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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有沒有看做我的論文,我不知道,也不關心。

    我已獲得了新的人生觀。

    我從沒與利璧迦提及這件事,但十年後在信中,我與鄧博士反而詳細討論過。

    她(當時我以為是他)説:牛鬼蛇神諸般阻撓,也擋不住真正的才華。

    我衝動的擱下筆,想與她再次談論這個話題。

    "鄧博士。"我叫她。

    她説:"如果我是男人,你會怎麼叫我?"

    我答:"叫你的名字。"

    "那麼叫我的名字。"她問:"有什麼事?"

    "沒事了。"

    "説呀。"

    "你記得我們寫信説及真正的才華如火焰般難以收藏,總會燎原?"

    "是的,我記得。"她説:"你為當年所受挫折,念念不忘。"

    "我是否一個小器的人?"

    "不,但你太過敏感,外頭世界不可能人人愛你,也不可能人人陷害你。"

    我取笑她,"你這種自幼念劍橋的人知道什麼叫外邊世界。"

    "我的經歷也不見得是逛玫瑰園。"她微笑。

    "沒有人比我更苦的了。"我憤慨地説。

    鄧永超笑出來,"是,也沒有人比你更值得同情。"

    "啐!"我悶悶不樂,"你與信中的你簡直是兩個人。"

    她説,"筆友見面,總是失望的多。"

    這人。

    我回到書桌前去用電腦寫日記。

    她真很有理性。

    幸虧如此,否則像張晴或衞理仁,孤男寡女,不知會引出什麼閒話來。三日後,鄧永超跑到那條鋼架樓梯,已比我更快速。

    這次出差,她固然是協助我,但是她自己也另有任務,她會比我留得更久。

    我有點疑心。

    一個男人這樣努力工作,人家會説他有上進心,尤其是科學家,大多瘋狂,在情在理,不以為奇。

    但一個女人過分發奮,立刻有好事之徒會問:到底為什麼?

    是不是在某方面得不到滿足,所以用工作境充空虛?

    鄧永超又是為什麼。

    她比我更狠更拼更勁。

    而且沉着。

    工作期間的她令我想起二次大戰時節節獲勝的德軍。每一分鐘她都悉心安排,天天寫記錄到深夜。

    邀請技術人員到宿舍,義務指導他們,甚至應他們要求,用英語對白。

    比起鄧永超,我相信我看上去像個慘澹的業餘漢.我仿拂是來學滑雪的旅客。

    因為住在一起,朝夕相對,見面的機會多,無論怎樣觀察,她都是一個標緻的女子。

    她有一把頗長的頭髮,平時緊緊梳成辨子盤在腦後,沒有式樣可言,只覺整潔。在重工業工廠中出入,安全第一。

    一日下午她比我早返,我推開宿舍門時她剛洗完頭髮,我猛地只看到如雲的烏絲襯着一張雪白的面孔,一時間沒想

    到是她,及至看到是她,心突突的跳,慌張得像是偷窺到什麼隱私似的。

    她也呆住。兩人尷尬好一會兒,她才匆匆把長髮編成辮子,一瞬間又恢復鄧永超本色。

    我們天天與香港通話,小郭不知用上什麼神通,夾七夾八,居然叫女秘書轉話給我:一位叫郭祠芬先生説,回港有一件事要與他儘快聯絡。

    這神經病,我以為他已停止追查,這小子乘我出差,吃飯如廁的時間都算我八百元一小時。

    女秘書問我有無話要轉達。

    我氣餒,也罷,任得小郭勒索吧,誰叫我想知道利璧迦的下落。

    一轉眼兩個禮拜到期,一切安排妥當,我的工作完畢。

    當初如果決定申請教席,就沒有機會做實踐的工作了。你可以説教書比較舒服,也可以説教書比較痛苦。

    但利璧迦認為做教書匠的妻子太沉悶,她不願陪我住在宿舍中,來往的都是那羣熟人,誰是新進的講師,誰又有機會升教授,政治多於一切,有人對外自稱教授三十年,結果一查之下,才不過剛剛升高級講師。一個位置你爭我奪,根本不能好好做事。

    我並沒有往大學探路。許多前輩同我訴苦,在西方社會,人家的國度,做得同他們一樣好完全於事無補。

    必須好十倍、二十倍、三十倍,正像鄧永超所説,那才是真正的才華,按也按不住,定會冒出頭來。

    我充其量是個人才,並不是天才,只能在普通的公司,找到普通的職位,可喜人事關係還簡單,因他們覺得我沒有威脅性,一旦有資格同他們爭,嘴臉立變,即刻會覺察到種族歧見。

    怎麼會沒有種族歧見。

    我自己都有。做學生時去看保健醫生,如果碰巧是黑人或印度人,就滿懷不悦。

    最近與舊同學聯絡説起事業,他們仍然苦笑,比他們遲入行的洋人,與上司同聲同氣,一下子做得比他們高,怎麼,沉不住氣?大可以不做。生活,一定沒問題,競爭,真不是他們手腳。

    我們慣於將勤補任何不足。

    第一代移民的祖先往往在洗衣鋪內每週工作超過十八小時,有同學在極端憤慨的情緒下説:如果他們可以,為什麼我們不行?

