,倏地從他身邊怞離,穿破雲霧,直衝天際,很快地,七彩霞光便在天邊化成了一個光點,消失不見。

    他驀然回過神來,迅速地躍下崖壁,奮力追尋奼月的元神而去。

    他告訴自己,他沒有失去她。

    他沒有失去她。

    接下來的七十年中,他找到過奼月的第六世、第七世、第八世、第九世,但是每一回他的現身都帶給她們極大的恐懼,每一回都沒有例外。

    第六世和第七世的命運和姚堂英一模一樣,第八世受他原形所驚,病得更沉重,第九世親眼看著父兄圍剿他,然後每一世都死在十八歲以前。

    他一次次地看著她們死去,一次次地苦苦追尋她們的輪迴。「群聊社區」

    當他面對了九次他完全無力改變的命運,幾乎開始絕望時,在南方越州縣找到的奼月第十世——何茉雅,重新給了他希望。

    找到何茉雅時,她正是含苞待放的小少女,就像百花園中剛剛冒出來的小花苞般脆弱青嫩。

    姚堂英投身墜崖的一幕,還有前幾世對零厲的畏懼,都帶給零厲極重的創痛和極大的陰影,這一回,零厲找到的何茉雅年紀還那麼小,只有十二歲,他根本不敢貿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當他是虎身時,他藏身在越州縣城外的山林內,耐心等到月圓之夜後,才敢悄悄潛入她的閨房,靜靜坐在她的床前凝視她的睡臉,嗅聞著屬於奼月才有的獨特香氣,他強迫自己接受她已忘記他的事實,也不再敢去勉強她回憶自己,只能讓自己沉浸在她的香味中,想像著他已經擁有她。

    何茉雅總是病著,她的閨房內天天充滿著藥味,他常常看見她咳血咳得氣促人虛,每到季節交替時,她更容易發燒、畏冷、盜汗、昏迷,總是病到下不了床,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璇璣娘娘的血咒帶給奼月何等痛苦的折磨,而璇璣娘娘所下的血咒,凡間的藥吃再多也無效,所以每當他看見何茉雅被血咒折磨得百般痛苦時,他就心痛得難以自抑。

    他只能在恢復法力時,利用法術儘量減輕她的痛苦,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最初,他忍耐著每個月一夜的相見,但是隨著何茉雅漸漸長大,他開始感到不安,因為她的每一世只能活到十八歲,倘若破不了璇璣娘娘的謎咒,她依然會在十八歲以前死去,然後新的一世輪迴又重新開始。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顫慄不已,他甚至開始絕望地相信他和奼月永遠破除不了璇璣娘娘的謎咒,他此生將永無止盡地嘗著擁有和失去的煎熬,而奼月生生世世將飽受血咒的痛苦折磨。

    他無法可想,無計可施,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奼月,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月圓之夜,他捧住她冰涼的手輕貼在前額,痛苦地低喃。

    何茉雅回答不了他。

    她慢慢地長大,+六歲已是發育完全的少女,但她的臉色卻永遠如雪一般蒼白,身體也漸漸地才消瘦虛弱。

    又一個月圓之夜,他隱身來到她的床前,無助地凝視她蒼白的病容。這一夜她因為發高燒的緣故,婢女徹夜在她身旁守侯照料。

    “紅兒,今天是月圓之夜嗎?”何茉雅抬起眸,問著坐在床沿捧著湯藥輕輕吹涼的婢女。

    紅兒側頭地想了想,又扳指算了算,這才笑道:“是啊,今日是十五月圓,小姐記得可真清楚。”

    何茉雅微微一笑。

    “那是因為月圓之夜我的身子總會感到特別輕鬆、特別舒服,月圓之夜我總可以睡得特別香。”

    “是嗎?”紅兒困惑地一怔。

    “是啊。”何茉雅的眼瞳迷離飄渺。“一定是上天垂憐,月圓之夜總有天神會來治我的病。”

    隱身在床帳旁的零厲怔愕住。她說的是他嗎?

    “天神?”紅兒呆呆地眨眼。“小姐怎麼知道有天神來治小姐的病?”

    “我知道。”何茉雅微笑頷首。“我總在夢裡見到他,不,好像又不是夢,反正只要是月圓之夜就能見到他。”那高大的人影疑幻疑真。“他目光如電,高大威武,宛若天神。”

    零厲的心跳強烈地撞擊著胸腔。他總是等她入睡後才出現,從來不曾在她清醒時現身過,她竟能看得見他?

    “天神若每回月圓之夜都來治小姐的病,怎麼到如今還沒把小姐的病給治好呀?”紅兒直截了當地戳穿她的妄想。

    “你不信我的話?”何茉雅一心急,呼息便急促了起來。

    “小姐別急,奴婢信、奴婢信!”紅兒嚇得連忙拍撫她的背。

    “我原也以為只是夢,但後來發現並不是夢。”何茉雅低喘著,堅定地說道:“他握過我的手,他的手是溫熱的,是真實的。”

    “小姐,你可別嚇我呀!”紅兒害怕極了,不安地左右張望。她才不信什麼天神不天神的,可別是妖魔精怪作祟才好!

