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高幫她挽起頭髮,用夾子夾好,替她拉上拉鍊。
“看,多標緻,人靠衣裝。”
她拍拍子壯背部,叫她挺胸吸氣。
子壯惆悵,"人又回到市場去了,但望貨如輪轉。”
時裝店沒有送披肩來,卻有一件小小緞子外套,本來配別的裙子,替子壯穿上,卻意外地合適。
子壯問:“記得大學時張羅跳舞裙子的熱鬧情況嗎?”
志高微笑,"真奇怪,有些人説不喜歡讀大學。”
“我知道為什麼,他不喜歡跳舞。”
子壯忽然坐下來,”我不去了。”
志高知她情怯,輕輕勸説:“別退縮。”
“勇往直前,又走向何處?”
志高笑着,"跳舞而已,享受一個晚上,鬆鬆筋骨,是一個娛樂節目,玩過了,開心,還有什麼目的?”
子壯抬起頭,"你説得正確。”
“現在,要配鞋子了。”
盒子裏有一雙繡花的半跟拖鞋,以及同款的小手袋。
“用完,借給我。"志高説:“三五萬一套行頭,不輪着穿,真吃不消。”
志高又笑了。
跳一次舞,可以得到一切,大抵是《玻璃鞋》故事的壞影響:忽然有個條件最好的人走過來,一見鍾情,永遠愛你,生生世世愛你,不變地愛你,不顧一切地愛你,愛到宇宙裏去……
今日,跳舞只是跳舞,有得開心,何樂而不為。
志高沒有問子壯同什麼人去,問得太早,沒有意思。
子壯終於捧着合適的衣服回家。
志高正想收拾,只見辦公室門外有人閃縮。
“誰?"她警惕地站起來。
“是我,志高。”
那人穿斗篷,戴太陽眼鏡,垂着頭,壓低聲音。
志高不置信,"你,永年?”
“是,剛看完醫生。”
“什麼事?”
他抬起頭,除下斗篷眼鏡,原來他臉上大塊疊小塊,發了一頭一臉的風疹,雙眼腫得似兩條線。
“可憐的人。"輪到他受罪了。
志高嘴裏雖然這樣説,可是卻忍不住笑出聲來,並且從抽屜裏取出寶麗萊照相機,拍下他尷尬的樣子。
閃燈一亮,陳永年已經氣結,"幸災樂禍。”
“別怕,我亦是同道中人,幫你敷藥。”
陳永年只覺得一雙柔潤的手在他臉上輕撫,仔細在紅腫的地方搽上藥膏,這時,腫塊又沒有那樣討厭了。
她仔細端詳他,只見他劍眉星目,不減魅力。
志高眯眯笑。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説:“手上有藥膏。”
他不理她:“那日,是什麼令你走進書店?”
呵,方沃林約了她,説會一直等她,她本來不打算赴約,終於去了,方沃林卻不在。
是因為有人失約,但原先她也沒想赴約,所以也不能怪那個人。
由此可知,兩人心中都不重視這個約會。
輾輾轉轉,她得到了陳永年。
他輕輕問:“你説過的那個夢,仍然常常出現嗎?”
啊,他還記得,”我同它理論過,之後,再也沒有同樣的夢境了。"志高收斂笑容。
“可以同噩夢講道理?”
“下次你不妨也試試。”
“我是那種一碰到牀褥就入睡的人。”
志高羨慕,”我是需要這種人。"説完就知道有語病,立刻轉話題:“醫生説是食物敏感?”
“不,我擁有水牛皮,從未試過這種事,醫生猜是受情緒影響。”
“最近工作吃重?”
“不,沒有不同之處。”
與她一樣,是為自己來緊張!呵,又得嘗試進入一段鄭重的感情了,應付得來嗎?對方怎樣想?會有結果嗎?
忐忑之餘,發泄在腫塊上。
志高想:可憐的你,可憐的我。
她忽然緊緊擁抱他。
第二天,子壯心情愉快,遲到,但是工作效率奇佳。
志高追問:“玩得很開心?”
“嘿,碰到朱友堅。”
“是嗎?"志高一怔。
“他也看到了我,眼睛瞪得像銅鈴,不置信我是我,那個神情,對我來説,是無價寶。”
志高氣結,"可是,你玩得高興嗎?”