    例假,是一個晴天。鄧永超約我到附近市集的小館子去吃牛肉餃子。

    我們騎自行車去。

    一路上沒有開口講話,因為大家都城着頭罩,只在眼睛部位開孔。

    賣牛肉餃子的是一家清真館子,非常潔淨,符合鄧永超的標準。

    如果她有什麼同利璧迦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兩女皆有點潔癖。

    而我,最怕髒女人。最怕她們的假牙沒洗乾淨,鑲一條黑邊。最怕她們不洗頭,油膩膩有陣味道。最怕她們衣服上有漬子……

    我們坐定脱下手套及帽子。

    嘿,你想都想不到,身邊居然坐着一桌香港遊客。唉,真是不幸。

    我與鄧永超對望一眼,不出聲。

    那三個年輕港客操粵語,從他們對白中,可以知道他們的一切。

    那三個年輕港客參加旅行團到瀋陽,離了隊,在東北三省探險,已經到過撫順,埋怨除了煤堆,什麼都沒見到,打算到長春與吉林,還有到松花湖去看風景。

    回到香港,他們要合著一本書,他們已經寫過一本書,有關於絲綢之旅。旅行這麼辛苦之目的,就是為着著書立書,如果不是為了那本旅行日誌,他們決不會費勁來到冰天雪地。

    也難為他們了。

    我與鄧永超假裝是土著,聽不懂他們説些什麼。餃子香而清,我吃了三十多個,蘸着麻辣醬,彷彿永遠吃不飽的,來一個酸辣湯,味道真勁。

    鄧博士對於吃,同我一般的不計較及豪爽。我擤擤鼻子,繼續努力。

    港客們有一個忘記戴手套,可憐,怎麼都無法使僵硬的手指恢復原狀,他們總是低估嚴寒的威力,他如果不及時返回室內,會有相當嚴重的後果。

    店主好意的同他們説明這一點。

    我與鄧博士戴兩副手套,一副毛線分手指的,另一副是羊皮毛裏連指的,混身臃腫得似雪人。

    我們喝熱茶。

    我低聲説:"在煙台過去一點,有一個地方,叫蓬萊。"

    "我相信在春日,它不會辜負這個名字。"

    我點點頭。

    我呶呶嘴,"他們不知會不會去那裏。"

    "我想不會吧,這麼冷。"

    "你有所不如,是有這樣一羣人的,享福享不過人,便要表示他們對吃苦有心得,並且暗示穿名牌坐名車簡直是腐敗的罪惡。"我朝鄧博士眨眨眼。

    她橫我一眼。

    "你是怎麼樣的人?"我問:"在香港,那麼時髦考究,在這裏,又有貢獻,三頭六臂,無所不能。"

    她揚一揚眉。

    我取出鈔票付賬走,穿上全副武裝。

    到這個時候,港客也看出我們有點不同,其中一位上前來問:"你是香港人還是本地人?"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鄧博士已以一種温柔的、肯定的語氣回答他:"人,在任何地區、任何時間,永遠只可以分兩種,一種是有知識的人,另一種是沒有知識的人。"

    説完便與我推着自行車離開。

    我問她;"為什麼激動?"聲音隔一層面罩,有點模糊。

    她沒有回答。

    在這種冷靜的表面下,往往是一個火熾的人。

    過很久很久,她説:"他們便是那種自旅遊車上擲下一筒糖讓孩子們去搶的人。"

    我也沉默一段時間,才説:"也要孩子們肯去搶。"

    她無奈的説:"你終於也發現我幼稚的一面。"

    是,我終於發現她的弱點。

    她愛她的土地,愛她的同胞。

    我説:"我們別談這種問題,還是説説我的妻子怎麼會離我而去的好。"她沒有再説話,我們已經回到宿舍。

    我嘀咕,"肚子又已經餓了,我去跟魏嫂商量今夜吃什麼。"鄧博士回到我們的公用書房。

    我輕輕關上門,吐吐舌頭,溜走。老魏在抽煙鬥,聽無線電廣播,手上拿着一本花花綠綠的小書。

    我瞠目問:"這是什麼?"

    "我妹子寫的小説。"他取起熱茶喝一口。

    "什麼?"

    "從香港帶進來,上海的親友全看過才輪到我。"

    我看一看書面子,上面寫着:天若有情。這分明是一則流行言情小説,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老魏,看這個?"取笑他。

    "寫得不錯阿。"他不服。

    "當然,因是你妹妹寫的緣故,哈哈哈。"

    他也笑,"你們香港人大不重視藝術。"

    "你們呢?"我問。

    "國家相當尊重藝術家。"老魏説。

    魏嫂出來問,"永超呢?"

