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色只得隨身兩件行李,跟着利佳上到飛機場。
她忘記告訴耳朵幾時走。
朵來找她之際,只看到人去樓空。
告訴他:“薔色今早已經走了。”
空房間還未有人來收拾,角落有她丟棄的玩具熊及上課時間表。
耳朵珍重地拾起,藏到懷中。
他忽然哭了。
這真真確確,是他的初戀。
可是她只把他當作一雙耳朵。
幸虧沒把真姓名告訴她,那樣,反而可以使她對他留有印象。
那讀醫科的男孩是誰?他叫耳朵,真姓名是什麼?不知道。
畢竟已經超過廿一歲,知道世上還有許多其它重要之事,稍後,耳朵沒精打彩的走了。
他還是低估了薔色。
她幾乎一離開就忘記當地所有事情,包括耳朵與眼睛在內。
利佳上在飛機上不停喝酒,並且咕嚕:“人類花的飛行時間實在太長。”
薔色想一想,“應當説,人類該慶幸終於可以飛行。”
“可見你還是樂觀。”
薔色温柔地看着他:“你何嘗不是。”
甚至綺羅也一絲不見頹廢。
他們略為收拾行李便上船去。
在遊輪上,薔色遇見幾個年紀相若的年輕人,成天來找她一起玩。
綺羅説:“薔色人緣好。”
薔色笑説:“在船上打困籠,沒有選擇。”
她總是匍伏在繼母身邊,侍候她。
綺羅反而胖了,面孔有點虛腫,雙目畏光,通常坐在陰涼之處。
一日,船經過愛琴海,眾皆為那蔚藍驚豔,綺羅忽然輕輕對薔色道:“我夢見死亡。”
薔色一驚,可是不動聲色,“是否似傳説中身披長袍手執鐮刀的骷髏?”
“不,是一個好看的小女孩,與我討價還價。”
薔色納罕,“有這種事?”
“是,我同她説,我有一事不放心。”
“何事?”
“我擔心你的歸宿。”
“我會得照顧自己。”
“你父親將你託付給我,薔色。”
“沒有人做得比你更好。”
“我同死亡説:要我跟你走亦可,但是你要讓我暝目。”
薔色企圖顧左右而言他,“一般是一片海水,為何愛琴海特別蔚藍?真無道理。”
綺羅不為所動,自顧自説下去:“她道:“你不必擔心,我同你説兩句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薔色鼻子都酸了,無暇細聽,她自問自答:“傳説這藍是因為伊卡勒斯掉到愛琴海里溺斃的緣故,他穿上蠟與羽毛製成的翅膀,飛上天空,可是太過接近太陽神阿波羅,翅膀融掉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
這時利佳上走過來,“兩位女士,甲板這個角落風大,請移玉步。”
她們跟他進艙。
“兩位談些什麼?”
綺羅説:“死亡。”
薔色答:“愛琴海。”
利君接上去:“這真是個優美的譯名。”
薔色用手託着腮,“不知是誰的傑作。”
“其實甚至太平洋、大西洋、北冰洋,又何嘗不好聽。”
綺羅説:“似乎無人願意拾起我的話題。”
利佳上看着妻子,“你能夠怪我們嗎?”
綺羅索性説:“地中海一名才最美。”
薔色笑:“波羅的海最奇怪,可惜沒有香蕉的海或是橘子的海。”
可是説到這裏,薔色不由得緊緊摟住繼母。
這時幸虧那班年輕人來找薔色。
“咦,薔色,你怎麼哭了?”
薔色霍一聲站起來大聲喝罵:“誰哭了?你才哭!”
他們見她心情不好,一鬨而散。
其中一名留了下來。
他叫鍾藉良,一看便知是個混血兒,高大英俊,年輕稚氣面孔充滿對薔色的仰慕。
當下薔色對他説:“你也是,去去去。”
他笑着説:“我去看看網球場有無空。”
他走了,利佳上説:“薔色,這男孩不錯。”
薔色是由衷納罕,“同別人沒有什麼不同呀。”
利佳上倒抽一口冷氣,由此可知,她身邊不知幾許裙下之臣。
綺羅喃喃説:“奇怪,不知什麼樣女子嫁外國人。”
薔色完全同意:“與他們越熟,越覺得是完全另外一種人,喝杯茶跳隻舞不要緊,可是天長地久那樣生活,還要養孩子,如何適應?”
“而且,有無必要作出那樣大的犧牲?”
