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心特別抽時間出來,“陳永安,過來同老師説話。”
她給他一塊奶油夾心餅乾。
他並沒有立刻往嘴裏送。
銘心打開另一塊,先吃奶油,“看,這才是吃夾心餅乾之道。”
陳永安不作答。
“三年級真不好讀可是,深字多,又得背乘數表。”
他仍然不出聲。
銘心只得直接一點,“你看上去有點不快樂,為甚麼?”
他不肯開口。
這時,她聽到背後有人輕輕説:“他的母親去年因病逝世。”
啊,銘心抬起頭,那人正是陳永安的父親,父子長得一模一樣。
四周圍都是破碎的心,而且還不能放肆,必需儘快勇敢地把哀傷埋在心底,如常生活,世人同情心越來越稀薄,對弱者嗤之以鼻。
夏銘心與小小陳永安有了特殊默契,繼而對陳父亦有好感。
過兩天便有消息:劍宗畫廊很快把畫售出,周氏請銘心吃舨。
銘心穿着打扮都很隨便,沒想到對方安排了一個隆重華麗的二人宴。
周劍華看着夏銘心,“見過你,才知甚麼叫做清麗。”
這話有弦外之音,銘心聽得出來,她低頭不語。
“我從不知女子不化妝不戴首飾可以這樣好看。”
銘心温言道:“你已喝多了幾杯。”
周劍華笑,“一兩瓶白酒還難不倒我。”
“那我就放心了。”
“讓我介紹自已:我在一年前結束了一段三年長的婚姻,有一個九歲女兒。”
銘心揚起一條眉。
“女兒是前任女友所出,我與她還是朋友。”
銘心忍住笑意,聽他口氣,一切還至簡單不過:一個女友,是女兒的母親,另外一個前妻,如此而已。
銘心籲出一口氣。
“我如約會你,你不會拒絕吧。”
“我是打工女,未必有時間風花雪月。”
“我可以在經濟上協助你。”他很爽快。
銘心凝視他,“不,我喜歡自立,再者,我心裏另外有人。”
他不覺意外,微笑説:“是卓元聲吧。”
“你都知道。”把人家的事打聽得一清一楚,居心何在。
“我與卓家各人也有點了解,元聲不是任何女性的好對象,你那麼聰明伶俐的人,應該看得很透澈。”
銘心不想再坐下去。
“周先生,請把支票給我。”
周劍華只得把一隻信封交給她,銘心取出支票看過,收入手袋。
“我有點不舒服,想早退。”
“銘心,可是我言語上得罪了你。”
“不,”銘心並無生氣,“你是個生意人,心中只有買賣,也是應該的。”
“卓元聲這個人——憐憫不是愛。”
銘心打斷他,“閒談莫説人非。”話不投機半句多,她已經站了起來。
“你會吃苦。”
“多謝你的祝福。”
銘心匆匆離開豪華法國飯店,飢腸轆轆,看到間快餐店,走進去叫一客炸薯條。
“夏老師。”
她抬起頭,看見陳永安父子站她面前。
“可以一起坐嗎?”
“歡迎。”銘心展開笑容。
小永安手中有一塊夾心餅乾,他輕輕揭開,先吃掉奶油。
滿以為這個晚上已經泡湯,不料遇到了喜歡的人,生活永不叫人絕望。
他們三人並無刻意交談,但是氣氛良好,喝完咖啡,告別之際,小永安忽然擁抱老師。
銘心緊緊搗住小男孩的頭,上次他擁抱的女士還是他母親吧,可憐的孩子。
他們在門外道別。
第二天一早銘心到奧蘭度律師辦公室去。
“我會替你辦理利得税手續。”
“還有,”銘心説:“款子可否匯給卓元聲。”
“清了手續再説可好?別心急,我會順序替你辦妥。”
銘心點頭。
“教書生涯清苦。”
“是。”
“這筆款項可供你舒妤服服置業買車。”
“是。”
“但是,你情願贈予他人。”
“那人比我更需要這筆款項。”
奧蘭度説:“唉,我還以為自己見多識廣呢,卻還未見過你這樣的人。”
銘心交待完畢,道謝告辭。
回到家門,看到黃紀強與林栩琪,大為驚喜。
“稀客稀客,是特訪還是路過?”