    "鬧情緒。"

    "我不相信。"魏嫂笑説。

    "真的。"

    "你惹她生氣?"

    "我?她怎麼會為一個男人動氣,她的題目是很大的。"

    老魏笑,"那你酸溜榴的幹嘛。"

    "老魏,你越來越不像話,難怪看起文藝小説來。"

    魏嫂推丈夫一下,"今天晚上吃火鍋。"

    "好哇。"

    我與永超那夜幫魏嫂準備火鍋。老魏是老派中國男人,什麼都不管,他在看電視,女主內嘛,何勞他操心。

    魏嫂見我樣樣來得,早巳驚為天人,今夜更讚不絕口。

    老魏雙手插褲袋中,訕訕的説:"壞了男人招牌的,就是你,小周。"

    利璧迦從來不覺得這是優點。

    我做謝露西蛋糕給她吃,她的表情也是淡淡地。

    而一隻考究的蛋糕,往往要做三四個小時。

    也許利璧迦覺得我瑣碎。想到利璧迦,我面孔便一陣麻,思想不集中,四周圍的對白變成嗡嗡聲。

    小郭還在找她,她還沒有回家。

    老魏問:"小周,你要回香港了吧。"

    "後天。"

    "以後隔多久來一次?""隔-兩個月。"

    "你宿舍讓給永超?"

    "看樣子是。"

    鄧永超説;"省卻我許多煩惱,設備一應俱全。"

    第二日在廠內巡視,戴着特製的鋼盔與護鏡。我已習慣暗紅色的熔鋼,刺目炙熱,緩緩轉動,如火山熔岩,一條火舌頭般伸出來,所向披靡。

    老魏告訴我,曾有人跳鋼爐自殺,軀體還沒有落下,在半空已化為灰燼,十多年前,他是目擊者,

    我曾為這個恐怖的景象做過許多噩夢,至今不能釋然。

    為着使自己心中好過一點,我把這件事轉告鄧永超,希望她分擔一半。

    她完全懂得我的意思,默默承受。我是那樣欣賞鄧永超這個人,事實上,如果我仍在學堂裏,如果我還沒有結婚,我真會得考慮追求她。現在,現在我只得當她是一個同志。

    晚上我們坐在書房聊天,鄧永超説,這兩年來,真是難為我。

    我馬上跳起來,"什麼,難為我?我是堂堂男子漢,你為什麼不説難為了你?"

    她清澈的眼睛看牢我,"你是有私心的,我則沒有,要發財揚名,這裏並不是樂園,所以我説你難得。"

    我説不過她。

    當夜我與她絮絮談到半夜,把工作完全交代給她,我沒有筆記本子,一切都在電腦中,鄧是好手,完全曉得怎麼做。

    公司真有辦法,到什麼地方去找來一個這麼超值的人物。

    清晨,她送我到火車站。

    天還沒有亮,完全是離別氣氛,連我這麼鈍的人都覺得了。

    以前,來就來,走就走,出差嘛,當然是這個樣子。

    今次,今次我進月台的時候,腳步特別慢,有點不甘心,帶三分落寞。

    當然是因為不捨得。

    而自然不是因為不捨得老魏一家子。

    她見我上車便轉頭離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天邊矇矇亮起來,還有一絲月牙兒的淡影,完全是文藝電影中的佈局,使我發呆。

    她一直穿着一件黑色凱斯米長大衣,男裝式樣,西裝領子,裏子鑲黑色的貂皮。

    我沒有見過更美的外衣,利璧迦有張黑色的長斗篷,,每次穿上都使我讚歎,但還不如永超這件瀟灑活潑。

    她當然不是不會穿衣服。打扮並不需要天分。能夠控制流體力學的女人根本無須賣弄雕蟲小技,因此鄧永超異常不拘小節,穿對於她是護體,不是示威。她的打扮如她個性一般沉實。

    旅途非常沉悶,在萬分不耐中度過,這更是前所未有的事,是什麼使我煩躁?

    到香港是黃昏.夜景寶光燦爛。馬利安又來接我,我緊緊摟她一下,表示感激。

    她説;"你又瘦了。"

    我沒有開口。

    本來應當盼望回家,但此刻的家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我疲倦的脱下大衣,你不需要它的時候,它足有一百公斤重。

    也許利璧迦也覺得我同樣重,她不再愛我,她嫌我是負累。

    馬利安替我挽着大衣,駕車送我回家。

    她今日打扮得十分豔麗,穿着整件的翠綠色的軟皮短裙子;同色尖頭高跟鞋,闊腳板是如何塞進這種鞋子裏去,真叫男人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高跟鞋的確添增誘惑。

    我嘆口氣,但我是一女之男,讓我重申這一點。

    在車上我閉着眼睛。

    馬利安停好車一直送我到大門口。

    我取出鑰匙開門,卻旋不開來,我納罕。馬利安自我手中接過鑰匙,再試。户內有搓牌聲,沒有搞錯吧。

    正在這個時候,鐵門咔嚓一聲推開,有一大漢喝問我:"你找誰?"

