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哪裏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才十九歲,就把“一輩子”掛在嘴邊,一輩子遠比她想象的漫長和艱辛,金燕紅這樣想着,説道:“一輩子不是靠一個夢支撐的,人這一輩子充滿未知,我和你爸經歷了很多,所以希望你少走彎路。”
“只有我才知道哪條路是屬於我自己的。”王琦瑤堅定地説道,“也許你們希望我過你們為我設想的那種生活,但是別忘了,你們是你們,我是我,我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當初也為你們設計過生活,你們照做了嗎?”
雖然女兒對生活的認識有限,但嘴皮子上的功夫,已經不輸給大人了,而這恰恰是孩子們自以為是的資本——認為道理講得過大人了,在把握自己命運上、在各種事情的決策上,已經可以無視大人的存在了。
有些家長,當管不住孩子時,只要孩子的要求不太過分,就順着孩子的意思了,但金燕紅做不到,她覺得一個負責任的家長,哪怕被孩子抱怨記恨,也得發揮家長的作用。這樣,多年後,當孩子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後,才會理解家長的好,家長也會對當初自己沒有讓孩子放任自流而感到欣慰。
“名片被我弄丟了。”金燕紅不想再爭論下去,只想儘快解決問題,這個説法,使得王琦瑤正準備生根發芽的成名幻想失去了土壤。
王琦瑤不是小孩子了,她對母親在講不通道理時説出這樣的話感到憤慨,同時又覺得母親可憐,這麼大歲數了,竟然像小孩過家家一樣,忽然耍起賴來。
既然母親耍賴,這事就失去正常解決的可能性了,王琦瑤只後悔自己沒有向大光頭和小鬍子要一張名片,這樣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但是,王琦瑤並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凡是她認準的事兒,她都會一條道走到頭,無論路的盡頭是黑是白,即使撞了南牆,她也不拐彎,而是跳過去。這就是性格使然。
王琦瑤沒再和金燕紅爭執,又吃了幾口飯,裝作被金燕紅説服的樣子,回屋睡午覺了。當天下午,金燕紅出去買菜,王琦瑤開始實施她的計劃,把手伸進金燕紅每一件衣服的衣兜,直到摸到那張名片,然後撥打了上面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大光頭,儘管只聽他説過幾句話,王琦瑤還是能分辨出他的聲音。
王琦瑤自報了家門,以為大光頭接到電話後會興奮,卻沒想到大光頭在電話裏來了一句:“麻煩再説一遍,你是哪位?”
王琦瑤又把和大光頭小鬍子相遇的地點與情境描述了一番,大光頭恍然大悟:“哦,是你呀,怎麼才打來電話,我們都準備回北京了,晚上的火車,怎麼樣,考慮好了嗎,張導等信呢!”
王琦瑤一聽大光頭和小鬍子要走,生怕錯過這次機會,急得不知道該説什麼。
“你要是覺得當‘謀女郎’不是你人生的污點的話,就帶着照片過來一趟,三個小時後我們就去車站了,明天這時候,我們就見到張導了,到時候他的一句話,就決定幸運降臨在哪個女孩頭上了。”
王琦瑤容不得多想,一口答應,問明地址,準備打車過去。
臨掛電話前,大光頭補充了一句:“帶上六百八十塊錢。”
“幹什麼用?”拍電影都是給演員錢的,王琦瑤不明白為什麼演員還要給攝製組錢。
“存檔費。”大光頭解釋説,“光有你的照片還不夠,我們還給你拍段視頻,製作成光盤,以備後用,我們又不是隻接張藝謀的戲,大陸的陳凱歌、香港的王家衞、台灣的侯孝賢,都和我們有合作,我們也會把你的資料推薦給他們看。”
當這些名字在王琦瑤耳邊掠過的時候,王琦瑤早已飄飄然了,忘了自己本該是誰,毫不猶豫地裝上自己的“私房錢”,拿上半年前剛剛拍的一本藝術照相冊,匆匆忙忙地出了家門。
到了大光頭和小鬍子住的地方,汽車站旁邊的一家小旅館,進進出出的都是衣着簡陋扛着編織袋的外地人,王琦瑤難以想象參與大片拍攝的工作人員竟然住在這種地方。
“張導節儉慣了,我們也不好太奢侈。”大光頭對此這樣解釋着,“有張牀睡覺就行了,睡覺以外的時間我們都在外面選演員。”
“那天去舞蹈學院看得怎麼樣?”王琦瑤忐忑地問道,生怕有比自己更合適的人。
“很讓我們失望,不是形象差點,就是氣質差點。”小鬍子説,“看來看去,還是你最合適,要不是碰着你,真不知道我們回去該怎麼向張導交代。”
王琦瑤趕緊把相冊拿出來,“正好我剛拍了一套照片,都在這兒,你們挑吧!”