林栩琪滿面春風迎上來,“銘心,給你送帖子來。”
銘心怔住,隔一會才會過意來,“恭喜恭喜,姻緣前定。”
黃紀強興奮地説:“不知怎地,我們覺得你彷佛是介紹人。”
銘心笑,“我一定到。”
“是一個簡單的婚禮,在屋子後園舉行,只請十多名熟朋友,然後,我收拾一下,搬進黃家,開始另一種生涯。”
林栩琪説得那樣有趣,銘心忍不住又笑。
黃紀強感慨地説:“真沒想到這樣順利。”
“是,”銘心額首,“該是你的,就是你的,毋需輾轉反側,汗流浹背。”
黃紀強説:“年輕時誤為愛惰必需在遍地荊棘下苦苦追求。”
“那也是一種寶貴經驗,好叫你更加珍惜今日。”
“夏老師,謝謝你。”
“為甚麼一直謝我?”
他們二人異口同聲答:“你給我們鼓勵。”
一對新人走後,銘心打開淡黃色喜帖,發覺佳期就在下個星期。
這倒也好,速戰速決,以免思慮過度,夜長夢多。
結婚,以及無論做甚麼,都應該有種勇氣。
銘心獨自赴會,這才發覺黃紀強的經濟情況原來那樣好,房子在山上,可以看到蔚藍色的海。
新娘神采飛揚,穿象牙白緞子套裝,配戴金色珠子,時髦得體。
她把香檳杯子遞給夏銘心。
銘心與她擁抱,有人前來拍照。
天公作美,整天都有陽光,銘心受良辰美景感染,心情十分好,坐在一角吃水果。
“夏老師。”有人叫她。
“噫,陳永安。”銘心大喜過望。
小永安的父親跟着出現。
他穿着西裝,比平日漂亮,差點認不出來,原來男子也需好好梳妝。
“你是男方還是女方的親友?”
“永安母親是新娘的表姐。”
“我是雙方的朋友。”
“一起坐。”
銘心忽然説:“我最喜歡這種簡單親切婚禮。”
“他們二人辦事能力高超,並且,最重要的是,他們知道要的是甚麼。”
銘心由衷替他們高興,“真實相配。”
小永安貼近他的夏老師坐,攝影師過來替他們三人拍照。
陳先生問:“你不介意吧。”
“怎麼會。”她落落大方。
銘心知道他叫陳健志。
新郎不慌不忙,悠悠過來,笑道:“永安,快到那邊去看木偶戲。”
陳健志陪着永安過去。
黃紀強説:“可憐的健志,獨自撫養小兒。”
銘心看他們父子背影不語。
“他現在把工作搬回家做,以便照顧永安。”
“好父親。”
“算是不幸中大幸,他的工作在家中展開似乎更妥,你可知他是一名電腦程式設計師?”
“聽説過。”
“我保證你不知道他專做電影中特技鏡頭。”
銘心訝異,“多麼有趣。”
“是,他是一個難得人才。”
“你們都那麼能幹,”銘心由表讚賞,“只得我一人資質平凡。”
“黃君轉過頭來,“夏老師,像你那麼有愛心的人是世上珍寶,怎可以説平凡。”
銘心張大了嘴又合攏。
新郎伸個懶腰,在和煦的陽光下口吐真言,“真愛叫人舒服。”
銘心的心一動。
“令人痛苦的叫折磨,回頭是岸。”
新娘走過來笑,“你別煩惱了銘心。”
“沒有的事。”
“銘心幫她整理頭髮。”
“到甚麼地方蜜月?”
