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晚袁姑娘!”
天剛亮,風煙已經出現在袁小晚帳外。
雪還在下,風已經小多了,她幾乎是一下馬,就直接衝過來的。回營這一路上,她心裏糾纏的都是一句話:楊昭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昨日出營之前,在井邊,袁小晚欲言又止,可能她才是惟一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吧!
帳簾一掀,袁小晚幾乎是立刻就出來了,身上的衣服整整齊齊,沒有半絲凌亂。這風雪之夜,剛近凌晨,她是起得早,還是根本就沒睡?
“是你!”袁小晚的驚喜,出乎風煙意料,“你回來了!”
看見她,有那麼高興嗎,風煙愕然,看上去,袁小晚比她還要心急,臉色憔悴,氣色也差,那以往的嬌俏全都沒了。她這是一夜沒睡吧?
果然,接下來袁小晚連珠炮般地追問:“指揮使不是和你們在一起嗎?怎麼一個晚上都沒回來!你們遇上瓦刺的人馬了,是不是——他人呢?”
風煙沉默了一下,“他……大概也快回來了吧。我們在鐵壁崖遇到瓦刺的伏擊,楊昭説讓精鋭營的騎兵先撤回大營,他和虎騎營斷後掩護。”
“什麼?”袁小晚呆住了,“你們,就這麼回來了?”
“這是楊昭的命令。”風煙有點慚愧。
袁小晚一反常態地激動起來,“他的命令?陸姑娘,原來你們也有聽他命令的時候啊,自從隨軍出了關,快兩個月了,上到蕭鐵笠蕭元帥,下到趙舒、韓滄、葉知秋,甚至一個算不出幾級幾品的小小把總,都從來沒有聽從過這個督軍的命令!昨天你們出兵黃沙鎮的時候,他追到營門外都攔不住,當時若有一個人肯聽他的話,又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風煙想要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説這些都已經沒用了。”袁小晚的眼圈都紅了,“你們自然是巴不得他沒人去援救,更巴不得他乾脆就把命丟在鐵壁崖,反正他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是這樣嗎,陸姑娘?那天到虎騎營行刺的不是你嗎?”
“是楊昭説的?”風煙沒有否認。
袁小晚冷笑道:“他沒提過。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這句話,我也想送給你。”風煙看着她,“火燒糧草庫的事,也和你有關吧。”
“不錯。”袁小晚居然面不改色,“是和我有關,而且是指揮使要我做的。”
她承認了?!風煙心裏重重地一沉!
潛意識裏,她希望聽到的,並不是這樣的答案啊。她多麼希望,這件事,跟楊昭、袁小晚沒有一點關係,只不過是她誤會,是她的懷疑錯了。
“可是,火不是我放的。”袁小晚接着又補了一句。“如果是我放的火,被燒掉的糧草,就絕對不會再出現了。雖然我們一直看彼此不順眼,但是陸風煙,你覺得我是一個連放把火都放不好的人嗎?”
風煙眉梢一揚,“這話怎麼説?”
“我知道,你和寧如海一向自詡為正道中人,忠君愛國,疾惡如仇,但並非所有的事情,都像你看到的一樣黑白分明。你來找我,是想知道,指揮使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吧?”
風煙沒説話,是啊,她這一路疾馳趕回大營,扔下馬鞭就直奔袁小晚這裏,説穿了,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楊昭是個什麼樣的人。
而袁小晚的話,她本不應該相信,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聽一聽,除了眾人對楊昭的各種指責之外,還有沒有別的説法?
“本來我不想説這些,因為我並不喜歡你,而且,指揮使也一向不准我們插手他的事。所謂日久見人心,我以前總是以為,只要時間長了,各種謠言都會不攻自破,何必去越描越黑。”袁小晚輕輕一嘆,“但是現在看起來,我實在太天真了。”
“謠言?”風煙有點懷疑,這滿城風雨,怎會都是謠言!