大光頭見王琦瑤已經上套,不慌不忙地説:“張導喜歡看生活中的狀態,這樣真實,還是我們給你拍段視頻吧,你先把存檔費交一下。”
本來就愛在鏡頭前展示自己,又加上這次是展示給張藝謀看的,王琦瑤毫不遲疑地把錢交給大光頭,然後大大方方地站在鏡頭前,心中充滿喜悦。
大光頭接過錢的時候,還把每張都對着燈照了照。王琦瑤覺得他大可不必這樣,她還期待着被他們推薦上張藝謀的戲,肯定不會用假錢騙他們的。
不用大光頭和小鬍子説應該怎麼做,DV攝像機一開,王琦瑤就在鏡頭前擺了幾個POSE,毫無常人面對鏡頭時的青澀。
大光頭舉着攝像機衝着王琦瑤前後左右拍了一遍,然後關了機,“夠了,張導眼毒,一葉知秋。”
“你回去等信兒吧,對了,手機一直開機啊,免得找不着你,耽誤張導開機。”小鬍子説。
留下電話,王琦瑤蹦蹦跳跳地回了家,一種無可言喻的喜悦在心裏盪漾着。
“你去哪兒了?”王琦瑤一進門,金燕紅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問道,餐桌上擺着飯菜。
“逛街去了。”王琦瑤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在門口換鞋。
“買什麼了?”
“什麼都沒買。”
“你真逛街去了嗎?”
“愛信不信!”
“先吃飯吧!”
王琦瑤並沒有露出半點痕跡,只是女人的敏感,讓金燕紅不得不起懷疑。
吃飯的時候,王琦瑤也儘量剋制着自己的喜悦,甚至還故意因為三天到了,沒能和大光頭小鬍子聯繫,而表現得有些失落,金燕紅看在眼裏,放鬆了警惕,開始給王琦瑤夾菜,母女關係又漸漸恢復正常了。
王琦瑤暗暗為自己的演技驚歎,覺得自己不當演員是不尊重科學發展觀,被張藝謀選中,也是理所應當的。
大光頭和小鬍子承諾,到了北京就把資料給張藝謀看,一個禮拜之內,給王琦瑤答覆。此後的三天裏,王琦瑤覺得生活開始不真實起來,自己隨時都有可能一步登天,甚至開始籌備自己去劇組要帶哪些東西,並對金燕紅和王運生有點兒依依惜別了。
三天後,王琦瑤等待的電話遲遲沒有打來,她坐立不安了,開始臆想大光頭和小鬍子在北京發生的事:第一天,他們到北京,下車後回家休息一天,第二天去找張藝謀彙報工作,張藝謀看到了那些資料,但是還要等看到另五路人馬收集的資料後再做決定,也許去海外選演員的人馬要晚一兩天回來,如此看來,還要等上幾日才能有結果。這期間,王琦瑤乾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看看手機是否開着,還有沒有電。
又過了三天,王琦瑤越來越焦慮,開始猜測沒有接到電話的原因:大光頭和小鬍子打電話的時候,恰好她的手機信號不好?大光頭和小鬍子把她電話弄丟了?張藝謀發現了有比自己更合適的人選……王琦瑤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已經睡不着覺,吃不下飯了。
第七天,王琦瑤終於熬不住了,趁金燕紅出門的時候,撥通了大光頭的電話。
“張導很忙,日理萬機,你彆着急。”
王琦瑤得到大光頭這樣的答覆。
掛了電話,王琦瑤想,張導畢竟是國際大導演,肯定不像她待業在家似的,無所事事。她這麼想,更是在安慰自己。
又過了一個星期,王琦瑤覺得必須再給大光頭打個電話,她已經六神無主度日如年了,等待消息,比聽到噩耗更折磨人。