    我發呆,一切像天方夜潭,這是我的家,我找誰?怎麼回答?

    好一個馬利安,擋在我面前,用普通話説,"他是周至美先生,這裏明明是他的府上。"

    大漢索性大開中門,奇道:"周太太早三個月已經把房子賣給我,説明三個月後我可以搬進來,一切依法辦事,怎麼,周先生竟會不知道?"

    不要説馬利安頓時呆在那裏,我耳朵轟地一聲,雙手一鬆那串鑰匙掉在地上。

    賣了,連房子都賣了。

    好傢伙,一人一半來,一人一半去。利璧迦沒有想過要回頭,這麼決絕的要與我一刀兩斷。我做錯什麼,令她如此對待我?

    到這個時候才覺得有人持刀插進我的心房,才曉得痛。

    大漢像是知道發生什麼事,同情地説:"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

    馬利安搖搖頭,"打擾你了,我們馬上走。"

    她拉起我的手臂。

    "可是我的東西——"我説。

    大漢答:"由一位郭祠芬先生全部帶走了。"

    她為什麼不告訴我她要賣房子?即使屋契在她處,她也不必這樣趕盡我,我可以自她手上把房子買下。從這一次行動看來,可以知道她已把我當作死人看待。

    大漢搖着頭把門關上。

    我跌撞一下,才進電梯。

    馬利安扶着我,倒是不言語,她知道事態嚴重。

    上車,她説:"式微、式微,胡適之?"

    我再也笑不出來,茫然地回答:"載我到郭祠芬那裏去,落陽路四號。"

    "至美,你可以到我這邊來,我永遠歡迎你。"

    "我知道,但我情願冷靜一下。"

    "好。"馬利安嘆口氣。

    小郭像是知道我的歸期,早巳在恭候我。

    他遞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打發馬利安,"蜜糖,待他鎮靜下來,他會同你聯絡。"

    馬利安臨走對我説:"至美,我會替你保密,放心。"

    到這一刻,我已不在乎面子問題,我倒下來。

    "原來她早已將公寓連裝修及傢俱出售。"小郭説。

    "我的雜物呢?"

    "堆在我兩間空房內。"小郭説;"還有,你有張支票在我處,六十五萬港元,不拖不欠,出票人是你太太,發票日期是六個禮拜之前。"

    我雙眼看着天花板,不發一言。

    "我想她是不會回來了,我擅作主張,已把一切證據在律師處備案,五年後你單方面申請離異,當可即時批准。"小郭説。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們曾那麼深愛,甚至連貧苦都難不倒我們。

    獎學金只有一點點,也用來租了層公寓,地牢裏都是耗子,鑽進鑽出,只要有一點點暖和,它們便出來走動,我與利璧迦出盡百寶都收拾不了,使索性替它們取了名字,叫彼得保羅與馬利。

    每次小老鼠竄出來,利璧迦都嚇得大叫。我終於通知市政府派治鼠隊來救駕。還真有效,鼠羣終於被消滅。我記得利璧迦還説:"可憐,就這樣被人類趕盡殺絕。"

    那麼窮那麼苦都熬過來。

    母親寄來生日禮物,是十鎊現款,本來應當置雙新鞋,腳上一雙已經打過掌,最後整個底換過,面子也已破損,但不,我們用這十鎊到唐人街去吃廣東茶,窮風流。

    什麼沒有受過。

    如今童年的夢想已百分之一百實現,甚至超過我所想所求,她反而離我而去。

    我不明白。

    利璧迦不是不能吃苦的女子。

    我疲倦的抬起頭來。"她家人已知道一切?"

    "是的,我告知他們。"

    "小郭,我欠你多少?"

    "幾十年朋友,何必市儈。"

    "我負擔得起,況且現在已無必要儲蓄。"

    "周至美,你能否記憶她最後跟你説的是什麼話?"

    我一早出門往鞍山,推開房門,她用小枕壓住半邊面孔,正在睡覺。

    我咳嗽一聲。她動一動身子。我同她説;"我一星期後回來。"她只點點頭。

    "這幾日內你打算做什麼?"她含糊的應一聲,眼神、表情、姿勢,一切如常。利璧迦什麼異樣都沒有,她沒有睡醒。

    我略帶歉意,拍拍她的肩膀,挽起行李,出門去。

    此刻想起來,她並沒有同我説最後一句話。"一定有最後一句話。"小郭堅持。

    我不記得。

    我思維像是被炸彈炸過,什麼都想不出來。

    我把空杯子遞給小郭,"再給我威士忌。""疏忽,你對她的疏忽使她忍無可忍,終於離你而去。"

    "隨便你説什麼。"我大口喝着酒,"小郭,替我找一層房子,要比以前那裏更大更豪華。"

    小郭接下去,"同時要找個女人,或許多女人,比她更年輕更漂亮,是不是?"

