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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鄧醫生輕輕説:“半年後卓元宗舊病復發,不幸辭世。”

    可那像是大力被人掌摑了幾下,耳畔發出嗡嗡聲,眼前有金星亂舞。

    鄧醫生説下去:“我們三人的心血都付之流水,接着,我也與卓家失去聯絡。”

    銘心伸手撐住抬角才站得穩。

    忽然之間,她的頭顱重得不是脖子可以支撐,歪在一旁,銘心再三努力,只是抬不起頭來。

    “夏小姐,最重要的是,我們已經盡了力。”

    鄧醫生又嗟嘆了幾句,得不到銘心的回應,他轉向她,發覺她面色煞白。”

    “夏小姐,”他扶着她坐下,“你沒有事吧。”

    她終於抬起頭來,鄧醫生看到她眼睛裏絕望的神色。

    鄧醫生曾經在病人至親臉上見過這種神情,知道當事人心情如何。

    他輕輕安慰:“你到今日才知道消息?最近我才知道故園已經易主……”

    沒有一日她不想起他,卻原來他已不在人世上,銘心感覺悽酸非筆墨可以形容。”

    “他們兄弟人才出眾,的確是難忘的人物。”

    半晌,夏銘心才站起來,“鄧醫牛,祝你前程似錦。”

    鄧醫生給她一張名片,“希望我們可以保持聯絡。”

    “是。”

    “卓元宗的安息地在昆士蘭墓園。”

    “鄧醫生,真感謝你。”

    “夏小姐,你的手在顫抖,所以我們一直不贊成捐贈者與病人見面。”

    銘心悄悄離去。

    走到門口,看到車子,腳步忽然踉蹌,內心一片茫然,準備了不知多少話想再次見面時説,此刻都落了空。

    “細胞有記憶,你有無沾染到我的習氣?”

    “這幾年生活好嗎,你仍然獨身?”

    “以前都忘記問你,你在學校讀哪一科。”

    銘心上了車,駛往昆士蘭。

    管理員替她查位置:“東北方向,一列櫻樹那裏,B十二。”

    銘心抬頭一望,只見一排數十株櫻花樹正盛放,一片香雪海似花浪,走近了,櫻瓣紛紛如雪片般落在行人身上,這是大和之魂,象徵生命燦爛的速逝。

    山丘以外是大海,無比寧靜,元宗會喜歡這裏。

    銘心找到位置。

    小小平放的大理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

    銘心凝視良久。

    這時,她頭頂肩膀已滿滿沾着花瓣,銘心也無暇抖落,一轉身,卻看見一雙老年人。

    這不是老魯兩夫妻嗎。

    呵終於碰到熟人了。

    老魯扶着妻子,魯媽蹲下,放低鮮花,暗暗垂淚。

    銘心低聲問:“魯媽,你記得我嗎?”

    魯媽抬起頭,又蒼老許多,她喃喃説:“那天出去,他沒有再回來。”

    銘心吃驚,魯媽思維已經混淆,這五年的變化可真意外。

    老魯歉意地説:“對不起,她思念亡兒過度……”

    “老魯,我是夏銘心。”

    老魯看着她,搖搖頭,“我們認識嗎?”

    他已忘記故園從前的客人。

    “其實,我們的孩子並非在此安息。”

    “老魯,元聲呢,他在甚麼地方?”

    老魯已不再回答,他扶着妻子到附近長凳上坐下。

    銘心只看到兩人的白髮在風中拂動。

    她不忍再打擾他們。

    那天回到家,銘心只覺得小房間的四面牆壁像盒子似朝她合攏。

    她痛哭失聲。

    第二天上學,連小孩子都問“夏小姐是否生病,”她頭臉浮腫,形容憔悴,終於叫代課老師來幫忙。

    她去報館去刊登廣告。

    “尋人:元聲自五年前夏季別後一直思念不已,請儘快聯絡,銘心。”

    廣告部負責人是一個紅髮的年輕人,信短短兩句話小知怎地感動了他。

    他糾纏不已,“五年你都沒找到別人?”

