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如在寓所等他。
她正把一條條領帶取出鋪在沙發上,驟眼看,恐怕有百來條,像一間領帶店。
“看,都是我精心為你挑選的。”
年輕人笑説:“恐怕我要到銀行區去找一份工作了。”
“孝文,這次我們到加拿大,不如坐船去。”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那恐怕要走一個月。”
“不,我們繞道經地中海,乘一程東方號快車,在伊士坦堡及坦幾亞玩幾天,再赴尼斯及摩納哥,你説如何?”
“我不諳法語。”他微微笑。
“請正面回答我。”
“太費時了。”
她卻説:“時間就是要來這樣用的。”
“你不想盡快在另外一個國家安頓下來嗎?”
可是她反對:“那麼想安定又何必搬遷。”
他了解她,她循規蹈矩太久了故想尋找刺激,他流離已有一段日子十分渴望安定。
他們之間肯定有歧見,二人實無可能長相廝守。
想到這裏,他緊緊擁抱她。
“喂,喂,這是幹什麼?”她笑。
“這表示我是真的喜歡你。”
“告訴我,我有何值得喜歡之處,可為我特別慷慨?”
“有人比你更大方,不不,而是你不帶玩弄之心。”
她看着他,“也許經驗豐富了,態度便會輕蔑。”
“不會的,我不會看錯人。”
“你的眼光很準?”
“相當。”
他把雙眼對着她的眼,他的長睫觸到她的臉頰,她感覺如蝴蝶的翅膀拍動。
她温柔的説:“你很少説到身世。”
“我沒有和盤托出嗎。
“你父親因何去世?”
年輕人答:“他是一個毒品小分銷店的主持人,因幫派鬥爭,被夾在磨心,做了犧牲品。”
她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當場怔住。
“看,你不該問。”
她神色充滿歉意。
“最後一面,他臉上有兩個槍洞,血是幹了,面孔變形,根本認不出來。”
她用手掩住嘴。
“後來憑他手上戒指認出。
“對一個少年來説,那一定是可怕的經歷。”
“是,此刻我做夢還時時看到那張臉。”
“他可是一個好父親?”
“同一般老式父親一般,不過不失,對子女不甚親密。”
“你可認識他的朋友?”
“他刻意把工作與生活分開,所以父子不同行,他管毒,我管黃。”
“別挖苦自己。”
年輕人深深太息一聲,“童年只有一宗回憶深刻。”
“説來聽聽。”
“有一年,母親懷疑他有外遇,叫我停學一天,偷偷盯梢,跟着父親,看他到什麼地方去,我跟到一半,已被他發覺,他帶我到女友家去吃了一頓飯。”
“女友漂亮嗎?”
“中人之姿,不過家境不錯,有一個女兒,年紀與我相若,她給我翻閲她擁有的郵票簿及兒童樂園,母女對我極之客氣。”
“你沒有告訴你母親?”
“沒有。”
“為什麼不?”
“她不構成任何威脅。”
“你只是一個孩子,你怎麼知道?”
“她的寓所寬大舒適,與子女相依為命,生活過得不錯,想必不願作出改變,不多久,父親恢復正常,此事不了了之。”
“再看見那個女孩子的話,你會不會認得她?”
“怎麼可能,事隔多年,心身都變了。”
“可是你説印象深刻。”
“從來沒有人那樣殷勤招呼過我,她們母女有一股出自內心的温柔,我覺得温馨。”
她聽得出神,“真傳奇。”
他嗤一聲笑出來,“所有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都十分有趣,像獵奇篇一樣。”
他人之事。
今晨發生的,可實實在在是她的事。
一早起來,房門仍然關着,她已嗅到辛辣的雪茄煙味。
她即時醒覺,一躍而起,披上浴袍下樓去。
果然,謝汝敦坐客廳裏等她。
她冷冷説:“下次你來之前最好先給我一個電話。”
他頭也不抬,“你放心,我不會久留。”
“有話請説。”
“偉言回來了。”
“我知道。”
“你叫他收斂一點,別四處招搖。”
她詫異,“你為何不親自同他講?”
他聲音忽然轉得落寞,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説:“他怎麼會聽我。”
她諷刺他:“什麼,他不當你是父親嗎?”
