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醫生輕輕説:“半年後卓元宗舊病復發,不幸辭世。”
可那像是大力被人掌摑了幾下,耳畔發出嗡嗡聲,眼前有金星亂舞。
鄧醫生説下去:“我們三人的心血都付之流水,接着,我也與卓家失去聯絡。”
銘心伸手撐住抬角才站得穩。
忽然之間,她的頭顱重得不是脖子可以支撐,歪在一旁,銘心再三努力,只是抬不起頭來。
“夏小姐,最重要的是,我們已經盡了力。”
鄧醫生又嗟嘆了幾句,得不到銘心的回應,他轉向她,發覺她面色煞白。”
“夏小姐,”他扶着她坐下,“你沒有事吧。”
她終於抬起頭來,鄧醫生看到她眼睛裏絕望的神色。
鄧醫生曾經在病人至親臉上見過這種神情,知道當事人心情如何。
他輕輕安慰:“你到今日才知道消息?最近我才知道故園已經易主……”
沒有一日她不想起他,卻原來他已不在人世上,銘心感覺悽酸非筆墨可以形容。”
“他們兄弟人才出眾,的確是難忘的人物。”
半晌,夏銘心才站起來,“鄧醫牛,祝你前程似錦。”
鄧醫生給她一張名片,“希望我們可以保持聯絡。”
“是。”
“卓元宗的安息地在昆士蘭墓園。”
“鄧醫生,真感謝你。”
“夏小姐,你的手在顫抖,所以我們一直不贊成捐贈者與病人見面。”
銘心悄悄離去。
走到門口,看到車子,腳步忽然踉蹌,內心一片茫然,準備了不知多少話想再次見面時説,此刻都落了空。
“細胞有記憶,你有無沾染到我的習氣?”
“這幾年生活好嗎,你仍然獨身?”
“以前都忘記問你,你在學校讀哪一科。”
銘心上了車,駛往昆士蘭。
管理員替她查位置:“東北方向,一列櫻樹那裏,B十二。”
銘心抬頭一望,只見一排數十株櫻花樹正盛放,一片香雪海似花浪,走近了,櫻瓣紛紛如雪片般落在行人身上,這是大和之魂,象徵生命燦爛的速逝。
山丘以外是大海,無比寧靜,元宗會喜歡這裏。
銘心找到位置。
小小平放的大理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
銘心凝視良久。
這時,她頭頂肩膀已滿滿沾着花瓣,銘心也無暇抖落,一轉身,卻看見一雙老年人。
這不是老魯兩夫妻嗎。
呵終於碰到熟人了。
老魯扶着妻子,魯媽蹲下,放低鮮花,暗暗垂淚。
銘心低聲問:“魯媽,你記得我嗎?”
魯媽抬起頭,又蒼老許多,她喃喃説:“那天出去,他沒有再回來。”
銘心吃驚,魯媽思維已經混淆,這五年的變化可真意外。
老魯歉意地説:“對不起,她思念亡兒過度……”
“老魯,我是夏銘心。”
老魯看着她,搖搖頭,“我們認識嗎?”
他已忘記故園從前的客人。
“其實,我們的孩子並非在此安息。”
“老魯,元聲呢,他在甚麼地方?”
老魯已不再回答,他扶着妻子到附近長凳上坐下。
銘心只看到兩人的白髮在風中拂動。
她不忍再打擾他們。
那天回到家,銘心只覺得小房間的四面牆壁像盒子似朝她合攏。
她痛哭失聲。
第二天上學,連小孩子都問“夏小姐是否生病,”她頭臉浮腫,形容憔悴,終於叫代課老師來幫忙。
她去報館去刊登廣告。
“尋人:元聲自五年前夏季別後一直思念不已,請儘快聯絡,銘心。”
廣告部負責人是一個紅髮的年輕人,信短短兩句話小知怎地感動了他。
他糾纏不已,“五年你都沒找到別人?”
