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眼中看來,思勻與志宏真算是一對璧人,她與他都高大、漂亮,不約而同有頭濃厚的頭髮,穿衣服很有品味,走在一起,看上去舒服。
這時,他們兩人剛下了小型飛機,在法屬波利尼西亞一個島上着陸。
那小島是度假聖地,叫馬汀利,海水蔚藍,沙灘潔白,旅館築成小庭院模樣,食物豐盛美味,叫遊客樂而忘返。
思勻是否來渡蜜月?
不,事實與表面有點分別,她與志宏快要分手了。
來往了兩年,開頭那幾年最開心,幾乎決定同居,因為每次約會之後都不捨得回家。
是思勻的表姐小雅向她説:“不要與任何人合股資樓,或是合用一個銀行户口,更不可把家裏門匙交給別人。”
思勻聽了,忽然清醒了一點。
真是,才認識短短六個月,不可以百分百相信人,留些餘地,給他,也給自己。
志宏太會討好女性。
思勻到日本出差三天,回家時,他來接飛機,手裏挽著一隻冰桶,裏邊是一瓶香檳。
他把她帶到家裏天台,兩人賞月跳舞,直到深夜,那月色直映到思勻雙眼裏去,良辰美景一生難忘。
一年之後,志宏同思勻説,他欠朋友一筆款子,一時手緊。
思勻借出五十萬給他。
表姐知道了,閒閒説:“有人看見陸志宏在阿特蘭大一家賭場狂賭。”
思勻不出聲。
“小心點,你父母留給你的錢,用來生活,綽綽有餘,貼給賭徒,很快完結。”
思勻去調查了一下,證明小雅所説都是真的。
第一次,志宏再問她借,她便推説沒有。
嗜賭的人無論如何不是好對象。
這是一種奇怪的癖好─不容易戒掉,思勻並不自大,不覺得她有能力影響他。
她對他冷淡,他馬上覺得了。
他邀請她一起旅行,她剛升級,走不開,在她生日那天,他向她説,他已經不再玩撲克,但是,仍然欠朋友十多萬。
思勻十分為難,她一向疏爽,朋友問她借錢,她很少拒絕。
這是她的男朋友呀。
年終,拿了獎金,她手頭比較松,她終於又開出支票。
但是,思勻已經考慮與陸志宏分手。
小雅嘆口氣,“清醒得早,真是幸運。”
思勻卻仍然依戀志宏的體貼及温柔。
她應允與他去馬汀利渡假。
小雅勸阻:“別去了。”
思勻輕輕答:“追求快樂,是人類天性。”
小雅辭窮。
自幼失去父母的思勻快樂時光已經比別人少,她沉默寡言,讀書與做事都十分用功,她是成年人,她有自主權。
思勻終於與志宏抵達這個像世外桃源般的小島。
風景如畫,她把城市裏的煩惱忘記一半。
他們睡得很晚才起來、喝香檳,吃龍蝦,做按摩,游泳、到海灘散步,然後,跳舞到天明。
三天之後,思勻幾乎忘記她要同他分手。
一日,在網繩牀上,他的手提電話響了又響,他忽然拿起它,用力一摔,它直落到海里去。
思勻笑了。
有甚麼非聽不可的電話?都是庸人自擾。
她伸一個懶腰,“不回去了。”
志宏沒有回答。
思勻説:“我去洗手。」
她走回旅舍。
那是一座獨立的小茅舍,但設備現代,她在門口碰到了打掃女工。
那是一個皮膚黝黑的老婦,她注視思勻。
思勻禮貌地微笑。
她忽然開口:“華人?”
思勻一怔。看仔細了,這個打掃工人又不像那樣老,原來她也是華人。
思勻點點頭。
“度蜜月?”
思勻輕聲答:“不。”
那婦人低着頭,挽着清潔用品出去了。
思勻並不在意,淋浴後到餐廳去吃點東西,然後聽酒吧裏的琴師演奏。
一隻手擱在她肩上,是志宏找她來了。
他問:“在想甚麼?”
“甚麼都不想,純是享受。”
她握住他的手。
他遞一杯酒給她。
這真是她一生人最開心的時光。
但是思勻心裏也很明白,假期快要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的時候,志宏已經出去,她披上毛巾衣,推開窗户。
她看到昨天那個老婦。
老婦在掃落葉,看到思勻─朝她點點頭。
思勻從未見到一張臉上有那麼多皺紋。
老婦忽然開口:“愛他,相信他,可是這樣?”
思勻一愣,“甚麼?”是同她説話?
老婦笑了,門牙七零八落,有點可怕。
思勻不想同她多説,剛想把個關上,老婦問:“想聽我的故事嗎?”
她的故事?