利佳上見她們公然談外國男人,也就放下心來,總比討論死亡的好。
薔色説:“不過,他們的身段真正好。”
利佳上豎起耳朵。
綺羅微笑,“是,那是不同的。”
薔色讚道:“那真胳臂是胳臂,腰是腰,高大壯健,無論多粗線條的女子站在他們身邊,都變成依人小鳥。”
利佳上駭笑,沒想到男性的身段也會被她們評頭品足。
薔色接着説:“也許就是為看那一身男子氣概吧。”
利佳上輕輕咳嗽一聲。
她們母女倆看着他笑了。
利佳上雙目不敢與薔色接觸,轉到別處去,接着説:“我去打幾個電話。”
綺羅看着丈夫背影,“這些日子真冷落了他。”
“那是他長胖的原因嗎?”
“是,快接近一百公斤了。”
可憐的男人。
綺羅説:“或許,他不忍看我一人日漸憔悴,立心陪我。”
“他愛你。”
綺羅語氣温柔,“是,在這方面,我真幸運,我確實享受過男歡女愛。”
“那一定極之難得。”
“都説是可遇不可求之事。”
“我真代你慶幸。”
“薔色,你與利佳上其實毫無血緣關係。”
薔色一怔,“那我自然知道。”
綺羅微笑,“你們若是相愛的話,我真可完全放心。”
薔色心中驚疑不已,面子上卻十分平靜,“你想得太多了。”
綺羅抬起頭來,“你認為我妙想天開可是?”
“你不過是想你所愛的兩個人永遠在一起。”
“不,我只是勸你莫錯失良機,要是喜歡一個人,就莫理世俗目光。”
薔色看往別處。
繼母的法眼洞悉一切。
沒有事瞞得過她。
“你是聰明人,話説到此為止。”
薔色有點抬不起頭來的感覺。
“我已立定遺囑。”
“這個話題至討厭不過。”
綺羅微笑,“許多子女巴不得父母明確提到此事。”
“因為我並非你親生女兒,故我不愛聽。”
“我們關係豈非更加難能可貴,薔色,將來,你不虞生活。”
薔色把臉伏在綺羅背上。
她流下熱淚。
“你可以繼續升學,做你喜歡做的事。”
“我欠你實在太多。”
“這些年來,你帶給我的歡笑及友誼,何止此數。”
薔色無言。
“去跳舞吧,他們在等着你呢,請把利佳上叫進來,我有話同他説。”
薔色不得不退出去找利君。
她在泳池畔看到他,雖然塊頭那麼大,可是泳術毫不遜色,事實上他在水中靈敏一如北極熊。
他躍出泳池。
“綺羅找你。”
他用毛巾擦乾身子,頷首道:“可是有吩咐?”
薔色卻不及邊際地説:“無論是棕熊白熊,吃起魚來,單吃魚頭,不吃魚肉。”
“為什麼?”
“魚頭至營養。”
“熊有那麼聰明?”
“是,撲殺海豹亦如此,肉只留給狐狸等享用。”
“自然界生存律例十分殘酷。”
“是,我從來不明人類為何一生中要歷劫多次生離死別。”
他把手按在薔色肩上一會兒,然後進艙房去見綺羅。
一進門便輕輕説:“船傍晚停蒙地卡羅,你我去玩幾手廿一點如何?”
綺羅坐在沙發上微笑。
“為何如太后般把我等一個個召進來傳話?”
“因為我自知不久於人世。”
“胡説八道。”
“我有話要説。”
他蹲下來,“我在聽。”
“看得出你喜歡薔色。”
“她是個可愛的孩子。”
“我所認識,最不似孩子的孩子,便是薔色。”
“我不覺得,像所有少年人一般,她的眼淚尚未流到臉頰,已經幹掉。”
“也許轉流到心底去變成暗流。”
“是嗎,我沒發覺。”
“她並非我親女。”
“這我一早知道。”
綺羅微微笑。
利君輕輕問:“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想你知道,對於你們,我永遠祝福。”
利君深深吻她的手。
“也許,”綺羅温柔的説:“我的出現,就是為着要把你倆拉在一起。”
“不,你的出現,是要給我一段至美好的感情。”
綺羅緊緊擁抱他。
那一邊,薔色走進酒吧,坐到酒保跟前。
酒保看她一眼,“未滿十八歲人士不得飲用含酒精飲品。”
薔色給他看護照上出生年月日。
酒保笑了,“失敬失敬,這位小姐,想喝什麼?”
