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這件事太過蹊蹺,我覺得應該派人追查。」邵暉對沉坐在椅中的左震説,「我們一起幾次暗地裏的買賣,都不順利,總是在細節上出點小岔子,好在每次都處理得及時,有驚無險。這一次更離譜了,貨到北平,居然驚動了北平特派員專政署和警察署,大隊人馬圍追堵截,強行拆封驗貨。按道上規矩,除非他們得知了確切消息,否則態度不可能這麼強硬。」
「我不是已經通知你臨時換車了嗎?」左震一隻手支着額頭,目光垂注着桌上的紙筆。邵暉是他手下第一員大將,青幫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多年來一直跟着他出生人死,與其説是屬下,倒不如説是兄弟更恰當。
關於青幫在暗中進行的走私交易,一向由左震和邵暉親自打點,不輕易假手他人。至於明面上的生意,例如長三碼頭、貨倉和賭場,平常的雜務都交給石浩、堅叔、麻子六他們,石浩管船,堅叔管賬,麻子六管人,只有一些特殊的大買賣,才由左震親自處理。
前幾年,他們走私的數額非常龐大,從黃金、珠寶、鋼材、煤油、木材甚至到軍火,都有涉足,鐵路和水運沿線都有暗樁接應,除了不碰大煙,幾乎所有緊缺的貨都做過。一方面是因為局勢動盪,政府渙散,緝查力度不大;另一方面是因為當時向寒川投資華隆銀行,需要大量的資金後備。
近年來,長三碼頭的生意蒸蒸日上,華隆銀行也順利擴充,步人正規運作,而且走私風險也漸有增加,青幫已經縮小了走私的數量;而且棄鐵路用水運,人力物力都更加集中,把出事的可能性減至最低。
邵暉是這方面的行家,由他經手,不應該有任何問題才對。可是一連幾批貨都走漏風聲,最近這一批運到北平交易的藥材,甚至引來了特派員專政署的人,有人在暗中搞鬼是無庸置疑的事情。只是,但凡對方在暗我在明,而且一舉一動都在對方掌握中,那就説明是自己這一邊的人出了問題。
邵暉看了看左震的臉色,有點慚愧。「對不起二爺,這回我太疏忽了。若不是你通知換車及時,只怕,這批貨和兄弟們都得遭殃。但你怎麼知道會出事呢?」
左震温和地道:「這事不能怪你。最近我也不夠謹慎;大概是太平日子過久了,忘了那些血腥味了。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次我們遇見的對手,是策劃已久,很有計劃的一撥勢力,而且與黑白兩道都有掛勾。他們已經動手了,我們這邊還剛剛覺察。」
邵暉的面孑L繃緊了。若不是二爺一向時時小心,步步提防,此時只怕已經損失慘重,着了人家的道兒。「這麼説,目前我們處於被動。」
「這一個月內,封鎖所有暗地裏的交易,從這幾次走貨的人手開始清查,從頭到尾,經手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左震合起桌上的賬冊和文件,平靜的聲音裏,卻透出斬釘截鐵的決絕。
「是,二爺。」暉渾身一緊,「我會徹查!」
左震站起來,「先這樣吧,我得去百樂門一趟。英東那邊,這幾天也不怎麼太平,我過去看看。」
邵暉意外:「英少那兒也有問題嗎?會不會是巧合?」
左震淡淡一笑,「巧合,你覺得呢?」
邵暉嘆了口氣。剛過了幾天太平日子,看來,一波風雨又有欲來之勢了。他已經可以聽到天邊的悶雷聲。看着左震的背影,他不禁又覺得有點安心,不管有多大的事,二爺的周密、鎮定和冷靜都能帶領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化險為夷。有時候他真懷疑,在二爺平靜温和的表象下面,到底隱藏着多深的心機、多大的擔當?
從英東那兒出來,下樓到了舞廳,左震不由自主停了停,目光在場中掃了一圈。錦繡跑到哪兒去了?自從上次看見她被人欺負之後,每次來百樂門,都下意識地看她一眼才放心離開。好在經過那次的事,也沒有幾個人敢亂來了。
唐海隨着他停下,莫名其妙地問:「怎麼了二爺?」
左震自語:「她今天沒來嗎?」
「誰?」唐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二爺説的是錦繡姑娘吧,剛才我還看見她,陪客人喝酒來着。怎麼一轉眼的工夫,就不見影了?」
「算了,我們走吧。」左震轉身出了大門,卻在門口台階下面看到錦繡。她抱着一根電燈柱子,在幹什麼?