    我頹然,把整瓶酒抱在懷內。

    小郭教育我:"做人要主動,千萬不要受別人的行為牽制,何必因她離你而去,而去找大房子與大胸脯。"我虛弱的説:"你叫我怎麼辦?""鎮靜下來,接受事實。"

    "把支票給我。"

    他從鎖着的抽屜中取出我所要的東西遞在我手中。

    "去睡吧,我已為你準備好客房。"

    "小郭,我們出去喝,你家沒有暖氣,差過內地工人宿舍,來,咱們找個暖呼呼的地方去喝個痛快,"我站起來,"那種有貴賓廳有女郎侍酒的地方。"

    "神經。"

    "來,小郭,你老友周至美我一生人還沒有過過燈紅酒綠的享福日子,帶我去見識見識。"

    "你醉了。"

    "我醉的是你翩翩的風采,"我唱出來,"我怎麼會醉,你醉了嗎?"

    "好,"小郭説,"我陪你去。"

    他開車子把我載到繁華錦繡地,來到温柔甜蜜鄉。

    風情萬種的媽媽生連忙迎上來,為我們叫小姐、開香擯。

    媽媽生問我們要聽什麼歌,要咆啥果子,一一為我們辦到。

    我記得我説:"今夜所有穿黑色裙子的小姐全部上來。"

    小郭瞪我一眼。

    我喜歡黑衣女郎。她們的皮膚特別自,嘴唇特別紅,神情特別詭秘。

    一共有五六位女郎鶯聲嚦嚦的過來坐下,個個打扮得如大家淑女,穿着名貴晚服.

    小郭與她們無所不談,非常投懷,像是常客。

    我繼而喝下很多香擯,説了許多話,表示自己也是個俗世佳公子,這裏的女孩子都是懂事的温柔的,涵養功夫極好,並不會拆穿我,我所説的,她們也許不相信,但我維繫了面子,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告訴她們,我曾是個寂寞的苦學生,一切所有,都由自己雙手賺得,但我的妻子不瞭解我,等等等等。

    後來我醉倒了。

    大抵由小郭抬我回去。

    我躺在郭府的客房中,做了許多夢。

    其中一個夢時常做,也並次次一模一樣,細節有點改變,但大致情節是相同的。

    我夢見自己回到一間狹小而骯髒的住宅,感覺上非常熟悉,我是在這裏長大的,我父母一直住在此地。在夢中我可以看到鋪地的膠板是寶藍色的,有一部分已經磨損,牆角處一列黑色污漬,傢俱都已黴爛.

    這是一座唐樓,經過多年人氣油煙薰陶,破舊得不像話,我慌張的想:這種居住環境,叫我怎麼適應?

    一轉身,看到父母白髮蕭蕭地蹲在一角,樣子非常彷徨。

    我振作起來,不停安慰他們,"不要緊,可以裝修,我會承擔一切,你們放心。滿頭大汗地盤算如何修理這所房子。然後驚醒。

    郭府是奶白色的,裝修很雅緻,與我夢中所見的閣樓有

    天淵之別。

    唉,我就是忘不了我的出身。

    回到辦公室,張睛迎出來。

    "周至美,你怎麼了,無家可歸?"她呱呱叫。

    我用手覆額,衞理仁真會替我保守秘密。

    "至美,我家有客房,而且我與父母同住,你不用怕我會非禮你。"

    "張晴!"我央求她。

    我到人事部去查問。

    那位同事翻閲記錄,"鄧博士要等下月三號才回來。"

    "什麼班機號碼?抄給我。"

    她寫給我。

    "如果有什麼更改,立即通知我。"

    我要等她回來。

    我需要同情,我要對她説,利璧迦己把我趕出來。

    我很快找到層公寓,自小郭處把我的雜物搬過去。我的雜物中還有利璧迦的東西,我叫小姨前來收取。

    她有點歉意,我也不言語。

    我叮囑她:"如果有你姐姐的消息,千萬叫她回來辦手續。"

    她包了一輛小貨車,把所有的東西抬走。

    我仰卧在牀上,嘆口氣。

    張晴與衞理仁兩女為着我搬家,出不少力,

    張晴原本建議日式裝修。

    我冷冷的説:"敢情好,聽日本曲穿日本衣用日本電器睡榻榻米,八年抗戰來幹嘛?"她不敢言語。

    倒是衞理仁忍不住幫她,"那麼周至美,你搬張鴉片牀進來,純中國式。"

    結果我自己去選了幾件很簡單的傢俱,勉強拼湊成為一個窩。

    十年掙扎白白衝下陰溝,我是一個平凡的人,並沒有什麼理想,不過是想下班回來有一個安逸的家。

    小郭給我看賬單:"八千多,這是一夕豪華的代價。"

