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鼓起勇氣,走到她房門口。如果她已睡着的話,我就不再打擾她。輕輕敲兩下門,她卻應我。
我推門進去,她還沒有更衣,轉過頭來。
我低聲説:"我怕得要死。"
她瞭解地淺笑,"彼此彼此。"
一切都是多餘的。
醒來聽到婉轉清脆的鳥鳴,一窗皆綠,映到房間裏來。抬頭一着,原來枯枝上抽滿嫩芽,有些葉塊已巴掌大,新翠欲滴。
這不是春天是什麼。
昨夜摸黑,沒看清楚。我立刻推開窗户,只見旅舍庭園中大樹開滿雪白的花,累累垂在椏杈上。
"風景再美沒有了。"我同永超説。
她站窗前讚歎不絕,"可惜梨花不香。"
我深呼吸,那一股林木的清新味道也令我精神一振。可是我們只有一天。
我是識途老馬,帶永超去喝豆漿。
之後我們在附近公園的人工潮上划船,天氣還很冷,但學生們同我們的興致一樣高,雙雙對對,風光旖旎。
"兩年後,"我説,"我們可以同小傢伙一起找個好地方過半退休的生活。"
她沒有説話。
"我等你。"
她還是輕笑,不肯對將來有什麼應允。
太陽才升起,來自香港的電影外景隊已經駕到,一組數十人鬧得人仰馬翻,遊人不想看熱鬧,就得走避,我與永超自然只得選擇後者。我們興致卻絲毫不減。只要兩人在一起,哪裏都一樣。公園周圍有長堤環繞,堤上是一條綠樹成蔭的小路,鳥唱蟲鳴,大有曲徑通幽的詩樣意境,永超與我煩憂頓洗,流連忘返。茂密的白楊綠鉚,七彩的錦繡花壇,整個公園如一塊閃亮的翡翠。我們在園內院中飯。永超精神很好,我便建議去逛字畫古董店。
古董店裏有清朝王公用過的朝珠朝服,一切名家的西貝貨,舊傢俬、鐘錶、皮裘,什麼都有。
永超驚問:"經過這麼多事這麼多年,還有這好多東西剩下來。"
我笑,"也許是近一兩年做出來的。"
"不會吧,至少是舊貨。"
"嘿,你會驚奇,可能上個月才大量出廠。"
我們在小店內凝視半響,忽然之間,像熱戀中的少男少女般,趁店主不覺,輕輕吻對方一下。
周至美,你是一個幸運的人,你終於找到合你規格的伴侶。
我很久沒有玩得這樣開心,身上一點壓力也沒有,百分之一百輕鬆。
整日我在永超身邊團團轉,引她笑,以她為主角,我們忽然變得年輕,可以飛起來,飛出去,離開紅塵,落在青雲上。
春寒料峭,兩人凍紅了鼻子,從街上小販手上取過蜜餞零嘴,一路上細嚼。春日仍短,天色很快暗下來,我們依偎着回旅舍,永超要上路了。
她披上大衣,取過行李,我送她上車。
她想説幾句叮嚀話,我也有千言萬語,奈何真的到了開不了口的境界,心懷濃似酒。
看着蒸汽火車頭格轟格轟開出,她在車廂內向我擺手,一切像魂斷藍嬌的佈景,你別説,我的確有點銷魂,未來的兩年內我能見她幾次?
忽然自私起來,希望她放棄工作。
利璧迦也這麼向我建議過。至美,那麼多留學生,又不是非你不可。我何嘗有聽過她。
當夜我亦踏上歸途。
一離開永超,體內的力量便離我而去,照照鏡子,也就是一個三十餘歲的男人,已為步入中年作出準備。
帶着黑眼圈回到家,休息好幾天。什麼都不想做,衝了綠茶,點着香煙在室內獨坐。
命運真是奇怪,如一隻大大的手,在背後推你上路,途中遇到什麼人什麼事,全然身不由己。運氣好的人,被大手推到一條順路,生活較為愉快,運氣差,被大手推至逆境。
我非常相信大手神。有什麼是我們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咖啡或茶或許,剪掉頭髮抑或留長或許,除此之外,命運早已作出定論,人的面前,許多時只有一條路一個選擇。
而在讀書的時候,我還以為靠努力可以扭轉乾坤,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真可笑,小學時期中了訓導主任的毒,我又特別幼稚天真.等拿到博士文憑尚未回過意來。
從頭開始還要待兩年之後,我也確需這兩年冷靜期。
小郭找上寫字樓來向我宣佈,"找到利璧迦了。"
我沒有什麼驚異,"看樣子我終於要付你酬勞。"
"我已通知她家人,他們已與她取得聯絡。"
"無恙乎?"