薔色毫不猶疑,“容易入口容易醉,醉死了猶自心甘情願的是何種酒?”
酒保即時答:“香檳。”
“給我開一瓶。”
“小姐,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吧。”
“咄,我心如明鏡。”
酒保連冰桶帶瓶子遞給薔色,“別掉到海里去。”
薔色坐在酒吧一角自斟自飲。
半晌,一個人找進來,看到她,連忙問:“你沒喝醉吧。”
薔色停睛一看,“沒有。”
“那麼,告訴我,我是誰。”
“鍾藉良。”
“好好好,來,放下酒杯,告訴我,你為何淚流滿面。”
“我預備喝完了去找你。”
“為什麼?”
“酒可壯膽。”
這個年輕人一徵。
薔色説:“帶我去你房間。”
“我哥哥在艙中。”
“那麼,到我房間來。”
一個美少女作出這樣的要求,婉拒簡直是無禮,鍾藉良硬着頭皮扶起她。
“回房去洗把冷水面就好。”
他與她走向房間。
説也奇怪,薔色的腳步相當穩,臉上帶甜美笑意,一絲不覺異樣。
進了房,她緊緊擁抱小鐘,把嘴唇送上去。
鍾藉良明知這是飛來豔福,感覺一如親吻柔頓花瓣,可是來得太過突然,手足無措。
薔色放開手,責怪地問:“你沒有經驗?”
他呆瓜似答:“我沒有,你呢?”
薔色頹然,“我也沒有。”
二人啼笑皆非坐下。
然後薔色歇斯底里笑出來。
小鐘解嘲地説:“也許,我們需要更多酒精。”
“不,可否聽其自然?”
“我是都市人,不知什麼是自然。”
薔色笑得前仰後合,翻倒在牀上。
等到笑聲停止,小鐘搔着頭皮,想再與她説幾句話,一看,她已經睡着,正微微打鼾。
他也笑了。
他知道這美麗的女孩子心情不好,可是沒料到她這次會如此失態。
他替她蓋上一層薄被,悄悄離開艙房。
稍後他問兄長:“倘若有女投懷送抱,應該如何?”
他兄長已經廿一歲,頭也不抬地説:“我勸你有便宜莫貪。”
他説:“謝謝你。”
第二天,薔色來敲他門。
他笑説:“早,睡得好嗎?”
薔色與他走到甲板上,“昨夜真對不起。”
“你尚記得隔宵之事?”
“沒齒難忘。”
薔色例着嘴向他笑,色若春曉,一朵芙蓉花般容貌,要待她沒了牙齒,不知尚需幾許年。
鍾藉良想,出了洋相也值得,能叫她沒齒難忘是難得的。
他握着她的手。
她滿不好意思地掙脱。
“為何如此不安?”
“家裏有事,令我煩躁不已。”
“先把陸上地址告訴我,以便日後可以聯絡。”
他似有預感。
當天中午,陳綺羅昏睡未醒,經過船上醫生檢查,決定把她用直升飛機送上岸診治。
他們走得十分忽忙。
在尼斯逗留一天,便乘飛機返家。
薔色沒有向鍾藉良話別。
晚上,他與船長吃飯時才得知這個消息。
因此他份外珍惜手上的地址。
可是鍾家住紐約長島,千里迢迢,如何再發展這段友情?
“到家了。”綺羅疲乏地説。
薔色這才知道,電影或小説中,病人垂危還不住説話真是藝術誇張。
原來講話需要那樣大的力氣,而陳綺羅已經氣息微弱。
斷斷續續,她也道出心中意思。
“有一位友人,”她説:“母親逝世後始終不能釋然,一夜,被犬吠吵醒,她啓門,淚流滿面,大聲問:“媽媽,是你嗎,是你嗎”。”
薔色很小心地伏在她身邊聆聽。
停了很久,陳綺羅説下去:“我不會回來,你不用開門喚我。”
她辭世那天,差數日才到三十八歲。
薔色傷痛,精神恍惚,握住綺羅的手良久不放,兩隻手部瘦骨嶙峋,一時不知是誰的手。
接着一段日子,她整晚起牀。
她聽見聲響,繼母房中有人。
她推開房門,看到綺羅與父親正坐在牀沿聊天,看到她,拍拍牀褥,“薔色過來。”
薔色進房去,看到父親頭髮烏黑,十分年輕,再低頭看自己雙腳,發覺穿着雙小小黑色漆皮鞋,原來她還是小孩。
就在這個時候,夢醒了。
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睜大眼睛半晌,前塵往事,才沓沓迴轉。
天矇矇亮起來,在這個時分,薔色決定去美國東岸升學。
利佳上已搬回他自己的家去住,綺羅患病好似已有十年,其實不,頭尾只得十九個月。
有事他才約薔色會談。
他迅速消瘦,不到一個月,已去掉一半多餘脂肪。
神情鎮定,只在他眼睛裏可以找到一絲哀傷。
他們談論綺羅,如説及一個遠方的朋友。
“她對錢財視作身外物。”
“是,從來不是擁物狂,這點值得學習。”
“她有一個奇怪的心願,她同我説,她希望可以走回時間隧道,去同少年時的自己做朋友。”
薔色微笑,“那自然是沒有可能的事,稍後,她找到了我,她説我像她,所以深愛我。”
大家都笑了。
“她有無入夢?”
