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高回到客廳問子壯:“行李送到什麼地方去?”
“他的辦公室。”
“那不是等於趕他走。”
“你説得全中。”
“全無挽回了。"説什麼都有絲惋惜。
“不錯,但是,人生極難説永不,倘若緣分未盡,又有另外一個故事。”
講得這樣理智,可見是沒得救了。
子壯問她:“你為什麼這樣難過?”
“子壯,十年就這樣掉進坑渠。”
子壯卻不贊同:“志高,記得嗎?高中我倆已經決定創業,拒做小文員,結不結婚,嫁不嫁人,我都會實踐志願,這十年我過得充實,沒有遺憾。”
志高放心了:“我很欽佩這種光明的想法。”
“我還有三個可愛的孩子,你別看維平維揚還小,有人欺侮母親,他們會來拼命。”
“我相信他們會。”
子壯疲倦了,用手撐着頭:“公司家庭兩邊兼顧,累得説不出話來,我想告長假,帶孩子們去歐洲住幾個月。”
“你愛怎樣就怎樣。”
子壯失笑:“你最寵我最瞭解我,嫁你最好,一屋兩女,天下太平。”
志高駭笑:“人家聽見了會怎麼樣?”
“記得小人兒公司成立時人家怎麼説?”
“不消三個月就關門。”
“所以,不必理人家説什麼。”
這次談話觸動了志高心中一個結。
維櫻哭了,子壯立刻去探視。
志高告辭回家。
她躺在大梳化裏冥思,忽然起來與梁醫生通話……
“可是,我不認識那個人。”
“要真正認識一個人,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啊!甄子壯又何嘗認識朱友堅。
“我想約一個時間。”
“歡迎你,明日,醫務所會同你聯絡。"梁醫生回覆。
志高熄了電腦。
她回到牀上去,那樣大的一張牀,志高永遠睡在左邊一小角,每次換牀單的時候,只有一點點縐,看這張牀就知道她生活單調。
心靈的空虛卻與這張牀無關。
第二天,志高聽見子壯吩咐秘書找室內裝修師:“趁三個月大假,家裏換一個樣子,反正傢俱已殘舊不堪",又約旅遊公司安排旅程。
不過她眼神里,掩不住絲絲無奈。
凱菲大惑不解:“為什麼學校從不板我們如何應付失敗的婚姻,淨學平方根及地球板塊遊離,有什麼用?”
“讓我們辦一家女性實用中學。"志高説笑。
“我贊成。”
在公司,會辦事的人多,一個上午,子壯的需求已經完全達到,當然,她亦付清了全數款項。
志高聽見子壯同助手説:“通知朱先生我們下星期一出發,孩子們會同他聯絡,假使他願意,留下電話號碼。”
到底是個辦事的人。
下午,律師來了,子壯簽字。
每個太太都應該如此灑脱,青菜蘿蔔,各有所愛,千萬別拖拖拉拉阻礙,不,不是他人,而是自己的前程。
律師説:“我們會把文件送到朱先生公司去着他簽署。”
“拜託。”
子壯開始分配責任,把手頭上工作下放,一清二楚,她是個天生管理人才,化繁為簡,息事寧人的高手。複雜人事往往迎刃而解,但,她解決不了自己的家事。
最後她説:“有什麼問題,還有鄧志高在這裏。”
“你看,誰沒有誰不行呢,三個月後,回得來就回來,回不來,公司一樣運作。”
志高還想説她幾句,接待處説有人找鄧小姐。
原來是方太太着人送水果糕點上來。
全體同事,位位有份。
稍後,梁醫生來電為她約了時間。
下班,方太太又來接她同往兒童醫院。
她倆先穿上白袍戴上口罩,然後,看護把小小嬰兒放在她們懷中。
這樣囑咐:“可輕輕搖動,或貼在懷中。”
嬰兒皮膚紫僵,個子瘦小。
看護説:“啼哭時請兩位不要驚怕,嬰兒在胎中已有毒癮,現正接受治療。”
看護走出去。
方太太嘆口氣:“唉,生命有時真是一種浪費。”
志高微笑,隔了一會兒才説:“一個八子之母再度懷孕,她貧窮,患梅毒,你是醫生,會否勸她放棄第九胎?”