    銘心不出聲。

    他的同事警告他.“彼得別騷擾客人。”

    “可是彼得仍然非常震盪,“在這個喝一杯咖啡時間可結一段情緣的時代,尋找五年前舊愛令人惻然,千多個日子還沒有找到更好的?”

    忽然之間銘心決定回答這個陌生人:“沒有。”她落下淚來。

    廣告登出來了,一連三天,面積雖然不大,可是該看見的人定看得見。

    不過,夏銘心還是失望了。

    每天她都到報館問消息,紅髮年輕人殷勤招呼她。

    “也許,他已經不住在本市。”

    銘心當然知道有這個可能。

    “希望有朋友會轉告他。”

    銘心惆悵地低下頭。

    “你一直在等他?”

    銘心卻問:“刊登我自己的電話會不會好一點?”

    “在大城市,一個女子在報上公開電話號碼是十分危險做法。”

    “你説得對。”

    “看,午飯時間已到,我們到隔壁去進餐如何?”

    銘心搖搖頭,“我不餓,謝謝。”

    年輕人有點無奈。

    一個星期後,銘心已沒有時間再去報館打探消息,她需準備學生成績表。

    可是紅髮人的電話來了。

    “夏小組,有人親手送件包裹到報館給你。”

    “誰?”

    “據同事説,是一名華裔年輊男子。”

    “姓甚名誰?”

    “沒留下姓名,也沒多話,留下包裹就走了。”

    “我立刻來。”

    紅髮彼得在等她。

    包裹不大,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畫。

    銘心急不及待,當着外人就拆開來看。

    油皮紙一打開,她呆住。

    呀,水彩畫中的正是夏銘心,花叢裏,揹着身子,坐石凳上,這正是卓元宗的作品。

    故園中有無數名貴傢俬雜物,有人萬分匆忙中只帶了這幅無關重要的習作出來。

    可見這些日子以來也不是夏銘心一個人多情。

    銘心拍着畫作不得聲。

    彼得問:“畫中人是你吧,一看就知道。”

    “是誰送畫來?”

    “那人沒留下任何口訊。”

    銘心急得直搖頭。

    “或者,他暫時還未打算見你,有一日,他會準備好。”

    銘心頹然。

    “讓我請你喝杯咖啡。”

    這次,銘心隨他走到附近咖啡店。

    他卻替她叫了一杯熱可可。

    接着,他大惑不解地問:“為甚麼其中擔擱了五年時間?”

    問得真好。

    因為自尊的緣故吧,既然掃地出門,她想忘記整件事,沒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彼得説:“我雖然在廣告部工作,但是也時時做特寫,如果你想講故事的話,我有隻好耳朵。”

    銘心只點點頭。

    喝完可可,她告辭。

    銘心一直把那張小小水彩畫抱在胸前,路過一片畫廊,她推門進去。

    一位中年太太迎上來招呼:“小姐想看甚麼?”

    “我來鑲畫。”

    “呵,我們的服務定叫你滿意。”

    夏銘心把畫輕輕打開來。

    那位太太一看,不由得再看,然後問:“配木架子可好?請到這邊來挑,我們有防紫外線不反光玻璃,畫不會褪色。”

    然後,她回到店後小辦公室去不知同誰説了兩句話

    銘心選了橡木架子,一抬頭,看到位老先生站在她面前。

    他自我介紹,“我是畫廊東主史東。”

    銘心頷首。

    “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畫嗎?”

    銘心給他看。

    “嗯,”銀髮的老人説:“畫中人是你吧。”

    奇怪,只是小小一個背影,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你的髮型與服飾沒有太大改變。”

    他有甚麼話要説?

    終於,他咳嗽一聲,“這位小姐,原來畫家卓元宗是你的好朋友。”

    銘心發怔,“你怎麼會認識卓元宗?”