“人盡皆知,楊昭本是禁軍都御指揮使,憑王公公的一句話,就搖身變成了西北大軍的督軍。”袁小晚緩緩地道,“但你有沒有想過,以王振的心機,他若要用楊昭,又怎麼會張揚到人盡皆知的地步?而以都御指揮使的地位,楊昭的軍功,加上王公公的推薦,這主帥的位子,又怎麼可能落到了蕭鐵笠的頭上!”
“你的意思……”風煙一怔,説得是,難道這裏別有隱情?
“陸姑娘,這話要從頭説起,不是一兩句話能説清楚的。”袁小晚接着道,“當初,劍門關失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於大人主戰,王公公主和,兩黨相爭的焦點就集中在一句話上:再打下去,結果如何?”
“這一仗勝敗攸關,當時於大人就曾經來找過我們指揮使,希望他能夠帶兵出征,力挽狂瀾。但於大人想不到的是,這件事被王振那邊的探子得知,他豈肯讓指揮使來打這場仗?所以出人意料,他竟然在聖前舉薦楊昭掛帥——當時舉座皆驚,又何止於大人一個大失所望。”
“政局混亂,人人自危,都當楊昭是王振的人,多少人一擁而上地巴結他,又有多少人背地裏罵他為虎作倀?當時,指揮使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和王振當廷翻臉,以表清白。但這麼做,硬碰硬的結果是兩敗俱傷,於事無補。二是跟於大人、薛大人等幾位解釋清楚,共商對策。但指揮使拜訪兩位大人的時候,都吃了閉門羹。
“於大人改用蕭鐵笠出征,人人都以為,王振的陰謀已經破敗,西北戰事從此跟楊昭沒有關係了。但是,有誰會知道,這才是王振真正的目的,他得逞了。”
風煙聽得呆住了。想不到,這其中竟有這麼一番曲折——王振舉薦楊昭,並非是想利用楊昭影響西北之戰,而不過是離間他和主戰派之間的關係而已!
袁小晚説到這裏,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緒,半晌才道:“王振自以為他的離間計是萬無一失,可是他沒想到,楊昭偏偏將計就計,甘願背上這個罵名,甘願以都御指揮使之尊,屈居蕭鐵笠之下,自己請旨做了督軍!他當初舉薦楊昭在前,阻攔已是來不及了,只好又打糧草的主意,讓王驥設法拖延軍餉……下面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
風煙震驚地看着袁小晚。她説的,都是真的?!
大人和蕭帥都在提防着楊昭,惟恐一個不小心敗在他手上,可是,楊昭卻在和王振鬥着心機!
“蕭鐵笠不是平庸之輩,可是他慣徵東南,對西北戰場不瞭解;加上他為人剛烈耿直,論心計、論手段,他哪是王振之流的對手?他們可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袁小晚悵然道,“指揮使原是禁軍的統帥,無論身份地位,都在蕭鐵笠之上,他本可以在京裏高枕而卧,日日逍遙,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揹着種種誤解、敵視、流言蜚語,千里迢迢地跑到這一片荒涼的邊關來,打這沒有退路的一場仗……”
袁小晚的聲音還在風煙耳邊響着,可是她接下去又説了些什麼,風煙已經聽不進去了,一顆心越來越沉,越來越遠。
風煙想起,初見楊昭,是蕭帥設宴款待她和寧師哥的酒席上,觥籌交錯的熱鬧氣氛裏,惟獨楊昭被冷落在一邊,他一個晚上自斟自飲的樣子;想起帥營裏大小將領彙集一堂商議軍情,楊昭卻被忘到腦後,他在虎騎營裏親自給摔跤比賽擊鼓,那震耳的鼓聲;想起打下了十里坡之後,他在營門外的寒風裏等候勝利的消息,卻等來了她的譏諷和嘲弄,他臉上那種沉默的神情;想起糧草庫被燒,她怒闖虎騎營,指着楊昭的鼻子説他是王振身邊的一條狗,他那一刻的震驚和難堪;想起昨天出兵黃沙鎮之前,楊昭被他們甩在路邊的漫天風沙裏,眼裏的苦澀和忍耐……何止是這些啊,她都想不起,這樣的事情到底發生過多少回!
