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太已經站在樓梯頂。
二十年不見,兩人目光接觸,一絲温情也無,充滿鄙夷之色。
他們遙遠相對坐下,把對方看作大麻瘋。
餘芒在心中為他們長嘆一聲。
生活中如此實例比比皆是,他不錯,她也沒錯,算下來,如果不是社會的錯,就是命運的錯。
談綺華醫生咳嗽一聲,首先發言:我去看過思慧,讀過報告,同兩位專科醫生詳細商量過,結論是適宜動手術。
文軒利的手簌簌抖起來,他一直不喜思慧,因思慧象徵失敗婚姻,今天,他忘卻所有過去不快,只記念着他那一點骨血。
“即使手術成功,”談醫生説下去,“思慧腦海中若干記憶將完全消失,她可能忘記怎樣講英文。又可能認不出父母,也許連走路都得從頭學習。”
文太太淚如雨下。
談醫生輕輕道:“這種情況並非不常見,每一個健康的人都是一個奇蹟,所以我們應當快樂。”
餘芒覺得談醫生説得再正確沒有。
文軒利問他前妻:“你意下如何?”
“我簽名。”
“我也贊成。”
這大抵可能是二十年來他們兩人唯一同意的一件事,這樣的一男一女當初居然曾經深愛過,不可思議。
“尚有若干細節需要研究,手術最快要待下星期進行。”
文軒利伸過手去握住談綺華的手。
世保與仲開怕阿姨難過,立刻一左一右護住文太太。
餘芒十分羨慕,眼見自己無子無侄,看樣子非得叫妹妹多生幾個以壯聲勢不可。
然後談醫生説:“我們告辭了。”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文太太累極坐下,“要看思慧的話多看幾次,稍後也許就看不見了。”
“不,”餘芒説,“思慧會得康復。”
“阿姨,餘芒這話可信,她一向與思慧心靈相通。”
文太太睏倦地説:“我想休息。”
三個年輕人告辭。
餘芒心中掛着張可立,只推有事,趕着把最新消息通知他。
張可立馬上到餘家來會面。
“即使痊癒,思慧也未必認得你。”
“沒關係,”張氏毫不在乎,“大半年前,我也不認得思慧。”
餘芒微笑,思慧真幸運。
她有點好奇,但是問得十分技巧:假使你沒有認識思慧,你會喜歡世真嗎?
張可立抬起頭來,詫異地反問:“世真仍有誤會?”
也是個聰明人,把一切推卸給誤解。
張可立笑笑答:“世真喜歡新鮮,我是她朋友中的新品種,沒有實際價值。”
一次,説到中學開始就領取獎學金並且半工讀維持生活費,世真竟興奮地喊出來:“哎呀,你是窮人,多好玩。”
無論是真天真抑或是假天真。張可立實在受不了,自此與她疏遠。
餘芒説:“在我眼中,世真與思慧十分相似。”
“那你還不瞭解思慧。”張可立不以為然。
“一定是我魯莽。”餘芒微笑。
不過是愛與不愛罷了,一切主觀,容不得一絲客觀。
餘芒又説:“如果你願意會見思慧父母,我可作介紹人。”
張可立搖搖頭。
“他們兩個其實都是好人。”
“啊,我絕對相信,不然思慧不會可愛。”
“讓我們祝福思慧。”
餘芒把張可立送到門口。
迎面而來的是小薛,看張氏一眼,説道:“怪不得要加一名丙君。”
“寫得怎麼樣?”
“人物太多,場與場的銜接有點困難。”
“你看上去好似三天沒睡覺。”
“不是像,我的確已有七十二小時未曾閤眼。”
“為什麼?”
“一閉上眼,就看見所有的劇中人在我房內開派對,吵得要死。”
“啊,這不稀奇,我還夢見過其他賣座電影裏的角色前來嘲笑我的男女主角呢,結果他們大打出手。”
小薛用手撐着下巴想一想,“導演,我記得你好像有一個專用心理醫生。”
“伊明天回來,我介紹給你。”
見到方僑生的時候,餘芒認為心理醫生可能有時都需要心理醫生。
不見一段短時間,僑生顯著的胖了,看上去精神萎靡,可見這一場誤會代價非淺。
只有工作可以醫治她。
“僑生,有一個大挑戰待你接受。”
她懶洋洋慢吞吞問:“世上還有什麼新事?”