“當然,對方十分體貼,不管下次會不會約我,都很開心。”
“這樣就好。”
“朱友堅同一個——”
志高温和地截住子壯,"已經分手,別再理會他了。”
子壯抬起頭想一想,豁然大悟,"你説得對。”
當天晚上,志高睡覺,忽然聽見客廳有聲響,她起牀觀察。
“是你嗎?"她低聲問。
客廳靜寂一片,只有用過的杯杯碟碟堆得到處都是,沒有空收拾。
那小朋友沒有再出現。
志高靜靜坐下,看着露台外,天色漸漸變成魚肚白。
忽然想起兒時許多趣事,怎樣渴望旅行,可以帶一罐沙甸魚吃,辛苦地學會二十六個方塊字母,中文字最難寫的是"贏"字,母親板她:下邊裝的是月貝凡三個字,她到今日還記得。
未出生就被父親遺棄,母親單獨打工養大她,鄧是她媽媽姓氏,她從來不覺得家裏需要男家長,不知、不痛、也沒有損失。
奇怪,日子過得那麼快,母親逝世那樣困苦的歲月也熬過去,哭得睜不開眼睛,覺得世界大得可怕,最好跟着媽媽一起走,在另一個地方,回覆四、五歲模樣,扯着母親衣褲有粥吃粥有飯吃飯。
志高傷神,頭重得抬不起來,臉上恢復寂寥之色。
終於她淋浴更衣上班。
凱菲一見她便説:“梁醫生囑你去例行檢查。”
志高點點頭,"會計部的葉曼華生養沒有?”
“昨晚剛進醫院。”
“關心一下,送禮物過去。”
有同事過來説:“今晨六點終於捱不住剖腹生產,很辛苦,但是胎兒紅壯白大,她仍然十分興奮。”
大家一擁而出,去辦禮物。
往診所途中,志高路經珠寶店,進去問可有翡翠桃子。
“請問送給什麼人?”
“同事剛生了孩子。”
“這一款很過得去了,可天天戴,更親切。”
“那一隻好似綠一點。”
“嬰兒來日方長,毋須用那麼名貴的飾物。”
志高點點頭,老闆娘代她繫上紅色絲線,真是一件通透可愛的飾物。
她準時抵達診所。
梁醫生同她説:“一切機能正常,只看你的心意了。”
志高點點頭。
梁醫生看着她,"女體恆古負擔着繁殖下一代的重壓,潛意識渴望有豐沃的能力,否則,便對自己失望。”
“梁醫生你説得真好。”
“女子天性盼望組織家庭,生兒育女。”
“滿以為多讀點書多做點事,經驗與理智都可以控制這種原始的慾望……"志高苦笑。
“你已經做得很好。”
志高告辭。
回到車上,她打電話給陳永年。
電話響了兩下,是錄音機在説話:“志高,我在天台打理植物,有事請留言。"他重視她,從這些細節可以看到。
志高微笑,她把車子駛往郊外,到陳宅去。
在附近街市買了一大堆海鮮,預備做海龍王湯。
走上樓叫:“永年,永年。”
沒人應,她推門,沒上鎖,便走進屋內。
天台黃磚地衝洗過,像下了一場雨,感覺清新,男人在繩牀上睡着了。
他赤裸上身,只穿一條短褲,強壯的雙肩叫志高走近一步。
她輕輕同自己説:喂,鄧志高,請你控制自己,切莫失態,叫醒他吧。
她到廚房放下食物,又走回天台,輕輕伸手過去,撫摸他的頭髮。
他睜開眼睛,看到志高,卻不覺意外,"你來了。"他握住她的手。
志高輕輕説:“請讓開一點。”
她也躺到繩牀上去,那張網緊緊把他倆繃在裏邊,像一隻繭。
他的雙臂擁抱着她,志高心靈與肉體都需要這樣親愛的待遇。
人類自幼渴望被抱:被母親緊緊抱在懷中,嬰兒哭泣即止。
志高的面頰貼緊他的臉,可以感受到他耳朵的炙熱。
志高長長嘆一口氣,像是找到歸宿一樣。
她首次不覺得羞恥,感覺良好,讓直覺帶領她。
天邊橘紅色晚霞漸漸罩籠,變為灰紫,不知過了多久,天下起雨來。
志高卻不願放開對方,他的心意也相同,像是一鬆手,一切會自指縫溜走。
