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長安城茶餘飯後,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莫過於中書令符大人將在府邸擺設桃花宴,為愛女招婿一事。説起這符大人的掌上明珠,可是大有來頭,她出生後,白玉道觀的長風道長看過她的八字,曾説出此女乃旺父旺夫旺子之命。
想當年,符大人只不過是區區七品的尚書都事,結果竟蒙皇上賞識,一路提拔,到現下位居中書省的首長中書令一職。
因此符家這位千金命旺一説,早巳為人所深信不疑。也因此,當符大人有意在府裏舉辦桃花宴,為女兒選覓良婿時,不少人竟相爭取,最後符大人挑選了九人前來參加這場桃花宴。
足以今日符宅異常的熱鬧,門前停了不少馬車與轎子。
「想不到鮑大人今日也來赴符大人的桃花宴。」江上奉下了馬車後,在門前與鮑康平相遇,兩人拱手寒喧。
「呵呵,符大人盛情相邀,鮑某不敢推拒,倒是江大人怎麼也來了?不是聽説江大人在家鄉早已有了妻室嗎?」
「欸,那些都是空穴來風,絕無此事。不過江某聽聞,鮑大人為綺玉樓花魁馬採兒的入幕之賓,據聞鮑大人有意要為馬採兒贖身,迎她為妾。」
「沒這回事,鮑某一向潔身自愛,甚少涉足風月場所,江大人切勿被此不實謠傳所矇蔽。」
兩人哈哈一笑,拱手作揖,「請。」互相禮讓了一番,實則心裏各自盤算,待會在桃花宴上,要如何擄獲符小姐的青睞,成為符大人的乘龍快婿。
廳堂中,總管見自家主子邀請的九人皆已到齊,朗聲説道:「各位大人,我家大人適才派人帶話回來,説此刻朝中有急事,他不克趕回,還望各位見諒。」
「陸總管言重了,符大人一心為國,先公後私,實乃教人欽佩。」江上奉立刻説道。
鮑康平也接著説:「説的沒錯,符大人大公無私,是吾等該效法的榜樣。」
陸總管望向九人,再道:「那麼請各位大人在此稍坐片刻,待會再移駕園中賞桃。」説畢,他旋身離去,前往園中查看桃花宴是否已準備妥當。
這時,靜靜坐在最左側的一名男子也跟著悄悄起身,走出廳外透透氣,他雙頰隱隱透著潮紅,只覺渾身煩躁。
今日他本不想前來赴宴,但符大人親邀,他不便婉拒,這才勉強抱病前來。與此刻在廳堂裏的那些人心思不同,他尚無意娶妻,過來這一趟,純粹只是看在符大人面子,他素來欽佩符大人為官的正直清廉。
他信步走到園中一隅,覺得頭痛欲裂,連忙扶著一株桃樹停下腳步歇息。
*****
春日融融,花園裏的桃樹已然盛放,綴滿枝頭的粉豔桃花,宛若豐腴明媚的大唐美人,在春風中搖盪出一派濃麗的風情。位於符府東側的繡閣內,一名女子正在對鏡梳髮。綰起了個雲髻後,聽見腳步聲從廊道上傳來,她側首睥向窗外。
映入眸裏的是在春光照耀下,燦爛妖嬈得彷彿要燃燒起來的嬌豔桃花,她一時看得入神,憶及孃親生前愛極桃花,所以府內才會遍植桃樹,她不禁喃喃輕吟起幼年時,孃親教她的一首詩--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黃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首詩是在祝賀女子出嫁後,能使家庭和順、子孫滿堂、興旺夫家。然而她吟詠的嗓音卻微露一抹感然。
趴睡在她腿上一隻渾身白毛的貓兒發出一聲咪嗚,用前爪輕撓了撓她的手,似是在安慰。
她垂首看著貓兒,幽咽的低語,「小豹,我一點也不希罕旺夫旺子,就算要我一輩子不嫁,我也願意,我只求娘能好好的活著……」説著她哽了聲。
孃親在她六歲那年便過世了,她的遺願,便是希望她在二十歲生辰這年能平安出嫁,從此拿下那駭人的人皮鬼臉,相夫教子,平順的度過一生。因此,縱使不喜今日爹特意安排桃花宴為她選夫之事,但她還是遵從爹爹的意思,要從今日前來的九人中挑選一人為夫,以便在下個月她生辰那日出嫁。
那樣她便能取下人皮鬼臉,堂堂正正的活在陽光下。