"住在維多利道。"
"本市?鳥倦知返?"我仍然表情冷淡。
"你是不會要她回來的了?"小郭像是已猜到一兩分。
我沒有正面回答:"住維多利道好得很呀。"聲音內沒有醋意,亦不似諷刺。
小郭點點頭,"我也覺得鄧博士自有她的魅力。"
他就是喜管我的事,數十年的朋友,能拿他怎麼樣。
"有些事,親自見面説清楚比較好。"
我只得説,"人家也未必肯見我。""包在我身上。""你還包攬什麼?"
"黃賭毒。"
沒有人能把小郭怎麼樣,你才想踩他,他已笑嘻嘻的自動變為一條地毯躺在閣下腳前,沒奈何。
他走之後,我的心才開始為失敗的婚姻炙痛。
我已努力將傷口上藥包紮好擱一旁再也不去理它,誰知道還是痛。要命。
上班的日子如常。
早,大家早,莉莉,把電話取進來我自己聽,通知陳主任叫拿樣板來。北京的電報怎麼還沒到,合同寄出去沒有……
打開報紙,頭條新聞是飛機失事消息:
(本報告訊)一架舊式的中型中國民航內陸客機,前日晚上在山東省濟南機場降落時失事燃燒,機上四十一人中有三十八人遇難,包括四名香港華人和兩名美國人。
我喝一口咖啡。真是不幸。
人要活到七老八十,不知要經過多少劫難。
這種事可以發生在你我他任何人身上。
今次發生意外的飛機,是中國民航一架蘇制舊式的"安二四"雙引擎螺旋槳客機,可載客約四十八人。該機於前日下午三時三十分從北京機場起飛,途經濟南與南京,準備前往上海。
"周先生。"秘書推門進來。
我自報紙中抬起頭。
"總工程師請你。"
"馬上來。"
我推門進他的房間。
我笑説:"馬利安應該今日復工,她回來沒有?"
他看着我,嚅嚅然,有點不知如何出口的樣子。
我有點好笑,莫非要開除我,這麼難開口。
我禮貌地等待他整理字句,他卻一味抹汗。
"至美,"他説,"我簡直不相信這件事,至美,他們説鄧博士在飛機上。"
有數秒鐘的時間我不大明白他説什麼,一片茫然,忽然之間我讀過的新聞入了腦,我站起來,椅子被我掀翻在地。不。我的頂梁骨上走了真魂。
該機載有三十四名乘客和七名機組人員,當飛機於晚上九時十分降落在濟南機場的跑道時,突然失去控制失事,繼而着火燙燒。機場的工作人員馬上進行搶救,其後證實機上四十一名乘客和機組人員中,有三十八人死亡,其餘三名生還者則傷勢嚴重,現正在當地醫院進行搶救。
遇難乘客中,有四名香港華人和兩名美國人,其他乘客和機員相信都是中國居民。
據外電報道,美國駐北京大使館已得到兩名遇難美國人的名字,其中一名為女性,現正等待證實其身份和通知他們的親屬。
"鄧博士在那架飛機上,已證實遇難。至美,太殘酷了,這不但是個人的損失,亦是社會的損失。至美,至美——"
她怎麼會在那架飛機上?她起碼還有一個月才回來,她去了不過數天時間。我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
總工程師説下去:"她根本不應在那架飛機上,我已着人詳加調查。至美,我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説,在公在私都是一個大打擊,你的事我知道一點……"
我非與老魏聯絡不可。
"至美,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要打電話到鞍山。"
"我已有答案,她去上海借一個零件,至美,她因工殉職。"
我閉上眼睛。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有一剎那我還以為她是乘空擋飛下來看我才遇的事。
淚水在眼皮下湧出。一直沒有哭,只因未到傷心處。
"至美,請節哀順變。"
"我要請假。"
"自然。"他追問,"至美,她有什麼親人在港,你可否代為通知?"