他倆都有點生活經驗,知道世上最少的是良辰美景。
最後,兩人都淋濕了,不得不起來。
志高走到廚房,把魚蝦蟹蜆連着姜蒜一起扔到鍋裏炸一炸,加湯,蓋上蓋子,二十分鍾後可以吃。
陳永年取出蒜茸,麪包。
雨下得大了,代替他倆説話,兩人都樂得不用開口。
她打開鍋蓋,舀一塊蟹肉送到他嘴裏,他唔地一聲表示讚賞。
他縱容她,開一瓶契安蒂白酒請她,自己仍然喝礦泉水。
志高忽然承認,志趣怎樣相投都不重要,必須先覺得他的肉體吸引,原始的觸覺控制一切,然後,這感覺能否維持,才看他們有沒有共同話題或興趣。
志高覺得肚餓,吃了很多,而且不顧姿勢,濃湯直濺到身上,食物也是人類最大的慾望,每個人都希望能夠痛快淋漓地飽餐。
吃飯之後,志高抹一抹嘴,開心地笑,經過多年,她終於可以與自己的肉體和平共處了。
陳永年給她一杯香濃咖啡。
他像是不知怎樣開口,她也不想畫蛇添足,他倆知道關係已牢不可破。
他讓她參觀他的設計,溝通又恢復到理智的層面。
其中一隻不鏽鋼頭箍,用來固定手術後小病人的頸椎,外形美觀簡單,最受志高欣賞。
午夜她才告辭。陳永年送她回家,第二天一早仍然要上班呢。
志高一早到醫院產房探訪同事,留下禮物。
產婦母親輕輕説:“可憐,起不來,醫生卻命令她四處走動,反而叫老媽扶着她。"有點哽咽。
志高卻微笑,"伯母,我要是有那樣愛我的母親,我也走不動,我也要攙扶。”
那媽媽這才露出寬慰的笑容來。
在接待處剛看見有人送花上來,志高知道不是陳君手筆,他不會送剪花。
同事説:“是給甄小姐的,這樣大花束,真是人見人愛。”
立即拿進去給子壯。
志高真替好友高興。
這一束花代表什麼?當然是一名異性對她的好感,這一絲感覺會去到哪裏,管它呢。
受束縛已久,女子一直希望白頭偕老,兒孫滿堂,從未想過,這不是一場功德,而是一個人的際遇,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絕非忍耐或是修煉可以達成正果。
志高有頓悟。
凱菲進來説:“鄧小姐,昨夜他向我求婚。”
“那多好,你答應沒有?”
她伸出手來,左手無名指上戴着一枚小小鑽石,卻閃閃生光,志高由衷地説:“這是我所見過訂婚指環中最漂亮的一隻。”
凱菲帶着淚光説:“我也那樣想。”
“結婚禮物一定加倍。”
凱菲歡喜得跳起來。
“你升級做營業主任吧。”
她呆住,"鄧小姐我─”
“你勝任有餘,不過,走之前替我訓練一個助手,需年輕貌美,聰明伶俐,善解人意,換句話説,同你一模一樣才行。”
凱菲終於流下淚來。
她把她推出去,"工作工作工作。”
女人總是這樣,高興哭,傷心也哭,惱怒又哭,急得沒有辦法了,索性坐下來痛哭。
哭完發泄過了算數,下次再來……一定不可以這樣,志高覺得做事的人要流血不流淚,一切牢牢記在心中,有仇報仇,有恩報恩,一本帳簿清清楚楚,切忌一哭泯恩仇。
她過去同子壯商量一件事。
“咦,今天是親子日?”
只見維平維揚坐在母親面前,低着頭不出聲,子壯鐵青着面孔,狠狠地罵,一手拍着桌子壯聲勢,手掌都紅了。
她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子壯喝道:“你出去!別管閒事。”
“我才不理你,你們兩兄弟過來,告訴我這個女人,發生什麼事,與同學打架,欺侮女生,抑或測驗零蛋。”
那兩兄弟真沒想到那個女人會拔刀相助,十分感激,嚅嚅説:“都不是。”
志高鬆口氣,"那麼,你們犯了什麼錯,忘記母親生日?”