    “害怕什麼?他是天神,不會害我的。”何茉雅淡淡鎖眉。

    她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夢見天神,她常常病得迷迷糊糊的,從小到大身體虛弱,哪裡也去不了,每日三餐,晨昏定省,都只能待在她的閨房裡,偶爾身體健壯些時還能去花園看看花、曬曬日陽,但大多數時間都只能躺在床上,她是這間閨房的囚犯。

    忘記從什麼時侯開始,她夢見了天神,似乎清醒著,又彷彿在夢中,他有雙很大的手,當他修長的手指點著她的眉心時,會有一股清靈沁涼的氣往入她的體內,湧入她全身各處,令她感到無比輕鬆舒暢,只要夢見天神的那夜,她總會睡得特別舒服香甜,身體好似輕盈得可以飛起來。

    她開始期待每天都能夢見天神,但天神久久才會入夢一次,她便開始計算多久才能夢他一回,漸漸地,她發現天神入夢的時間很規律,只要是每個月的月圓之夜,他就一定會入夢來。

    直到有一夜,在似醒非醒、似夢非夢間,她看見天神走出她的夢,跪在她的床前,用他的雙手緊緊將她的小手包覆住,他低著頭,濃眉深鎖,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只看見他黑緞般的發中夾雜著黃褐色的髮絲,他是那麼的高大,但她卻不感到害怕,反而在他高大的陰影下覺得很安心。

    她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天神的事,為了感覺他是真實的存在,她開始學會了偷睡假寐,她發現他總在月圓之夜悄悄地來,天明以前悄悄地離去,來了以後總是靜靜佇立在她床前凝望她,有時輕撫她的發、她的臉頰,有時緊握她的手,那一份溫柔幾乎將她化開,幾年的光陰裡,天神成為她除了家人以外最熟悉的人。

    “小姐整日病昏昏,說不定看見幻覺呢。”紅兒小聲安慰她。

    “你不信就算了。”這是她這麼多年來頭一次願意提起心中的秘密,紅兒相不相信她並不是那麼介意,她只是想說出來,好像這樣就會成為事實。

    她緩緩把視線移向雕花窗,看見明月如銀盤高懸,她蒼白的唇角浮起一抹淺淺的笑。

    好美的月,今夜天神一定會再來。

    “小姐,你都已經悶出一身汗了,奴婢先替小姐擦擦身,換上乾淨衣裳,小姐好好睡一覺,明天或許就退燒了。”紅兒已經很習慣服侍她了,立即手腳俐落地準備替她更衣擦身。

    “等等……”何茉雅有些羞澀地拉緊衣襟。“把床帳放下來。”

    紅兒呆了呆。“屋裡就只有奴婢和小姐兩個人,又沒有旁人,把帳子放下來,奴婢得爬到床上去才能替小姐更衣,擦身可就更麻煩了!”放下帳子礙手礙腳的,怎麼做事呀?

    “你把帳子放下來就是了,別那麼多話。”萬一天神忽然出現,撞見了她的裸身怎麼辦?光這麼想,她的臉頰就發熱起來。

    “小姐今兒個真怪,奴婢服侍小姐這麼多年了,有什麼可害羞的?”紅兒百思不解,一邊嘀咕、一邊把帳子放下來。

    隱身在床帳旁的零厲怔怔地看著床帳,那層薄薄的床帳對他來說根本有如空氣,沒有絲毫遮掩的作用,但當他知道何茉雅視他為天神,非但不怕他,還因為他而羞怯時,心底異常雀躍,唇畔也飛揚起了一絲笑意。

    如果他真的在她面前現身呢?她會有何反應?她會如何回應他?

    “小姐,你先睡吧,奴婢在床前守夜,要是不舒服就趕緊喚奴婢。”紅兒喂何茉雅喝完了藥後,仔細地替她蓋好被。

    “不用了,紅兒,你回房去睡,今晚我不會有事的。”她怕紅兒在房裡,天神就不會來了。

    紅兒嘆口氣。“小姐難道真的相信天神會來?”

    “我現在好多了,你不用擔心,今晚不用你服侍,你快走吧。”何茉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急著支開她。好不容易一個月才有一次見到天神的機會,她不想被紅兒佔據掉太多時間。

    “小姐,你這個樣子真叫奴婢擔心。”她擔心何茉雅病得神智不清了。

    “我好得很,至少現在好得很,你睡覺磨牙會吵得我不好睡的。”何茉雅乾脆找個理由打發她走。

    “我睡覺會磨牙?小綠每天跟奴婢一起睡的,她沒跟我說過呀!”紅兒瞪大雙眼,她從不知道自己有磨牙這個毛病。

    “有,你有。小綠睡熟了聽不見,但我是睡不好的人,自然聽得清楚。你回去睡吧。”何茉雅好說歹說才把紅兒騙離她的閨房。

    房門掩上,聽著紅兒的腳步聲慢慢走遠後,何茉雅費力地支起上身,望了望窗外的明月。今夜她不想睡,她想要等她的天神出現,她要確定那不是夢。

    零厲看得出來何茉雅在等他,但是姚堂英自他眼前墜崖那一幕在他心裡刻得又深又重,之後的幾世都沒有逃脫同樣的宿命,他不得不認清一個事實,奼月的轉世早已將他忘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了,他不再能希冀她的轉世會記得與他有關的任何一點一滴,他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在何茉雅面前現身,這一份勇氣他還沒有準備好。

    何茉雅硬撐著不讓自己睡著,她一定要等到他。

    夜愈來愈深了,她的失落感愈來愈重,她不停地在心底問自己,天神怎麼還不來?他今夜會來嗎?

    床帳忽然無風自晃了一下,何茉雅愕然,心念一動,便閉眸假睡,調勻呼息,想試探自己的猜測。約莫一刻鐘的時間,她再緩緩睜開眼,清清楚楚看見了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就站在她的床前,他高大身軀的陰影幾乎將她整個人都遮蓋住了。

    她呼息急促,心跳加快。

    是她的天神。

    他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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