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不歸!”
“醉了可別怪我,”喝到一半,董樂天斜着眼睛看她,笑着説,“是你自己送上門的。”
“今晚我就是把自己送出來了!”
“好,我就喜歡送上門的。”
這句話後來董樂天重複了兩遍。一遍是把王琦瑤扔上牀時。王琦瑤的衣服脱起來十分容易,解開睡帶,不呼即出,擋都擋不住。董樂天個頭不高,力氣還行,拉下睡衣一把將王琦瑤扔到了英國的鄧祿普乳膠牀墊上,説:“好,我就喜歡送上門的。”第二遍是在運動中。王琦瑤覺得自己像個蘋果要被董樂天穿透了,而董樂天認為自己正在和一隻八爪魚搏鬥,王琦瑤的四肢彷彿長出了吸盤,緊緊地盤住他。他喜歡女人把這種活動搞得像復仇,而且是找上門來尋仇,他高興地對王琦瑤耳語:“好,我就喜歡送上門的。”
王琦瑤的確是復仇,報男人們和自己的仇。她嚐到了報仇的快感,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墮落的快意,竟然和這個從外觀上一直沒瞧上的小個子胖男人睡到了一起。她也得到了復仇之後徹骨的虛無和悲哀,這個胖男人,現在像頭垂死的豬臉朝下趴在這個名牌牀墊上。她想到了馬桶墊圈,下意識地慢慢抬高了屁股。只是很快又被按下去,董樂天五指張開在她屁股上用力,説話的時候根本沒看她。
“聽説你是格格。”他説,“挺新鮮。以後常來。”
王琦瑤分不清讓她常來的原因,究竟是“格格”還是“新鮮”。
“讓羅河明天來找我。他不是想做藥嗎?”
王琦瑤甩掉他的手,坐起來從牀下撈起睡衣穿上。“那我呢?”
“你的另算。”
不知道羅河怎麼想,反正王琦瑤覺得他其實是從她身上撈到了一筆錢,因為董樂天先在她身上撈了一把,而且還將繼續撈下去。董樂天給了羅河密雲和石景山兩個區的三種藥品的代理權,只要像樣的醫院和藥店都拿下,絕對比炒股票日子好過,他會財源滾滾。為了在這兩個區拿到最大利潤,羅河很多天都往郊區跑,為了便於開展工作,也為了免去城內交通擁擠之苦,他乾脆住到了那邊。他和董樂天不同,老董經營多年,到哪兒都是一堆熟臉,從上到下就可以革命;羅河剛進這一行,還是得從基層往上做起,大小菩薩都得去拜,事情也就更多。王琦瑤不知道是不是羅河故意把牀騰出來給老董睡,她管不了那麼多,誰讓他不在家。缺席就得付出缺席的代價,不能什麼都佔着。
當然,老董從來都堅持在自己的牀上,自己的牀,心裏踏實,便於發揮,還有,他睡慣了鄧祿普乳膠牀墊。老董還有一個壞毛病,做完了兩人都小憩一陣子,醒來后王琦瑤必須回到自己房間去。旁邊有個人,他睡不好;即使是凌晨三點,也不例外。據他説,這也是他和老婆離婚的原因之一。有時候王琦瑤某根弦鬆了,有了柔情蜜意想在一起完整地過上一夜,那也不行。搞得她下牀回屋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個妓女。但她也沒吃多大的虧,老董的原則是:夜裏欠的白天補,牀上欠的牀下補。
有機會他就帶着王琦瑤出入聚會,在西裝革履和晚禮服的公共場合和休閒運動的私人場合,把她介紹給達官巨賈。介紹王琦瑤的時候從來都是斬釘截鐵地説:“這是格格。”不説“可能是”;更不會跟人家説,她在尋根。她就是。“就是”才貨真價實。他不主張王琦瑤繼續去找什麼王世寧,他從沒在北京的上流社會聽説這名字,羅河又下了工夫一個區掘地三尺地打探過,這基本上可以説明沒這號人。“假如有,呵呵,”他對王琦瑤曖昧地笑了笑,“找到了可能還不如找不到。”意思很明顯。最保險的:認為自己是,就是。