「錦繡?」左震在她身後試探地叫了一聲。見沒有反應,伸手扳過她的肩膀,「你怎麼了?」
「哇」的一聲,一股穢物噴了他一身。酒氣刺鼻。左震不能置信,她喝醉了酒?還吐在他身上?
唐海手忙腳亂地上前,拿出手巾想替左震擦一下身上,卻見酒汁淋漓,刺鼻的味道讓他差一點反胃——唉,這件上好的西裝外套是可惜了!這錦繡姑娘也是,吐哪兒不好啊,偏偏要和二爺過不去,這下子可好看了!
「不用。」左震抬手攔開他,扯住衣襟一分,只聽「嘶」的一聲,釦子紛紛崩落,就勢把外套用在地上,「這衣服也不能穿了。」
唐海惋惜地看着那件倒黴的衣服,回過神來,卻見左震已經攔腰抱起錦繡上了車。
「二爺,先去哪兒?獅子林嗎?」唐海在車上小心地問。
左震沉吟了一下,錦繡醉成這樣,回去誰來照顧她?「先去寧園道吧。」寧園道有他一處房子。不在長三碼頭的時候,他一般都會去那邊過夜。*****************
沒想到,嬌小的錦繡喝醉了酒會這麼重。左震好笑地把她抱上樓,後面目瞪口呆的王媽問唐海:「這是……哪兒來的姑娘啊?」二爺可從來沒有把女人帶回來過夜,就算找女人,也都在外邊解決。今天是怎麼啦?
唐海無奈地道:「快別問那麼多,再不趕快去幫忙,就要捱罵了。」
王媽嘮叨地關上門,「怎麼回事,喝多了酒?」看那姑娘,明明是酒醉的樣子,都爛泥一樣了,還帶回來幹嗎?
「拜託你,王媽,快點幫二爺找件乾淨衣服、放洗澡水,再沏壺醒酒茶。」唐海受不了地捂起耳朵。真不知道用人挑剔、治下嚴格的二爺怎麼會僱用王媽這樣慢手慢腳又噦裏叭嗦的下人。
「唔,好惡心……」錦繡在左震懷裏掙扎了一下,又幹嘔數聲,剛才差不多連膽汁都吐光了,在車上吐了一路,現在就算想吐,胃裏也沒什麼可以吐的東西了。左震皺了皺眉,把她放在大牀上,擰亮枱燈。
她喝了多少酒?一張臉蒼白得嚇人,滿額是汗,很辛苦的樣子。難道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酒量?還敢不怕死地跟客人拼酒。
左震擰了條熱水毛巾,輕輕擦乾淨她的臉,解開她領口的扣子。替她脱下鞋子的時候,天地良心,他連一點歪心也沒有;可是,當那隻纖細晶瑩的腳踝握在他手心裏,他居然沒出息地覺得一陣酥麻。
「二爺!」好在王媽進來得及時,「唉呀,這種粗活我來做就好了,您趕緊歇着去吧。洗澡水和衣服都準備好了,您吃過飯沒有,要不要煮點消夜……」
「我知道。」左震只好打斷她,「我去隔壁,你侍候錦繡小心點,有事叫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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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左震的房門剝啄地輕響了兩下。他一向睡得警醒,立時翻身而起:「什麼人?」
門口是王媽為難的聲音:「二爺,那位姑娘……」
左震拉開門,疲憊地抹了一把臉,「她又有什麼不對?」
王媽小聲道:「她一直哭。」
「什麼?」左震愕然。錦繡的酒品也太差了吧,成然又發起酒瘋來了?
可是,推開錦繡的門,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她根本還沒醒,醉得不省人事,王媽已經給她擦過身子,換了件寬大的布衫,看樣子那是王媽的衣服。她側着身蜷成一團,閉着眼睛,發出一陣一陣低弱模糊的囈語,聽不懂説些什麼。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緊閉的睫毛下滲出來,沿着蒼白的臉頰滾落。那睫毛長而翹,像柄小小的扇子,在眼眶下投着兩道淺淺的黑影。
「怪可憐的,怎麼叫都叫不醒。」王媽在後面擔心地看着,「是不是做什麼噩夢了?」
左震俯下身,蹙起了眉頭。「你沒煮點解酒茶給她喝?」
王媽道:「煮了,可是她喝不下去,喝一口就吐一口。」
「我抽屜裏有醒酒藥丸,你去拿過來。」左震扶起錦繡的頭,觸手處那邊的頭髮都是濕的。
是什麼事情,讓她在夢裏都會流淚?左震沉默地思量,她到底是夢見些什麼,去世的父母、千里外的家鄉、不願收留她的明珠、侮辱她的客人,還是——她心上的向英東?