思勻沒有興趣,她掩上窗。
老婦離鄉別井,可能寂寞,看見思勻也是華人,想多講幾句,也是人之常情。
她更衣出去,迎面而來是殷勤的房口部經理。
“住得還舒服嗎?有意見請告訴我們。”
思勻微笑,“很好,謝謝。”
“阿瑪騷擾客人,我已經把她調走。”
“誰?”思句一怔。
“打掃工人阿瑪,她工作很勤快,只不過早年遭丈夫遺棄,受過打擊,有點怪怪的。”
“啊,沒關係。”
原來經理特地向客人道歉。
思勻不禁想起老婦問:想聽我的故事嗎?
她有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思勻在泳池邊找到志宏。
他似乎有點煩惱,忽然同思勻説:“我們今日就結婚吧。”
思勻笑,“嘎?”
“彼此相愛,拖下去就淡了。”他吻她的手。
“結婚是一輩子的事。”
他賭氣,“不結婚就分手,別叫我等。”
思勻沉默,她正想同他説分手的事。
見她不説話,志宏嘆口氣,“對不起,我急瘋了。”
思勻脱口問,“急甚麼?”
他遲疑一下,不想講。看樣子一早他已經喝了不少。
稍後,他終於説:“思勻,我的債主追了上來。”
思勻像被人在頭上澆了一盆冰水,她維持冷靜,輕輕問:“在島上?”
“是。”
“你仍欠錢?”
“七十萬美金,思勻,救我。”
思勻不出聲。
“思勻,這是舊債,我已戒賭,相信我。”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這是最後一次。”
思勻説:“讓我想一想。”
假期過去了。
思勻籲出一口氣,緩緩走回客房。
有人擋路,思勻一看,正是老婦阿瑪。
她輕輕問:“你臉上有陰霾。”
思勻無奈地在太陽傘下坐下來。
老婦坐到她對面。
思勻問:“你有一個故事想告訴我?”
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首先,”老婦説:“我要問你,你的護照在哪裏?”
思勻一怔,這個問題好不清醒。
她回答:“在旅館的保險箱裹。”
老婦看看她,“只你一個人可以打開?”
“不,兩個人都可以進去。”
“你快去看看,護照與飛機票,信用卡身份證都在甚麼地方,這些重要文件,還是由你雙手保管的好。”
思勻問:“你為甚麼關心我?”
老婦無奈,“你又不想聽我的故事。”
“我想聽。”思勻改變初衷。
“傍晚六點,在游泳池畔等候。”
思勻呆呆地看看她。
她又低聲説,“對了,在保險箱裏找不着,不用著急,一定在他外套口袋裹,記住,自己保管,貼身帶在身邊。”
思勻聽出她口氣裏由衷的關懷。
這阿瑪是誰?舉止好奇怪阿。
老婦離開之後,思勻立刻去查看保險箱。
她吃驚了!
保險箱裏只有幾件首飾。
老婦是誰?
她為甚麼料事如神?
思勻匆匆跑回旅館房間,打開衣櫃,逐件外套翻查。
終於,在陸志宏一件背心口袋裏,她找到了她的護照,信用卡,身份證及飛機票。
她混身冒汗。
他收著屬於她的證件,為其麼?
思勻先把這些重要的證件放進自己的腰包,跌坐在牀邊。
然後,她心中漸漸生了寒意。
別看這幾種文件,尤其是護照及信用卡。不見了它們,她怎樣回家?
馬汀利是一個遙遠小島,用法語,她只會説,“要一杯檸檬茶”,“郵政局在哪裏”,“謝謝”,失去身份證,有理説不清。
陸志宏取了證件,想怎麼樣?
思勻打了一個寒顫,他帶她來馬汀尼。是否一個陰謀?
想深了,思勻覺得害怕。
她剛想打電話給小雅,陸志宏回來了。
思勻不動聲色。
忽然,愛人變了敵人,思勻覺得她處境危險。
他走近她,低聲問:“想得怎麼樣?”
思勻儘量縝定,“因是美元、比較難籌。”
“你可以撥個電話到銀行,叫他們預先準備。”
都替她想到了。
思勻只得説:“也好。”
“拜託你,思勻。”
思勻説:“我有點頭痛,想留在房內休息。”
“咦,今晚海灘上有個舞會。”
“我稍後或許會參加。”
“那麼,現在,先打長途電話到銀行去。”
“你放心,我會辦妥。”
陸志宏看著她,“你怕我聽到你的密碼?”
思勻坦白地説:“我的密碼是-牀前明月光-,我的户口根本沒有那麼多錢,需要問表姐從基金裏拿出來。”
他急了,“需要多久?”