我點點頭,走出公司。
心內一片空白,腦中全是與永超共聚的情形。短短的邂逅,剛萌芽的感情,才許下的諾言。
我掏出手帕抹去眼淚,電梯中有少女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
在家門遇見小郭。他一臉慘痛的説:"你已知道了。"
我開門讓他進屋。
我的動作很鎮靜,比往日更為有條理。雖然我已知道永超遇難是個事實,因為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始終有點身在夢中的感覺。
刺痛的感覺一時還未傳到神經系統,一直騙自己:説不定會醒來,一覺醒來什麼家都沒有。説不定只是惡夢。
我問:"飛機是否出事後即時墜毀?"
"相信是。"
"那比較好,比較沒有痛苦。"
"至美。"小郭無限同情。
我閉上雙眼。
"至美,一切是註定的。"
"註定沒有人愛我?"我問,"註定英才要早逝?註定孩子要失去母親?"
"每一個人的逝世對於一些人來説,都是損失。至美,生老病死是無可避免的事。"
"太不公平,然則什麼人可以活到八十歲,什麼人只有三十歲?"
"生命根本是不公平的,至美。"
我喃喃説:"我説我會等她兩年,我們原本還有無窮歲月可以共度。"
小郭嘆氣,"有人告訴歐陽氏沒有?"
我搖搖頭。
"讓我來通知他。"
那個小傢伙,以後再也不會有母親關心他的冰激淋是粉紅抑或淡黃色了。
可憐的他,可憐的我。
心中悲憤莫名,用力在桌上抄起一團東西,擲向牆角,沉重地將櫥腳擲裂。
"這是啥東西?"小郭怪叫去拾起。
我一看,原來就是永超給我帶來的那塊高速銅,又連忙將它搶在手中,不禁當着小郭面聲嘶力竭的慘叫起來。
小郭保持緘默。
跟着數天他一直陪我,他真是個朋友。
"打擊實在太大,"他自言自語,"至美,我瞭解,我非常瞭解。"
但世事並沒有因少了永超而停頓下來。
張晴同馬利安齊來看我。
她們想令我振作,一番好意,但我並不需要她們,她們還是天天來,替我做一些食物,清理若干家務。
我所見馬利安同張晴説:"沒想到他放進那麼多感情,偏偏又寡居。"
"馬利安,你還是用英文吧。"
"看至美那個憔悴樣,真似牡丹花下死。"
"馬利安,你全錯了。"
"錯什麼?你別看他不聲不響的,感情這麼強烈。"
"他一連失去兩個心愛的女人,馬利安,我們換一個題目,他會聽見的。"
"鄧博士——"她還想説什麼。
"馬利安。"
馬利安終於沉默下來。但過十分鐘她又説:"我母親説,只有怨偶才可以畢生痴纏下去,真正相愛的男女,總不得善終。"
張晴沒有再搭嘴。
在潛意識中,我總不認為永超已經不在人世。
每次電話響,我認為取起聽筒便可以聽到她的聲音,我想説:"永超,開什麼玩笑嘛,還不快回來?大家都等你呢。"
歐陽來找我,他雙眼紅腫,形容萎靡。
他説:"官司也不用打了.再也沒有人同我爭孩子,我跟她説,讀科學的人那麼多,那裏就非要你不可呢,要回去出力,要看定了再説,但她是那麼堅決倔強,一點商量餘地沒有,自意見分歧至她蔑視我獨善其身……一直我都不明白,你明白嗎?"
我明白。
"為了一種配件,她這次失事只是為了去找一種配件,多麼大的浪費!"