「喵嗚。」貓兒輕叫一聲,彷彿在回應著她什麼。那道腳步聲在這時推門而入,穿越花廳走入內室。
「小姐,您準備好了嗎?」覷向坐在梳妝枱前背對著自己的主子,蓮月脆聲問道。
「好了。」她將貓兒抱放到一隻籃子裏。
「咪嗚。」貓兒似是不依的發出抗議。
「乖,小豹,我去去就回,你先在這兒等我。」她柔嗓哄道,伸手撫順著貓兒的背。
貓兒睜著圓滾滾的眼睛瞪著她,貓臉在她的手心輕蹭了兩下,似是在催她快去快回。她忍不住愛憐的咧唇一笑。
望見自家小姐露出的笑臉,蓮月暗暗倒吸一口氣,連忙取來一頂紗帽,為她戴上,遮住她的面容。
「小姐,咱們走吧。」
「嗯。」低應一聲,符書兒步出閨房。
片刻,她來到花園中一處水榭,水榭旁遍植了紅豔的桃花,在此賞桃,最是宜人。她走進水榭,來到一張擱在矮几上的素琴前,在琴後落坐,深深吐息幾次,平緩緊繃的心緒,這才啓唇吩咐,「蓮月,可以請他們過來了。」
「是。」蓮月應道,匆匆離開。
*****
不久,蓮月再回來時,身後的陸總管領著八名年輕男子一起前來,他們在水榭前預先擺好的席位上依序入座。
一旁的侍婢連忙奉上果品佳餚,接著再為每人面前的杯裏注滿桃花釀,頓時酒香四溢。
「這桃花釀乃是揚州金鍚酒鋪所釀造,請各位大人盡情品嚐。」陸總管招呼道。
有人舉杯淺酌,有人目光望向水榭,意欲一窺佳人麗顏,可惜端坐在裏面的佳人頭罩一頂黑色紗帽,遮住了面容,無法瞧清長相。
今日有幸能前來符府參與這個桃花宴的人,都是經過符仲文特別精挑細選的人才,不論家世品貌才幹皆是一時之選。
不提符書兒乃是中書令符仲文的掌上明珠,單單衝著她能旺夫的命格,便已有好幾人對她誓在必得。
傳言她相貌醜怪無比,但那無妨,娶回去後能使他們平步青雲,那才是最重要的。
「書兒見過各位大人。」紗帳後的符書兒起身一福,微帶怯意的嗓音低聲説道。
「見過符小姐。」在座的八人也一起還禮。接著便聽見柔婉的琴音飄蕩在水榭中,八人全都凝神聆聽。一曲撫畢,頓時響起喝采的掌聲。
「小姐琴藝精妙,將這首鳳求凰彈得妙極。」江上奉率先出聲稱讚。
「小姐的琴音足以繞樑三日,令在下回味無窮。」鮑康平也接著稱頌。
「今日有幸聆聽小姐此曲,在下真是不虛此行。」八人爭先恐後的獻上諂媚阿諛之詞,表達愛慕之意。
「謝各位大人謬讚,書兒獻醜了。」符書兒語氣平靜的開口,她很清楚自己的琴藝只是普通,沒有他們所言這般的好。
透過面前的黑色紗帳覷向前方那八人,猶如他們無法瞧清她的面容,她也無法看清他們的長相。
*****
這時水榭外忽然一陣春風拂來,枝上紅豔的桃辦在風中飄舞墜落,煞是美麗,那陣風也吹進了水榭,黑色的紗帽冷不防被風掀起。
符書兒低呼一聲,慌張的伸手壓下隨風翻飛的黑紗,卻已來不及,那一刻,眾人紛紛驚恐的倒吸了一口氣,瞠目結舌的瞪直了眼。
一瞬間,空氣彷彿凝結了,靜默得只聽得到輕風吹拂的聲音。須臾,眾人回神,有人失控的驚呼出聲,「天哪,我方才看見鬼了嗎?」有人則失態的站了起來,倒退兩步,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副被駭著的蠢樣。
鮑康平在震驚過後,旋即恢復鎮定,從容的起身,拱手施禮。「符小姐,在下突然想到尚有要事待辦,不得已需先行離開,就此告辭。」
「在下也是。」江上奉緊接著出聲告退。這等醜怪驚人的容貌,就算她能旺夫,他也不敢娶,就怕夜裏起來瞧見,活生生嚇死自己。
「在下也是。」不旋踵,八人盡皆走得一空。見狀,陸總管不悦的皺起了眉,但還是盡責的代自家主子送客。
水榭裏,蓮月忿忿不平的低咒,「這些人太可惡了!」
一回頭,看見自家主子將手伸進紗帽裏,似是在拭淚,她不捨的勸道:「小姐,是他們有眼無珠,你別往心裏去。」
「……」符書兒沉默不語,眼裏噙著一汪淚,她倔強的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吸吸鼻子,她默默的起身,眼看水榭前已空無一人,這才摘下紗帽,勉強露出一笑。