在那些光芒四射的場合,董樂天成了大家羨慕的對象,有美人為伴,名副其實的年輕美人。尤其江河日下的老男人,第一次見面總要猥瑣地附到老董耳邊問:“女朋友?”老董説:“女性朋友。”老男人便一臉壞笑:“哦,女,性朋友。”老董就笑,説:“俗。老兄,帶着女性朋友參加聚會,尤其家庭聚會,是對同志們的尊重。洋鬼子都這麼幹。不像咱們,到哪兒去都光桿一個,老婆還全扔在家裏。”老男人就是一個人跑來的,於是訕訕地説:“好吧,看你跟國際接軌了。”
大家羨慕董樂天,王琦瑤剛開始覺得不舒服。他們的表情顯然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老董比她矮,長相通俗,讓她自然而然就想到,是自己傍上了老董。後來發現,那些帶老婆或女朋友來的,幾乎千篇一律都是美女丑男配,這至少説明三個問題:一,就算傍,也不是隻有她一個人在傍;二,既然美女們都這麼幹,那她絕對是美女,要不也傍不上;三,老董是個人才,關鍵時候可以呼風喚雨,否則長成這樣哪能有美人在側。三條數下來,王琦瑤坦然了:挎上老董的胳膊,想看看吧,想説説吧,愛誰誰去。
羅河那邊她不必擔心,因為羅河本人都不擔心,或者説,這也許正合他意。偶爾回到她這裏,彷彿也只是禮節性上牀,從不逗留過久,晚上十一點前一定離開。他知道董樂天如果沒有活動,通常十一點半就要往牀上爬。他得給他留下半個小時,以決定是否在牀上從事其他活動。這也是老董喜歡羅河的一個原因,善解人意。多好的美德,男人已經很少有了。所以事情就完全調了個個兒,本來和董樂天的禮節性上牀現在變成了常態,而羅河倒成了偶爾來蹭一次。他用“蹭”來向老董表態:人你可以用,但你得明白,所有權在我,別覺得分出去一點兒蛋糕就吃虧了。
好事總不會長久,羅河賺了,接着又賺,然後被抓了。事情很突然,而且不是因為賣藥的事,但是電話打到了董樂天家裏。當時晚上十二點零五分,董樂天和王琦瑤剛結束活動不久,正處在動盪後的安寧和小睡的幸福裏。在此之前,活動剛剛結束時,累得像攤腐肉的董樂天用僅存的一點兒餘力把胳膊搭到王琦瑤身上,説:“今天晚上真好,要不你就在這兒睡吧。”王琦瑤沒來得及體味這個驚喜就滑進了夢裏。電話驚驚乍乍地響了很久,兩個人才睜開眼,精神都很恍惚,完整地看清對方以後才意識到自己還活在這世上。睡得可真香啊。羅河的老婆打來的。她的嗓音很不錯,普通話説得也好,即使情況緊急也沒有影響她的發音。她説:“董先生嗎?非常抱歉這麼晚打擾您,羅河被抓了。我想不到更合適的人能幫他,就給您打了電話。我老公對您一直非常景仰,經常跟我説起您,請您一定幫幫忙,拜託了!謝謝!”
事情的確很突然,羅河在晚上十點半鐘開車到他的地下工廠,其實是在四樓,這個不吉利的數字。有三個高科技人員還在加班,他們要搞出來一種合成難度極高的證件用紙,人家付了加急費用,一天三個電話催着要。羅河是個好老闆,懂得體恤下情,過來的路上在一家川菜館叫了外賣,一會兒就送過來給員工們當夜宵。對了,他確實很喜歡順路叫外賣。十一點一刻左右,門鈴響了,他讓大家停一下,吃完了麻辣夜宵再精精神神地幹活兒。他從貓眼看見送外賣的師傅的一張大肥臉,打開門,先進來的卻是另外六個壯漢。走在最前頭的一個從口袋裏摸出個證,那種證件羅河的地下工廠裏做過,不用説他也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但那個頭兒還是説了:“警察!據舉報,你們涉嫌非法生產,要檢查一下。”這句話把屋裏的三個員工嚇壞了,全都不餓了。羅河被推到牆根站着,閃出寬闊的走道來。送外賣的師傅小聲問:“還吃嗎?”