維平輕輕説:“我們偷偷跑去祖母家裏見父親。”
“啊!罪大惡極。"志高誇張地説:“是瞞着老媽吧,這多傷她的心,這世上你們怎麼還會有第二個親人?”
她掩着嘴,瞪大眼睛,用手指着小兄弟。
連孩子們都知道志高諷刺挪揄,忍不住笑出來。
子壯突然覺得自己過分,一聲不響。
志高拉開門,"叫司機來,送兩兄弟回家,經過冰淇淋店,買兩客請他們。”
兩個小男孩逃一般奔出去,在門口擁抱志高一下。
志高説:“當心再過十年八載,他們嫌你-嗦,整日躲在女朋友家裏不見你。”
子壯仍然不出聲。
“這花誰送來?”
子壯説:“他倆説,祖母家有一個阿姨,是他們父親的女友。”
“同你有什麼關係?”
“見兒子的時候,為什麼把女友帶在身邊?”
“那是他的壞習慣,同有人再婚,叫子女做伴郎伴娘一樣。你凡事忍耐點,別拿孩子做磨心。”
“多謝指點,那是因為你還沒有子女,我有話,不同他們説還有誰。”
“有我呀。”
“最近你也沒空,他們講,時時有人來等你下班,怪神秘,用斗篷遮住面孔,戴墨鏡,看不清楚五官。”
“是,"志高微笑,"是有這麼一個人。”
“幾時一起吃頓飯,介紹我認識。”
志高笑而不答。
“他什麼地方吸引你?”
“他是一個有腦袋的大塊頭。”
“譁,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志高笑着點頭,"是,你講得對。”
“那麼,幾時結婚?”
“我不打算結婚。”
子壯瞪她一眼,"你以為不結婚就不會老?同你老實講,一樣更年期,一樣滿面皺紋。”
志高笑:“你妒忌我半夜仍然可以坐在機車後座飆車。”
“那倒是真的,沒有孩子會半夜起來找媽媽,沒有人需要你。”
志高氣結,"婚姻失敗者,你那樣想人結婚幹什麼?”
“你也許會成功。”
“太遲了,到了這種時候,已經太自信自恃,凡事習慣獨自決斷,不容易投入感情。”
“總有一個人,叫你破例吧,總有一個人,他強壯的懷抱使你嚮往吧。”
志高微笑地低下頭,過一會兒她問:“微軟最新消息如何?”
這間公司的興衰影響全世界股市上落,生意人必須關注。
“謠言説,它對美政府心灰,打算把西雅圖的總部搬到温哥華。”
“你在温哥華有房產,屋價可指日飛昇。”
子壯笑眯眯,"純屬傳言,不過,空穴來風,有點道理。”
志高回到自己房間,看見桌子上放着一隻小小盒子。這是陳永年上次用來盛蛋糕的盒子,她連忙打開,果然像先前一樣,是一塊小小巧克力蛋糕。志高把糕點送到嘴裏,咬一口,牙齒碰到硬物,她吃驚,急急吐出來一看,卻是一隻指環。
嗄?
剛巧案頭有一杯清水,志高連忙把戒指洗乾淨,原來是隻古色古香鑲三顆玫瑰鑽石的訂婚戒指,這種式樣,俗稱聖三一。
蛋糕盤子上有一張小小便條,她拆開讀:“指環屬於家祖母,去年交在我手中:-永年,給你的未婚妻-志高,你會答允嗎?”