    老史東比她更加詫異,“我是一間畫廊的東主,我自然知道卓元宗是誰。”

    銘心一時還不明白。

    老人笑道:“我雖然沒見過卓元宗,但他是一個很出名的畫家,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

    銘心呆住。

    不不,她卻不知道,她握緊拳頭,內心悽惶痠痛,她還沒來得及好好認識他,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

    “卓元宗的畫帶有極大温柔的傷感,筆觸細膩,十分受到讚賞,畫家在四年前不幸英年早逝,今日有許多人願意出高價徵求他的作品。”

    老先生的語氣十分興奮。

    銘心從來不知道卓元宗有一份成功的事業。

    她一直以為寫生不過是他的嗜好。

    “小姐,你可願意把把這幅畫出售?”

    銘心退後一步。

    “不。”

    “小姐,我可以出一個理想的價錢。”

    “永不。”

    銘心抱起畫,立刻走出那間畫廊,頭也不回的離去。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許多非賣品,曾經有人問夏銘心的骨髓值多少,無價,這幅寫生值多少?也屬無價。

    第二天,銘心託彼得再替她刊登分類廣告。

    “元聲,畫已收到,請予進一步接觸。”

    這一次,音訊全無,個多月沒有任何消息。

    自從離開故園之後,夏銘心晶瑩的眼睛已添了一層思慮,這陣子更加憂鬱。

    她尋找卓元宗的資料,發覺他是畫壇一個相當重要人物,自十八歲開始就舉行私人畫展,獲得佳評。

    孤陋寡聞的夏銘心有眼不識泰山。

    她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病重,家人也全無提到他的成就。

    她竟不知道他是誰。

    要到現在才把拼圖一塊塊湊在起,知道圖畫的大概。

    銘心深深嘆息。

    她料不到彼得會把這件事寫成特寫刊登在報紙上。

    題目叫:“尋找昔日的愛”。

    他用簡單的筆調,豐富的感情,把某位年輕女子兩度刊登尋人廣告的過程敍述出來。

    他的忠告是:“抓住對方的手臂,今日,現在,立刻就愛他,不要放走機會,遺憾一生。”

    讀者顯然是感動了,據説報館的電子郵箱塞滿意見書,紛紛表示同情。

    不願主動愛人的人泰半卻十分渴望被愛,所以愛情故事永遠會受歡迎。

    彼得説:“也許他會看到這段特寫。”

    銘心也這樣希望。

    “有無想過聘請私家偵探?”

    “他不會喜歡。”

    “你説得對。”

    “我已盡了我的力。”

    “電視台願意訪問你。”

    “甚麼?”

    彼得説:“請你親身講述你的故事,並且把他的照片登出來,一定有人見過他。”

    銘心籲出一口氣,“他不是逃犯。”

    彼得説:“你説得對。”

    “把你故事寫出來,你不惱怒吧。”

    銘心微笑,“不,那不是我的故事,那只是你看到尋人啓事後的感覺。”

    “仍然是朋友?”

    “是,不過,總得有心理準備:甚麼都有可能被你寫出來。”

    彼得笑,“所以寫作人都嘆寂寞,沒人敢同我們做朋友。”

    銘心被他逗笑了。

    “你的確不方便在電視出現,學生家長會認得你。”

    這也是原同?不,夏銘心只是怕卓元聲不高興。

    換了是她,也怕人窮追猛打,硬是把她揪出來見面。

    暑假,銘心並沒有空下來,她主動教暑期班。

    一位家長接女兒放學時問:“夏老師,你願意教孩子們普通話嗎?”

    夏銘心一怔:“你怎麼知道我會普通話?”

    “好像是周太太説的。”

    “你們有何建議?”

    “我們有十名孩子,我願意借出起坐間做課室,每天下午二至四時上稞,希望暑假可以學懂會話。”

    “孩子們多大年紀?”