“有一位記憶不完整腦科病人手術後需要輔導。”
説也奇怪,方僑生一聽,雙眼馬上放出光芒,倦容去了七成,腰板一挺,多餘的體重起碼不見一半,她追問:“病人此刻情況如何?”
餘芒不敢明言。
“有多壞?”
“要多壞就多壞。”
“植物一般?”
餘芒傷感地點點頭。
“你講得不錯,真是項挑戰,我得先同專科醫生匯談。”
“好極了,對,僑生,在赫爾辛基那種冰天雪地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方僑生提都不願提,“我還要見一見病人。”
餘芒微笑,給她一點時間,慢慢她定會和盤托出。
“餘芒,這個病人,不一定能自手術室出來。”
“不一定用雙足走出來,但肯定會出來。”
方僑生看着餘芒,“亂樂觀的。”
“別忘記我的終身職業是什麼,在這種慘痛情況下都照樣開戲,當然樂觀。”
方僑生説:“我小息後就去看她。”
“啊,對了,僑生,歡迎回家。”
餘芒趕去與同事開會。
大家鬧鬨,打算選個黃道吉日拍下部戲第一個鏡頭。
“下個月初三,宜搬家理髮祭祖旅行,就是沒有説幾時該開動攝影機。”
“有沒有哪一天是適合犯奇險的?開戲差不多。”
“初七適合打家劫舍,這一天好不好?”
“少嚼蛆。”
笑成一團。
餘芒説:“本子還沒有起貨,怎麼開戲。”
小薛馬上抗議:劇本既然那麼重要,為什麼稿費在比率下那麼低?
小劉搶白:小姐,你拿的已經算高了。
小張冷笑一聲,“她不問問我們一部戲從頭跟到尾收多少酬勞。”
小林哼一下,“識字了不起,拿腔作勢。”
餘芒推小薛一下,“你看你,犯了眾怒了。”
終於小林説:“就十五吧,十五適宜動土,咱們可不就是太歲頭上動土。”
“小薛,聽見沒有。”餘芒催稿。
所有人轉過頭去聽小薛哀號。
第二天,餘芒陪僑生去看思慧。
事後僑生非常沉默。
幾經催促,她才説:“贊成做手術是正確的,至少尚有些微機會。”
“僑生,思慧仍有知覺,我可以感覺得到。”
僑生看好友一眼,“認為文思慧有機會康復是非常勇敢的一件事。”
餘芒無奈。
“她用不着我。”
餘芒把臉埋在雙手中。
“人的生命好不奇妙,”僑生感慨,“靈魂與肉體合一的時候,我們會説會笑,四處走動,甚至發明創作,精魂一出竅,軀殼一無用處。”
“思慧是例外。”
僑生問:“為何與眾不同,難道她的靈魂遊蕩後會歸位?”
“是。”餘芒覺得僑生的形容再好沒有。
僑生説:“你的感情一直比我們豐富,渴望那個美少女醒來,亦是人之常情,但是別太縱容私慾,以免失望。”
餘芒握着僑生的手。
思慧的手術時間安排在下午三時。
早一大,餘芒工作得十分疲倦,倒頭便睡,倒是沒有困難,睡到清晨五時,醒來了,雙臂枕着頭,掛念思慧,無法再閤眼。
眼睜睜看着天空一角慢慢亮起來。
餘芒索性換了衣裳跑到醫院去。
文太太比她更早到。
兩人相對無言。
過許久許久,文太太忽然説:“哭的時候多。”
餘芒抬起頭來,“嗯?”
“舊式女性一生,流淚的時候多,歡樂的時候少。”
餘芒惻然,不禁勸道:“文伯母這一生還早着呢。”
文太太低下頭,“你們呢,你們時代女性不再發愁了吧。”
“我們?”餘芒笑,“我們苦幹的時候多,休息的時候少。”
文太太忍不住駭笑。
餘芒很豁達地説:“你看,總要付出代價。”
“還哭嗎?”