志高立刻試戴,剛好是她左手無名指的尺寸,她握緊拳頭,手指彷彿有它們自己的生命,不願把指環除下。
她瞭解他嗎?並不很多;她對兩人的將來有信心嗎?並不見得;但是,正如子壯所説,他那強壯的懷抱,叫她嚮往。
她埋頭在自己的臂彎裏良久。
她聽見同事們在外頭討論一隻透氣嬰兒牀褥,又有人提到一種不易燃燒的布料,還有,安全百葉廉繩索,統統與她有關,卻又全部與她無關。
她握緊左手,像是怕指環會滑出來。
她一直崇尚自由,看不出要結婚的理由,即使有了孩子,也可以獨自撫養成人。
但是這一刻她真正躊躇。
似有一把聲音輕輕同她説:“試一試,如不嘗試,又怎會知成敗對錯。”
正像她當年與子壯創辦小人兒公司,純粹是一種試驗,創辦生意,失敗率是百分之九十五,像她們這種年輕女子貿然做老闆,成功率又得減半,總共只有一個巴仙機會,可是,也能夠脱穎而出。
這時,有人輕輕敲她房門。
呵,終於要出去研究那張安全牀褥了。
但推門進來的卻是陳永年。
他雙手插在褲袋裏,一眼看到志高已把指環戴上,不禁滿心喜歡。
“有沒有咬崩牙齒?"他搭訕問。
她不出聲。
“要不要向同事宣佈?你們公司一直似個大家庭。”
志高抽離客觀地在一旁凝視陳永年,她自心底喜歡他,她又看她自己,只見鄧志高一臉依戀。
肉體這樣勇往直前,靈魂無法阻擋。
她聽見她自己輕輕問:“你説,還是我説?”
“一起吧。”
他倆走到大堂中座,愉快地説:“各位,我們今日定婚。”
同事們先是錯愕地靜了下來,有大約十秒鐘時間鴉雀無聲,然後有人爆出一聲喝彩,接-,大家吹口哨、拍手、歡呼、擁抱,像慶祝新年一樣。
“鄧小姐終於嫁出去了。”
“以後大概會原諒我們不可能二十四小時應召。”
“還有,週末叫家庭日。”
“哈哈哈……”
他們高興得互相擊掌。
志高靜靜坐在一角。
她已決定把全部籌碼推出去。
感覺有點淒涼。
會失敗嗎,有甄子壯這個例子,她知道機會至多隻得一半。
一切都得從頭適應,時間要重新分配,自我需縮小,騰出位置來容納另外一個人。
永年坐到她身邊,"有點惆悵?”
“是呀,幸虧過去自由自在從心所欲放肆了許多年。"志高説。
“有無遺憾?"永年問。
“當然有:時間太少,工作太多,精力已經去到極限,靈魂卻不甘心,老是覺得未盡全力,還在等候更大機緣,明知沒有可能,卻仍然渴望不願死心。”
“可憐,慾望在心底燃燒,不肯熄滅,最最痛苦。”
“你明白嗎?”
“是這種力量,使你樂於冒險吧。”
“也許是。”
子壯過來握住志高的手,十分激動,説不出話來。
那天下班回到家,志高用清潔劑洗刷指環。
陳永年帶了老照相簿來,逐一介紹他的親人。
“這是祖父祖母。”
近照中可以看到當年的她左手無名指上正戴着同一枚聖三一指環。
慢着,咦,”她有高加索血統?”
“是,所以輪廓分明,是個美女。”
志高甚感興趣,像不像盲婚啞嫁?訂了婚才研究到對方血統關係。
子壯曾經説:“根本全世界的婚姻都是盲婚,雙方認識年餘便結婚的人多,知道多少,瞭解什麼?全碰運氣。”
“祖父的職業是什麼,可享長壽?”
“退休前他是個小型米商,愛讀書,今年八十一,在加國温哥華與七十九歲的祖母及我爸媽一起生活。”
“對不起對不起。”
“這是爸媽與我家四兄弟。”
“我還以為你是獨子。"志高意外。
“他們都不住本市,我獨來獨往。”
“都結婚沒有,可多妯娌?”
陳永年笑,"你是四嫂,過年時照例一聚,記得你的身分。”
譁,不好應付,幸虧分開住,不然婆婆還有婆婆,不知怎樣相處。
志高仔細看過照片,"你的兄弟都比你漂亮。”
“是,小弟長得似電影明星。”
“父母呢,"志高不得不打聽仔細,”他們住同一間屋子?”
“不,住樓上樓下,容易照顧,卻又各自過活。”
“那真是十分文明。”她放心了。
“可是眾兄弟卻不肯住他們附近,我們也住遠些。”
“八千哩以外,也夠遠的了。”
“你可打算搬來與我同住?”