銘心不出聲。
他的同事警告他.“彼得別騷擾客人。”
“可是彼得仍然非常震盪,“在這個喝一杯咖啡時間可結一段情緣的時代,尋找五年前舊愛令人惻然,千多個日子還沒有找到更好的?”
忽然之間銘心決定回答這個陌生人:“沒有。”她落下淚來。
廣告登出來了,一連三天,面積雖然不大,可是該看見的人定看得見。
不過,夏銘心還是失望了。
每天她都到報館問消息,紅髮年輕人殷勤招呼她。
“也許,他已經不住在本市。”
銘心當然知道有這個可能。
“希望有朋友會轉告他。”
銘心惆悵地低下頭。
“你一直在等他?”
銘心卻問:“刊登我自己的電話會不會好一點?”
“在大城市,一個女子在報上公開電話號碼是十分危險做法。”
“你説得對。”
“看,午飯時間已到,我們到隔壁去進餐如何?”
銘心搖搖頭,“我不餓,謝謝。”
年輕人有點無奈。
一個星期後,銘心已沒有時間再去報館打探消息,她需準備學生成績表。
可是紅髮人的電話來了。
“夏小組,有人親手送件包裹到報館給你。”
“誰?”
“據同事説,是一名華裔年輊男子。”
“姓甚名誰?”
“沒留下姓名,也沒多話,留下包裹就走了。”
“我立刻來。”
紅髮彼得在等她。
包裹不大,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畫。
銘心急不及待,當着外人就拆開來看。
油皮紙一打開,她呆住。
呀,水彩畫中的正是夏銘心,花叢裏,揹着身子,坐石凳上,這正是卓元宗的作品。
故園中有無數名貴傢俬雜物,有人萬分匆忙中只帶了這幅無關重要的習作出來。
可見這些日子以來也不是夏銘心一個人多情。
銘心拍着畫作不得聲。
彼得問:“畫中人是你吧,一看就知道。”
“是誰送畫來?”
“那人沒留下任何口訊。”
銘心急得直搖頭。
“或者,他暫時還未打算見你,有一日,他會準備好。”
銘心頹然。
“讓我請你喝杯咖啡。”
這次,銘心隨他走到附近咖啡店。
他卻替她叫了一杯熱可可。
接着,他大惑不解地問:“為甚麼其中擔擱了五年時間?”
問得真好。
因為自尊的緣故吧,既然掃地出門,她想忘記整件事,沒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彼得説:“我雖然在廣告部工作,但是也時時做特寫,如果你想講故事的話,我有隻好耳朵。”
銘心只點點頭。
喝完可可,她告辭。
銘心一直把那張小小水彩畫抱在胸前,路過一片畫廊,她推門進去。
一位中年太太迎上來招呼:“小姐想看甚麼?”
“我來鑲畫。”
“呵,我們的服務定叫你滿意。”
夏銘心把畫輕輕打開來。
那位太太一看,不由得再看,然後問:“配木架子可好?請到這邊來挑,我們有防紫外線不反光玻璃,畫不會褪色。”
然後,她回到店後小辦公室去不知同誰説了兩句話
銘心選了橡木架子,一抬頭,看到位老先生站在她面前。
他自我介紹,“我是畫廊東主史東。”
銘心頷首。
“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畫嗎?”
銘心給他看。
“嗯,”銀髮的老人説:“畫中人是你吧。”
奇怪,只是小小一個背影,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你的髮型與服飾沒有太大改變。”
他有甚麼話要説?
終於,他咳嗽一聲,“這位小姐,原來畫家卓元宗是你的好朋友。”
銘心發怔,“你怎麼會認識卓元宗?”