“不去了,家裏最舒服。”
這時又有別的客人來同他們交際。
銘心放下酒杯走進屋內參觀。
一抬頭,怔住,只見自大廳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燈飾似曾相識,十分華麗。
呵,她想起來,這是故園的燈飾。
黃紀強把故園水晶燈搬到自己家來了,飯廳、走廊、梯間、一盞盞,在黃府還魂。
他真的忘卻故園?未必,但是,夏銘心會替他保守秘密。
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轉過頭去,看到陳健志。
銘心笑,“幾時教我電腦動畫。”
他笑笑,在不遠處站住,“有一架數碼相機便可以開始。”
“你的工作多繽紛。”
“剛相反,一格一格做,工作三數個月,在銀幕上可能只出現三秒鐘。”
銘心詫異,“為甚麼所有職業都那麼辛苦?”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這就是真實人生呀。”
銘心覺得他非常親切,她樂於接近他。
“永安呢?”
“看木偶戲。”
“劇目是甚麼?”
“小紅帽與大灰狼。”
銘心有點失望。
陳健志好奇,“你盼望看甚麼?”
銘心笑:“遊園驚夢。”
陳也笑,接着,他有點茫然,自從妻子逝世後還是第一次與人有説有笑,他不禁有點羞愧。
“黃家有個好書房,過來參觀。”
推開門,果然,藏書甚豐,佈置也別緻,兩張大大皮沙發,客人可以消磨竟日。
陳健志取出其中一本精裝書,打開一角,銘心發覺那本書其實是隻酒瓶,陳君把拔蘭地倒在水晶玻璃杯裏,喝一口。
茶几上放着兩盞晴蜓圖案染色玻璃的鐵芬尼枱燈,亦是故園舊物。
陳健志不知就裏,他這樣説:“我最欣賞黃宅的燈飾,是最近才換上的,真有心思。”
銘心點頭認同。
“紀強最會佈置家居。”
銘心説:“他們兩人都有審美眼光。”
陳健志放下酒杯,“我得去看看永安。”
“我陪你。”
永安難得有伴,正在玩集體遊戲,十分高興,陳健忘放心了。
他輕輕説:“這便是我目前全部感情生活。”
銘心笑道:“全職父親的確不易為,不過,孩子很快會長大,屆時,你求他陪你,他還説他沒有空。”
陳健志點頭,“夏老師,同你講話真有得益。”
“我也自家長們學習,許多母親與幼兒形影不離,就是知道十六七歲一到,孩子們一定會飛出去,不如趁流金歲月,盡情凝纏一番。”
陳君訝異,“那些太太們竟如此智慧。”
銘心似笑非笑,“你一定看輕家庭主婦。”
“不,不。”他也笑了。
他亡妻是優秀建築師,他的確不大理會全職主婦。
永安看到父親,過來招呼,看得出兩父子都許久沒有這樣開心過。
客人漸漸離去,銘心沒想到會在宴會逗留那麼久,她依依不捨。
她冒失地對主人説:“希望還有下一次。”
“嘎!”新娘子追着她來打。
林栩琪轉進屋內,銘心沒聲價跟住她道歉。
“我指請客,下次再請我大吃大喝。”
林栩琪轉過身來,手中多了一束花球,她輕輕扔向夏銘心,銘心接住。
“下一個新娘是你。”
她故意把那束小小白茶花留給銘心,銘心深深嗅着花香,心中好生感動。
銘心説:“我不是十分想結婚。”
“結婚好,有個伴。”
“可以找男朋友。”
“噫,人家也不能等你一輩子,男人也渴望成家立室,屆時你會一個個失去他們。”
説得夏銘心害怕起來。
她可以想像或許有一天到了三十多還自稱是女孩子,對男生再柔情蜜意也無用,因為生育年齡已過……”
“你面色都變了。”
“你差些點中我死穴。”
這時,陳健志父子前來道別;“夏老師,我們先走一步。”
“我也該告辭了。”
臨上車,陳健志忽然走過來,攀住銘心的車門,輕輕説:“夏老師,星期六不知你可有空,想約你吃晚飯。”
銘心呵一聲,“可以呀,把時間地址告訴我,我會準時到。”
“就在舍下,我親手下廚。”
“好極了,我熱烈盼望。”
多麼温馨的第一次約會。
回到家,銘心深深嘆息,為甚麼與卓家的人相聚不能那樣愉快順利?