“起碼廿四小時。”
“快打。”
聲音已有威脅的意味。
思勻覺得他的真面目已經暴露。
賭債最重要,錢最重要。
她與他單獨在偏僻異鄉一間旅館房間裏,激怒了他,後果堪虞,思勻不會吃這個眼前虧。
她拿起電話,撥給小雅。
“小雅,我是思勻。”
“咦,思勻,玩得開心嗎?”
“聽著,小維,我需要一百萬美元,請通知世界銀行準備匯票。”
“這是鉅款,要來何用?”
“我在舊金山看中一幢全海景洋房,這是定洋。”
小雅沉默一會兒,“好,這是你父母留給你的錢,你有權動用。”
思勻掛上電話,陸志宏鬆口氣。
他問:“我怎樣取得這筆款子?”
“匯票準備好,可以在任何一家分行取。”
“謝謝你,思勻,馬汀利市中心也有世界銀行。”他雀躍。
“你先去舞會吧。”
他順手進衣櫥,取出那件背心穿上,出門去。
陸志宏的意圖很明顯,沒拿到錢之前,他不會把護照還她,他變相地綁架了她。
老婦阿瑪的忠告救了思勻。
陸志宏一走,思勻便出去找她。
老婦已在約定地方等。
思勻輕輕走到她面前,“你怎麼知道──”
“噓,坐下,聽我的故事。”
思勻問:“你倒底是誰?”
“像你一樣,十五年前,我跟著愛人到這個島上來渡假。”
“發生了甚麼事?”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月,他對我無微不至,體貼入微,假期結束,我們準備回家,他同我説:-我去結帳,你在房中打個盹等我-”
不知怎地,思勻混身寒毛豎了起來。
老婦的聲音轉為悲涼,“我睡着了,忽然之間,有人把我推醒:-小姐,退房時間已過,是下午三點了,你該離開酒店了。”
思勻聽得目定口呆。
“甚麼,一覺竟睡了那麼久,我的男伴呢?”
思勻用手掩住了嘴。
“酒店職員説,他在早上十點多結帳後就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房裏。”
思勻衝口而出,“你的護照!”
“我到處找過,全無蹤跡,他帶走了一切,只留我肉身在講法語的馬汀利,我被酒店請出街上,只得到警局去,我無法證明我是誰,只能在派出所睡了幾個晚上。”
思勻聽得手足冰冷。
“你應打電話回家求救。”
“我致電家中,他們答應匯錢過來,在這段時間內,我去補領證件,那時,電腦尚未普遍應用,辦事緩慢,我在島上總共滯留了兩個星期,才能回家。”
思勻用手掩臉,“可怕!”
“在這半個月內,我生活得像乞丐,我一直想不通,為甚麼,為甚麼他要盜走我的證件?”
“對,為甚麼要害你?”
“我憔悴地回到家,大病一場,親友來找我還錢,我到銀行去,才發覺所有存款已被人冒名取走。”
“啊?”
“是他,”老婦咬牙切齒,“是他,我倆有聯名户口,但必兩人一起簽名,他模仿我的簽名,用支票分幾次提走了所有存款。”
思勻聽到這裏,站了起來。
這個人好歹毒。
所以他要使女友滯留在小島一段日子,方便他逐筆逐筆提走現款,不惹銀行疑心。
思勻想到陸志宏,他也有同樣計劃?其心可誅。
她的手緊緊握住證件。
她問:“那麼,你為其麼又回到島上來?”
老婦咬牙切齒,“我無處可去,我回來島上找他。”
她的眼睛紅了,握緊拳頭,神智忽然昏亂。
思勾惻然,對老婦説:“他已經走了,不會再回來。”
老婦喃喃説:“他毀了我。”
思句説:“不,你還可以振作──”
老婦看看思勻,“記住,證件貼身帶著,不要相信任何人。”
她站起來,佝僂着揹走開。
思勻叫她,她沒有停下來。
她的背影在泳池邊消失。
思勻的背脊已被汗濕透,襯衫貼在背上。
陸志宏以為思勻的證件還在他的背心口袋裹吧。
思勻回到酒店房間,剛想收拾行李,陸志宏又迴轉來。
她立刻坐到沙發上假裝看報紙。
陸志宏拿着一杯飲料。
“思勻,腸胃不舒服喝杯熱牛奶最好。”
思勻雙手微微顫抖。
當年阿瑪也是喝了一杯不知名飲品以致昏睡到下午吧。
不,絕對不可以喝。
她輕輕説:“替我拿塊濕毛巾來。”
趁他走開,她把牛奶倒在沙發附近一盆花裏。
他出來了,她放下杯子。
他説:“好好睡一覺。”
她點點頭。
聽見他關門的聲音,她再也忍不住,其麼行李都不要,立刻離開酒店房間,往大堂門口奔去。
思勻見有車子,立刻截住,“飛機場。”
途中她眼前昏暗,幾乎失去知覺。
車子停在飛機場門口,她才放下心來。
走到航空公司櫃枱,她只説要買最快離開的飛機票。
“小姐,廿分鐘後有一班飛機往紐約。”
好,就先往紐約,舊飛機票不要算了。
趁這二十分鐘空檔,思勻撥電話給小雅。
小雅聽到她的聲音,緊張但鎮定地問:“你在甚麼地方?”