“沒有,你呢?”
“也沒有。”
“她一早説明不會來看我們。”
“綺羅不似這般無情之人。”
“已去到另外一個更好的地方,還回來幹什麼。”
“不想念我們嗎?”
“將來總會見面。”
薔色親自辦理入學手續。
一百日過後,她才去理髮,接着除下素服,不過,她最常穿的衣物是白與深藍,無甚分別。
她把頭髮剪成小男孩那樣,省時省力,不用花時間打理。
利佳上外型變化比她更大,他已恢復到從前模樣,薔色知道他也在康復中。
利君自嘲:“看,身體如氣球,一收一放,相差三十公斤。”
“醫生怎麼説?”
“要小心飲食,不能再有第二次暴漲。”
薔色笑得彎下了腰。
利佳上看着她如花一般的笑靨,怔住半晌。
年經的生命又漸漸恢復生機。
“學校方面怎麼説?”
“歡迎我加入大家庭。”
“你那成績真無往不利。”
“是,學校看分不看人,社會看錢不看人。”
利佳上十分困惑,“什麼人看人?”
薔色答:“戀人。”
利佳上説:“可是戀人往往看錯人。”
“所以你説慘不慘。”
半晌薔色站起來,“我去問媽媽可要外出吃飯。”
談得忘形,一時忘卻繼母已經去世,話一出口,立刻察覺,不禁惻然。
過兩日,薔色剛起牀,在盤點升學行李,聽見有人按鈴。
她似有預感,連忙摔下紙筆跑出去阻止傭人開門,已經來不及。
方國寶女士已經站在她面前。
方女士若無其事坐下,吩咐女傭:“給我一杯黑咖啡。”
薔色一時不知是厭惡還是悲傷。
方女士説:“聽説你承繼了八位數字,做得很好呀,若不是我提點你,你也不會知道怎麼做,服侍她那麼多年,都是你應得的。”
薔色握着拳頭。
真諷刺,方女士倒以口魂一般,時時出現。
她説下去:“你好歹得分些給我。”
什麼?
“朋友尚有通財之義,你發了這一注,不能忘了我。”
薔色凝視她。
“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我不與你計較,”她厲聲説:“錢可不能少了我。”
薔色仍不出聲。
“你生活既無問題,就應該照顧我!”
喬色忍無可忍走過去打開大門。
“你撥十份一出來,百來萬,我馬上走。”
薔色聲音十分平靜,“你不走,我即時報派出所。”
“你竟這樣對我?”
“走。”
方女士聲音變得歇斯底里,“一百萬對你來講不是大數目,你輕而易舉可以拿出來。”
這時門口忽然出現兩個人,一個是利佳上,另一個是石志威律師。
石律師認得方女士,他呵哈一聲,“真巧,方小姐,我們又見面了,快隨我來把話説清楚。”
他真有辦法,一手拉起方女士,一陣風似颳走。
薔色嗤一聲笑出來。
利佳上詫異問:“是怎麼一回事?”
“討錢。”
利佳上莫名其妙,“你何來的錢?”
“她硬派我承繼了千萬財產。”
“沒有的事,不過由石律師按月發放生活費給你。”
“那真得出別人的嘴巴説出來她才會相信。”
“要待你廿五歲後方可動用部份財產。”
“即使我手上有現金,也不會給她分毫。”
利佳上不再加插意見。
薔色深深呼出一口氣。
“你們找我何事?”