他們原是天之驕子,可是不知怎地,難得自心中發出罕見的笑容,世人百般遷就,他們卻當天經地義,實難相處。
與卓元聲實在沒有話題,他對人情世故一無所知,他甚至沒有職業。
該剎那夏銘心看得極之通澈。
啊她的心已變。
星期五下午,奧蘭度律師給她消息:
“你的除税款項已經出來,可需即時匯去?”
“不,我會親自送到。”
“我的夥計已經收工,星期一才替你辦本票可好?”
“不急。”
她訴苦:“你看,星期五下午才三時十五分他們已經急急逸去,人人無心工作,本市經濟焉得不衰退。”
銘心笑,“做人為甚麼嘛,至要緊健康快樂。”
“説得也是,打完這通電話我也遁了。”
“去何處?”
“到湖畔去兩日。”
“玩得高興點。”
放下電話,她到廚房衝荼。
經過書房,發覺元宗給她的畫斜了點,她伸手去移正。
露台的窗簾拂動。
“誰?”獨居人總是特別警惕。
“我。”
“元宗?”
“銘心,向前走,好好生活,你應得到美滿幸福的家庭。”
“元宗!”
銘心走過去,窗簾後哪裏有甚麼人。她趺坐在地,掩住面孔,她渴望得到元宗的祝福,故生幻象。
第二天往陳家赴約之際,銘心有點憔悴。
可是一進門已被小永安打動。
他親自為老師斟茶,並帶領她參觀家居。
陳健志在廚房忙,笑問:“你可吃莞茜?”
“吃,都吃。”
小永安叫她:“夏老師,這邊來。”
銘心完全不覺得壓力,她抬頭一看,只見天花板只掛着很普通的燈飾,更加鬆一口氣。
陳宅完全沒有故園的陰影。
“這是爸爸的工作間。”
“譁。”
整個地庫約兩千平方尺面積,像科幻小説中的實驗室,電腦及各式儀器密佈。
“永安,你可願意招呼同學參觀這工作室,”銘心十分興奮,“我會囑他們小心。”
“讓我去問爸爸。”
銘心坐下來,碰碰這個,又摸摸那個,充滿好奇心,一如小孩子。
陳健志出現,“我來示範。”
他立刻表演如何令一隻卡通老鼠活起來,説笑話,打筋斗,以及提醒主人及客人:“意大利麪已經做好,不吃就涼了。”
銘心拍手大笑。
她幫永安洗手,一邊説:“你的家真可愛。”
永安忽然問:“你會常常來嗎?”
銘心一怔。
“爸爸真寂寞。”
銘心還未來得及答覆,永安又説:“將來我也想與女生約會,如果老掛住陪他,就不能出去。”
銘心忍住笑,“這是你沉默寡歡的原因?”
“我擔心他,我也思念母親。”
陳健志咳嗽一聲,“你們在談我?”
“不,我們在説功課。”
這樣舒服,簡直可以拎只箱子搬進來住。
五年來的焦慮、盼望、奔波、尋覓,忽然在該剎那得到安息。
資質普通的人,最適宜過平凡的日子。
有理智的人才不會自尋煩惱去追求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人與事。
夏銘心沉默,嘴裏香甜的意大利麪令她有回頭是岸的感覺。
飯後,她陪永安讀詩:“李白登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銘心籲出一口氣,她輕輕説:“唉呀,我累了。”
陳君送她到門口,“好像不太似約會。”有點歉意。
“約會有很多種。”
“更不似第一次約會。”
銘心微笑,“因為我忘記帶花來。”
“下星期六永安去網球營,你可想看戲?”