“小雅,取銷匯款,我已在飛機場,即將飛往紐約。”
“你一個人?”
“是。”
“思勻,我已報警,你凡事小心,在飛機上,再給我電話,把班機號碼告訴我,我即找朋友接你。”
思勻流下淚來。
飛機衝上空中該剎那,她才恢復鎮定,開始悲傷。
她與小雅再次聯絡。
六小時後下飛機,有朋友接了她住酒店。
“有事隨時與我們聯絡。”
思勻覺得這太像逃亡了,悲從中來,累得抬不起頭,在酒店房間裏昏睡了廿四小時。
第二天,有人從大堂打電話到她房間。
“思勻,是我,我來帶你回去。”
是小雅,她趕來了。
思勻混身鬆下來,與小雅緊緊擁抱,恍若隔世。
他們立刻回家。
小雅非常警覺,留意身邊環境,直至抵達家門。
思勻病了。
高燒,嘔吐,為安全計,小雅把表妹送進醫院,但是醫生找不到病因,她並無受到任何病毒感染。
一個星期之後,思勻漸漸痊癒,但是瘦了許多,掉頭髮,皮膚也粗糙起來。
小雅幫她搬了家,轉換電話號碼,並且,繼續與警方聯絡。
她同思勻説:“陸志宏並沒有回來。”
思勻不出聲。
“我託人去調查過,沒有他入境記錄。”
思勻仍然沉默。
“這次,真是不幸中大幸。”
是,幸虧有一個人提醒了她身處危機。
思勻會終身感激那個老婦阿瑪。
小雅説:“思勻,以後,帶眼識人。”
思勻到底年輕,在休養之後,慢慢恢復舊觀。
她找到新工作,生活又上了軌道。
“可是,陸志宏呢,他到甚麼地方去了?”
他為甚麼沒有回來?
這個賭徒,設下陷阱,威脅女友替他還債,計劃失敗之後,去了甚麼地方?
那一個傍晚,他放了幾顆安眠藥在思勻的牛奶裹,叫她喝下去。
不不,他不是想毒殺她,他只是想她乖乖睡一覺,好方便他第二天到世界銀行領取匯票。
思勻叫他到浴室拿毛巾,他出來的時候,發覺她已經喝掉那杯牛奶。
他放心了,回到沙灘上,獨自喝酒,有點得意。
他一早看中思勻是個富有的孤女,最容易上手。
他把她帶到小島來,乘她孑然一人,開口問她要錢。
她的證件全在他背心口袋裏,她插翅也飛不掉。
陸志宏想到這裏,用手擦擦鼻子,歪著嘴,笑了起來。
他放下酒杯,伸手拍拍口袋。
咦,口袋薄薄,裏邊的寶貝呢?
這一驚非同小可,把背心脱下一看,拉鍊袋裏的證件不翼而飛。
左邊口袋裏是他的證件,右邊是思勻的,現在,其麼都不見了。
護照,信用卡,飛機票,現款,都失了蹤。
他飛奔回旅館房間,額上冒汗。
推開門,看見行李還在,但是思勻已經不見,他跑到大堂詢問,職員説:“你太太約在一小時之前乘車子走了,你不知道嗎?”
陸志宏整個人呆住,他甚至不能打電話回家求救,他欠債累累,他的親友早已放棄他,他沒有信用,現在流落在小島上,他該怎麼辦?
思勻走了,她識破他的奸計─她走了。
他低估了她。
無錢結帳,酒店召警請陸志宏離去,他茫然收拾衣物,鬍鬚已經長出來,外型似流浪漢,派出所叫他還錢,他無法證明他的身份,四處找人幫忙。
是,思勻在取回屬於她自己的證件之際,把陸志宏的證件也一起拿走。
臨上飛機之前,她把他的護照放進一隻紙袋裏,扔進垃圾桶。
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陸志宏的確是低估了她。
他留在那小島上近一個月,才補領到護照,但是沒錢買飛機票,只得暫時在島上打工。
有一日在路邊,他看見一個老婦纏住年輕女子喋喋不休,她倆都是華裔,他不禁加以注意。
只聽得那老婦絮絮不休勸那女子:“護照及錢要貼身收藏,不要交給任何人,記住,不可相信別人。否則,你就會像我,迷途。回不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