“永不,"志高立刻聲明:“我最反對同居,有自己的家,幹什麼要搬去別人的家,關燈開燈時間都不一樣,多討厭。”
陳永年一味唯唯諾諾,忽然問:“你不擔心我走出你家門,不知影蹤?”
“不,"志高笑,"你自己會小心駕駛。”
陳永年大笑。
志高伸出手來,看着已擦亮的指環,她從未想過會訂婚,也不曾考慮過訂婚戒指的式樣,可是她對手上含蓄文雅的指環卻出奇滿意。
志高説:“有空去探望長輩們。”
一年後。
志高在診所靜候,半晌,有人推門進來,正是梁醫生,她一見志高,低頭去查看手上的報告。
“是我,鄧志高。”
梁醫生聲音充滿意外,"志高,我不認得你了,你胖了好多,我還以為走錯房間。”
“好久不見。”
醫生問:“多久了?”
“超過一年。”
“這次,我可以為你做什麼,你準備好了沒有?”
志高微笑地點點頭。
梁醫生是專家,雙手一按到志高身上,已知道分別,她訝異地説:“志高,恭喜你。”
志高反而一怔,"醫生,你那麼肯定?”
梁醫生笑,"你需要科學監證,容易,我們立刻進行測試。”
報告在五分鐘內就出來了,志高看着結果,忽然沉默。
醫生説:“情況正常穩定,約十週大小,我讓你看掃描。”
在該剎那,志高不敢抬起頭來。
醫生已拍下寶麗萊照片。
她輕輕説:“從前,女性知識程度低,懷孕生子天經地義,不用思索。到了今日,醫學進步,生育可以説已沒有危險,但是婦女卻受到更大沖突,因懂得思想,引致恐懼,一發不可收拾。”
“醫生説得真好。”
“不要害怕,順其自然。”
志高不出聲。
醫生有點訝異,"你一直想要一個孩子。”
“我能盡責做得最好嗎?”
“做到老學到老,志高,不用勉強,千萬別自招壓力。”
“目前,我有一個伴侶。”
醫生又一次意外,"呵,同性還是異性?”
沒想到醫生把她看得這樣前衞,志高笑,"是異性。”
梁醫生想了解得多一點,"你是顧慮到胎兒與他之間沒有關係而會產生尷尬。”
志高輕輕説:“不,他正是生理父親。”
醫生很高興,"那太好了,你們可以立刻結婚。”
“他也那樣建議。”
“你仍然不想結婚?"醫生微笑。
志高答:“這是我心理上一個障礙。”
“現在首要是注意身體,多多休息,飲食定時,吸收營養,一支煙一口酒都不允許。”
“可是─”
醫生按着她,"不要想太多,不必追溯到生老病死,老放那人生幾何的概念上去。過去你有太多的時間空間,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將來,你會在一天喂五次奶之中得到無比滿足。志高,你的條件比任何人都成熟,我對你有信心。”
志高哽咽,梁醫生的忠告直接肯定,與心理醫生那種模稜兩可的唯唯諾諾不可同日而語。
她説:“明白了。”
志高自醫務所出來,覺得陽光有點刺眼,便戴上墨鏡。
忽然身後有人説:“鄧小姐,我有車,載你一程。”
她抬起頭一看,不禁惱怒,"陳永年,你跟蹤我?”
陳永年笑嘻嘻,不出聲。
他挽起志高手臂,"想到什麼地方去?”
“子壯家吧。”
上了車,他終於問:“醫生怎麼説?”
志高把寶麗萊照片交給他。
彩色超聲波掃描,其實仍然模糊一片,但是陳永年看得津津有味,指着一個白斑説:“看得出不是雙胞胎。”
志高被他的樂觀感染。
但心中一陣悵惘,家居定要改造了,嬰兒需要若干私隱,可得隔開活動範圍,她非拿半年假期親手主持諸般髒工夫不可,生活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知道性別沒有?”
“化驗報告三天後出來。”
車子往子壯家駛去。
“你沒有偏見吧?”
志高抬起頭來,"不,我喜歡女兒多十倍。”
“你會得償所願。”
他咳嗽一聲。
這時,志高已經相當瞭解他,"你有話説?”