老史東比她更加詫異,“我是一間畫廊的東主,我自然知道卓元宗是誰。”
銘心一時還不明白。
老人笑道:“我雖然沒見過卓元宗,但他是一個很出名的畫家,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
銘心呆住。
不不,她卻不知道,她握緊拳頭,內心悽惶痠痛,她還沒來得及好好認識他,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
“卓元宗的畫帶有極大温柔的傷感,筆觸細膩,十分受到讚賞,畫家在四年前不幸英年早逝,今日有許多人願意出高價徵求他的作品。”
老先生的語氣十分興奮。
銘心從來不知道卓元宗有一份成功的事業。
她一直以為寫生不過是他的嗜好。
“小姐,你可願意把把這幅畫出售?”
銘心退後一步。
“不。”
“小姐,我可以出一個理想的價錢。”
“永不。”
銘心抱起畫,立刻走出那間畫廊,頭也不回的離去。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許多非賣品,曾經有人問夏銘心的骨髓值多少,無價,這幅寫生值多少?也屬無價。
第二天,銘心託彼得再替她刊登分類廣告。
“元聲,畫已收到,請予進一步接觸。”
這一次,音訊全無,個多月沒有任何消息。
自從離開故園之後,夏銘心晶瑩的眼睛已添了一層思慮,這陣子更加憂鬱。
她尋找卓元宗的資料,發覺他是畫壇一個相當重要人物,自十八歲開始就舉行私人畫展,獲得佳評。
孤陋寡聞的夏銘心有眼不識泰山。
她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病重,家人也全無提到他的成就。
她竟不知道他是誰。
要到現在才把拼圖一塊塊湊在起,知道圖畫的大概。
銘心深深嘆息。
她料不到彼得會把這件事寫成特寫刊登在報紙上。
題目叫:“尋找昔日的愛”。
他用簡單的筆調,豐富的感情,把某位年輕女子兩度刊登尋人廣告的過程敍述出來。
他的忠告是:“抓住對方的手臂,今日,現在,立刻就愛他,不要放走機會,遺憾一生。”
讀者顯然是感動了,據説報館的電子郵箱塞滿意見書,紛紛表示同情。
不願主動愛人的人泰半卻十分渴望被愛,所以愛情故事永遠會受歡迎。
彼得説:“也許他會看到這段特寫。”
銘心也這樣希望。
“有無想過聘請私家偵探?”
“他不會喜歡。”
“你説得對。”
“我已盡了我的力。”
“電視台願意訪問你。”
“甚麼?”
彼得説:“請你親身講述你的故事,並且把他的照片登出來,一定有人見過他。”
銘心籲出一口氣,“他不是逃犯。”
彼得説:“你説得對。”
“把你故事寫出來,你不惱怒吧。”
銘心微笑,“不,那不是我的故事,那只是你看到尋人啓事後的感覺。”
“仍然是朋友?”
“是,不過,總得有心理準備:甚麼都有可能被你寫出來。”
彼得笑,“所以寫作人都嘆寂寞,沒人敢同我們做朋友。”
銘心被他逗笑了。
“你的確不方便在電視出現,學生家長會認得你。”
這也是原同?不,夏銘心只是怕卓元聲不高興。
換了是她,也怕人窮追猛打,硬是把她揪出來見面。
暑假,銘心並沒有空下來,她主動教暑期班。
一位家長接女兒放學時問:“夏老師,你願意教孩子們普通話嗎?”
夏銘心一怔:“你怎麼知道我會普通話?”
“好像是周太太説的。”
“你們有何建議?”
“我們有十名孩子,我願意借出起坐間做課室,每天下午二至四時上稞,希望暑假可以學懂會話。”
“孩子們多大年紀?”