方太太答:“呀,當然。”
志高説:“如果是,世上就沒有貝多芬偉大的音樂了。”
“子壯,你知道得真多。"方太太説。
“愛讀閒書呀。”
方太太點頭,"世事不由我們下定論。”
“可不是,近年家長那樣溺愛子女,個個悉心栽培,可是,人人都能成為天才嗎?我見過許多精英的下代像傻子一般。”
懷中嬰兒舒適地扭動一下,她倆立刻專心擁抱孩子,不再説話。
她們離去的時候看見兩位老先生披上袍子進來。世上,好心人仍然不少。
志高説:“方太太,或者,你願意回學校去修一個課程。”
“沃林也這麼説過。”
“你讀過預科嗎?”
方太太笑,”我有經濟系文憑。”
“失敬失敬,為什麼不做事?”
“那時,有種誤解,女子不得已才出來賺錢,叫做拋頭露面。”
“是,會遭男同事吃豆腐騷擾。”
“所以,沒想過上班。”
志高説:“今日仍然有這種情況,但是,已有經驗應付,有人還懂得利用這種利害關係高升。”
“時勢不一樣了。”
“你可以再選讀一科。”
方太太搖頭,"壓力太大,我應付不來。”
志高也笑,”我想到各式測驗考試,也噩夢連連。”
一輛車子駛過來,司機正是方沃林。
“來,志高,送你回公司。”
“方太太,你呢?”
“我逛街購物,是中年太太陋習,你別理我。”
志高上車。
但她要去醫務所,沒有時間應酬方沃林。
他卻像是有閲心術,笑笑問:“不等我?”
志高信任他,知道他見慣世面,開得起玩笑,閒閒地笑,"等到幾時去呢。”
“海枯石爛,第十二個永不。”
志高輕輕説:“然後,你來敲門,門一打開,一個雞皮鶴髮的老太太走出來,顫巍巍問:‘親愛的,你找我?’”
沃林詫異,"多麼好的想像力。”
志高伸手出去,撫摸他會笑的眼睛,”我有一個朋友,整個青春期暗戀她的講師,畢業後努力工作,獲得成績,母校邀請她回去演説,她滿以為看到他,仍然會有振盪感,一直在我面前吟拜倫的詩:“-假使我又見你,隔了悠長的歲月,我如何致候,以沉默以眼淚-”
“她可見到了他?”
“見到了,一箇中年胖子走出來,禿了頭頂,熱誠招呼她。”
“她怎麼説?”
“她説她好似侮辱了拜倫。”
方沃林為男方不值,"或許,他仍有一顆高潔的心。”
“人類好色,尤其是都會人,對無形無臭的美德不感興趣,你看城中幾個美女被追捧成身價百倍就明白了。”
“你呢,你也那樣膚淺嗎?"方沃林説。
“方家全屬俊男美女,你有什麼抱怨?"志高説。
方沃林把車停下眺望風景,”我以為總有一日人會衰老,你若愛惜一個人,就不會嫌他色衰。”
啊,他是在批評他父親。
志高看看時間,"請送我返公司。”
沃林點點頭。
這個可愛的大男孩,做他的朋友最好;無話不説,推心置腹,一旦成為密友,立刻會患得患失:他晚上去了何處,他為什麼同那女生這樣親匿,他可想結婚……
除出十八或二十二歲少女,誰都不應再受這種折磨。
“週六請來我家吃飯。”
志高笑笑沒有答應。
“喂,我親自下廚,請蒞臨捧場。”
志高笑了,"那麼,七時正來接我。”
醫務所是另外一個世界。
冰冷、靜寂、燈光幽暗,已儘量裝修得舒適,但是求診者仍覺得無情。
看護囑志高更衣,一件紙質袍子,即用即棄,-生、簡便。
醫生進來了。
“鄧小姐,幸會,我是梁藴玉醫生。”
志高坐在一角,脱下了衣服,有點無助。
梁醫生笑笑説:“別緊張,接-一段日子-,診所會成為你最常到的地方。”
她為她檢查,"一切正常,你是本診所罕見的無風險求診者。”
志高不出聲。
“看護會給你時間表,每一項規則必須遵行,定期注射,記住,戒-戒酒,一日不可多過一杯咖啡或茶。”
志高點頭。
梁醫生説:“這是私人問題,你可以不答,鄧小姐,你可打算向親友公開這件事?”