“票房死翹翹的時候,豈止痛哭,我認識不少男導演還嘔吐大作呢。”
“餘芒,”文太太忍不住説:“你真可愛。”
“家母可不這樣想,家母為我擔心到早生華髮。”
看護進來為思慧做準備。
餘芒跑過去同她説:“思慧,這次要爭氣。”忍不住落下淚來。
半晌,餘芒才站到一隅;垂頭傷神。
猛地想起一個人,掀起窗簾,果然,張可立已經坐在花圃的長凳上等了有些時候了。
餘芒到樓下去與他會合。
張可立見到餘芒,連忙迎上來,像是在最最焦慮的時候看到安琪兒一樣。
堅強的他到底也不過是血肉之軀。
“下午三時進行三個鐘頭的手術,”餘芒輕輕告訴他,“你坐在這裏乾等,恐怕難熬。”
“我真不知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什麼事可做。”
“上來,與我們一起等。”
“我在這裏就很好。”
餘芒把她做導演的看家本領使將出來,發號施令:“精神集中點,站起來,跟我走。”
張可立身不由主地跟着餘芒上樓。
這個時候仲開與世保也到了,他們正趨前肅靜默哀,像是見思慧最後一面似的。
餘芒不服氣,“這是幹什麼,如喪考妣,世保,你負責駕車去買香擯,冰鎮了等稍後思慧手術成功後慶祝,仲開,你去花店搜刮所有白色的香花,多多益善,別在這裏哭喪着臉。”
兩位小生本來六神無主,聽到餘芒吩咐,如奉觀音,立即動身去辦。
站在一邊的文軒利不由得問前妻:“這個爽快磊落的女孩子是誰?”
文太太答:“思慧的知己。”
文軒利點點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文太太發覺餘芒身後另有一位男生,長相英偉,略見憔悴,這又會是誰?莫非是餘芒的朋友。
餘芒身經百戰,在外景場地指揮數百人當小兒科,於是冷靜地説:“醫生讓我們到會客室等,別擔心,時間過得很快。”
方僑生也來了,正好聽到餘芒説:“文先生,你陪文太太坐,要喝熱茶張可立會去拿,”一眼看到好友,“僑生,你做後備,請留意各人情況。”
僑生把餘芒悄悄拉到一旁,“喂,這裏幾時輪到你發言?”
餘芒嘆口氣,“你看看他們,個個面如土色,呆若木雞,我是不得已,你以為我喜歡扮演這種角色?”
餘芒所言屬實。
僑生上去自我介紹。
這時躺在病牀上的思慧被推進手術室。
同時,奇怪,休息室大鐘的時針與分針立刻像是停了下來怠工,推都推不動了。
餘芒唇焦舌燥,心裏難受不安,像是要炸開來,醫生走近同文軒利交待幾句,餘芒閉上雙眼,不去看他們。
腦科醫生!什麼樣厭惡性行業都有,與之相比,做導演真幸運,餘芒再也不敢做本行厭本行。
文軒利有時與前妻交換一言半語,張可立一聲不響,方僑生假裝閲讀國家地理雜誌上一篇考古文章,餘芒覺得自己連吞涎沫都有困難。
人生已經這麼短,還硬是要受這種折磨,太划不來。
思慧思慧,幫幫忙,醒一醒。
這時有一位看護走過來問:“有沒有餘芒導演?你的製片找。”
餘芒尷尬地走到接待處,“小林你發昏了,電話找到醫院來。”
“小張不幹了,同小劉吵起來,小薛已撕掉劇本。”
“什麼?”餘芒耳畔嗡一聲。
“她們要見你。”
“怎麼會搞成這樣?”
“説你偏心,我己不能安撫她們,請推辭職。”
“我現在走不開。”餘芒如熱鍋上螞蟻。
“導演,班底散掉,不管我事。”
“你聽着,”餘芒咆哮,“我馬上來親手屠宰你們。”
“車子在醫院門口等,歡迎歡迎。”
餘芒同僑生交待兩句,急急奔下樓去。
果然,常用的轎車與司機已在等候,上了車,駛回市區,一踏進家門,就聽見眾人叫:“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今日可不就是餘芒生辰。
她竟忘了。
眾人把香擯杯子遞在她手中,“快來切蛋糕。”
餘芒抱怨,“我有正經事要辦,哪有空陪你們鬧。”
“正經得過自己生日?”
“晚上也可以慶祝呀。”
“晚上是正主兒的時間。”大家笑嘻嘻擠眉弄眼。
“謝謝各位。”
百忙中餘芒還是感慨了,不知不覺,竟在這圈子裏轉到這年頭。
小林把蛋糕送上,餘芒接過問:“你們不會真的離開我吧?”
小林情深款款,“假使你真的不濟事了,我們當姑子去。”
“嚼蛆。”
“我們一定轉行。”
“幹什麼?”
全女班轉過頭來齊心合意叫出來:“教書!”