喂她吃了藥,左震放錦繡在牀上躺好,對王媽道:「你先出去,我在這裏陪陪她。」
「哦,」王媽答應着出去,臨出門還不放心地回過頭瞄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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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一盞暈黃的燈光。
左震坐在牀頭,心思有點紛亂。身邊的錦繡忽然動了動,一隻手搭過來,正搭在他的腿上。燈光下,那隻手雪白而滑膩。散發着淡淡的光澤。
「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左震輕嘆一聲,俯下身去問。
錦繡睜開了眼睛,但目光像找不到焦點,迷濛地對着空氣。那隻玉也似的手,沿着左震的腿滑上了他的腰,整個人像只畏寒的貓兒,偎進了左震的胸前。是感覺到這胸膛的温暖,她的另一隻手也摸索着鑽人他敞開的衣襟,攀上了他堅實的肩膀。
「錦繡?」左震低啞地喚了她一聲,呼吸已經開始急促。
錦繡微閉着眼睛,輕輕地靠着他的臂彎。左震聽見她低低的聲音,「你不喜歡我,為什麼……我不夠美嗎?我不夠紅嗎……還是,我不會討好?」那語聲輕柔而迷惑,帶着她細細的喘息聲。
左震的眸子開始轉深,錦繡是在——引誘他?在他的牀上?要命的是,他居然有了反應!
懷裏的錦繡,呼吸帶着淡淡的酒氣,淡淡的清香;她雙頰暈紅,星眸半掩,貼着他的身體,不可思議的柔軟,而敞開的領口,把她頸下柔膩的肌膚和紅色抹胸的邊緣都暴露在左震的眼前。
左震微微一陣眩暈。四周的寂靜裏,瀰漫着誘惑的氣息。錦繡模糊的低語,不安的蠕動,是一道沿着他每寸身體蜿蜒竄上的電流,帶來彷佛刺穿了身體的顫慄。洶湧的慾望,一波一波鋪天蓋地淹沒過來——左震咬緊了牙關。
身體裏血液澎湃奔流的激盪,在他耳邊轟鳴,而他的堅強與冷寂、神志與意識,都在這慾望的漩渦裏的分崩瓦解!他猝然翻身,將錦繡禁錮在自己身下,屏息攫取她的細嫩和柔軟。
「不要……英少……」喘息之中,錦繡低喃。
左震渾身一僵。他緩緩抬頭,雙眼發紅,滿額汗珠滾滾而下。剛才——剛才錦繡叫了誰的名字?他懷裏的女人,竟然這樣清晰地喚着另一個男人!他震驚地、不敢置信地看着錦繡美麗的臉孔,一顆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扯起了胸腔裏一陣燒灼般的疼痛。
用盡所有的意志力才緩緩起身,左震的呼吸還帶着輕顫。
他明明知道錦繡喜歡英東,甚至他還親手把她送進了百樂門,讓她忍辱賣笑,換取靠近英東的機會。那麼剛才他是怎麼了?是什麼讓他昏了頭?這些年來,他身邊不止一個兩個女人,可是他還不記得有誰能讓他這樣失控!
左震轉身走進浴室,打開冷水管,從頭上直淋下去。他急需這刺骨的冰冷,來平息他的灼熱和憤怒。更讓他惱恨的是,他的身不由己、他的情不自禁。一個街上撿來的不解風情的丫頭片子,甚至心裏壓根兒都沒有他的存在,憑什麼輕易掌控他的情緒?
她到底是對他下了蠱,還是施了咒,居然把他引以為傲的理智和冷靜,都全盤擊潰!