他不去理她,“請替我設想,我是個生意人,我還得在外頭見人。”
“我還以為你早已不在乎他人怎麼看你。”
可是,這不同於他緋聞特多,令人豔羨。
“請你管教兒子。”
她也説,“我豈可不讓他回家。”
這一對已經仳離的夫妻相對無言,該剎那有同病相憐的感覺。
過一刻,謝汝敦用手抹了抹臉,“叫他回三藩市去。”
“他同朋友分手了,回來散心,過幾個月自然會走。”
謝汝敦厭惡地説:“世上那麼多漂亮妙齡女子,幾乎任他選擇,他卻偏偏變種作怪。”
她冷笑着給他接上去:“真是報應。”
他抬起頭來,“你從來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鄙視所有不知感恩的人。”
謝汝敦站起來,“區律師會代表我,你孃家所有,仍歸你所有。”
她轉過頭來,“是,你運氣好,拿我嫁妝押下去,翻了幾番,現在嘴巴響了,可以把我原來所有還給我,還希企我慶幸運大命大。”
他忽然揪着她手臂,把她拖到一面古董水晶鏡子面前去:“看,看你的尊容。”
鏡子裏的反影連她自己都戰慄了,一早起牀,尚未化妝,中年的她皮膚蠟黃,雙目浮腫,嘴角下垂,扯着面頰一起下墮,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她扭曲的五官充滿仇恨,醜怪一如戲劇中的歹角。
她呆住了,倒是不去掙脱男人的掌握。
忽然,她在鏡中也看到了他:發胖的頭猶有病態,稀疏頭髮前一個洞,腦後又一個洞,怒目相視,咬牙切齒,她指着他哈哈地笑起來。
他一愣,鬆開了她。
她一直笑,笑得彎下腰,笑得落下淚來。
然後她説:“要錢無用,你愛怎麼調排都可以,給我再多,也買不回青春,兒子亦不會因此更長進,你也不會更像一個人。”
到了這種地步,錢不外只能多買幾件衣裳,多置數套珠寶。
她踉蹌地返回客廳,掩臉流淚。
他有剎那軟弱,可是迅速站直,雙目恢復神采,大步踏向門口,揚長而去,臉上尚有絲詫異,像是奇怪自己怎麼會再度踏進這幢房子。
這是今晨所發生的事。
已足夠令她一整天情緒欠佳。
她只想與年輕人這次高飛,越快離開越好。
最好與他以無名氏身分,孵在一隻船上,邀遊公海,無人管,也無人可以聯絡得到他們,每天除去睡,就是吃,要不就是繾綣。
這當然不是他的意願,所以,需要付他更高的酬勞。
她不會吝嗇。
她曾經為正式的婚姻付出更大代價。
她輕輕説:“不要再拖了,讓我去訂船票。”
“我得打點一下細節。”
“請相信我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
她先走一步。
他出門的時候,發覺有人在門口等他。
看到他走近,那人響車號。
年輕人見避無可避,只得站住。
那人下車,他是謝偉言。
“來,”他懇求,“到我家去談一談。”
年輕人舉起雙臂,像投降那樣,很直接地説:“我們無話可説。”
謝偉言似慣受拒絕,再一次央求:“那麼給我十分鐘説幾句話。”
年輕人耐心解釋:“我幫不了你。”
“是錢的問題嗎?”
“不,與這個無關。”
“這次我主動與朋友分開……那次見過你……我特地來找你……”
年輕人搖手,他一定要清楚表達他的意思,千萬不能有混淆之處,必需剔除任何誤會。
他再一次説:“不,我有事,須先走一步。”
謝偉言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哭了。
年輕人覺得十分突兀,可是他知道這種時分萬萬不能心軟,他別過頭就走。
他回公司去找導演,向她説出意願。
她點着一支煙,緩緩吸一口,又輕輕啜起櫻唇,噴出小巧整齊的一個個煙圈。
“孝文,”她説,“恭喜你上岸曬太陽去。”
年輕人不語。
“不過,去了,就別回來,若果復出,身分當不如從前。”
“是,我明白。”
“客人的心理都一樣,人家付出代價,是買笑,必有一日厭倦,你要有心理準備。”
“多謝指教。”
“很好,從此你是自由身了。”
“謝謝你。”
導演嫣然一笑,“還有什麼事?”