餘芒笑。
她看了看錶,“我還有事,你們請繼續玩。”
小劉送導演到樓下。
“你老是為人家的事忙。”她嘀咕。
餘芒輕輕答:“我們這班幕後工作人員,幾時都是為人辛苦為人忙。”
車子停在跟前。
餘芒在回程中想,幸虧有這幫同事,否則的話,寂寞梧桐不知要怎麼樣鎖清秋。
離開一個小時,光景又自不同。
許仲開已經辦妥差使回來,正坐在方僑生旁邊,不知誰替他倆介紹過,兩人談得頗為投機。
餘芒一看,馬上有預感:噫,他倆可不就是一對。
兩個人都那麼講究、斯文、專注,都喜歡打扮得無懈可擊,氣質外型都配合,遠遠看去,宛如一對壁人。
緣分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
花已經送到,整間病房都充滿素馨的香氛,看護的眼神問餘芒:文思慧可有機會欣賞?
醫生還沒有出來過。
張可立悄悄過來站在餘芒身邊。
餘芒朝他笑笑。
張可立低聲説:“你看,這麼多人為她擔心,萬一有事,你可會有同等量的親友?”
餘芒不加思索,“當然有。”她與工作人員同甘共苦,出生入死。
張可立微笑,“幸運人生。”
誰説不是。
就在這個時候,休息室全體人齊齊肅立,餘芒一看,原來談綺華醫生穿着綠袍綠褲出來。
她除下口罩頭罩,走到眾人中間,看到一張張哀愁焦慮的面孔,基於人道,馬上宣佈:思慧生存。
文太太眼淚汨汨淌下,方僑生連忙過去扶住。
仲開則走到角落,痛快地流淚。
張可立嘴角笑意漸漸擴大,餘芒想跑到街上去喊:我們勝利,我們勝利。
但是文軒利隨即問:“生存,那是什麼意思?”
談醫生答丈夫:當她甦醒,我們才知道她的智力可以恢復到什麼地步,我們不宜苛求。
眾人既嗔又痴,臉色又蒼白起來。
談醫生微笑,“手術空前成功,還待恁地,一小時後,思慧已可睜開雙眼。”
許仲開顫聲問:“她會不會認得我們?”
談醫生看他一看,“或是會,或者不會,但辨認親友不是重要部分,最重要是她活着,比從前有進步。”
談醫生冷峻目光打量眾人一下,“我要去洗刷,失陪。”
餘芒心細如塵,目光如炬,看到醫生穿的膠靴上沾着血跡,剛才一場與死亡大神的搏鬥,想必驚心動魄,非同小可。
而仲開還淨掛着病人會不會認得他。
幸虧世保不知溜往何處,不然可能問出更幼稚的問題來。
大家坐下來。
餘芒看到方僑生的額角有汗,一摸自己的襯衫,也已濕透。
大家筋疲力盡閉上眼睛。
餘芒有奇突感覺,故對僑生説:“我好似就在這一剎那失去了思慧的感應。”
僑生看好友一眼,“一切都是你的潛意識作祟。”
“誰説的?”
“薛門佛洛依德。”
“僑生,你怎麼好比牛皮燈籠,點來點去依舊不明,思慧昏迷的時候,有一小撮思維飛來侵入我的腦海,一旦甦醒,那束電波便自動收回——”
方僑生只默默瞪眼看着餘芒。
餘芒喃喃道:“不信拉倒。”
僑生嚴肅地説:“你不曉得你有多需要我,幸虧我回來了。”
每一個人都需要方僑生的專業意見,文軒利同文大大先圍着她談起來。
於世保這個時候才扛着一箱粉紅色克魯格香擯回來,一見眾人雖然抹着眼淚,但有説有笑,便知他們已經祈求得奇蹟,不管三七二十一,卜一聲開出酒,對着瓶嘴,便大口喝將起來。
餘芒一向豪邁,接過酒瓶,也依樣胡蘆咕嘟咕嘟。
看護找來杯子,醫院也不加干涉,大家慶祝起來。
張可立想靜靜退出,餘芒出力拉住。
不准他走。
餘芒看到他眼睛裏去,“她需要你。”
每個人都可以回家休息,張可立例外。
文思慧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必須是張可立。
這時候,閒雜人等越少越好,餘芒請辭,誰知文太太説:“餘芒,你怎麼可以走,你才是這次手術總策劃,由你把我們這盤散沙聚集一起。”
“我?”餘芒指着鼻子。
許仲開由衷地説:“絕對是你。”
餘芒靦腆地笑。
不不不,是文思慧本人的力量,由她感動呼召餘芒一步一步統籌整件事。
“噫,”世保説,“世真來了。”
可不就是漂亮的於世真,一臉不悦,抱怨世保,“哥哥這樣要緊的事都不知會我。”
張可立略一遲疑,便上前大方地與世真打招呼。
文軒利至今不知這氣字軒昂的年輕人是誰,但覺他地位越來越重要。
思慧躺在病牀上被推出來。
她緊緊皺着眉頭,微弱地説:“痛……”大家把耳朵一齊趨過去,看護擺擺手,叫他們退下。
餘芒不理別人怎麼想,她認為能覺得痛已經不容易,居然還能説出來,足令她放下心頭大石,她過去握住思慧的手,“有你的,迷迭香,幹得好。”
忽然之間視線模糊起來,餘芒知道她也終於忍不住哭了。
故事説到這裏,小薛説:“我不喜歡這個結局。”
餘芒問:“為什麼?”