“石律師打算把學費及生活費交給你。”
薔色點頭,“我真幸運。”
希望永遠可以擺脱生母,開始新生活。
利佳上忽然輕輕問:“你不是要故意避開我吧。”
薔色一怔,輕輕別轉頭去。
隔很久才説:“明知何必故問。”
“綺羅所説,不必當真。”
薔色微微笑,“她洞悉一切,她知道我愛你。”
利佳上十分意外,整個人僵住。
“那時才得十二歲罷了,就知道除出你,不可能有他人。”
利佳上像一尊石像,動也不敢動,屏息。
“可是,你是繼母的丈天,一度是,終身是,我還是遠走高飛的好。”
要過了很久很久,利佳上才回過頭來,“你自幼無父,渴望寄託。”
薔色失笑,“我是那樣幼稚的人嗎。”
利佳上無言。
過片刻她站起來,“我還要出去辦一些事。”
她側身而過,沒有再與利君的目光接觸。
吐了真言,心裏舒服得多。
可是這並非説真話的時候,二人的心因綺羅離世受傷又腫又痛,已無能負荷更多。
才到仲夏,薔色已動身到紐約。
石律師替她租的公寓靠近中央公園,是條內街,好地段,可是看不到園景,故房租不算頂貴。
薔色選購了一輛二手白色吉普車代步。
尚未到入學時間,故此天天在街上逛。
一日在大都會美術館東方文物部聚精會神研究一幅八大山人的畫,忽然聽見有人叫她。
“薔色,薔色。”
她轉過頭去,心內倒有絲歡喜,他鄉遇故知,不亦樂乎。
可是有一女孩子比她更快應道:“在這裏。”
原來是同音名,也許叫的是式式。
薔色復低下頭。
半晌,有人過來笑着用英話問:“你也叫適適?”
薔色連忙答:“是,我以為是叫我。”
“多巧。”那女孩圓臉圓眼,十分親切,“東方文物,大英博物館藏品最豐富,老英至懂巧取豪奪。”
薔色笑。
“雕像頭部與手指最美,都被琢下運返祖國,留待身軀給美人欣賞。”
薔色一聽,駭笑不已,因活脱脱是事實。
女孩伸出手,“我叫賈適適。”
薔色寫給她看,“我名甄薔色。”
“呵,原來這樣寫,”她揚聲,“哥哥,來這邊。”
薔色抬起頭,看到了剛才叫名字的人。
薔色何等聰明玲瓏,一看,就知道由他差妹妹過來搭訕,故只笑不語。
“我的攣生兄弟,叫賈祥興,來,我們一起逛。”
可是薔色不想結交朋友,“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兄妹倆交換一個眼色,適適説:“改天一起喝杯茶如何?”
“好。”
“這是我們電話地址。”
薔色只得收下。
溜出大都會,走到街上,看手上地址,才納罕世界那麼細小,他們兄妹竟與她住同一幢公寓大廈,低兩層,保不定會在電梯裏碰上。
回到公寓,她做了一個沙律,捧到小露台,開瓶白酒,坐着慢慢享用。
忽然心底升起一絲罕有喜悦,呵,升格做大學生了。
也許什麼都學不到,也許畢了業也等於失業,可是這畢竟是一個值得羨慕的身份。
薔色對留學已有豐富經驗,可是大學給予他們的自由,卻令她訝異,前後才隔一個暑假,之前什麼都受管制,之後一切憑自主選擇,太奇妙了。
薔色選讀新聞及政治科學兩項科目,登記當日,已結識了一大幫同學。
回家時嘴角含滿意笑容,進了電梯,按下十字,有人急急跟進來。
“你好。”
薔色連忙也説:“你好。”
那人説:“你不記得我了。”
薔色抬起頭細看那人,“我們見過面嗎?”毫無印象。
那人微笑,“我叫賈祥興,我有個妹妹,叫適適。”
薔色呵一聲,適適。
“你來訪友?”
“不,我住這裏。”
賈祥興不信有如此好運氣,“我住八樓。”
薔色並無進一步表示,“那多好。”這三個字一點意思也無,可是討人歡喜,不會犯錯。
電梯到了十樓,她輕輕走出,説了聲再見。
為什麼拒人千里之外?