“吃。”羅河説,“先欠着,回頭付你。”
把在門邊的便衣對着胖師傅一瞪眼,胖師傅的大粗腰立馬軟了下來,對羅河説:“您吃着,這次不要錢了。”轉身就往樓下跑,像個肉球在台階上一級級往下彈動,坐電梯他嫌慢。
人贓俱獲,沒什麼好説的。説了也沒用。便衣裏有兩個兼做技術,能耐可能不如羅河的技術人員高精尖,但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東西和流程看一眼還是明白的。三個員工要解釋,便衣讓他們住嘴,鼓勵他們學學羅河,你看,老闆就是老闆,人家遇事就不叫喚。羅河的確沒叫喚,他知道喊破嗓子也沒用,都是有頭腦的體面人,誰會聲嘶力竭地在現場解決問題?要徐圖後計。等他們搜得差不多,該拍的拍完了,他徵求領頭的便衣,可不可以給家裏打個電話?説好了一會兒回去的,誰都有妻兒老小。領頭的點點頭。
羅河在警察跟前説:“我在四樓。今晚不回去了。留了張條兒在書桌左邊第三個抽屜裏。”
三句話。老婆立馬明白了,彩排過多次的接頭暗號終於派上了用場。常在河邊走,難免要濕腳,兩口子懂,總是有備無患。老婆直奔書房,從第三個抽屜裏找出應急之用的“重要人物通訊錄”。她根據名單上的頭銜、關係親疏和可能的權力範圍,挑着電話打,大部分人這時候都關了手機,等打到董樂天,已經是半夜十二點零五分了。
王琦瑤一骨碌坐起來,説:“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撈人哪。”董樂天從牀頭櫃上摸根煙,王琦瑤趕快給他點上。董樂天吐出個滾圓的煙圈,説,“讓我先想想。”
過一會兒,他也從牀頭櫃的抽屜裏摸出一個電話本,翻着找,最後圈定五個號碼。只打了兩個,一個沒打通。打通的那個人語氣似乎不是很好,三兩句話就掛了。董樂天放下電話看了看手錶,説:“難怪人家態度不好,凌晨一點了。那三個譜更大,還是明天打為妙。你彆着急,也不急在這三更半夜。”
王琦瑤説:“我沒急。”
“那就好,”董樂天揉搓了幾下臉,重新點上一根煙,“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王琦瑤只好回去。不回去不合適,人家趕了;再説,羅河怎麼説也是自己的“男人”,自己男人進去了,她還賴在別人的牀上,像什麼樣子。雖然她很想提醒老董,他説過今晚可以留下的。
第二天董樂天告訴王琦瑤,該打的電話都打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等着吧。王琦瑤很想知道撈出來的可能性有多大,董樂天説,任何事情都有一半可能。羅河的老婆肯定不止找了他一個人,只要有一個關係搭對了,就沒問題,關鍵是找對人。他找的最靠譜的一個是某大人物,相當於副局級,他要是能開個口,撈個把人不在話下。不過,他覺得有點兒懸,該領導在電話裏不利索,只顧打哈哈,據説他半年內就升職,敏感的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果然,兩天以後那人給董樂天回了話,鑑於羅河造假情節嚴重,影響極壞,他可能使不上勁兒。
“您都使不上勁兒,那沒人能撈了。”
“不能這麼説,通天的人多得是。老兄,我就是個小嘍囉。對不住了。”
董樂天向王琦瑤轉達了該領導的話,完了也對她説:“我連小嘍囉都算不上。對不住了。”
“這話對我説幹嗎?”王琦瑤看着別處,“要説你對他老婆説去!”
當時王琦瑤剛從對門來到董樂天的豪宅裏,已經提前洗得乾乾淨淨,準備過來做半個女主人的,這話讓她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瞬間的迷離。反正關係是亂了。董樂天把她往懷裏拽,算道歉了,口頭上卻一個“對不起”都沒有。這又讓王琦瑤不舒服,掙脱他的胳膊,説:
“我想去看看他。”
“沒問題,”董樂天説,“撈不出來還不給看看嗎?”
幾天不見,羅河就老了,鬍子瘋長。之前王琦瑤一度認為他沒鬍子,因為他一天要刮兩次,如果一天都在外面,包裏必然裝着飛利浦牌電動剃鬚刀。現在他的臉被包圍在鬍子裏,像另外一個長得和他相似的人,比如他父親,如果老人家還健在的話。當着董樂天的面,王琦瑤還是抓住了羅河的手,不握一下她覺得説不過去,這是否就是傳説中的牢獄之災?老董嚴格地站在一邊,就當自己是個陪同的。等到他們倆説到沒話了——的確很快就沒話了,怎麼樣、還好嗎、休息如何、挨沒捱打這類話撐不過幾句——他才説:“老羅,我盡力了。”
“謝謝。明白。”
“彆着急,好事多磨,”董樂天説,“沒準很快就有轉機。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只管説。”
“如果真進去了,密雲和石景山那邊,老兄替我照應一下,一聲不吭就消失,我羅河不幹那種事兒。”從他的臉上看不到過度悲傷和恐懼,那口氣就像只是出趟遠門,時刻能回來。“還有一事相求,如果方便,幫我打聽一下,誰下的黑手。沒別的意思,純粹是好奇。”
“沒問題。”
“還有,幫我照顧好瑤瑤。”
“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時間還沒用完,羅河就主動要求警察把他帶回去。沒話説,大眼瞪小眼都難受。臨走時他跟王琦瑤單獨説了一句話,他説:“我後悔賣藥了。”説完轉身離開。這話讓王琦瑤很有些費解,他被抓完全跟賣藥沒關係啊。回去的一路上她都在想,難道還有難言之隱?董樂天的勞斯萊斯十分穩當,沒有出現任何影響王琦瑤思路的顛簸。進了小區,下車的時候王琦瑤問董樂天:“老董,我對你重要嗎?”