一時間,種種情形,一幕幕掠過,風煙心裏似乎被狠狠抽了一鞭,突然灼痛起來。
“喂,陸姑娘?”袁小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麼了?”
風煙猛地回過神來,“沒什麼,你説的——都是真的?”
袁小晚不悦地道:“你若是不相信,又何必來問我。”
“我只是不敢信而已。如果事情是你説的那樣,楊昭為什麼要阻止我們攻打十里坡,為什麼又和燒糧草的事扯上了關係?”風煙不明白,楊昭做這些,又是什麼用意。本來蕭帥和趙舒、韓滄他們就處處疑心他,以楊昭的聰明,為什麼要讓自己捲入這樣的事情裏去?避嫌都只怕來不及。
“這些,我也不清楚。”袁小晚蹙起眉,“指揮使的決定,沒有必要跟我們交代。我能告訴你的,只是我所知道的一部分。記得糧草庫被燒之前,指揮使吩咐我每次帶人去取軍糧,都把庫裏的一部分糧袋運到下面的地窖裏去,然後用裝了石塊和乾草的假糧袋放在上面充數。而那個地窖,應該也是他提前叫人挖好的。所以我敢斷定,糧草被燒,又失而復得,是他算計好的。”
“他怎知糧草庫會起火?就算他知道,又何必這樣大費周折,就直接加派人手保護糧草,不是更省力嗎?”風煙百思不得其解。
袁小晚也搖了搖頭,“我也想不透。但就在你刺殺指揮使的那一夜,難道你沒發現,虎騎營已經是一座空營,其實不止是那一夜,連接三個晚上,他們都被指揮使派到營外各條要道,守株待兔去了。瓦刺派兵來偷襲,正好趕在糧草被燒的當口,路又摸得那麼熟,想必是有內應的。”
“其中的內情,你也不知道嗎?”風煙有點失望。
“我不需要知道。”袁小晚道,“我跟你不同,我不在乎誰是誰非,誰對誰錯,什麼勝和敗,什麼紫荊關。無論指揮使做什麼,我都會跟隨他,聽從他的命令。”
風煙第一次正視袁小晚的臉,一直都覺得,她舉止輕佻任性,説話又連諷帶刺,所以很不喜歡她。但是,直到此刻,風煙開始發現,不是每一個人,都像表面上那麼絕對,比如袁小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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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
風煙躺在牀上翻來覆去。
昨天一場激戰,又來回趕了將近八十里路,體力早就耗盡了,應該好好地睡上一覺。可是腳踝的傷處隱隱作痛,心裏像開了一鍋沸水,哪裏合得上眼。
都什麼時候了,楊昭他們怎麼還沒有回來?是被鐵壁崖的瓦刺騎兵給纏住了,還是路上出了什麼事,或者他們遇見了瓦剌的援兵?幾百個問題,七上八下地在心裏纏繞,風煙嘆了口氣,終於從牀上爬了起來,披上衣服,在牀前來回地繞着圈子。
千萬不要出事啊,她連一句抱歉都來不及説。
袁小晚是楊昭的屬下,她所説的話,風煙應該是一個字也不相信的,但是偏偏奇怪,她就是相信這一切。
眼前又浮現出被困鐵璧崖時,楊昭那一絲淡淡的苦笑,帶着點自嘲,那應該是一種百口莫辯的無奈吧?
還有他的細心,連寧師哥都沒看出來她的腳踝受傷了,他卻一眼就發現了。想起他給她裹傷的時候,那種粗暴的語氣,其實手上的力道卻放得很輕,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不要胡思亂想了!風煙打斷了自己的思緒。
他不過是幫她裹了裹傷而已,戰場上這也是很平常的事吧!有什麼好害羞的?再説,現在楊昭和虎騎營都還生死未卜,吉凶難料,她怎麼可以在這裏想入非非!