“有。”
“請説。”
“導演,想請教你真姓名。”
導演一怔,仰起頭笑了,半晌才説:“孝文,請允許我向你説一個故事。”
“洗耳恭聽。”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錯愛過一個人,那個人雖然同我在一起,一直嫌我身分配不起他。”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
“分手之後,我黯然傷神、失落了好長一段日子,沒想到最近,與此人重逢。”
年輕人靜心聆聽。
“這人結婚了,事業並不得意,但心甘情願由妻子照顧他,那女子在某舞廳曾紅極一時,原來,孝文,他的理想生活不外如此,假使跟着我,不但面子大一點,房子寬一點,車子也可以好一點。”
年輕人笑笑,“人家家庭幸福,甘於食貧。”
導演也笑,“一定如此。”
年輕人又説:“現在他來跟你,你要不要他?”
導演駭笑,“貼我百萬美金也不敢收貨!”
年輕人又笑,“你看,上天安排得多好。”
導演按熄了那支煙,“我的真名字,叫周淑筠。”
什麼,年輕人怔住。
那麼普通樸素的一個名字。
像煞一個大半生都為丈夫子女張羅的小家庭主婦。
導演笑了,“失望?”
“你不該叫白雪姬或白素貞嗎。”
“為什麼一定要姓白?”
“妖嬈。
導演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半晌停下來,“這個名字長遠不用,有誰叫我,準嚇一跳。”
“可是,結婚時總得用真名吧。”
“那當然,護照上駕駛執照上,都是真名。”
年輕人頷首。
導演忽然説:“墓碑上也得用真名,為着方便親友拜祭,可以在括弧內加(導演)二字。”
年輕人惻然,他擁抱導演,“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滑稽?”
“已經很久了,當我發覺笑同哭一樣是最佳發泄的時候。”
“笑總比哭好。”
“祝你幸運。”
“你也是。”
年輕人自旅行社出來,發覺謝偉言又在門口等他。
他問:“你這樣累不累?”
謝偉言笑笑,“喜歡就不累。”
“我已經跟你説清楚。”
“沒想到你對我如此反感。”
“不,”年輕人分辯,“我對你沒有反感,也沒有好感,我對你毫無意見,我們道路不同。”
“我明白。”
“那麼,你還跟着我幹什麼?”
“我只是碰巧路過,偶然遇見你。”
年輕人點頭,“那很好,小心,好走。”
他調頭而去。
年輕人約了妹妹。
他輕輕説出計劃:“手續已經在進行中,很快就會出來,屆時我們一起走。”
明珠高興得淚盈於睫。
“這個城市雖然華麗,可是沒有什麼是值得你我留戀的,我倆在這裏受盡折磨。”
明珠點頭。
“你如果願意,就與我一起動身吧,你到那邊升學,我去找點小生意做。”
明珠把臉緊緊貼在他胸膛上。
“給你在大學附近置一間小公寓,買一輛小跑車代步,愛穿什麼吃什麼都不成問題,在學堂裏找一個理想對象,不論家境,人品好即可,哥替你辦嫁妝,速速成婚生子。”
這不過是十分普通的願望,相信一定可以實現。
“讓我們從頭開始。”
明珠也一直點頭。
年輕人覺得很大的寬慰。
正在此際,有人走過來叫明珠。
年輕人抬起頭,他看到一個粗眉大眼神清氣朗的男孩子,白襯衫卡其褲,不掩其氣質。
明珠介紹:“我同學吳肇莊,他家年底移民温埠。”
年輕人笑,事情順利起來就是這公開心。
明珠即時與吳肇莊絮絮細語。
年輕人識趣地離去。
他嘴角含笑,原來世上真有看到家人開心比自己更快活的事。
他回到寓所,用鎖匙開門,發覺門在裏頭反鎖。
年輕人立刻戰慄,用手拍門,“誰在裏邊?快開門,碧如,可是你?應我!”
他的聲線稍微高了一點,已經有鄰居打開門來觀察。
年輕人急得額上冒出冷汗,正欲打電話召司閽來開門,忽然聽得門裏頭有微弱聲音道:“等等,我來開門。”
年輕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接着,他聽到咔嚓一聲開鎖的聲音。
他推開門,發覺李碧如蜷伏在地上。
他連忙掩門,堵絕門外好奇的目光,扶起她,聽到她呻吟。
她整張臉腫如豬頭,右眼如一隻青紫的雞蛋,嘴唇爆裂。
年輕人十分鎮定。
他馬上叫醫生。
接着,他在她耳邊問:“是誰?”