“志高,你我的公寓,不如租出去,這種時候,不方便大事裝修,我們另外找一幢適合的房子。”
志高心底下一聲不。
她不願放棄自己多年的安樂窩,但是理智告訴她,陳君的建議值得考慮。
她輕輕問:“要多大的地方?”
“得看經濟能力,不必勉強,頭三年,最好有活動空間,空氣清新……”
“我們去探訪子壯,參考她的意見。”
“子壯是個不折不扣的城市人。”
“呵,你有什麼意見?”
“她家裏比較喧譁。”
志高微笑,以後,這種紛爭必定一日比一日多,兩個主觀極強的人共同養育一個孩子,永無寧日,爭個不已。
“我們不必學子壯。”
“車子駛往哪裏?”
“有一間小小平房,我想帶你去看看。”
他一直在秘密進行任務。
車子停下來,他掏出門匙,打開大門,志高看到落地長窗以及小小草地,遠處是蔚藍色的海。
“志高,讓我照顧你們母女。”
志高輕輕説:“我知道你有誠意。”
“凡事我會同你商量,來,看看間隔,這個平房最大的優點是三間睡房都在地面,地庫才是遊戲室,保母宿舍及洗衣房,孕婦不必上上落落。”
“樓上是什麼?”
“書房,我扶你上樓。”
閣樓上還有小小一個露台,可以觀景,志高一看就喜歡。
陳永年攤攤手,"你覺得怎麼樣?”
“我有點累。"志高説。
他取出一張帆布摺椅,攤開來,"你休息一會兒,我替你衝杯可可。”
志高精力大不如前,閉上眼睛休息。
再過幾個月,懷着會多一個小小嬰兒,然後,致力為她生活,記錄一天吃了幾頓,每頓多少,她打了呃沒有,睡得好不好,哭得可響亮,哭起來是否有梨渦。跟着,她長了多少顆牙齒,頭髮可濃密,板她上衞生間,洗臉刷牙。跟着,找一間好學校……
一切都跟常人一樣,墮入俗套,説不定如魚得水,變本加厲。嘴巴説着只要小兒健康快樂,故作大方,暗地裏逼着學琴練舞;成績表上略見一個乙級便臉色發青狠狠責罵,總得全體甲等;男朋友上門來,好好檢閲,諸多挑剔……
志高籲出一口氣,往日譏笑別人不自量力不懂管板,以後鄧志高一定會為孩子鬧更大笑話。
她漸漸睡着。
陳永年也真是,一杯可可衝那麼久,喝了提神,便不致渴睡。
志高聽見身邊有聲音。
她脱口問:“你來了?”
轉身去看,只見一份舊報紙落在地上。
“是你嗎?"志高伸出手,"快,快來我懷抱,這是時候了。”
她聽到輕輕小小的腳步聲。
手彷彿逮住了什麼。
“志高,志高,"陳永年扶起她,他拿着一隻吸管杯子,讓志高喝水。
“你不舒服?”
“我會照顧自己。”
“唉,叫你勞累了,這樣吧,我同經紀説一聲,叫他略減幾元,把房子買下來,省得你撲來撲去。”
志高噗哧一聲笑出來。
“不結婚也得一起住。”
志高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面孔,喃喃説:“早知,何必讀書做事,捱盡鹹苦,早知到你家當童養媳,反正都是做粗重髒工夫。”
“因為,一切都是你的選擇。”
志高笑不可仰,"是,女性經過百年掙扎,終於可以選擇笑着赴湯蹈火抑或先大哭一場。”
“你想得太多,志高,與眾不同,特別吃苦。”
“終於自主了。”她浩嘆。
“去,把消息告訴子壯。”
“順便向她要些維櫻的剩餘物資。”
“以及介紹可靠保母。”
志高轉過頭來,”我從來沒想過僱用保母。”
陳永年一怔,"那多辛苦。”
“我已經想通想透,一切自己來。這雙手雖然小,卻是一雙工作手。”
“好好好,看你吃不吃得消。”
志高仍然固執,”我有能力照顧我們母女。”
陳永年害怕再説下去,她一不順意,女兒將姓鄧而不是姓陳,連忙識趣收聲。
他顧左右言他:“你看,三間房間都連衞浴室,窗户大,可看到海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