志高笑笑,”我性格較為孤僻,極少提及私事,朋友數目不多。”
梁醫生笑,"這樣有主見,毋須心理輔導。”
志高換回衣服,在看護處取了時間表,駕車回家。
她去看子壯,他們正在收拾行李,兩個保母隨行,浩浩蕩蕩,陣仗驚人。
還有裝修師在量度尺寸,布料牆紙樣辦堆在桌上。
子壯喜歡忙得發昏,這樣無暇思想人生其他問題,省卻不少煩惱。
“志高,你來幫幫眼。”
藍圖攤開來,只見所有牆壁都好似要鑿掉重建,志高不以為然。
她説:“孩子們房間無論如何要留下來,還有,保母住宿面積不可減少。”
“甄小姐説男主人卧室及書房可以刪除。”
“嗯,多出五百平方尺。”
“是,正好改作兒童遊戲及工作室。”
這點志高並不反對。
志高忽然問:“牆壁為什麼髹上綠白寬條?”
“鄧小姐,流行這式樣。”
“誰若把我家牆壁搞成這樣,我會報警。”
裝修師笑不出來。
子壯過來仲裁,"淨色好了,深淺不同的乳白最美觀,把色辦給我。"快刀斬亂麻,她挑了十來個深深淺淺,不同的米色。
志高説:“你交給我監工好了。”
裝修師噤若寒蟬。
“三個月內一定要起貨,否則這一家六口會喊救命。”
“沒問題。”
“你有信心起貨就簽署這份合約,否則照例賠償。”
裝修師苦笑:“兩位真精明。”
志高忽然抬起頭來,笑笑説:“精明?差遠了。”她與子壯都不算聰明,自尊心太強、太自愛、太有原則。
當下她輕輕説:“一個人,總得保護自己。”
那裝修師忽然意味到其中一絲辛酸,釋然,"是,鄧小姐。"他投降了。
“鄧小姐,還有什麼意見?”
“以實用與舒適為主,維平喜歡飛機,維揚喜歡坦克車,他們的媽媽最愛紫灰色。”
她們又挑了幾件傢俱燈飾。
“衣櫃與書架永遠不夠用。”
“一位陳太太擁有五百四十平方尺大的衣帽間。”
“羨煞旁人。”
裝修師告辭了。子壯留志高吃飯。
她説:“你看我,丈夫走了,還像沒事人一般。”
志高哼一聲:“你記得吳少珍吧,年前離婚,她開始打牌生活,一人一車,無遠弗屆,何處三缺一,就往何處去,日日如是,果然,遭人非議了。”
“總比一個人在家裏哭好。”
“對,難道要自殺謝世嗎?當然是自尋娛樂。”
子壯忽然説:“志高,這一份文件你籤一簽。”
“是什麼?”
“你別理。”
“喂,師傅叮囑,沒詳細看清楚的文件不能籤。”
子壯無奈,"你儘管看好了。”
志高取起細讀,原來是一份由鄧志高正式出任朱家三個孩子監護人及養母的法律文件。
志高覺得義不容辭,簽下名字。
“維平與維揚可知道這件事?”