“男人和女人,有什麼重要不重要的。”董樂天笑笑,“下車吧,一會兒咱們去喝羊肉湯。”
董樂天的城府遠在羅河之上,猜不透。王琦瑤要把他弄清楚完全是痴心妄想。可能的舉報人一定有很多,因為羅河的生意夥伴和朋友很多,王琦瑤認識的沒幾個,能夠理清頭緒的一個也沒有,整天睡一塊兒的也不行。如果把老董徹底撇清,不現實,羅河進去董樂天至少撈到兩個好處:一個是密雲和石景山的營銷市場,這兩三個月裏羅河開拓的市場已經初具規模,他接過手等於直接補上去撿錢;另一個是她王琦瑤,如果人家真的在乎的話,可是在不在乎老董從不表態,所以王琦瑤對這一好處並不自信。單要把羅河送進去,頭一個理由足夠了,白花花的銀子那是能聽到響的。
王琦瑤的小心思一動,董樂天立馬明白了。他説得相當節制,完全像在對一碗特色羊肉湯説話:“想多了不好。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管不好怎麼辦?”
“不在幫你嘛。”
王琦瑤半生氣半撒嬌,“那也沒見有多少效果!”
“老羅在,管多了不太好。”
“那現在呢?”
“‘現在’不是才剛剛開始嘛。”
他不能保證什麼,誰也不能保證。即使你有一兜子本事,你也不敢説明天、後天就鐵板釘釘。董樂天想什麼她一點兒都不知道,城府深就罷了,嘴還緊。如果要單靠董樂天,途徑不外兩種:要麼在鄧祿普牀墊上取得永久地位,升格為董夫人,一勞永逸,當然前提是結了不會那麼快地離;要麼繼續靠下去,靠到哪天算哪天,或者是,一直靠到不必再靠他為止。兩條路做法相同,就是靠,從“現在”開始。不管哪一條路,風向標都是那張鄧祿普牀墊,晚上她能留下來就有戲,完事後走人,就很難説。
看過羅河後,他們的第一次鄧祿普活動結束,身體死亡一般寧和,王琦瑤把嬌弱無力之態做得更足,如同在劇組裏演牀戲。她的手緩慢地爬到董樂天的將軍肚上,摳着他的肚臍眼兒説:“樂樂,我一動都不想動。”
“還是叫老董吧。”
“人家就是不想動嘛。”
“不着急,”董樂天説,“歇過來再回去。”
王琦瑤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這至少説明,如果真是他把羅河送進去的,也絕不是因為她王琦瑤。失落感油然而生。她把全身的力氣都拿出來,坐起來穿好衣服,招呼沒打就回了出租屋。董樂天毫無內容地嘟囔了一聲,聽上去更像是即將熟睡的前奏。王琦瑤咬牙切齒地恨董樂天,能踹他兩腳就好了。她更想踹自己,很多年前她還是小姑娘,見到母親在吵過架之後對父親諂媚,十分生氣,發誓以後絕不看男人臉色過日子,更不會跑到男人那裏爭寵,沒那麼賤。
下一次,董樂天電話一響,她又過來了。沒法不過來,她需要他,牀上馬馬虎虎,牀下更需要。現在他是她可能通往廣闊世界的唯一一扇門。他已經通過關係找到她下一部戲的製片人,如果可能,最好能進女角的前三號。他向王琦瑤原樣複述了最重要的一句話:“錢不是問題。”製片人回答:“商量着來。”聽上去把握不小。王琦瑤滿懷希望地等經紀人哪天給她個驚喜。
先等到的卻是寧長安的電話。那會兒羅河已經進去快兩個多月了,照目前的情況看,短期內出來的可能性不大。他們找不到通天的人。也正是通過這件事,王琦瑤第一次真正意識到,羅河與董樂天在北京其實並不怎麼樣,伸出根小手指就比他們腰粗的牛人多得是。寧長安因為感冒嗓音有點兒變,加上是陌生號碼,王琦瑤開始沒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