    我掏出錢包,"太值得了,改天再去,帝皇般享受,那麼多美女圍着侍酒談天,渾忘外界不如意事,你説多開心。"

    小郭凝視我,"你倒想得開,很好很好。"

    "有良師益友幫我,不成問題。"

    "找到新朋友了?"小郭問。

    我取出酒瓶,"瞧。"

    "別喝太多。"

    我苦澀的笑,怎麼,怕喝死?那時我與利璧迦爭着比對方先死——

    "誰後死誰就慘了,"她説:"咱們又沒有孩子。""有孩子也不管用,誰還會守在你身邊。不過我不怕,我比你大,誰老誰先死,你要好好替我辦身後事。哈哈"

    哈哈。"

    你説做人多煩,活着多事,死也這麼麻煩。

    利璧迦不是不與我有同感的,所以不要嬰兒。

    現在喝死吃死都不再有人理會。你説,多輕鬆。

    把書本與電腦都放妥當,家也比較像一個家,一個家的

    精粹是要亂而不髒,方有人氣,利璧迦一向喜歡一絲不亂,

    現在我已能為所欲為,但又有何歡愉可言。

    我又成為單身漢。

    因為沒有家累,工餘與小郭益發接近。

    我也想寫信給鄧永超,買了白色一整套的大信封大信紙,寫完又撕,撕完又寫,終不成文。

    自從發覺她是女人之後,我沒有與她寫過信。

    寫不出。

    我嘗試打長途電話,又放下,接通也不知説什麼才好。

    終於她回來了。

    我第一時間去飛機場接她。

    衞理仁知道這件事,不住的諷刺我。

    "有些女人真罩得住,有男人去接飛機,有些女人專接男人,人家還嫌。人的本性就是這點賤,是不是?"

    我只覺得這等冷言冷語可笑,我並沒有同鄧博士談戀愛,春風得意,她不必吃醋。

    我已經很憔悴,雙目無神,心靈破碎,接鄧永超回來,也不過是關懷同事。

    誰知道馬利安説着説着,越來越惱火,雙目都紅起來,

    她伏在書桌上,不出聲。

    一頭金髮閃閃生光,像名種波斯貓的鬃,我不忍,剛想

    伸手去撫摸她的頭髮來安慰她,誰知房門被推開,一個英俊的華籍小夥子探進來叫她。

    "馬利安,車子在下面等你。"

    她馬上抬起頭,用手指輕輕印印眼角,抓起手袋,看也不看我,便跟那男子走了。

    我很失落,也很慶幸,我很怕有人傾心予我,為我要生要死;但其實這擔心是多餘的,因為根本無人會為我神魂傾倒。

    她們覺得我吸引是因為我不二色,深愛妻室。對她們來説,誰能使我破戒便是贏得一場大挑戰。現在人人知道我是孤家寡人,我不是唐僧肉。永超回來那日下雨。自早到晚天空都是深灰色,到了黃昏,因街燈及霓虹光管而回光反照,亮了起來,我站在候機室整整一小時。班機早就到了,但她老是不出來。

    我等得漸漸焦急起來。

    剛要四處查詢,她拎着行李出現,非常蒼白與疲倦。我舉起雙手,箭步迎上去。"至美,"她第一次叫我名字,"是你。""發生什麼事?""我行李不見了,正在填報失單,又找回來。"

    "你看上去不對。"

    "我知道,患傷風,有點寒熱。"

    我抱怨,"同你説不能天天洗頭。"

    她笑。

    有大半個月不見,"好嗎?"

    "很好。"

    "看醫生沒有?"

    "有。"

    永超就是這樣,能説一字,就沒有兩個字。

    我開車送她返家。

    我向她宣佈;"我現在住你樓上。"

    鄧水超禁不住揚起一條眉毛。

    我很坦白,"我妻子賣了房子而我不知,新屋主攆我走,我想有一個倚靠,於是搬到你附近,並無企圖,只想有一個照應。"

    她不響,眼神給我不少關懷。

    我又重複説一次,其實還是説給自己聽:"我想她是不會回來的了。"

    永超當然沒有回答。

    我替她把行李拎上去。

    "我比你高一層,開瘋狂派對時請你包涵。"

    我把電話號碼黏在她門上。

    "明天才請你喝一杯。"

    "你餓嗎,我也會做大滷麪。"

    她也脱下外套,轉身笑説:"明天。"

    "好的,快休息。"

    她的住宅比我弄得更簡單,只有幾件花梨木傢俱,配着天然白色牆壁,清雅異常。

    我微笑,今夜她又可以洗頭了。這個有潔癖的女人。

    在家,她應當有新式的睡衣吧,在東北,她一直只穿運動衣。

    我還是停止想入非非的好。

    在牀上看書看到半夜。我這個人沒有生活情趣,所閲的也不過是科技報告。

    永超在看什麼,《紅樓夢》中之詩詞歌賦、《紅樓夢》中之神話傳奇、《紅樓夢》中之薄命女子?她文也行武也行。不過最可能的是她已經熟睡。

    我聽到書本墮地之聲,自己也睡着了。

    夢中聽見鈴聲不停的響,我恍德置身鋼鐵廠中,有緊急事故,警鐘大作。又好像在學校宿舍,鬧鐘失靈,無故催我起牀。

    好不容易甦醒過來,一看,是電話。

    我取過聽筒。

    "至美?"是永超虛弱的聲音。"什麼事?"