子壯微笑,”我同他們説,萬一有什麼事,那個女人會好好照顧他們。”
“我的要求,比他們母親苛刻。”
“不會的,志高,你比誰都喜歡孩子。”
“子壯,祝你順風。”
子壯與好友擁抱一下。
回到家,志高坐下來,細看未來三個月子壯交下來的業務,這幾年她倆都沒有放過長假,一天內最好的光陰都交給公司,賺得營生,付出生命。
許多人居然還看不順眼。
志高揉揉雙眼入睡。
半夜,那小小孩兒又入夢來。
這次,志高看清楚了她,五官長得與志高小時候一模一樣,志高緊緊擁抱她。
心底下那空洞的位置忽然被填充,她抱着她不肯放鬆,漸漸知道是個夢,落下淚來。
第二天還是起來了。
子壯已經放假,少了個人,公司頓時靜下來。
志高驀然發覺,生活中的伴侶從來不是其他人,而是甄子壯,倘若她們是一男一女,早已結婚生子。
下雨天,潮濕,牆壁似擰得出水來。
瑣事多,走不開,不過,待子壯回來,就輪到她宣佈要放假了。
志高改喝檸檬水,含水果糖提神。
方沃林打電話來提醒她有約。
下了班,志高洗了頭都懶得吹乾,在家等方沃林來接。
他來了,發覺整間公寓都變成工作室,滿地文件,他小心翼翼走近。
他笑説:“倘若有孩子擾亂你工作,你會怎樣?
“打他。”
“不,我説真的。”
志高答:“有了孩子就不再工作了。”
“交給保母亦可。”
“我有個壞脾性,不大信人。”
沃林笑笑:“來,可以走了。”
到了方家,才知她不是唯一的人客。
整間客廳都是老年夫婦。
原來方太太宴請十對金婚紀念老人吃飯,由方沃林掌廚。
結婚五十週年!
志高感動得説不出話來,立刻撥電話叫相熟的禮品店送巧克力糖及鮮花到方宅。
她誠心訪問老先生老太太:“怎樣維持良好關係達半個世紀?”
“有那麼久了嗎?"一位婆婆這樣説:“你不説我還真不覺得。”
“凡事裝聾作啞,哈哈哈哈哈。”
“沒有選擇呀,呵呵呵。”
“自七歲始我就愛上她,我們是小學同學。”
“他永遠支持我,我生病也不嫌棄。”
“喂喂喂,你們忘記一件事,要老而不死才得金婚紀念。”
萬中無一:長壽、相愛、不愁生活。
方沃林真有心思,他懂得怎樣叫她開心。
方太太在廚房裏忙,志高進去幫忙。
她説:“女子會一樣工夫就行了,你懂得做生意,就不必進廚房啦。”
“沃林負責哪一個菜式?”
“紅燒肘子,燉得爛爛的,又香又甜,適合老人,他又做多幾款甜品,像酒釀丸子,拔絲香蕉,容易入口,討好。”
“他從何處學會?"志高佩服之至。
方太太笑不攏嘴:“由我板他呀,碧君反而不肯學,他老陪我消遣。”
志高不住點頭,何用卧冰求鯉,這樣就很孝順。
方沃林端出一大盤熱氣騰騰的蔬菜餃子,志高看了:“譁!我一個人可以吃五十隻。”
“另外有雞湯。"方沃林説:“快來吃。”
大家鼓起掌來。
志高沒看見方碧君,猜想她不在家,可是走過書房,看見她一個人在翻畫報。
沃林站在房門外看了她一會兒,她長得像母親,與沃林是兩個樣子,一臉寂寥,沒有約會。
要出去的話,也一定有地方歡迎她,可是像她這樣性格,大概到什麼地方都想成為舞會之花,否則情願不去,這樣就難得多。
志高真慶幸她有工作。
方碧君抬起頭來,看到志高。
志高向她微笑。
方碧君意外問:“你來了,這次找誰?”