她不語。
“是謝汝敦吧。”
她搖搖頭。
他扶她平躺下,用一條冰鎮毛巾覆着她的臉。
這時,他發覺她手上也有瘀痕,這分明是有人毆打她之際她企圖伸手去擋之故。
他輕輕説:“驗完傷,我們立刻報警緝捕謝某。”
“不,”她掙扎着説,“不是他。”
“到這種時候你還護着他。”
醫生來了,一言不發,細心檢驗過後,表示眼角皮嘴角需縫針,胸口疼痛,亦需入院診治。
他對她説:“我需要通知你家人。”
“我自己可能籤保。”
他無奈,只得把她送進醫院。
可是不到一會兒,謝汝敦出現了。
是他叫住年輕人。
“啊,是你。”
兩個男人對立。
“她無礙嗎?”
“肋骨折斷,需要住院。”
謝汝敦説:“你以為是我做的吧?”
年輕人沉默一會兒,“開頭確那樣想。”
“後來是什麼叫你改觀呢?”
“謝先生,説什麼,你都是一個人物。”
謝汝敦笑了,“謝謝你。”
年輕人反問:“你有無懷疑我?”
“怎麼會,你何必用這種手段。”
“這麼説來,謝先生,誰是兇手?”
謝汝敦十分意外,“你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請告訴我。”
他收斂笑容,訝異地説:“原來你對李碧如一無所知。”
年輕人一愣。
“我勸你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女人。”
他説得心平氣和,隨即轉身進病房去。
不到十分鐘他就走了。
年輕人蹲到她面前。
“是你叫他前來?”
她點點頭。
本來他想問:你還有什麼事瞞着我?後來一想,那是一定的,一個人若要試圖瞭解另外一個人,起碼要十多二十年時間相處,他沒有資格問。
她握住他的手,“陪着我。”
年輕人覺得他有義務這麼做。
“你先睡一覺,我就在這裏。”
藥性發作,她似敵不過倦意,頹然入睡。
上一次年輕人仔細凝視一個躺着的女子是向他亡母話別。
他嘆口氣,到附近便利店去買了些書報雜誌零碎食物,回來陪伴病人。
她這一覺睡得很長,其間曾經有夢囈,“媽媽,媽媽”,她喊。
聲音稚嫩,像是回到極小極小的時刻去。
老實説,中年女性卸下粉妝,也就是一箇中年女子,不,不是難看,她輪廓大致上還維持不錯,可是顏色卻已褪盡。
舊時天然長眉烏睫,眼珠裏精靈的神采,以及飽滿紅唇,藕粉似雙頰,現在都已隱沒在歲月裏,頭髮不再閃亮,烏潤鬢邊的星星白髮特別顯眼。
到了這種時候,最需要伴侶及子女親近安慰,可是她得不到親情。
她在病榻上轉動,頸項上有什麼閃動一下,呵那是一顆拇指甲大心型鑽石,正冷冷盡責、發散七彩光芒,入院時本應除下所有首飾,可是誰會注意這種細節,她與珠翠,互不關切。
他閉上雙目在沙發上眠了一眠。
她醒了,要水喝。
他去侍候她。
她沙啞着聲音説:“你回去吧,我叫看護來。”
“我很好,你放心。”
年輕人一怔,“是什麼秘密?”
“老態畢露。”
年輕人不以為然,“到今個時候還計較這些?”
她長嘆一聲,“我有無説夢話?”
“叫媽。”
她看着天花板,“我同家母感情其實欠佳,她在生時我與她亦無話可説。”
“我聽你説過。”
“那反而成為一種恩典,聽一些母女感情特好的友人説及亡母,她們真是立刻會痛哭失聲。”
年輕人答:“我是其中之一。”
“孝文。”她握着他的手,“回去吧。”
“明日拆線再算。”
“那我不如出院休養。”
“還未天亮,再睡一覺。”
“你看,只得你陪我。”她十分欷噓。
“你若説要改遺囑,起碼一百幾十人圍上來。”
她伸手撫摸他的臉頰,“你洞悉一切世情。”
“人情薄如紙,紅顏多薄命,螻蟻競血,人為財亡……都是真的。”
她嘆口氣,“真沒想到在那種行業裏,還有一個你。”
“我比他們都刁鑽古怪。”
“不,你——”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不知就裏,只見一個年輕人與病榻上中年女子喁喁細語,還以為是母慈子孝,立刻笑嘻嘻讚道:“太太,你看你兒子對你多好。”
她頓時愣住。
而天色在這時也漸漸亮了。
看護走後,她問他要香檳酒。
“那須回家取。”
“多拿幾瓶,連冰桶一起帶來。”
“醫生會怎麼説?”