“六至十六歲都有,我也想旁聽,夏老師,此時再不諳普通話,真是甚麼地方都不用去了。”
銘心低頭一想,“也好。”
家長徐太太説:“謝謝夏老師,酬勞方面--”
“我願盡義務,不計這些。”
那徐太太歡天喜地走了。
銘心低下頭。
呀,教授普通話,記憶猶新。
她的腳步即時沉重起來。
過兩日,徐太太已經來約日子,許多家庭主婦都十分具組織能力,學習時間表很簡單,每節課三十五分鐘,當中半小時吃點心小息上衞生間,並且有問卷徵詢學生們喜歡吃甚麼喝甚麼。
這樣費勁地免費招侍,真是難得。
徐太太解釋:“下次輪到周太太主辦網球班。”
多麼益智,三五年下來,孩子們可以學到所有武藝。
“夏小姐,八個星期,各憑天份,學到多少是多少,學生無怨。”
銘心不敢怠慢,準備了有趣吸引的講義。
徐家環境極佳,用了近一千平方尺的地庫起座間做課室,兩張乒乓球桌排開,一桶筆,一疊拍字部。
銘心詫異,在她那個年代,要學甚麼,簡直需苦苦追求,哪比現在,甚麼都準備妥當,請君入座。
學生都守時,可是人數超出許多,一數人頭,足足十八名。
當然難不倒夏銘心,她的教授幽默,精簡,速成,啊,五年過去了,她的工夫比起千多個日子前,當然精進十倍。
可幸熱誠也不減當年,她精力的凝聚感動了六歲至十六歲的學生。
小息時她坐在一旁喝礦泉水,徐太太過去陪她。
“夏小姐沒有男朋友。”
銘心搖搖頭。
“這樣的人才,怎麼可能。”
銘心微笑,“可見男性看女性,與女性看女性,觀點角度完全不同。”
輪到徐太太搖頭,“不,你不用謙虛,這裏邊有個故事。”
銘心失笑,“你倒説説看。”
“‘悠悠我心,豈無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銘心一聽,訝異得睜大了眼,從此對家庭主婦改觀,她原本以為所有無業的年輕婦女均屬盲毛,看樣子甚有商榷餘地。
銘心苦笑。
徐太太接着説:“我願意替你介紹男朋友。”
“我十分感激,心理上尚未準備好。”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説:“結婚同生孩子一樣,如何準備?邊學邊做罷了,待你準備好,這一輩子已經過去。”
這種原始的哲理叫銘心震盪。
説得也真有道理。
過幾日,班上又添幾名學生,都是成年人,廿多歲,某校博士生,某醫院見習醫生,以及執業會計師等三數名。
銘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心中卻也加悽惶,對卓元宗加倍思念。
小孩們努力用普通話與銘心交談,世上最好聽便是幼兒講國話及法語,夏銘心是華人,當然覺得國語是世上最動聽的語言。
成年學生趁小息與她攀談,其中王百就律師説:“我有一位同事,她的普通話也説得很好,我來學習,是想給她一個驚喜。”
銘心只是陪笑。
“聽説她也是跟家庭教師學習。”
這幾乎是一門新興事業。
“你們的名字中,也都有一個心字。”
銘心忽然抬起頭,“她貴姓?”
“姓區。”
銘心又鬆懈下來,見這位男生説起他同事時有一股眷戀之情,不禁微笑地説,“你倆一定談得來。”
“是,”他承認:“我真心喜歡她。”
“那還有甚麼障礙呢?”
“夏老師,你真聰明,但是,她結過一次婚,有個小孩,家母不高興。”
啊。
“那真令我難做。”
銘心點點頭,“你會努力克服困難嗎?”
“希望時間可以沖淡家母偏見。”
“我代她高興。”
王律師很愉快地離去,女友在門外接他,駕駛一輛小小德國車。
那女子穿白衣,只看到身形一角。
可是,你看小説也毋需看全篇,開頭一萬數千字已經知道內容是否精采。
夏銘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個十分出色的女子。
學生們已經會得朗誦“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周太太感動得流淚,好母親的要求均至低至謙卑。
一日小息,銘心看到小德國甲蟲車在門口等,司機的手仲在車外,銘心被吸引住,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認得這雙手,她知道這個人。
她只希望她也記得她。
夏銘心探頭過去,輕輕問候:“元心,你好。”
司機一愣,抬起頭來,她臉上稚氣已經褪掉大半,但卻秀美如昔。
銘心的假設剎時得到證實,鼻子發酸,強作鎮定,“元心,我們又見面了。”
元心比她更訝異,“夏老師,”她推開車門下車來,“你在這裏……”話説不下去。
她抖抖衣服,撥撥頭髮,再指指車內。
後座放着幼兒車座,一個幼嬰正在熟睡。
夏銘心張開雙臂,“元心。”
元心淚盈於睫,含笑與她擁抱。
“銘心,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元聲呢?”