他用拳頭擂着桌子,指節發紅,他渾然不覺,他是一個好人,對她情深一片。
我沒有出聲。
現在孩子名正言順的歸給他。
小朋友穿水手裝,十分神氣。他並不像永超,但我仍不敢注視他,怕鼻子發酸。
歐陽來收拾永超在公寓中剩下的雜物,睹物思人,非常悲傷。
我與孩子並排坐着,木無表情。
性格控制命運,永超如果決定住在老好聖他菲,沒有回去,起碼可以活到一百歲,看着這個頑皮的小東西結婚生子,子又生孫,孫又生子。
人總會死的,對她本身來講,並沒有什麼,但對她親人所造成的痛苦與損失,簡直非筆墨所能形容。
孩子忽然開口同我説話:"爸爸説,媽媽已經去世。"
我很驚訝,沒想到豆子那麼大的小人兒,會得用那麼深奧的字眼,我一直以為他不會説話。
我很悲切,只得點點頭。
"爸爸説,我們再也見不到去世的媽媽。"
我的鼻骨像是中了一拳,直酸到腦門上去。
"是的。"
"怎麼會?"孩子不服氣的問我。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我要媽媽回來。"他提高聲音。
我滿以為他會伸腿來踢我,叫我替他找回媽媽。但沒有,大概精靈的他也瞭解到我們無能為力。
他飲泣起來。
這麼小的人,這麼懂事,七情六慾已在他體內生根,他已離不了紅塵,我悲從中來,將他抱在懷中,兩人毫無顧忌的擁抱着落淚。
我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已經足夠,我們兩人都愛永超。
也許再隔十多二十年,我們會得有機會再見面.會得説起往事,我要好好記住這個小朋友的名字,以便日後相認。
歐陽收拾完畢,拿起箱子。
"你即時回去?"
他點點頭。
"你已通知鄧家?"
"一切手續已經辦妥。周,謝謝你。"
我與他握手。
小孩與我依依不捨,一時間沒回到他父親的身邊。
歐陽説:"他挺喜歡你。"
我有點安慰。
"這孩子脾氣有點古怪,不容易與人接近。"
孩子沉着臉聽兩個大人説話。
"沒想到趕來只能見到永超最後的一面。"
但他還有永超的骨肉。我黯然。
"再見。"他説。
還能再見嗎?在什麼地方?我與永超還能再見嗎?
我送他們出去,一直等他們上了車。
小郭在我身後出現,神出鬼沒的拍我的肩膀。
我看他一眼,默默無語。
"聽説你要搬家?"
我稱是。
"在此地住了幾個月,全為鄧博士?"
我點點頭。
小郭這個人,看朋友上演七情六慾,恍如親身經歷,見過鬼怕黑,他也不敢同異性認真。
"至美,利璧迦願意見你。"
"呵,是嗎?"
"大家見一次面也是好的。"
無此必要。離開我的利璧迦看上去容光煥發,她年輕了也漂亮了。我沒有必要苦苦哀求她出來見面。
小郭見我不出聲,會意地説:"那麼你在這裏籤個宇。"
他把離婚協議書替我帶了來。
我找出一支簽名筆,剛要在空檔上寫上名字——
"慢着。"
我看着他.
他又要來勸我了,世人好為人師,一向喜歡教育親友,其中最受歡迎的課題為破鏡重圓。我完全知道小郭要説些什麼。
"這是一個好機會。"
我説,"我是一個疲乏而寂寞的男人,你想我做什麼?"
"利璧迦回來了。"
"你説過很多次。"
"至美,心腸不必太硬。"
我用手擦擦臉,"小郭,她願意見我,證明她巳忘懷,我們之間一切已死,不可復燃,我們之間沒有新希望,你不用多説。"
小郭抬起頭來,"真奇怪,當初為的是什麼?"他一臉茫然。
我説:"我不是個好丈夫,我答不出你那一百零八條問題。"
"那是開玩笑的,至美,你的幽默感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我覺得那個測驗很有意思,至少證明我不合利璧迦的條件。"
小郭知道我是個沒有挽回的人,只得停止遊説,他嘆口氣。
我大筆一揮,簽下我的名宇。
"你終於見到她了?"我問。
"沒有,沒有人見過利璧迦,我只與她妹妹碰頭,一切由她出面。"
小姨還在作中間人,看樣子她一定會找上門來。
我把離婚書還給小郭,接着取出支票本子。
"小郭,你已完成你的任務,我非常感激你,這件事你辦得很完美,你終於找到利璧迦,並且使我順利的離婚,雖然節外生枝,又另外發生許多事,但我願意付足酬勞,你説吧,我欠你多少?"