“到了這種年紀,還管誰怎麼説。”
他笑笑,“我去去就來。”
他離開醫院,踏進車子,就聽到電話響個不已。
“孝文,你好?”語氣似放下一塊大石。
是個陌生的女聲,但是婉約動聽。
“哪一位?”
“琦琦,小郭的拍檔。”
“呵,有什麼事?”
“小郭四處找了你一日一夜,擔足心事,打算天亮就去派出所,他怕你出事。”
“多謝關懷,小郭呢?”
“倦極入睡。”
“你呢,你不累?”
琦琦説:“我要照顧他,怎能言倦。”
年輕人只得笑。
“孝文,方便的話,請你來一次,他有要緊的話同你説。”
“我即刻到。”
小郭的寓所就在偵探社樓上,面積不算大,可是全部打通,無牆壁阻隔,看上去十分寬敞,他和衣躺在牀上矇頭大睡,琦琦已做了香噴噴咖啡。
年輕人一口喝完一杯,再來一杯。
“我只能逗留十五分鐘。”
琦琦精神飽滿,容光煥發,根本不似捱了個通宵。
“我去叫醒他。”
琦琦過去叫小郭。
小郭一醒就問:“找到孝文無?”
年輕人十分感動,想不到有人如此關心他安危下落。
琦琦答:“孝文在這裏。”
小郭一抬頭看到了年輕人,反而裝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來,伸懶腰打呵欠。
年輕人看着他笑,“我只得十五分鐘。”
“你先別忙,我有話説。”
“您老就別賣關子。”
小郭説:“孝文,這件事我也有責任。”
“你在説什麼?”
“孝文,對不起,我誤導了你。”
“關於何事?”
“關於李碧如女士。”
“她有何不妥?”
“你託我查她之際,我曾説,她是個淑女。”
“你的判斷十分正確。”
“我粗心大意,先入為主,沒有深入調查。”
“小郭,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因跟蹤你,連帶發現了李女士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又是什麼?”
“孝文,她不止你一個情人。”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毛,心中感覺怪異到極點。
他整個人僵住。
這種情況實在可笑,他倒是嫌人客對他不夠忠誠來。
“你這可有根據?”
“證據確鑿。”
“我不相信。”年輕人聲音有點異樣。
小郭給琦琦一個眼色,琦琦立刻去取資料。
小郭笑笑説:“男朋友多也不表示她不是一個好女人。”
年輕人不語。
“我們從來不覺男人異性朋友多有何不妥。”
年輕人心裏有股莫名奇妙的悽酸。
“你怎麼了,孝文,你不會放不下吧,未曾提起,又何須放下。”
他緩緩坐下來,“你不會明白。”
“你戀愛了?”
“不,我還以為我的感情找到了寄託。”
“那全部是你的錯,她付你酬勞,你提供服務,怎麼會牽涉到歸宿上去?你胡塗了!”
年輕人籲出一口濁氣。
琦琦取來一隻油皮紙信封。
小郭打開信封。
“不,”年輕人用手按住,“我不想看。”
“緣何逃避現實?”
“它太殘酷。”
“孝文,這個男人,叫張志德,從前,是李女士的私人秘書。”
年輕人意外,“什麼,不是行家?”
小郭頷首,“所以不要遵守行規。”
“你的意思是——”
“此君浪子野心,不但持特殊身分向李女士勒榨金錢,且與她子女有染。”
年輕人十分震驚,因此更加沉默。
“孝文,我開頭竟未查出此人,甚感歉意。”
“你太相信社會怎麼看一個人。”
“是,我落了俗套。”
年輕人不再説話,他須好好細量此事,低着頭,雙手互握。
琦琦這時走到他身後,把一隻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此舉勝於千言萬語。
年輕人感激地看她一眼。
他一直覺得謝家是一幅詭異的拼圖,少了一塊,以致有許多失落之處,無法理解,現在他明白了,這些疑點都被小郭今日的發現解答。
真沒想到他們一家四口連謝汝敦在內都是受害者。
“孝文,兩次暗算你的人,正由他指使。”
年輕人抬起頭來。
“還有,令李女士頭臉受損的,也是他。”
年輕人忍不住問:“為什麼?”