“我是你母親的朋友。”
“你真有人緣,我就不行,我不會説話,容易得罪人。"聽得出語氣是由衷的。
“不要緊,沒有人會怪你。”
“因不屑同我計較。”
“你別多心,來,一起吃沃林做的餃子。”
方碧君咕噥:“他最會陪着母親沒事忙。”
志高笑:“你別讓他佔上風嘛。”
方沃林接過來:“志高,開始了。”
方碧君遲疑:“都不叫我。”
志高冒昧地一手拉起她:“這是你的家,你是主人,還用人請你?”
一把將她拖出去。
吃完飯,方太太彈琴伴奏,老先生老太太們唱起歌來,碧君加入,取出小提琴,奏出《玫瑰玫瑰我愛你》及《好一朵茉莉花》。
方沃林問志高:“你用什麼樂器?”
志高遺憾:“我不會,這玩意兒需三、五歲起開始栽培,我沒有那樣的機會。”
“所以你成為社會的棟樑。”
志高笑了:“方沃林,我愛你。”
晚會終於結束,沃林送志高回家,志高嘴裏還哼着四季歌。
她對沃林説:“再見。”
“難得見你展顏。”
都這麼説,豐衣足食還愁眉不展是一種罪過。
“下次做鴨汁雲吞給你吃。”
那一晚志高睡得不好,吃得太飽,半夜胃氣痛,夜靜思路澄明,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坐立不安。
星期一清早回公司去。
助手凱菲比她更早到。
“鄧小姐,八點半陳廖曹律師樓送了這個來。”
志高見她面色有異,知道事有蹺蹊,一看,是份遺囑副本,翻到署名人,是甄子壯。
這就是叫志高寢食難安的那件事。
“律師樓説,是甄小姐叫他們今晨送來給你,裏頭清清楚楚交代了她名下財產,她把公司股權全部給你。”
志高沉着臉不出聲。
“甄小姐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一併把孩子撫養權也交了給我。”
凱菲的聲音變得尖鋭,"你不覺得異常?”
志高沉默。
“鄧小姐,你這樣聰敏,你一定也覺得不妥,為什麼不勸解她?她分明厭世!”
志高抬起頭來,"怎樣勸?”
凱菲緊張得臉色煞白,”她在水晶和-輪上,請速速與她聯絡。”
志高點頭,"着人叫她立刻打電話給我。”
凱菲説:“我怕她想不開。"觸動心事,落下淚來。
志高很鎮定,"那麼大一個人了,讀書、做事,一切順景,得到的也不少,又有三個孩子,如果覺得還不夠,還要自暴自棄,甚至自尋短見,這樣的人,自私驕縱,不死也沒用,怎樣勸?她應當明白。”
凱菲一怔,開始是覺得鄧志高冷酷,稍後會過意來,點點頭,”我又上了一課。”
志高攤攤手,"誰沒有感情上挫折,算得什麼,我對她有信心,她會無恙。”
話才説完,電話來了。
“志高,什麼事?”
志高口氣雖然剛硬,一聽到好友的聲音,卻忍不住哽咽,"子壯,你好嗎?”
“發生什麼事?滿船找我,叫我覆電,可是你要結婚,抑或公司火警?”
“你這張烏鴉嘴。”
“無故急找,嚇壞人。”
“公司少了你冷清得不像話。”
“胡説,平時我有喧譁嗎?”
“子壯,別瞞我,你還好嗎,今晨我收到你的遺囑。”
“你忌諱這個?假使我祝你青春常駐,你明知這種謊言永遠不會實現卻喜孜孜全盤接受,遺囑肯定有一日用得着卻反而覺得不祥?”
志高籲出一口氣。
“再乏味再累也得生活下去,我還得與媳婦作對,挑剔她們學問人品,冷言諷刺親家……"子壯像是忽然得到力量似笑出來。
“讓我聽聽維櫻説話。”
“維櫻在游泳,哪有空。”
“你呢,你在幹什麼?”
“我在做全身按摩,你呢?”