一直以來,為了防備出賣和背叛,他早已習慣了時時刻刻的本能提防,即使在沉睡裏、在酒醉時、在最放縱的那一刻,他也保持着最後一分警醒,絕不完全淪陷。
如果錦繡是對頭布在他身邊的一步暗棋,剛才意亂情迷完全失控的那一刻,足以讓他死上十次都不止。
可是,可是想起她的温柔與倔強,她的脆弱與自尊,想起她站在雨裏迷了路的彷徨和無助,在百樂門裏跳第一個舞的生澀和緊張,想起她在月光如水下面吹簫的繾綣和寧靜,被拽着頭髮灌酒的柔弱和狼狽,想起她酒醉時萬般委屈的眼淚,還有在他懷裏那無法抗拒的迷媚……左震驀然閉上了眼睛。
他再不願承認,他再急於否定,也不能再逃避自己心裏悸動的感情。就算是鬼迷心竅,現在想退,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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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
錦繡在頭痛裏醒來,仍然眩暈和噁心。原來這就是宿醉的滋味?
這裏是什麼地方,這樣陌生,可是看上去似乎比獅子林都還講究幾分。再低頭一看,「啊!」錦繡忍不住驚呼一聲。
昨天……昨天發生了什麼事?這凌亂的是誰的衣服?慌亂之中,她想起酒醉之後似乎上了一輛熟悉的車,好象還做了一堆混亂的夢,夢見父母和明珠,無論她怎樣叫、怎樣追,都追不上他們的腳步,越來越遠,她被拋棄在黑夜無人的曠裏。在那種恐懼和悲痛之中,有人將她攬進了一個温暖的懷抱裏……是誰呢?夢中的感覺是那樣真實,堅實的觸感彷佛現在還彌留在指尖,可是,為什麼夢裏的人會那麼的熟悉,就像……就像是,左震?
「不可能!」錦繡從牀上跳了起來,她一定是記錯了,怎麼會下流得夢見二爺來抱她,就算夢見的男人是英少,那也情有可原哪。不錯,她一定是弄錯了,一定不是左震,是英少。
「榮小姐?」聽見她的叫聲,門被推開了,一個微胖而和藹的婦人站在門口,愕然地看着赤腳站在地上、衣衫不整,滿臉驚慌失措的錦繡,「你……起來了?」
錦繡砰一聲又跳回牀上,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凌亂不堪,「是啊……您……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你昨天喝醉酒了,不用害羞,是我給你換的衣服。」胖婦人笑咪咪地走進來,「你醉得可真不輕,害二爺陪你折騰了一晚上。」
什麼?錦繡面紅耳赤。是左震帶她回來的?那昨晚只是個夢,還是迷迷糊糊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天,她發誓,再也不能喝酒了。
「我是這裏打雜的王媽,喏,你的衣服,我已經幫你洗好烘乾了。」王媽一邊説,一邊把手裏的衣服放在錦繡牀頭,笑看一眼滿臉通紅的她,「換了衣服洗洗臉就下來吃早點,二爺在樓下餐廳等着呢。」
錦繡胡亂答應着,被王媽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和打量的眼光弄得心裏發虛。她那一臉滿意的笑是什麼意思?
抱起被子扔到一邊,錦繡趴在牀上認真搜尋可能的痕跡——好在,牀單雪白,雖然皺了點,可的確是乾乾淨淨的。錦繡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好極了,只是個夢而已。
她又不禁失笑,這樣緊張做什麼?難道二爺還真的會對她怎麼樣不成?
匆匆洗漱之後下了樓,餐桌上已經擺好了清粥小菜,火腿湯包,看上去賞心悦目。左震在旁邊沙發上看報紙,裹着件紫色厚毛衣,頭髮好象還濕漉漉的。
「二爺,對不起。」錦繡充滿歉意地站在他面前,「聽王媽説,我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
左震「唔」了一聲,連頭也不抬,「沒事了就快吃飯,一會兒我去碼頭,順便送你回獅子林。」
錦繡怔了怔,「你好象鼻音很重,着涼了麼?要是不舒服的話,就不用送我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沒那麼嬌弱。」左震打斷她,「快點吃飯。」
他不着涼才怪,十一月的天氣,一個晚上衝了四次冷水澡,簡直要命。也真是服了錦繡,只消片刻工夫,就能把他整成這樣,傳出去還真不用混了。今天一定得找個女人去去火,要不他會懷疑自己慾求不滿,以至於飢不擇食。
真是挫敗。
********************
有些時候,變化來得那麼突然。大家彷佛都還沒有準備,事情就已經發生了。
是個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的晚上,錦繡陪的是大興洋行的陳經理,來過好幾回,也算是熟客了。
舞廳門口突然有一陣騷動,一個大個子橫衝直撞地闖了進來,半邊身子鮮血淋漓,紫黑色臉膛上一臉油汗,猙獰嚇人。場中的人驚呼着紛紛閃躲,錦繡也本能一閃,猛然間反應過來,這不是石浩嗎?!出了什麼事?