因為薔色相信,約會的異性,至少要叫她的心大力跳動幾下,或是手心冒汗,不能太舒服,否則,還不如在家看電視。
而這位某君,就是令她太鬆弛,堪稱一點感覺也無。
反而是他的妹妹適適,活潑明朗,薔色願意再見一次,甚至多次。
説到曹操,曹操即到。
門鈴一響,門外正是賈適適。
她帶來一盆水果。
“原來是芳鄰。”
“歡迎請進,告訴我關於紐約的尋幽探秘之道。”
適適笑,“你喜歡看一個城市的陰暗面?”
薔色問:“你可是學生?”
“我比你大,早已畢業,我們兄妹開了一片小小畫廊。”
“生意好嗎?”
“過得去,扣除生活費用,所餘無幾,每天叫做有個地方去,那日在大都會參觀他們的禮品部、想佔為已有。”
薔色問她要啡啡還是要茶。
適適説:“我兄弟受你英國口音迷惑。”
薔色笑答:“叫他加強意旨力,否則殆矣。”
“告訴我關於你。”
“乏善足陳。”自身有何可説。
適適看着她,“那麼,告訴我,長得美,是否天下樂事。”
薔色徵住,“美,我?”
“你不知道?”適適吃驚。
“不不不,我手腳太長,脖子太細,我怎麼算美。”
“那麼。”適適笑,“舉個例,誰是美人。”
“我的繼母。”
適適説:“呵,她也在紐約?”
“不,她已去天國。”
“對不起。””
薔色笑了,“不關你事。”
兩個年輕女子,一直聊到華燈初上。
“由我作東,出去吃飯。”
“我猜想你哥哥也會參加。”
“總得有人付賬呀。”
“我請你好了。”
適適忽然異常堅決,“我們攣生,心意相通,十分相愛,我萬萬不能丟下他,你要是喜歡我,也得接受他。”
薔色駭笑,“好好好,快去叫他。”
這時電話鈴響了。
薔色一聲喂,臉色便融解下來,適適在一旁看着,不用問,女人明白女人,對方必是她意中人。
她深愛他,以致眼中胸中已無法容納他人。
適適恐怕她兄弟要失望了。
她去喚他吃飯。
電話另一頭,正是利佳上。
三個年經人在樓下會合,散步到意大利餐館。
薔色從早到晚,都是白襯衫藍長褲,看上去更加清逸可人。
一頓飯時間,薔色沒説什麼話,可是一直很客氣——
“我不吃肉,繼母病重時許過願,願吃素若干年。”
“不,我不介意一個人住,宿舍條款太嚴格,像做修女。”
“希望學習獨立生活多過吸收學問。”
飯局散後一起散步回家。
看着甄薔色入屋,賈祥興問妹妹:
賈適適答:“零。”
“不致於那樣悲觀吧。”
“再拖廿年,她不過永遠把你當作老朋友。”
賈祥興泄氣,“謝謝你。”
“她的心屬於別人,你看不出來?”
“誰?”
“不知道,給她一點時間,她或許會告訴你。”
“在她公寓裏,你有否見到什麼人的照片?”
適適笑,“那是很膚淺世俗的做法,你若真愛一個人,你會記得他的樣子。”
賈祥興低下頭,“又來遲一步。”
“看樣子不止一步。”
“賈半仙,看樣子你真的料事如神。”
“她不防我,單獨與我在一起時,活潑得多。”
“真羨慕你。”
那邊廂薔色回到室內,放下鎖匙,更衣休息。
利佳上在電話上並沒有説什麼,只問聲好。
開學之後一切忙碌起來,不消數過,自有來約會的同學,薔色對洋人比較輕鬆,他們比較受得起,看得開,而且不大容易被傷害。
這天,一位姓史蔑夫的同學一連提出好幾個要求。
薔色笑答:“我的答案按次序是不、不、不、可、不。”
史蔑夫問:“應允哪一條,可是出來跳舞?”
“不,是借腳踏車給你。”
“咄!”
“喂,得些好意需回頭。”
“放學我來拿車子。”
傍晚史蔑夫來了,薔色知道他是半工讀苦學生,平時食用比較差,特地做了牛排請他。
這洋小子感動了,他問:“你這樣守身如玉,為的是誰?”
薔色微笑,“你説呢?”
“那幸運的人是誰?”
薔色感喟,“他不一定覺得幸運。”
“什麼!”
“他天天吃得到牛排。”
史蔑夫温柔地説:“你收服了我,薔色,不論幾時,吹聲口哨,我即趕來,你懂得吹口哨吧。”
薔色笑起來,收了碟子,拿到廚房去。
史蔑夫幫她洗盤碗。
“告訴我關於你自己。”
每個人都那樣要求。
“我是一個學生,有什麼可説?”