元心一怔,“我沒有他的音訊。”
“怎麼會,他那麼友愛。”
“該日他離家出走之後,沒有再與我們聯絡。”
“我去過故園--”
元心卻不是那麼悲傷,“故園已成過去。”
銘心連忙説:“快把電話地址給我,”怕再次走失。
“銘心,可方便到舍下來喝杯茶。”
“太好了,我們馬上走。”
元心微笑,“我還要接一個人。”
啊對,那個王律師。
“有甚麼話不能對他説?”
元心答:“全可以説。”
“你真幸運。”
“我也是這麼想。”
“元心,我想念你。”
“我也是,真沒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帥。”
“他為你學普通話呢。”
“你聽他的,他的客户全是華人,他不學行嗎?”
“元心,你彷佛把新生活處理得好。”
她不出聲,隔一會才答:“凡是記住太痛苦的事,倒還是忘卻的好。”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竟熟手地把嬰兒照顧得無微不至,好讓女伴與朋友敍舊。
卓元心完全變了,她實事求是,一點也無花巧,閒談間手不停把奶瓶全部洗妥,又熨好衣服,五年不見,她把自己訓練得如個鐵漢。
好似只餘夏銘心一人在傷春悲秋。
銘心對元心反而有點失望。
“元華好嗎?”
“很好,謝謝,她丈夫非常會做生意,她此刻是三子之母,地位尊貴穩定。”
從前的嬌縱早已蒸發。
“元心,你那些放在窗台上的銀相架,記得嗎,現在都在我那裏。”
可是元心一手自男友處接過嬰兒,一邊順口問:“甚麼銀相架?”
銘心噤聲。
當事人真的不想記起,她也得識趣。
元心讓她看嬰兒的近照,這次,相片只是放在五元一本的照片部裏。
元心的手粗糙了,笑起來眼角也有鈿敍,她已再世為人,渾忘前生之事。
她哪裏還像在棒木地板上手繪玫瑰花的少女卓元心。
可是,一個人總得改變性格來適應生存環境,旁人覺得欷虛有甚麼用。
再過一會,銘心告別。
“請留步,”王律師笑,“夏老師,一起吃晚飯可好,我約了保姆來帶孩子,我們即刻可以動身。”
“不客氣,我另外有事。
元心送她到門口。
銘心終於説:“元心,你變了許多。”
她愉快地承認:“長大了。”
銘心點點頭。
“應替我高興才是。”
銘心不得不説:“是”,握着她的手搖搖。
“你可有事作?”
她笑,“我在雷門電腦辦事已超過兩年,否則,何來生活費。”
當中發生過許多許多事,銘心適可而止,不再提問。
她終於與元心道別。
那夜,她在記事部中這樣寫:“喜訊!我找到了卓元心”,接着銘心又寫:“那真是卓元心嗎?她對故園不復記憶,亦不願提起。”
“畢竟,我只是她在某個暑假邂逅過短短數週的家庭教師,她對我印象早已淡忘,如何深談?”
“看樣子,我也該忘記故園了。”
銘心細看自故園拍賣得來的銀照相架子。
她忽然覺得疲倦,不由得靠在沙發背閉上眼睛。
耳畔傳來嬉笑聲。
啊是少女卓元心,調皮地看着她問:“甚麼,想忘記我們?”