“我打算去東岸,如果來得及,我會通知你。”
拒絕他一點困難也沒有,並不害怕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她相信他是一個心理健康的人。
“我等你消息。”
銘心把車開走,在轉角往回看,只見他還站在門口向她擺手。
他打算送到她的車子消失在角落為止。
夏銘心再一次到東岸,這回,她下定決心,非得坐下來好好與卓元聲敍舊。
她想多留幾天,預定了酒店,並且提前在電話上留言。
“元聲,我星期一下午八時到你處,銘心。”
自覺沒有漏洞,她攜着那張支票出發。
在飛機上她一直練習對白:“元聲,這是你大哥留給你的禮物,或者,可以幫你再站起來,”不不,站起來不好,不等於説他現在正向躺着嗎,那是多大的侮辱。
“這筆款子或者可以幫你投資小生意。”
“元宗想你接受他的心意。”
“好好運用。”
銘心頹然,都不知説甚麼才可以不卑不亢,皆大歡喜,她覺得處處是壓力,像大考時步入試場的學生,銘心的胄似塞了鉛球。
她渴望元聲會來接她,但是四處張望,沒有他,銘心低頭疾步走出飛機場叫計程車。
一定有事走不開,或者,他忽然感到不舒服。
車程不過廿餘分鐘,銘心已到他住的公寓大廈。
仍是那個多事的管理員來應門,他仍然認得大眼睛的夏銘心,這次他神色有點不安。
“又是你。”
銘心有點好笑,“可不是。”
“他知道你會來?”
“我已通知他。”
沒想到管理員像個家長。
她在卓元聲門口敲兩下。
屋子裏有人,她可以聽到音樂聲。
半晌有人拉開門,“誰?”
“元聲,是夏銘心。”
卓元聲詫異到極點,“銘心,甚麼風把你送來?”
“我已經在電話上留言説會在這個時候造訪。”
“是嗎,我剛回來,竟未留意。”
這時,他身後有人問:“誰?”
元聲連忙説:“銘心,進來再説,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
銘心想走進公寓,可是不知怎地,雙腳一時沒提得起來,她定一定神,緩緩開步。
只聽得卓元聲説:“鉻心是我的好朋友,這是沈乃慈。”
那位沈小姐臉容清秀,衣着名貴,一看就知道好出身,語氣十分天真,熱誠地説:“元聲一早告訴我你的故事,我聽得感動落淚。”
銘心發呆,她的故事,她有甚麼故事?
沈乃慈年輕,熱情,像沒有生活經驗,她説:“你是元聲大哥的女友,可是這樣?”
“我--”銘心不知如何分辨。
元聲有點尷尬,“銘心,請坐。”
銘心剛坐好,沈乃慈已經像半個女主人那樣斟上杯茶。
銘心發覺公寓牆壁刷了蛋黃色,傢俱也已換過,很悦目,但不適合卓元聲。
這一定是沈小姐的主意,但,她的行動怎麼會那樣快,她是幾時闖入這間公寓來的?
銘心忽然明白管理員閃爍的神情從何而來。
卓元聲問她:“你可是路過?”
銘心立刻答:“呵是。”
沈乃慈説:“應該提早通知我們準備才是。”
她笑眯眯看住銘心,呵,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銘心卻忽然釋然。
夏銘心,這是你放下重擔的好機會,還不順勢拋下包袱?
“沈小姐家裏是生意人吧。”
“家父是華懋建築東主,我學室內裝修。”
“那多好。”
“是呀,我在父親店裏掛單幫忙,工作量不低,可是不用搞人事關係,十分愉快。”
值得羨慕。
“元聲現在也在華懋工作。”
原來如此。
“家父相當欣賞他。”
明白了。
夏銘心鎮定下來,反而替卓元聲高興,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正應常配一個不懂民間疾苦的她。
銘心緩緩恢復了笑容,只有這位沈小姐才有能力照顧卓元聲,她有家勢支撐。
這時卓元聲説:“慈子,嘴巴不要老説話,還不去訂位子與銘心出去吃頓飯。”
“銘心姐姐喜歡吃甚麼?”
銘心站起來,“不敢當。”
“我訂法國菜館吧。”
她一走開,銘心與元聲有片刻沉默。
然後元聲低聲問:“你認為她可適合我?”