這時有人掀鈴,薔色去開門,門外站着賈祥興,與史蔑夫一照臉,開頭大家都一怔,然後立刻知道對方不是假想敵,立刻鬆懈下來,不過,又覺得多一個人始終討厭,於是採取沉默。
賈祥興同薔色説了幾件事,放下當天中文報紙,看了史蔑夫一眼,告辭而去。
史蔑夫正喝咖啡。
薔色笑,“又不見你問他是否那個人。”
史蔑夫不暇思索,“當然不是。”那隻不過是名跑腿。
薔色不服,“你怎麼知道?”
“咄,你當我昨天方才出生?”
薔色只得笑了。
那年冬季苦寒,一場雪接着一場,薔色聽見同學抱怨説:“像他媽的西伯利亞”,靴底沾滿融雪的化學鹽,車子寸步難行,天天遲到不是辦法,薔色只得加倍早起。
十分辛苦的時候也問:這些都是為什麼呢,一轉念,想到若非繼母搭救,甄薔色豈敢妄想有機會到外國來吃這種鹹苦。
講師進課室來,“薔色,只有你一人準時來聽課。”
薔色微笑,“我就住在樓上,我無藉口遲到。”
翌日風雪更大,飛機場隨時關閉,上學前,賈祥興來看過她,同她説,晚上一起吃意大利麪可好,薔色答應,他忽然大力按她的頭。
這個動作令薔色想起一個叫耳朵的人。
她已經不大記得耳朵的五官,他身段彷佛比較矮小,同賈祥興差不多。
那日,課上到一半講師忽然解散學生,因下午天氣會更加惡劣。
薔色獨自來到停車場,鵝毛大雪向整個廣場撲過來,睜眼只見白濛濛雪片飛舞。
薔色居然還有興趣張大嘴迎接雪花,年輕真是好。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一得高大的身型站在面前。
眼花了。
怎麼可能。
可是那人對她喊:“薔色,還不快開車走。”
她撥開面前大雪,看得一清二楚,是,是利佳上。
他終於看她來了。
薔色笑道:“你挑得個好日子。”
“我自多倫多來。”
“到該埠做什麼?”
“我將擔任多大一年客座教授。”
薔色一怔,多市與紐約只需一小時飛機。
雪下得更急了,利佳上頭上與長大衣肩上很快積有一層薄雪。
薔色踏前一步。
利佳上已經這樣説:“多市與紐約最近,我可以時時來看你。”
薔色哽咽,可是聲音儘量平靜,“還不快上車。”
忽然之間,她踏前一步,雙臂緊緊摟住利佳上,臉埋在他胸前。
利佳上輕輕説:“多謝温馨歡迎。”
薔色説:“我一直納罕,靠在這個胸膛上的感覺如何。”
“可否告訴我?”
“大衣太厚,毫無感覺。”
“笑死我。”
他們終於上車,幸虧吉普是四驅車,雪地行走不成問題。
到了公寓,利佳上説:“恐怕我得借宿一宵。”
“你沒訂酒店?”
“有,可是此刻車子難以抵達。”
“沒問題,我有睡袋。”
他脱下大衣,斟一杯酒喝,“有無食物?飢腸轆轆。”
廚房只有隔夜白飯,“臘腸蛋炒飯如何?”
“殺死人,快拿來。”
薔色馬上走進廚房。
她的手藝認真有限,可是蛋炒飯並不難做。
捧着碟子出來,看到利佳上正在讀文件。
他取出膝上計算機,“你的打印機可否借給我一用?”
薔色指給他看,“請便。”
他一邊吃炒飯一邊接駁計算機。
“唔,這是我吃過最好的炒飯。”
“謝謝你。”
薔色渾忘與鄰家有約。
她泡出一杯龍井茶。
利佳上訝異,“何來這樣好的茶葉?”
這才猛地想起,“是鄰居送我。”
門鈴響了。
薔色出去開門。
是送茶葉的人。
賈祥興一見她便説:“你怎麼不過來?我以為你叫風雪擋住了。”
薔色不語。
“別開窗,否則你會以為住在咆哮山莊。”
他伸手去拉薔色的手。
這時,他聽見室內有人説:“薔色,我需要更多紙,還有,可以添飯嗎?”
他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