「浩哥!」錦繡叫,「怎麼了?」
石浩狂亂的目光瞧見錦繡,衝過來一把抓住她,「二爺呢,二爺他人在不在這裏?」
錦繡被他嚇得魂都沒了。「在在在,他在樓上賭場……哎,浩哥!」
石浩已經撇下她往樓上衝去了。百樂門的護衞也忽啦啦地湧出來,還以為是有人砸場子鬧事,一見是石浩,不禁傻住,面面相覷——浩哥怎麼這樣狼狽?
錦繡知道不好,顧不得多想,拔腳跟着跑上樓去。
賭場裏烏煙瘴氣,喧嚷熱鬧;比起這裏,樓下的舞廳還算是比較文明的。石浩一眼就在人羣裏看見左震,還來不及擠過去,就急急地大嚷:「二爺,二爺!」
左震一抬頭,見着石浩慌張狼狽的樣子,臉色先一沉:「慌什麼?」
石浩奮力擠到他跟前,「二爺,出事了!剛,剛才在那邊……」
左震皺眉斷斥:「出了天大的事,你也先喘勻了氣再説話。」跟他不是一年兩年了,還這麼毛躁,遇事就慌了手腳,連話都説不清楚,只剩喘氣的份兒。
石浩一凜,「是,二爺。」他緊張地穩定了一下思緒,「是這麼回事,半個鐘頭之前英少和暉哥分別在望海樓教堂路口和咱們碼頭貨倉附近遇襲!」
「有傷亡?」左震霍然起身。
「英少受了傷,手下兄弟死傷慘重。麻子六報訊,暉哥在混戰當中走散,目前下落不明。」石浩一口氣説完,眼睛冒着火,「二爺,請你趕緊下命令吧,哪幫兔崽子活膩煩了,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不宰了他們我就算白混了!」
他猶自還在激動地嚷嚷,左震已經擲下手裏的牌九,一路向外疾走,一路向身後的唐海吩咐:「備車,我直接去碼頭貨倉現場。派人去向公館通知向先生英少受傷的事,再加派人手車輛,即刻跟石浩去保護英少,馬上送醫,如有耽擱,你提頭來見我。另外,找人通知麻子六,立刻調集人手封鎖望海樓教堂附近所有路口,看看還有沒有漏網之魚,仔細搜查,發現對方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即時回報!」他語聲清晰冷靜,三兩下將命令調派妥當,一眼看見在門口滿臉震驚的錦繡,「你跑這邊來做什麼?」
錦繡脱口而出:「英少會不會有事?」
左震一把將她拉出去,「趕快給我回去,這裏是你呆的地方嗎?」
錦繡這時才驀然驚覺,原來男人和女人的力量,有着這樣的天差地別。她並不是弱不禁風的那種女人,可是在左震鐵一般的臂膀下,她簡直就像是紙紮的,連一絲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左震一直把錦繡拖樓下,才厲聲道:「有我在,英少的事輪不到你操心!」
錦繡急忙道:「我也去。」
左震撇下她掉頭出門,「今天你敢跟着我,就別想再踏進百樂門一步。」
外面危機四伏,步步風險,錦繡這麼急着出去送死嗎?
剛出大門,左震聽見後面錦繡急促地叫了一聲:「二爺!千萬小心!」一回頭,看見她扶在門邊,雙眼滿是焦慮擔憂之色,像是生怕他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只看了這一眼,左震的心頭忽然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的温柔所填滿。錦繡是在擔心他嗎?原來,她的喜怒哀樂,並不是單單隻為了向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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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三碼頭貨倉。
左震一下車,守在那裏的高忠一個箭步迎上來:「二爺,您可來了。」
「什麼時候出的事?」左震沉聲問。
「也就兩盞茶工夫之前!」高忠躬腰交待,「當時暉哥帶着阿力、黃皮他們四五個兄弟,點完貨,剛走到這邊,就遇上埋伏了。」
左震臉色沒有一絲波動,額角卻隱隱暴出一道青筋。「説得好!都被人埋伏到自家地盤上了,你們養着幫巡邏看場子的,統統瞎了眼不成。」
高忠嚇得一個激靈,「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訓他們。」
左震唇邊一絲冷笑,「用不着,如果阿暉真的送了命,今天失職的上下人等,一個也別想活。」別人雖然看不出來,那是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現在他一亂,底下還不成了一鍋粥?可是,邵暉是他多年來同生共死的兄弟,不啻於是他一條手臂,現在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左震心裏已經是焦心如焚!