銘心點點頭,由衷地説:“再好沒有了。”
“沈家兩老及一個哥哥也器重我。”
“那更加沒話講。”
“其實,任何女孩同我在一起都是不幸。”
銘心搖頭,“不,看對象是誰。”他不是人人負擔得起,可是沈家應遊刃有餘。
“我不會打工顧家。”
“這一點乃慈很明白。”
卓元聲微笑,“她同我一樣,從未試過正式工作。”
“那麼,兩人才不會衝突。”
“你贊成我們?”元聲有意外之喜。
銘心點點頭,“你倆可以無憂無慮盡情發揮生活情趣。”
“但是上尉,”他又那樣叫她,“我最愛的人是你。”
銘心温和地答:“我也是。”
他們緊緊握住手,銘心心中閃過一絲悽惶。
沈乃慈出來説:“位子已經訂好,可以出發。”
銘心站起來,“我還有事,不去了。”
“甚麼?”乃慈聲音中無限歡喜。
“你們兩人玩高興一點。”
“銘心姐姐,我送你出去。」
這聲姐姐無此尊敬,是叫夏銘心自重。
銘心姐姐,你住過故園?”
沈乃慈對她的事很清楚。
銘心簡單地答:“是。”
“那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
銘心微微笑,“你有的是時間,慢慢叫元聲説給你聽。”
沈乃慈仍不罷休,“那是否一個叫人永誌不忘的地方?”
銘心想一想,“視人而定。”
像她,也正在努力忘卻。
“乃慈,你回去吧,元聲會找你。”
“那麼,我失陪了。”
銘心正想離去,那個多事的管理員又走過來,遞支香煙給她。
“我不抽煙。”
“怕甚麼?”
銘心笑了,這個人真有趣,冷眼旁觀,對世情甚有心得。
他替她點火,她籲出口氣。
“小姐,你寬宏的量度,會對你有幫助。”
銘心無奈地笑,“你的評語有點像幸運餅裏的幾句。”
“你會找到幸福。”
銘心展顏。
她離開了那間公寓大廈,離開了卓元聲。
回到自己家裏,整理過行李,銘心才發覺那張支票仍然在她口袋。
沒有交出去。
卓元聲也不需要它。
銘心開車到兒童醫院。
她同接待員説明來意:“我想捐筆款項給患癌症兒童。”
籌款部主任喜出望外迎出來。
銘心把支票交給他。
他一看數目字,“我代表病童衷心感激你。”
銘心只點點頭。
“你可需要任何移交儀式?”
銘心搖搖頭。
“小姐尊姓大名?”
銘心微笑,“無名氏。”
“捐贈人是誰?”
“無名氏。”
“我由衷佩服尊敬你倆。”
夏銘心告辭。
在路上,她輕輕説:元宗元宗,相信你會同意我的做法。
回到家,她撥電話給陳健志。
他喜出望外,“回來了?”
“我想到你家來。”
“現在?歡迎之至。”
到了陳宅,才發覺他正在開工作會議。
“我有無妨礙甚麼?”她略為後悔唐突。
“當然沒有,別理這幫人,他們自昨日上午十時賴到現在,三十多小時不走,累壞人。”
銘心駭笑。
果然,陳健志一臉鬍髭渣。
工作人員看見有女客來,也都識趣地逐一離去。
“永安呢?”
“參加同學生日會去了。”
“我去替你做杯茶。”
“一會兒會有清潔工人來收拾。”
廚房裏全是昨晚用過的杯碟,銘心發覺無煙無酒,十分寬慰。
有人按鈴,是來收拾的女庸,銘心開門給她。
電話鈴響,傭人接過聽,半響同銘心説:“太太,找你。”
銘心來不及説她不是陳太太,電話那一頭是同學家長。
“陳太太,生日會約半小時後散,請派人來接永安。”
“請把地址告訴我,我立刻來。”
衝好茶,走到客廳,發覺陳健志倒在沙發上累極熟睡,還輕輕扯鼻鼾。
銘心走近,坐在他身邊。
他可有做夢,可有夢見亡妻?
銘心把手按在他手臂上一會兒,他並沒有醒來。
銘心出門去接小永安回家。
她正式翻到生活新一頁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