    “六至十六歲都有,我也想旁聽,夏老師,此時再不諳普通話,真是甚麼地方都不用去了。”

    銘心低頭一想,“也好。”

    家長徐太太説:“謝謝夏老師,酬勞方面--”

    “我願盡義務,不計這些。”

    那徐太太歡天喜地走了。

    銘心低下頭。

    呀,教授普通話,記憶猶新。

    她的腳步即時沉重起來。

    過兩日,徐太太已經來約日子,許多家庭主婦都十分具組織能力,學習時間表很簡單,每節課三十五分鐘,當中半小時吃點心小息上衞生間,並且有問卷徵詢學生們喜歡吃甚麼喝甚麼。

    這樣費勁地免費招侍,真是難得。

    徐太太解釋:“下次輪到周太太主辦網球班。”

    多麼益智,三五年下來,孩子們可以學到所有武藝。

    “夏小姐,八個星期,各憑天份,學到多少是多少,學生無怨。”

    銘心不敢怠慢,準備了有趣吸引的講義。

    徐家環境極佳,用了近一千平方尺的地庫起座間做課室,兩張乒乓球桌排開,一桶筆,一疊拍字部。

    銘心詫異,在她那個年代,要學甚麼,簡直需苦苦追求,哪比現在,甚麼都準備妥當,請君入座。

    學生都守時,可是人數超出許多,一數人頭,足足十八名。

    當然難不倒夏銘心,她的教授幽默,精簡,速成,啊,五年過去了,她的工夫比起千多個日子前,當然精進十倍。

    可幸熱誠也不減當年,她精力的凝聚感動了六歲至十六歲的學生。

    小息時她坐在一旁喝礦泉水,徐太太過去陪她。

    “夏小姐沒有男朋友。”

    銘心搖搖頭。

    “這樣的人才,怎麼可能。”

    銘心微笑,“可見男性看女性,與女性看女性,觀點角度完全不同。”

    輪到徐太太搖頭,“不,你不用謙虛,這裏邊有個故事。”

    銘心失笑,“你倒説説看。”

    “‘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銘心一聽,訝異得睜大了眼,從此對家庭主婦改觀,她原本以為所有無業的年輕婦女均屬盲毛,看樣子甚有商榷餘地。

    銘心苦笑。

    徐太太接着説:“我願意替你介紹男朋友。”

    “我十分感激,心理上尚未準備好。”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説:“結婚同生孩子一樣,如何準備?邊學邊做罷了,待你準備好,這一輩子已經過去。”

    這種原始的哲理叫銘心震盪。

    説得也真有道理。

    過幾日,班上又添幾名學生,都是成年人,廿多歲,某校博士生,某醫院見習醫生,以及執業會計師等三數名。

    銘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心中卻也加悽惶,對卓元宗加倍思念。

    小孩們努力用普通話與銘心交談,世上最好聽便是幼兒講國話及法語,夏銘心是華人,當然覺得國語是世上最動聽的語言。

    成年學生趁小息與她攀談,其中王百就律師説:“我有一位同事,她的普通話也説得很好,我來學習,是想給她一個驚喜。”

    銘心只是陪笑。

    “聽説她也是跟家庭教師學習。”

    這幾乎是一門新興事業。

    “你們的名字中,也都有一個心字。”

    銘心忽然抬起頭,“她貴姓?”

    “姓區。”

    銘心又鬆懈下來,見這位男生説起他同事時有一股眷戀之情,不禁微笑地説,“你倆一定談得來。”

    “是,”他承認:“我真心喜歡她。”

    “那還有甚麼障礙呢?”

    “夏老師,你真聰明,但是,她結過一次婚,有個小孩,家母不高興。”

    啊。

    “那真令我難做。”

    銘心點點頭,“你會努力克服困難嗎?”

    “希望時間可以沖淡家母偏見。”

    “我代她高興。”

    王律師很愉快地離去,女友在門外接他,駕駛一輛小小德國車。

    那女子穿白衣,只看到身形一角。

    可是,你看小説也毋需看全篇,開頭一萬數千字已經知道內容是否精采。

    夏銘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個十分出色的女子。

    學生們已經會得朗誦“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周太太感動得流淚,好母親的要求均至低至謙卑。

    一日小息,銘心看到小德國甲蟲車在門口等,司機的手仲在車外,銘心被吸引住,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認得這雙手,她知道這個人。

    她只希望她也記得她。

    夏銘心探頭過去,輕輕問候:“元心,你好。”

    司機一愣,抬起頭來,她臉上稚氣已經褪掉大半,但卻秀美如昔。

    銘心的假設剎時得到證實,鼻子發酸,強作鎮定,“元心,我們又見面了。”

    元心比她更訝異,“夏老師,”她推開車門下車來,“你在這裏……”話説不下去。

    她抖抖衣服,撥撥頭髮,再指指車內。

    後座放着幼兒車座,一個幼嬰正在熟睡。

    夏銘心張開雙臂,“元心。”

    元心淚盈於睫,含笑與她擁抱。

    “銘心,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元聲呢?”