陡見自家小姐臉上那張血盆大口咧向兩側,露出了個詭異恐怖的笑容,饒是從小就伺候著她的蓮月,也嚇得猛地倒退一大步,寒毛直豎。
她暗暗搓揉兩臂竄起的雞皮疙瘩,抖了抖,也難怪那些人會嚇得落荒而逃,小姐這模樣,真的很像個吃人的惡鬼。
由於小姐命格奇特,因此打小就必須日夜戴著一張化成鬼樣的人皮面具,以嚇阻妄想來勾魂的鬼差,才能避免早夭,長風道長説,這叫以鬼制鬼。
那人皮面具有著一張血盆大口,眉長及耳,眼睛四周抹上一圈黑影,太陽穴到腮頰處塗了兩大坨紅豔如雪的困脂,粉白的臉上長著一顆顆的麻子,這副模樣就算是真的鬼瞧見了,恐怕也會嚇得退避三舍吧,何況是活生生的人?
「蓮月,我這模樣,真的很像鬼嗎?」符書兒幽幽低問。自六歲孃親過世後,她便過著與世隔絕的幽居歲月,不曾出過符府大門,也不曾再見過外人。
見小姐目露哀色,蓮月連忙搖頭。「小姐,你不要傷心,是那些人太窩囊沒用了,一點膽識也沒有,這種男子日後就算嫁給他,一定也不能給小姐幸福,全都走了更好。」
心知蓮月只是在安慰她,符書兒不發一言的重新戴起紗帽,説道:「我們回去吧。」
蓮月連忙跟上她,怕她傷心難過,急著説:「小姐,你真的不要在意那些人説的渾話,是他們沒有福氣,娶不到小姐。」
符書兒細嘆一聲,「我不在意,我只是怕爹爹失望,他特地為我安排了這場桃花宴,想讓我自個挑選夫婿,結果竟是這樣的結局,爹若是得知了,一定很失望。」連她也有些失望,因為下個月她二十歲的生辰將屆,昔年,長風道長曾言明,她若錯過此日沒有婚嫁,那麼就將終生孤寡。
「這也怪不了小姐呀,誰知道會突然刮來那陣風。」
「別再説了,走吧。」符書兒不想再提此事,步出水榭。行經園中一株桃樹,兩人霎時被迎面撲來的人影給駭了一跳。
「啊--」蓮月驚呼一聲,接著就看見那人在撞上小姐後,跌在地上。
符書兒被撞了下,雖及時穩住身子,但紗帽卻被撞落了。
「你是誰?」她驚詫的看著倒在地上的男子。
對方匆匆起身,歉然的拱手道歉,「抱歉,在下一時腳下不穩,撞到姑娘了,還望姑娘見諒。」方才他靠著桃樹休息,許是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沒想到竟一個踉蹌失足撞到人。説著,他望向她,在看清她的面容時,臉上的神情絲毫未變,只有眸中微露一絲詫訝。瞥見掉落地上的紗帽,他彎身拾起,有禮的遞過去。
「請問這是姑娘的嗎?」
「……是。」符書兒接過,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蓮月厲聲責問,「欸,我沒見過你,你是何人?為何會在我們符府花園內?」
「在下雷朗,今日是應符大人之邀前來。」他不疾不徐的回道,嗓音低沉沙啞。
「咦,莫非你也是來參加桃花宴的?」蓮月訝道。
「是。」見他頷首,蓮月直到這時才留意到一件事,她瞠大眼蹬著他,接著興奮的握了握拳,激動的回頭,「小姐,他沒有……」
「嗯。」知道蓮月的意思,符書兒輕應一聲,這點她方才就察覺到了,忍不住羞澀的抬眼悄悄打量對方。
只見他長身玉立,星眉朗目,目光温潤如玉,嗓音沈啞,談吐温和有禮,她心頭頓生好感。
見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沒有一絲嫌惡,始終清輝朗朗,她眼露一抹羞意,問道:「那麼公子怎會一人獨自在此?」
「方才覺得廳裏有些悶,所以便出來走走,冒昧打擾了。」
見他旋身要離開,蓮月連忙道:「雷大人,桃花宴已經結束了。」
聞言,雷朗一愣,沒想到方才自個兒靠著桃樹這一閉目歇息,竟過了這麼久。
「結束了,那正好,在下也該告辭了。」符書兒輕輕頷首示意,目送他離開。
「小姐,您覺得這位雷大人如何?」符書兒握著手絹的小手按在心口,唇角微泄一絲羞澀的笑意,抿唇不語,她心忖著,莫非這是娘在冥冥中庇佑她嗎?所以才讓她在此時撞見了他……