「馬上派人出去找!」左震冷喝,「阿暉如果沒受傷,不會失去聯絡;但若受了傷,就一定走不遠。附近大大小小的街道倉庫、店鋪住宅,給我仔仔細細摸一遍!」對方有多少人還不清楚,如果邵暉落在他們手上,那真是生不如死。
高忠匆忙安排着手下的一羣兄弟分頭行動,左震蹲下來,地上有血跡,一灘一灘的觸目驚心,是剛才激戰過的痕跡。邵暉到底因為什麼成了敵人攻擊的目標?還有,對方是早已在這邊佈下了陷阱,他們又憑什麼確切地掌握邵暉的行蹤?
最近邵暉一直在忙着追查走私情報泄密的事情,如果不是巧合,今晚的事與一連幾次私貨曝光有關,也許對方想阻止他的追查,也許邵暉已經有所發現,他們這麼做,是為了淹滅證據。還有,幫裏內部有奸細,現在已經成了毫無疑問的事。
可是,英東也同時被襲?即使是對頭尋仇挑釁,也應該把矛頭指向青幫,怎麼會對英東下手呢?難道這撥人與英東也有某種過節,不得不趁這邊還沒有提防警惕,來個先下手為強?
「點燈!」左震凝視着周圍的一片狼藉,「查一查對方有沒有留下痕跡。」混戰之中,有時候遺落下來的一點東西,會成為尋找線索的關鍵。
燈光大亮,左震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暗紫血跡中的一處亮光上——一隻被削斷的尾指,戴着枚赤金戒指。左震伸手拈起它,仔細端量,切口邊緣是不齊的細細鋸齒形……是邵暉貼身的鋸尾刀!那枚赤金戒指,正面鑄個「福」字,摘下來擦掉血跡,可見內面刻有「毛記」兩個蚊蚋小字。毛記金行打出來的戒指。
左震眼中掠過一絲獵豹噬血前暗赤的光芒。他招了招手,機靈的小跟班阿三趕緊湊過來:「二爺?」
左震低低吩咐了幾句話,站起身來揚聲道:「高忠,派人送阿三回去。」又特意囑咐一句,「記住,阿三,這件事一定要石浩親自辦,一旦揪出內奸,當場格斃!」
「是,二爺!」小三響亮地答應。
左震一直看着他上了車,才轉頭淡淡對高忠道:「我去英少那邊走一趟,你在這兒看緊,有什麼情況,即刻通報。」
高忠一迭聲地「是是是!」擦了擦頭上的虛汗,看左震的車駛遠,才朝身後一撥手下火大地罵道:「還傻着站着等死啊,找不回暉哥,今晚當值的都得遭殃!」可真是出了鬼,明明佈置得嚴嚴實實的防衞,怎麼出這麼大個亂子?二爺已經撂下話來,若再有什麼不當心,自個兒的腦袋只好換個地方了。
左震的車上,開車的司機問:「二爺,現在英少在哪邊?」
左震卻道:「前面路口轉頭,跟上阿三他們那一輛。遠遠跟着,不要太緊。」司機愕然,二爺又使什麼手段?剛才不是明明白白説要去英少那兒嗎?
不過,給左震開了這麼多年車,他也明白不該問的絕不多問,二爺這麼做,當然有他的道理。當年,左震剛出道的時候,曾經有個綽號叫「銀狐」,其心計智謀可見一斑。只是如今他已經不大直接沾手江湖爭殺,身份地位也不比從前,大家都恭恭敬敬改稱一聲「二爺」,沒有人再那樣稱呼他罷了二黑暗如濃墨的夜色,空寂的街巷,陰暗角落裏彷佛處處浮動着危險詭譎的氣息。
「嘎——」的一聲,尖厲的急剎車聲,劃破了夜的死寂。一輛打橫攔截的黑色車子上跳下五六個人來,帽子圍巾捂得嚴嚴實實,也不多話,端槍就掃。隨着槍聲和玻璃的碎裂聲,被狙擊的車內雖然勉強還擊,卻顯然寡不敵眾,一時間慘呼聲起,鮮血四濺!