"一塊錢。"
"別戲劇化。"
"真的,八百塊一個鐘頭,你付不起。"
"別客氣。"
"算我對鄧博士的一番心意。"
這件事因永超有什麼關係?他只不過胡亂找個藉口。我只得收回支票簿。
我説:"這樣吧,這生這世,只要你叫我,我一定出來替你付酒賬。"
郭祠芬瞪我一眼,"説得動聽,明日你搬到西伯利亞去。我怎麼找來付賬?"
我不出聲,我是要去一個地方。
"至美,以後的日子你打算怎麼樣?"
他問這麼徹底,令我有點生氣,怎麼,就這樣看死我?原本想答做和尚去,但再也沒有貧嘴的心情,便老老實實的説;"我有我的計劃。"
"能不能公開?"小郭説。
我點頭,"永超一直想做一點事,她的願望並沒有實現,我認為我應該幫她達成這個志願,她原本要奉獻兩年的時間。"
小郭呆視我,忽然之間他明白了。"你——"
"是的,我再上去工作兩年。"
"至美,太辛苦了。"
我並不覺得,老實説,這麼做,一半為人,一半為已,自從工作告一段落,我根本無所適從,天天吃老酒,瞎逛,無聊得很,如今休養已畢,正好再度投入工作。
是我叫永超來的,如果我不建議聘請她,就不會有這次意外,我心隱隱刺痛。
小郭問:"你會像過去兩年一樣,奔波兩地?"
"不在話下。"
他長長嘆口氣。我拍拍他肩膀,示意他看開點。
他説;"好事多磨,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信焉。"
我雙目濡濕,看向窗外。
這小郭真討厭,説話像個九流詩人,春花秋月都能令他觸景生情,他真是個怪人,而且心中想什麼嘴巴便説什麼,也不顧對方感覺如何。
不過他是我的好友,像老魏一樣,都是好友。
公司代我拍了一封很長的電報給鞍山,相信老魏已知道我會再作馮婦,不過他沒有來信,他不相信寫信。
永超的意外在公司中引起的震驚已逐漸平復,開頭也有女同事哭泣,男同事表示悲痛,但一切總會過去,人們又忙着吃喝嫁娶,一切回覆正常,不然怎麼辦/活着的人總要活下去。
連我都一樣,緊緊控制着自己,要失態,也到酒館去,只有在那裏,成年人可以裝一陣子瘋。
小姨終於來了。
我已遷入新居,偌大的住宅只有女傭與我,她坐在白色的沙發上,揹着空白的牆壁,看上去特別有氣質,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她同利璧迦長得很像。
小姨説:"好漂亮的新居,真是不怕找不到女主人。"
我不出聲。
"郭先生説你不願意見利璧迦。"
這是事實,我不想否認。
"怎麼,你生氣?你要面子?大男人的自尊重於過去的情義?別忘記她與你是八年夫妻。"
我問;"她要求複合?"
小姨猶疑,"這倒沒有。"
"你只是猜想。我比你更清楚利璧迦,她也是個不回頭的人。"
小姨問:"那麼我們做親戚只到今日為止?"
"是的,"我説,"但仍然是朋友。"
她非常失望,"以後我叫你什麼?"
"至美。"不再是姐夫。
爸媽希望你們還能在一起。"
我搖搖頭,"不行。"
"你恨她?"
"現在的我已不是那時的我。未來的兩年,我仍然要北上工作,伴侶仍得獨守空閨,我仍不能做一個體貼的丈夫,她做得對,我亦沒錯,人各有志,我們已不能生活在一起。"
"可是見一次面——"
"別再拉攏我們,別把她説得似一件次貨。"
小姨知道大勢已去,臉色蒼白,默默地站起來。
"利家這麼看得起我,我真是感激。"
"這是事實,爸媽一直認為利璧迦再也不會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
"謝謝。"
"幾時起程?"
"後日。"
"天氣要熱了。"
"我有經驗,不怕。"
我送她出去。
她又轉過頭來,不甘心的説:"其實利璧迦已有男朋友。"
我微笑,她的情操始終不能提升。
我維持沉默。這與那個小鬍子無關,他不能影響我的決定。
"看見過。"我説。
看着她走了,我回房去收拾行李。
不,我沒有忘記利璧迦,我永遠不會。
忘記曾與你共同生活八年的人,個是那麼容易的事。
但再度嘗試與她共同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且無此必要。
我坐在空洞的房間中良久。我不會忘記任何人,不是利璧迦,也不是鄧永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