“太幸福了,十分虛假。”
“喂,別把一支筆逼人窮巷。”
“觀眾不會相信。”
“你又喜歡哪個結局?”
“進展一直完美,在女主角借屍還魂後停住最好。”
餘芒瞠目結舌,“你在説什麼啊?”
“女主角的精魂,借一具沒有思想、行屍走肉般的女體復活,去繼續她的遺志。”
餘芒忍不住大叫一聲:小林,換編劇!
小林過來説:“下星期就要開戲,換導演倒是來得及的。”
“反了!”
“我覺得小薛的收尾十分有綽頭。”
“我從來不用綽頭。”
“也順理成章,合情合理。”
餘芒把嘴巴閉成一條線。
“況且,潮流這件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做得漂亮,是我們利用了它,無可厚非。”
“誰,誰是行屍走肉?”餘芒扭着編劇不放。
小薛莫名其妙,“反正不是你,亂緊張幹什麼。”
餘芒氣極坐倒。
小薛説:“導演一日怪似一日。”
副導小林幫着説:“我喜歡這本子,有推理意味。”
餘芒忽然抬起頭來,“小薛,我帶你去看女主角,好叫你曉得我説的結局並不虛假。”
小薛退後一步,“什麼,真有其人?”十分意外。
餘芒乘機諷刺:小小羊兒不要怕不要怕。
小薛挺起胸膛,“去就去。”
小林與小張忍不住,“她有得去,我們也要去。”
小薛説:“此刻忘了小劉,她會呷醋。”
餘芒氣結,“趁廟會乎。”
“集體創作,集體行動。”
“你們統共忘記女主角是病人,至今在家休養,不方便一隊兵似操上去打擾。”
“但她肯定在康復中,我們是朋友,帶着熱情去探訪,她不會介意。”
餘芒嘆口氣,康復之路長途漫漫。
“約法三章好了,”小林説,“一不抽煙,二不喧譁,三不久留。”
餘芒狠狠地説:“還有不許開口。”
“好好好,”小薛答允,“統統扮鋸嘴葫蘆,逗留三分鐘即走。”
大家追着問:“導演,幾時帶我們去?”
“等我籌備一下,通知主人家一聲。”
不知是去得巧還是去得不巧。
文軒利也在香島道三號。
他迎出來説:“餘小姐,我知道你要來,特地向你道謝。”雙手握住餘芒的手。
餘芒最怕這種場面,即時漲紅面孔,唯唯諾諾。
文軒利説:“也向你告辭,我們明天離開本市。”
哦,又要遠離思慧了。
文軒利完全明白餘芒的意思,他輕輕地説,“思慧的母親會陪着她。”
餘芒略覺歡慰,卻不知如何向文先生話別。
還是從前的江湖客省時省力,抱一抱拳,説聲:請呀,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文太太打身後送出來,一句話都沒有。
文軒利彬彬有禮地朝兩位女士欠欠腰,上車離去。
餘芒在心中祝福他與談綺華醫生。
文太太説:“請跟我來,思慧在樓上。”
卧房收拾過,大堆雜物已經搬走,窗前只放着一座畫架。
思慧躺在牀上,手臂仍然懸着管子。
“一個星期後便可拆卸。”
餘芒走近,在牀邊坐下。
“她熟睡的時間比醒着的多。”
思慧頭上戴着帽子,餘芒説:“頭髮很快會長回來。”
“她沒有抱怨。”
“我們也沒有。”餘芒笑着補一句。
“張可立下課後天天來看她。”
張君也好算是上帝派下來的天使了。
她倆走到露台喝茶。
“我決定留下來,把那邊的事務逐一搬回這裏做,思慧既然忘記過去,我也樂得從頭開始。”
餘芒忍不住説:“好媽媽。”
文太太笑,“令堂才是好媽媽,將來有空,你一定要介紹我們認識,我要跟她學習。”
餘芒低下頭,她好久沒去探訪母親,怕就怕無法達到母親的要求、母親的水準,博取母親的歡心、母親的喜悦。
日常工作已經累得使她無法招架,再也不想自尋煩惱自討沒趣。
文太太細細打量餘芒複雜的表情,微笑問:“一家不知一家的事?”