密集的槍聲一停,狙擊人當中一個矮小的身影先躥了出來,一把拉開車門——車裏四個人,除了阿三和另外一名青幫屬下因為在後座,只是受傷以外,其餘兩個已經當場身亡。
「下來!〞那矮小的身影用槍指着阿三。旁邊重傷垂死的那名青幫兄弟掙扎着剛要動,已經被他毫不留情地一槍擊碎頭骨!
「你……想幹什麼?」阿三肩上中槍,又痛又怕,聲音打着顫。」
「左震叫你給石浩捎的什麼話?快説!」來人趨前一步,槍口對着阿三的前額,「少説一個字,就別想活過今天晚上廠,阿三臉都青了:「二爺……二爺只讓我上了車好好在後座趴着,聽見任何動靜不準妄動。」
「胡説!」那人急了,「他不是交代你找石浩辦什麼處置內奸的事麼,再不説實話——」
身後突然響起急促而短脆的槍聲,打斷了他的話。他霍然一驚,轉身看去,只見身後的幾個同夥已經倒下一半,剩下的兩個嚇慌了手腳,端着槍一陣亂掃:「什麼人,出來!」
黑暗的夜色裏,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只有兩道雪亮的刀光,從左側牆角處流星般掠起——來不及眨眼,甚至來不及驚叫一聲,最後的兩個人也仰天倒下,額頭上赫然釘着一柄深嵌入腦的短刀!
指着阿三腦袋的槍口,簌簌地發起抖來。一地死人,惟一活着的只剩他和嚇呆了的阿三。
「誰?」他大吼,聲音都嘶啞了,「躲在老鼠洞裏算什麼英雄好漢!」一邊朝着剛才發出刀光的牆角連開數槍,「滾出來!」可是,眼前一花,還沒等他看清,一蓬血霧已經噴起。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剛才還握着槍的右手,那隻手此刻已被一柄三寸短刀釘透!一隻黑洞洞的槍口,慢慢對上他的眼睛。
手上傳來麻痹的劇痛,在冷汗湧出來的瞬間,他看見一張冷靜、優遊、俊逸得令人膽寒的臉孔。
「二爺?!」他絕望地一聲低呼,連最後一絲力氣都隨着鮮血汩汩流出體外。此刻他看見的,正是那個他最怕最恨、最不想看見的人,左震。
左震伸出手,像對待一個老朋友那樣解開他的圍巾,「你熱得一頭汗,還戴着圍巾幹什麼?怕我看見你的臉?」
圍巾下,是一張駭成死灰色的臉,絡腮鬍子,前牙微微暴突,眼睛是那麼的恐懼和絕望。「何潤生。」左震眼睛微瞇,「好,原來是你。」
「二爺,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被逼的!」何潤生吞了一口唾沫,顫聲想要解釋。
「那麼,你説説看,是誰逼你的?」左震冷冷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是誰逼你,出賣青幫、背叛暉哥、殘殺兄弟?」
「我……我……」何潤生汗出如漿,「我不能説!」
左震的槍口,觸摸着他緊閉的眼睛,他甚至可以感覺到,那槍口射出子彈後的餘温。而左震平靜冷酷的聲音,敲擊着他快要繃斷的神經:「你不説的理由是什麼?」
「説出來之後,我死得更快!」何潤生心一橫,豁了出去:「除非二爺肯答應放我一條生路!」
左震唇邊緩緩出現一絲冷笑。「敢這樣和我説話,何潤生,我還真是低估了你。不過你若是認為,我會這樣放你走,你就錯了。」他專注地盯着面無人色的何潤生,「你憑什麼和我講條件?現在殺了你,那是我網開一面。在青幫多年了,你該明白,我要你開口,至少有一百種辦法——每一種都會叫你後悔,為什麼沒有趕緊死掉。」
何潤生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明白,他當然明白,青幫對付叛徒的法子是什麼,而左震逼他開口的法子又是什麼。求生還是求死,從他落人左震手裏那一刻,早巳由不得他了。
左震淡淡地告訴他:「從現在開始,你什麼時候肯説話了,我就什麼時候讓你死。」
「喀喀」兩聲,慘呼連同骨胳碎裂聲一同響起,何潤生兩條手臂,竟被硬生生扭斷!「二爺——」淒厲而絕望的聲音,迴盪在寒冷漆黑的夜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