“根據國際電影市場的動態,張導調整拍片計劃了,原來那片不拍了。”大光頭沒事兒人一樣在電話裏説道。
王琦瑤頓時懵了。
“那你們的工作不是白做了嗎?”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不過我們也沒白乾,至少發現了你。”
“那你們勸勸張導,讓他拍完這個片子再拍別的片子不行嗎?”王琦瑤感覺自己正從高處墜落,拼命想抓住點兒什麼。
“張導拍什麼電影,不是我們能左右的。”大光頭説,“而且搞藝術需要靈感,沒準張導的靈感已經跑到別的片子上去了。”
“那我怎麼辦?”王琦瑤在意的不是六百八十塊錢打了水漂,而是自己剛被點燃卻被熄滅的成名夢。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大光頭説,“我們馬上又要接別的戲了,到時候有合適的角色,會推薦你的!”
沒等王琦瑤再説什麼,大光頭就以現在正忙為由,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王琦瑤渾身冰冷,她對張藝謀放棄了原來的拍片計劃錯過了和她合作的這種愚蠢行為而感到憤慨。這時候,金燕紅從外面回來了,給王琦瑤帶回來一份蟹殼黃,讓王琦瑤先吃着,她準備晚飯。王琦瑤心不在焉地用牙籤扎着蟹殼黃,放進嘴裏,還熱着,她突然覺得,只有這個家才是温暖的。
但是在温暖的環境裏待膩了,總想出去透透風,外面的環境再惡劣,也磨滅不了那些精彩的誘惑,王琦瑤在心灰意冷時感受了幾天家庭的温暖後,不甘就此平庸下去的想法又蠢蠢欲動了。於是在金燕紅出門後,王琦瑤又撥打了大光頭的電話,這次,她沒有再看名片,她發現自己已經能記住大光頭的電話了。
“你不説給我推薦別的劇組嗎?我一直等你信兒呢!”王琦瑤的口氣裏帶着請求,同時還帶着幾分埋怨,“我存檔費都交了,你怎麼總不給我打電話?”
“其實我們一直想讓導演看看你,但是你在上海,劇組籌備都在北京,不方便。”
“那我只有去北京,才有機會見導演?”
“當然了。”大光頭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脱王琦瑤的糾纏。
如果王琦瑤現在知道,從一開始,大光頭和小鬍子就為了騙她那六百八十塊錢的話,她也就不會有什麼非分之想和荒唐舉動了,可是王琦瑤卻聽不出大光頭説這話的意思,只以為北京是文化中心,想拍電影,只能去北京。王琦瑤始終沒有懷疑別人,因為她過於相信自己了。
使少男少女們做出人生重大決定的往往並不是現實環境,而是他們從書中、從影視劇裏看到的那些離奇故事,被那些背井離鄉、天上掉餡餅、一夜成名故事中的傳奇色彩所吸引,無視現實的存在。他們認為,那才是生活的可能。
“媽,我想去北京。”王琦瑤不假思索地説出這句話,她怕想多了,反而沒有勇氣説出口了。
“北京沒什麼好玩的,不如去九寨溝。”金燕紅以為女兒想去旅遊。
“我要去北京拍電影。”王琦瑤覺得有必要讓金燕紅知道並接受自己的真實想法了,再掖着藏着就耽誤她的發展了,“大光頭和小鬍子讓我去北京見導演。”
金燕紅愣住了,她本以為女兒已經放下這件事了,昨天她還託朋友,給女兒聯繫了個事業單位,説好後天帶上女兒去面談,談妥了,下個月就上班了,沒想到女兒要拍電影的想法又死灰復燃了——或許壓根就沒滅過,只不過是被女兒埋得太深,她沒發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