    "請你下來一趟。""馬上,我馬上來。"我説。我披上毛衣,取過鑰匙,立刻啓門走樓梯下去。

    我倆之間當然不會有春花秋月,我只知道樓下發生了事故。

    我大力按鈴。

    永超即時拉開門,她靠在門框上,無助地喘息。

    見到她,我嚇一大跳,她已換上睡衣,只見白色的棉布上全是紅與褐的斑點,血!我即時扶住她,背脊上急出一片冷汗。

    "永超,你受了傷,傷在哪裏?"

    "不,"她在我懷中萎靡的説:"我,我吐血。"

    我扯過毯子裹住她,急問,"你有肺病?"

    "不。"她己上氣不接下氣。

    永超一陣痙攣,嘴角又湧出大量鮮紅的血。

    我明白了。

    立刻取過電話打緊急號碼。

    "不要怕,你是胃出血,救護車馬上來。"

    她已進入半昏迷狀態,一隻手猶自握住我的手。

    我維持鎮靜,替她加了衣裳。

    這情形與我在英國的經歷一摸一樣,她一定是服食成藥過度,引起胃壁破裂。

    救護人員在二十分鐘後才到達。

    這二十分鐘真是天長地久。我緊緊擁着她,怕失去她,我喉頭乾涸,眼睛澀痛,一分鐘一分鐘的捱過。最恐怖的是永超不住咯血,這樣子大量失血,情況非常危險。

    我情願出事的是我,不是她。這也是一種自私的想法,正如我同利璧迦説:我要比你早死。

    救護人員來到,把永超放上擔架,我雙手雙腿因維持一個姿勢太久,而引至麻痹,再掙扎一下,方能活動。

    我跟車到醫院。

    永超躺在擔架上,雙目緊閉,面色煞白,她打散的長髮垂在臉畔,形成強烈對比,手是冰冷的。

    車子像是永遠不會到似的。

    永超終於被推進急症室。

    象所有的病人家屬一般,我渴望在醫生處得到安慰。

    他説:"尊夫人沒有大礙。"

    我放下一顆心。

    天亮的時候,她已醒轉。

    我強顏歡笑,彈彈病牀四周吊着的玻璃瓶,使它們發出錚錚響聲。

    "你好。"我説。

    她點點頭,一絲精神也沒有。

    我拉拉她的頭髮,"來,我替你編辮子。"

    女護士捧着盤子進來,看看她,看看我,説道:"你先生很愛你,急得快哭了。"

    我很難為情,雙眼看向別處。

    我並沒有哭。我不是個愛哭的孩子。家中兄弟姐妹實在太多太多,你乖?總有人比你更乖,你功課好,也總有人比你更好,競爭太厲害,略有差池,便一生受歧視,不得翻身,艱苦生活中不容温情這種奢侈,誰敢哭?反正哭了也沒人聽,徒惹大人厭惡,有眼淚不如往肚裏吞的省事,漸漸造成習慣。

    不,我沒有哭過。

    我看永超的表情,她像是沒聽見護士説什麼。

    我回家去休息,同時代她請假。

    張晴問我:"你們同居了?"

    "這是你的典型作風,推已及人。"

    "怕什麼,兩個人加在一起怕有七十歲,同居就同居。"她撇着嘴。

    "不,我們沒有同居。"

    "我不相信你。"

    "我並不介意你是否相信。"

    "把真相告訴我。"

    "我這裏並不是秘聞週刊社,如果你要知道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去訪問馬利安。"

    "鄧永超有什麼好?"張晴問。

    "我肯定在辦公時間,你也有公事待辦。"

    "她有什麼是我沒有的?除出那張博士文憑。"張晴説。

    "你真要知道。"

    "是。"她挺挺胸膛。

    "她是成人,而你不。"

    "死鬼周至美。"

    "對你好你還不知道。"

    "好男人多生活沉網。"她用手託着腮。

    "你這話落後二十五年,四分一世紀之前肯定流行微帶邪氣的女人殺手,現在男人要德商望重才備受尊重。"

    "至美,所以我喜歡你。"

    這個女孩子。她就是愛與我打情罵俏,

    她説;"至美這名字叫對了,難怪你長得漂亮。"