*****!
「雷大人,恭喜、恭喜。」雷朗從宮門一路走過來,道賀之聲便不斷,他一臉納悶,不知這喜從何來,直到走進太極宮,連皇上看見他,也劈頭便説--
「雷卿家能從那麼多人裏脱穎而出,雀屏中選,真是可喜可賀。」端坐龍座上的皇上龍顏帶笑的道。雷朗皺攏兩道粗黑的濃眉,不解的問:「敢問皇上,微臣喜從何來?」
「咦,符大人還沒告訴你這樁好消息嗎?」
「什麼好消息?」他一愣,搖頭再問。他這幾日身染風寒,前日抱病前往符府,返家後,病情加劇,卧病在牀兩日,直到今日病體才稍愈。
「對了,愛卿這兩日因病在府中休養,難怪不知。」皇上心情極好的宣佈這件喜事,「愛卿獲得符家小姐青睞,即將成為符大人的乘龍快婿了。」
他愕然瞠目,「不可能,當日微臣雖然前往了符府,但並未參與桃花宴,所以未曾得見符家小姐。」
皇上輕捻龍鬚,曬笑道:「你雖未見到符家小姐,或許那符家小姐不知在何處見著了你,一見之下便對你傾心仰慕,所以這才將終身許給了你。」
「但微臣還無意娶親。」雷朗皺了下眉。
「符大人已稟明朕此事,央求朕作媒,朕已代你允下這件婚事。」聽皇上這麼一説,雷朗挑高兩道粗眉,揚高沙啞的嗓音道:「婚姻之事乃是微臣的私事,皇上怎可代微臣允婚?這件事微臣不答應。」
皇上一向賢明,有容人雅量,聽見他這麼頂撞也不以為怪,且他確有些理虧,沒事先問明他意下如何,但先前他已在符大人面前承諾,這件婚事由他來作主促成,君無戲言,所以他緩言勸道--
「愛卿都已二十好幾,早該成家立業了,這樣吧,為了慶賀愛卿大喜,朕決定升愛卿為御史中丞,做為給愛卿賀喜之禮。」雷朗為人耿直又極有才幹,是他十分器重的臣子,他本就有意要提拔他,只是趁此機會升他的宮職。
「微臣不是要討賞,皇上,微臣是……」
抬手不讓他再多言,皇上凜起面容,揮手摒退他。「君無戲言,此事就此決定,愛卿勿再多言,趕緊回去準備婚事吧。」
「皇上……」
「雷大人,皇上請您退下,請。」一旁伺候著的太監公公,在皇上的示意下上前趕人。雷朗只好滿臉不豫的退了出去。
「恭喜雷大人成為符大人的乘龍快婿,這下平步青雲,指日可期。」同為御史台殿中侍御史的江上奉在不遠處看見他,特地上前道賀,嘴角卻揚起一抹揶揄的笑。
「為何我沒有參與桃花宴,卻被符家小姐挑上?」雷朗沉下臉問。他與江上奉在朝中意見一向相左,他不認為他是真心前來道賀。
「雷大人自個兒都不知,江某又如何能得知?想必是符小姐仰慕雷大人的風采,所以才願意委身下嫁吧。」
他沒打算要告訴雷朗符小姐那猶如厲鬼的尊容,唇角勾起一絲不懷好意的笑,他等著看有人在洞房花燭夜那天,被新婚妻子的長相給嚇破膽。
呵,他真是迫不及待的想親眼目睹,當雷朗掀開新娘子的紅頭巾時,那震驚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