“她想離開他,他不允許,他認為你從中作梗,要好好教訓你同她,孝文,他在她身上吸血已有數年,他不願放棄目前享受。”
年輕人深深嘆息。
“她與他並沒有完全斷絕來往。”
年輕人説:“怪不得。”
“最可怕的是,他與謝氏一子一女也藕斷絲連。”
琦琦這時忍不住提高聲線,“這人與謝家有什麼血海深仇?”
小郭答:“我不知道,也許,”他想一想,“那不是今生的事,那是前世的糾葛。”
年輕人忽然醒覺,“我還要到醫院去。”
小郭説:“我的結論是,這個叫張志德的人,已經控制了他們母子三人,孝文,你無謂同他們糾纏,那張某人行動非常隱蔽,故此當初我們未曾發現此人。”
“最後怎麼找到他?”
“很慚愧,我們跟着李女士,發覺她時常到一間公寓,因而找到端倪。”
年輕人起了疑心,“那公寓在何處?”
“問得好,那公寓在你住的同一幢大廈頂樓,孝文,所以我們一直不以為意,我們一直以為她在你處逗留,你成為他的保護膜。”
“他,就住我樓上?”
“是,孝文,你在明,他在暗,他對你的動向,瞭如指掌。”
“這一切,由她安排?”
小郭卻説:“孝文,你宜速抽身,欠她的費用,儘快歸還,左右不過是一份工作,什麼地方找不到人客,何必陷入別人羅網之中。”
這的確是金石良言。
年輕人點點頭。
琦琦説:“不要再去醫院了。”
“可是我答應她——”
琦琦笑:“食一次言好不好,這世界上,假使答應過的事都要辦齊,那人人都會累死了在這裏。”
年輕人吸進一口氣,“讓我想一想。”
小郭説:“孝文,你到底還年輕,對世事尚有憧憬,你千萬要小心,切勿為自己找麻煩。”
“是,我知道。”
他走了。
他並無拆閲信封裏的照片與文件。
最明智的做法是小郭的指示,可是年輕人卻並無聽從他的忠告。
他很鎮靜的回公寓取過兩瓶香檳,帶了冰桶杯子,一徑往醫院去。
她還在等他。
看到他,她十分高興。
“去了那麼久。”
“對不起,交通擠塞。”
“幾乎一個小時。”
是嗎,他訝異,只有一個鐘頭?他以為一天已經過去了。
他把酒冰好,砰一聲開了瓶塞,斟一杯給她。
她抿了一抿,呀地一聲,表示欣賞及享受。
他忽然笑了,是訕笑他自己,一心以為可以從良,跟一個客人退隱江湖,從此只服侍一個人。
怎麼就沒想到,哪裏有信男善女會跑到他們這個圈子裏來尋找真感情,可真是笑壞人。
他舉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笑出來的眼淚。
好久沒這麼做了,只有在極小的時候,才會用衣袖當手帕楷面孔上的淚痕汗漬。
再不長大,還待何時?
“明天可以出院。”
年輕人點點頭,他自斟自飲。
“約三個月後,證件可以出來,我們可以遠走高飛。”
可是,禁錮一個人的,不是環境,而是他的心態。
他開了第二瓶酒。
“看護沒有發覺?”
一個人要是有心隱瞞事實,那是一定會成功的。
“好像我們在慶祝什麼似的。”
年輕人喝完了兩瓶酒,“有誰問我世上什麼最解渴,我會説,是香檳。”
她看着他。
“我有點事要出去辦,明早來接你出院。”
“孝文。”她叫住他。
他轉過來,説實話,她的臉真有點可怕,青腫不止,縫過針處黑線打結像蜈蚣的腳。
可是使年輕人打冷顫的卻不是她的臉。
人心叵測,才最可怖。
“你會回來吧。”
不知怎地,她心虛不能肯定。
他温柔地答:“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