    漂亮也無用,我小姨尚説過:我才不要丈夫長得好,我自己漂亮已經夠了,他只要會替我買皮大衣,同時肯站在我身後為我挽着它便可。

    你瞧,頭腦多清醒。

    下班到街市去買佐料熬湯,主婦們都向我下注目禮。

    我燉好魚湯,拿到醫院給永超。

    她很不好意思。

    我説:"現在男女同工,誰能做什麼誰做。"

    連名字都掉轉用,我叫至美,她叫永超。

    我看着她虛弱的樣子,忍不住抱怨她幾句:你呢,是高級知識分子,應當知道健康最重要,胡亂用藥把病壓着,怎麼行得通呢,同時也該戒掉刺激品。"

    永超忽然很俏皮的説:"你先戒。"

    "我是千古傷心人,戒不掉。"

    她不言語。

    "吃什麼?不太油膩,我都可以做給你吃。""不用了,你那麼忙。"

    "不行哪,醫院的食物,好人都吃出病來。""至美,真的不用,你時間有限。""我給你做甜點,醫生説,甜點營養好,易消化,我去找芒果給你做布丁。"

    然後不容她分辯,立刻開工。

    郭祠芬碰巧來到,我叫他做助手,幫我篩麪湯。

    小郭説:"周至美,你自幼娘娘腔。"

    "是,我老婆離我而去,便是因我陽剛不足。"

    "你反正也已經找到新歡。"

    "如果你指鄧永超,便大錯特錯。"

    "你不覺她神秘?"

    "誰"

    "鄧博士。"

    "不。"

    "她家人在什麼地方?"

    "別處。"

    "何處?"

    "英國倫敦。小郭,請打兩隻雞蛋。"

    "她在本市一個親友也沒有。"

    "有。"

    "誰?"

    "我。"

    "周至美,你的心情真太好了。"小郭的語氣很失望。"這年頭,已經現實到沒有為情顛倒的人了。"

    "如果我自二十五樓跳下去,你會開心?"

    "至少你可傷心欲狂一段日子,正如你説,你們曾經深

    愛過,她才走了三五十天,你居然穿起閨裙弄起羹湯來,這,

    這成何體統?"

    "把切片的芒果遞給我。"

    "周至美,你這個蠢男人。"

    "小郭,我知道你愛女人,對你來説,每個女人都是上

    帝的傑作,值得憐惜,我有一位姓簡的朋友,想法同你一模

    一樣。你知道什麼,小郭,那是因為你們從沒過過婚姻生

    活,你們從來沒好好地看清楚任何女人。小郭,女人是可怕的動物,結婚八載,她們可以把配偶趕入窮巷,一聲不響,帶了行李便走,小郭,你難道看不出來?她要我死,我能死嗎?"我説得連額角的青筋都露出來。

    "如果你愛她的話,為什麼不。"

    我把布甸推進烤箱,"二十分鐘,大功告成。"

    "關於鄧博士……"

    "有關她什麼?"

    "她是位非常特別的女子。"

    "你可以再説一次。"

    "根據她在公司的資料,她沒有登記父母兄弟,亦從未結過婚。"

    我不置信,"小郭,你順帶連她也調查?"

    "一個人的身世不可能像一張白紙。"

    "小郭,我要你即刻罷手,揭人私癮,最不道德。"

    "至美,我有一個假設,如果利璧迦要開始新生活,她是不是亦要隱瞞若干事實?"

    她要在什麼地方開始新生活?什麼地方沒有華人?哪裏的華人沒有好奇心?別攪了,此刻北美幾個大埠的唐人比洋人還多,圈子窄,席易保守秘密。

    我説我不知道。

    "我在外國亦有朋友,"小郭説:"我已經將尊夫人的資料發放出去。"

    我沉默很久,然後説:"這件案子,在這裏關上算了。"

    "怎麼,不再關心她的下落?"

    "是。"

    "她如果回來同你正式離婚,一了百了,豈不更好。"

    "離婚幹嘛,我又不想再婚。"

    "彆嘴硬,説不定一個月後,你就想再婚。"

    "小郭,你小覷我。"

    "布丁熟了。"

    "來,我與你共事。"

    "怎麼,不是奉獻給鄧永超?"

    "先試試味,再正式做一個。"

    他説:"受不了。"

    永超出院後,與我比較熟絡。

    她到我處來作客,看到案頭一瓶晨曦,問:"是你太太的吧?"

    我點點頭,小姨忘記帶走。

    "看得出你很愛她。"

    我又點頭,小郭卻不認為如此。

    永超説:"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最渴望得到的,是一隻芭比玩偶。二十二歲時,我希望成名。現時,我的目標又一次改變,我只想實實在在的做一點事,出一分力。"

    我完全知道永超在説什麼。

    我在十二歲的時候,耿耿於懷的,不過是落課後返到家中有沒有一隻奶油麪包在等我,發育時期,肚子彷彿從沒吃飽過,點心在我們家是難能可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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