背後站着元宗與元聲,一式白衣白褲,像是準備出海。
元聲笑説:“銘心,別來無恙乎。”
銘心卻對元宗説:“我收到了你的畫。”
元聲委屈地説:“是我危急中把它搶救下來保存至今。”
“謝謝你,元聲。”
“你心中只有元宗。”
“不,我懷念你們每一個人,甚至是元華。”
背後傳來嗤一聲笑,“甚至是元華,甚麼意思?”
元華雙臂抱在胸前,一貫懷着敵意,冷笑着看牢銘心。
“元華,你好。”
元聲説:“還等甚麼,一起上船去玩個痛快。”
他伸手來拉銘心。
銘心悄悄落下淚來,即使在夢中,她也知道這是個夢。
她已永遠失去他們。
電話鈴一陣陣把她叫醒。
睜開眼睛,臉頰是潤濕的。
電話另一頭是林栩琪。
“夏小姐,有無打擾你?”
林是最講效率實在的現代事業女性,她斷不會淨撥電話來聊天。
“我很方便。”
“夏小姐,你是否一直在尋找故園舊友?”
“是。”
“我有卓元聲的消息。”
銘心忽然説不出話來。
“有位人客提起他,説在大多市見過他。”
“我立刻到你辦公室來面談。”
“歡迎,五點正好嗎?”
銘心洗一把臉就趕了去。
林栩琪笑着迎出來,“夏小姐,讓我來介紹,這一位是黃紀強先生,他也認識卓元聲。”
銘心看着面前其貌不揚的男生,一點記憶也無。
人家卻知道她是誰。
“夏小姐是故園的家庭老師可是,我們見過面,只有夏小姐一人對我客氣,在小會客室外看見我,總是微笑。”
呵他便是故園眾多觀音兵其中一名,往往痴痴地在會客室等上三兩小時而卓小姐們早已在偏門溜走。
這時夏銘心發覺相貌平凡的他氣宇卻不差,他大力誠懇,叫人好感。
“你知道卓元聲在甚麼地方?”
這時林栩琪領他們到小小一間會議室,斟出咖啡,“你們慢慢談。”
黃君笑説:“林小姐對客人沒話講。”
林栩琪笑着掩上門。
銘心一看就知道黃君打算追求林小姐,兩個人很相配,奇是奇在也是因為故園的緣故,被拉在一起。
“實不相瞞,我曾是卓元心麾下芸芸眾追求者之一。”
銘心微笑,“那時大家都年輕。”
黃君臉上忽然泛上一股迷茫之意,他輕輕説:“故園有種神奇的攝人力量。”
銘心抬起頭,她怎麼沒想到。
“進過故園的人,情不自禁,會對她念念不忘。”
説得太真確了。
“故園對我來説,是一生至深刻的經驗,可是故園主人,可記得我?不。”
黃君這一番話,簡直是銘心的心聲。
他説:“卓元心就住在本埠,你可知道?”
銘心頷首。
“我見過她。”
原來不止夏銘心一個人在尋找故人。
“她在家小型電腦公司上班,曾與我談過生意,根本不知我是誰。”
銘心輕輕籲出一口氣。
“你有沒有表露身份?”
“沒有,何必呢,我相信提醒她也記不起來,你想想,每天上中晚三更都有男生在故園輪候。”
銘心嗤一聲笑出來。
“元心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林中小仙子般精靈可愛的少女。”
黃紀強聲音中無限惆悵。
我們都變了許多。”
“不,夏小姐,你一點也沒有變,我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你仍然熱誠認真,和藹可親。”
“謝謝你。”
“卓家淪落了,故園拍賣,我投得所有燈飾。”
是那樣認識林栩琪的。
銘心笑,“你用得着那麼多燈飾嗎?”
黃君取出名片,“夏小姐,我經營古玩。”
原來如此。
“修理後出售,相信利潤不差。”
“卓家,不知還有機會再起否。”
黃君搖搖頭,“經濟復甦之際,又輪到另一批新貴上場。”
“你可有元聲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