餘芒抬起頭笑了。
文太太雙目看着遠處海景,“幾時我把我的故事也告訴你,好讓你評一評理。”
其實那並不是很久之前的事,近在眼前,有時覺得宛如昨日,但掐指一算,中間二十多年已從指縫溜走。
餘芒咳嗽一聲,“幾個朋友想來看看思慧。”
“下個禮拜吧,再過幾天,醫生説她可以出外呼吸新鮮空氣。”
“我們會看情形,思慧一累馬上走。”
文太太親自把餘芒送到門口。
小薛第一個問:“盤口如何?”
餘芒很放心地答:“真是不幸中大幸,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下星期便可以如常人般活動。”
大家坐下來談公事,但是説不上十句八句,就把話題拉扯到思慧身上,嗟嘆感慨不已。
足足過了半個月,餘芒才拉大隊出發去看文思慧,原想悔約,又不欲出爾反爾,威信全失,衡量輕重,餘芒這才勉強履約。
她們擠在一部車內出發,一路上她抱怨她體重增加不思減餐,她又責怪她不肯縮腿將就他人,罵來罵去,笑完又笑,不亦樂乎。
一車女子,誰都沒有名聞天下富可敵國,但快活直賽神仙,可見幸福與財勢無關。
也懂得守諾言,一到香島道三號,馬上肅靜。
文太太迎出來,訝異説:“好整齊的隊伍。”沒想到思慧有那麼多好朋友。
她們魚貫上樓去看思慧。
小薛走在前頭,先看見一個紫衣女郎坐在畫架子前面,頭上戴着小小針織帽子,遮住剛長出來的短髮。
餘芒過去蹲下,“思慧,今天好嗎,氣色不錯。”
那女郎笑靨天真一如孩童。
她顯然同餘芒熟稔,馬上握住餘芒的手,“媽媽説我不認得人,可是我認識你。”
小薛身為文人,何等敏感精靈,別人還沒看出苗頭來,她先察覺了,這女孩不妥,這女孩有異常人,這女孩的智力不全。
小薛是完美主義者,最恨人間不能彌補的缺憾,當場憂鬱起來。
只聽得餘芒温柔地説:“慢慢就會記起來。”
女郎笑嘻嘻,無奈地搖搖頭。
餘芒輕輕地説:“記不起來也就算數,許多事情,太過痛苦,情願選擇忘記。”
餘芒轉過頭來,“各位,她便是文思慧。”
眾人面面相覷,不發一言,統統情緒低落。
“這麼多人,”思慧高興起來,“最好玩遊戲。”
餘芒笑問:“你想玩什麼?”
思慧轉身找出一副紙牌,“二十一點。”
眾人挨挨擠擠,沒有心情,表情苦得不得了。
文太大在一旁解圍,“玩一會兒吧,張可立就快來,他會帶思慧出去兜風。”
餘芒於是喝令手下:“都給我坐下,思慧,請發牌。”
她走到角落與文太太説幾句。
“思慧完全不記得仲開與世保。”
餘芒衝口而出,“忘得好。”隨即尷尬地看着文太太,搔搔頭皮。
文太太忍不住笑,“你説得對,是沒有必要記住不愉快的事情,”不禁感喟,“我該向她學習。”
思慧卻馬上認出張可立。
她凝一會兒神,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辨認張可立面孔,低聲説:“張可立。”
接着她側着頭想一想,問母親:“迷迭香呢,迷迭香在哪裏?”
是許仲開第一個會意,“思慧找餘芒,餘芒也叫露斯馬利。”
餘芒淚盈於睫,過去伏在思慧肩上,嗚咽説:“我在這裏。”
思慧只是笑。
思慧清醒的時候,在生活中並沒有與餘芒見過面,在睡眠中,她的思維卻與餘芒交流。
她無法記起舊友,卻把陌生人一眼認出。
思慧忽然對餘芒説:“我知道你最怕什麼。”
大家屏息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