志高頹然,”我在辦公室苦幹。”
“可憐的鄧志高。”
志高掛上電話,抹去眼角淚痕。
凱菲説:“她已戰勝心魔。”
志高點頭,"起碼曾經一度,她曾經考慮過長眠不醒。”
凱菲輕輕説:“我也想過:睡着了,不用再起來梳洗擠車,不再有渴望,不再有悲痛,多好。”
“後來呢?”
“沒有勇氣,又怕父母傷心。”
“天良未泯。"志高説。
“鄧小姐,你呢?"凱菲説。
志高抬起頭,”我?想都沒想過。”
凱菲怪羨慕,"你真剛強。”
“不,我真懦弱,我打算活到一百歲。”
“我幫你推輪椅。”
志高不甘心,"你那樣年輕?屆時你都九十五了。”
兩人忽然苦中作樂,大笑起來。
“凱菲,你這次戀愛,感覺如何?”
“因已完全放棄催逼對方結婚的念頭,十分享受。”
正想進一步談話,接線生進來訴苦:“外頭有十通八通電話打進來,凱菲你睡醒沒有。”
兩人立刻開始工作。
傍晚,輪船上的電話又來了。
“子壯,你有話説?”
“志高,叫你擔心了。”
“子壯,你也明白,沒人會像生母那樣愛你的孩子。”
“我知道,但是痛苦大得難以忍受。”
“會過去的。”
“這一陣子,真的不想睜開眼睛。"這才是真心話。
“我跟你講,無論你此刻遭遇如何,那人不會關心,你死了也是白死。”
“我明白。”
志高到這個時候才叫做放心。
她一步一步進行她的計劃。
醫務所十分靜寂,沒有窗户,志高對環境熟悉了,覺得是冥思的好地方。
梁醫生按着她的手,"是今天了。”
志高點點頭。
“他有四分一高加索血統,因此,嬰兒會有較為白皙皮膚以及明顯輪廓,相當漂亮。”
志高微笑。
“請放鬆一點。”
過去數星期內一連串注射使志高身上總有一處特別疼痛,抽樣驗血令她臂彎及脈搏血管腫起,像個癮君子。
已經付出不少代價。
冰冷的不鏽鋼器總叫她顫抖。
她把思想抽離一會兒,想到少女時第一次單獨約會異性的歡愉,歷歷在目,忽然心酸。
醫生想她放鬆一點,輕聲問:“最近可有看書?”
“正讀《伊士曼傳記》。”
“是那個發明柯達底片及勃朗尼照相機的人嗎。”
“梁醫生好見識。”
“伊士曼七彩電影底片,也由柯達廠研製成功。”
“他一生獨身,七十七歲那年,因久病厭世,吞輪自殺,留下一張字條説:-我該做的已全部做妥,何必再等。”
“啊。”
“他的照相機及底片帶給世人多少歡愉,但他自己孤僻寂寞。”
梁醫生輕輕説:“世事往往如此諷刺。”
她是婦產科專家,她本人卻失去生殖能力。
“好了,手術完成。”
志高想站起來,雙腿卻有點軟。
看護過來小心扶住她,"今日你不能開車了。”
志高撥電話叫司機來接。
凱菲是聰明女,一聽去醫務所,起了疑心,陪司機跟了來。
凱菲用大披肩搭在志高肩膀上,挽着她手臂緩緩走出醫務所。
志高問:“公司沒事嗎?”
“走開一陣不是問題。”
她看到志高嘴唇很乾,上了車,又輕輕問:“想喝什麼,橘子水抑或牛奶?”
志高想一想,"最好是熱可可。”
凱菲吩咐司機:“阿興,前邊轉角停一停,我到快餐店買。”
志高道謝。
凱菲手腳靈敏,不消片刻,捧着飲料點心上車。
“還有雞蛋三文治,你也吃一點。”
志高微笑:“誰家娶得你做媳婦,是天大福氣。”
凱菲訕訕:“有人不要我呢。”
志高接上去:“是他家前世不修。”
“鄧小姐,你對我真好。”
“我説的,全是真心話。”
她閉上眼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