    元心一怔,“我沒有他的音訊。”

    “怎麼會,他那麼友愛。”

    “該日他離家出走之後,沒有再與我們聯絡。”

    “我去過故園--”

    元心卻不是那麼悲傷,“故園已成過去。”

    銘心連忙説:“快把電話地址給我,”怕再次走失。

    “銘心,可方便到舍下來喝杯茶。”

    “太好了,我們馬上走。”

    元心微笑,“我還要接一個人。”

    啊對,那個王律師。

    “有甚麼話不能對他説?”

    元心答:“全可以説。”

    “你真幸運。”

    “我也是這麼想。”

    “元心,我想念你。”

    “我也是,真沒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帥。”

    “他為你學普通話呢。”

    “你聽他的,他的客户全是華人,他不學行嗎?”

    “元心,你彷佛把新生活處理得好。”

    她不出聲,隔一會才答:“凡是記住太痛苦的事,倒還是忘卻的好。”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竟熟手地把嬰兒照顧得無微不至,好讓女伴與朋友敍舊。

    卓元心完全變了,她實事求是,一點也無花巧,閒談間手不停把奶瓶全部洗妥,又熨好衣服,五年不見,她把自己訓練得如個鐵漢。

    好似只餘夏銘心一人在傷春悲秋。

    銘心對元心反而有點失望。

    “元華好嗎?”

    “很好,謝謝,她丈夫非常會做生意,她此刻是三子之母,地位尊貴穩定。”

    從前的嬌縱早已蒸發。

    “元心,你那些放在窗台上的銀相架,記得嗎,現在都在我那裏。”

    可是元心一手自男友處接過嬰兒,一邊順口問:“甚麼銀相架?”

    銘心噤聲。

    當事人真的不想記起,她也得識趣。

    元心讓她看嬰兒的近照,這次,相片只是放在五元一本的照片部裏。

    元心的手粗糙了,笑起來眼角也有鈿敍,她已再世為人,渾忘前生之事。

    她哪裏還像在棒木地板上手繪玫瑰花的少女卓元心。

    可是,一個人總得改變性格來適應生存環境,旁人覺得欷虛有甚麼用。

    再過一會,銘心告別。

    “請留步,”王律師笑,“夏老師,一起吃晚飯可好,我約了保姆來帶孩子,我們即刻可以動身。”

    “不客氣,我另外有事。

    元心送她到門口。

    銘心終於説:“元心,你變了許多。”

    她愉快地承認:“長大了。”

    銘心點點頭。

    “應替我高興才是。”

    銘心不得不説:“是”,握着她的手搖搖。

    “你可有事作?”

    她笑,“我在雷門電腦辦事已超過兩年,否則,何來生活費。”

    當中發生過許多許多事,銘心適可而止,不再提問。

    她終於與元心道別。

    那夜,她在記事部中這樣寫:“喜訊!我找到了卓元心”,接着銘心又寫:“那真是卓元心嗎?她對故園不復記憶,亦不願提起。”

    “畢竟,我只是她在某個暑假邂逅過短短數週的家庭教師,她對我印象早已淡忘,如何深談?”

    “看樣子,我也該忘記故園了。”

    銘心細看自故園拍賣得來的銀照相架子。

    她忽然覺得疲倦,不由得靠在沙發背閉上眼睛。

    耳畔傳來嬉笑聲。

    啊是少女卓元心,調皮地看着她問:“甚麼,想忘記我們?”

    背後站着元宗與元聲,一式白衣白褲,像是準備出海。

    元聲笑説:“銘心,別來無恙乎。”

    銘心卻對元宗説:“我收到了你的畫。”

    元聲委屈地説:“是我危急中把它搶救下來保存至今。”

    “謝謝你,元聲。”

    “你心中只有元宗。”

    “不,我懷念你們每一個人,甚至是元華。”

    背後傳來嗤一聲笑,“甚至是元華,甚麼意思?”

    元華雙臂抱在胸前,一貫懷着敵意,冷笑着看牢銘心。

    “元華,你好。”

    元聲説:“還等甚麼,一起上船去玩個痛快。”

    他伸手來拉銘心。

    銘心悄悄落下淚來,即使在夢中,她也知道這是個夢。

    她已永遠失去他們。

    電話鈴一陣陣把她叫醒。

    睜開眼睛,臉頰是潤濕的。

    電話另一頭是林栩琪。

    “夏小姐,有無打擾你?”

    林是最講效率實在的現代事業女性,她斷不會淨撥電話來聊天。

    “我很方便。”

    “夏小姐,你是否一直在尋找故園舊友?”

    “是。”

    “我有卓元聲的消息。”

    銘心忽然説不出話來。

    “有位人客提起他,説在大多市見過他。”

    “我立刻到你辦公室來面談。”

    “歡迎,五點正好嗎?”

    銘心洗一把臉就趕了去。

    林栩琪笑着迎出來,“夏小姐,讓我來介紹,這一位是黃紀強先生,他也認識卓元聲。”

    銘心看着面前其貌不揚的男生,一點記憶也無。

    人家卻知道她是誰。

    “夏小姐是故園的家庭老師可是,我們見過面,只有夏小姐一人對我客氣,在小會客室外看見我,總是微笑。”

    呵他便是故園眾多觀音兵其中一名,往往痴痴地在會客室等上三兩小時而卓小姐們早已在偏門溜走。

    這時夏銘心發覺相貌平凡的他氣宇卻不差,他大力誠懇,叫人好感。

    “你知道卓元聲在甚麼地方?”

    這時林栩琪領他們到小小一間會議室,斟出咖啡,“你們慢慢談。”

    黃君笑説:“林小姐對客人沒話講。”

    林栩琪笑着掩上門。

    銘心一看就知道黃君打算追求林小姐,兩個人很相配,奇是奇在也是因為故園的緣故,被拉在一起。

    “實不相瞞,我曾是卓元心麾下芸芸眾追求者之一。”

    銘心微笑,“那時大家都年輕。”

    黃君臉上忽然泛上一股迷茫之意,他輕輕説:“故園有種神奇的攝人力量。”

    銘心抬起頭,她怎麼沒想到。

    “進過故園的人,情不自禁,會對她念念不忘。”

    説得太真確了。

    “故園對我來説,是一生至深刻的經驗,可是故園主人,可記得我?不。”

    黃君這一番話,簡直是銘心的心聲。

    他説:“卓元心就住在本埠,你可知道?”

    銘心頷首。

    “我見過她。”

    原來不止夏銘心一個人在尋找故人。

    “她在家小型電腦公司上班,曾與我談過生意,根本不知我是誰。”

    銘心輕輕籲出一口氣。

    “你有沒有表露身份?”

    “沒有,何必呢,我相信提醒她也記不起來,你想想,每天上中晚三更都有男生在故園輪候。”

    銘心嗤一聲笑出來。

    “元心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林中小仙子般精靈可愛的少女。”

    黃紀強聲音中無限惆悵。

    我們都變了許多。”

    “不,夏小姐,你一點也沒有變,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你仍然熱誠認真,和藹可親。”

    “謝謝你。”

    “卓家淪落了,故園拍賣,我投得所有燈飾。”

    是那樣認識林栩琪的。

    銘心笑,“你用得着那麼多燈飾嗎?”

    黃君取出名片,“夏小姐,我經營古玩。”

    原來如此。

    “修理後出售,相信利潤不差。”

    “卓家,不知還有機會再起否。”

    黃君搖搖頭,“經濟復甦之際,又輪到另一批新貴上場。”

    “你可有元聲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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