“陸姑娘!快出來,快點!”帳外傳來趙舒的叫聲,還帶着幾分喘,“楊督軍他們回來了!”
什麼?!楊昭回來了?
風煙的心臟猛地提到了喉嚨口,太過驚喜,幾乎是兩步就衝出了帳外——連一刻也不願意再等,恨不得立刻、馬上就看見楊昭好端端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在哪裏?”風煙一眼看見趙舒,劈頭就問。
趙舒是跑着來的,正在喘息,看見風煙,不禁失笑,“你就這樣去找他?就穿成這樣?”
風煙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素色小棉襖,連厚一點的外衣都忘了穿;因為一隻腳踝受了傷,裹了紗布,所以只有一隻靴子在腳上。
“啊喲!”忍不住臉上一紅,風煙連忙又奔回帳內,“等我一下,咱們一起去接他們!”
總算手忙腳亂地穿戴停當,風煙和趙舒一起直奔營外。
風雪已經停了,路上鋪着一層冰凌,馬蹄踏上去,爆起一連串碎冰的脆響,老遠就能聽見。
“那不是虎騎營的大旗嗎?”趙舒的馬鞭往前一指,風煙順勢瞧過去,果然,黑底繡金,紅色鑲邊,分明就是虎騎營的戰旗啊。
“楊督軍……”趙舒已經打馬迎了上去。
風煙反而躊躇起來,見了他,説什麼?她真不習慣跟別人説些道歉的話。再説,她和楊昭的關係那麼惡劣,人家也未必想要看見她。
隊伍越來越近,風煙竟有些緊張起來。她的馬停在路邊,可以清楚地看見前面的楊昭和佟大川他們,大家的樣子都凌亂狼狽——血污斑斑,滿面風塵,就連楊昭也好不到哪裏去,右邊肩膀好像還帶着傷,草草地包紮了一下,軍衣也都破得不成樣子。
看起來,他們這一天一夜,又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惡戰。
“鐵壁崖這一戰,兇險歸兇險,可也好好地收拾了瓦剌一頓!”佟大川的聲音最響,“教他們下回再也不敢使這些陰謀詭計。”
“風煙,你在那裏發什麼呆?”趙舒回頭大聲招呼,“飛也似的跑出來,我都差一點追不上你,這會兒都到了跟前,怎麼又停住了?”
風煙只好緩緩縱馬上前,正和楊昭打了個照面。
“你……”兩個人一同開口,又一同沉默下來。
“你……回來了。”風煙有點尷尬地開口,自打認識楊昭,大概這是她聲音最小的一次。楊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楚,只是帶着點意外和調侃地道:“我説這一路上眼皮跳,原來是陸姑娘在這裏等着了。”
風煙臉紅了。
她還會臉紅?楊昭不禁詫異,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況且,他根本沒説什麼啊——她連那兩隻小耳朵都紅透了。
“你……”兩個人再度同時開口,又同時打住。
氣氛更加微妙而困窘,旁邊的趙舒沉不住氣了,道:“這是怎麼啦,楊督軍他們回來,你不也挺高興的嗎?這會兒工夫,怎麼突然變成悶葫蘆了,只會説你呀你的。”
風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已經夠要命的了,這傢伙還不識趣地來攪局!匆忙之間只好隨便抓了一句話來説。“都回來了就好,大夥兒都很擔心。”
楊昭一怔,她怎麼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和氣了?
“對了,你們是不是又和瓦剌打了一仗?”風煙看着他肩上的傷,“好像還掛了彩,怎麼回事……”
“沒什麼,皮外傷而已。”楊昭微微一笑,“總算有驚無險,難為你還大老遠地出營來迎接弟兄們。”
風煙不自在地道:“其實,我是想説……”
楊昭困惑地看着她,這丫頭一向心高氣傲,任性倔強,連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嘲諷他,都從來沒怕過,還有什麼話,讓她這麼難出口?看這樣子,不像是來挑釁的。
“那個……”風煙的手心都快要冒汗了,“謝謝你帶着虎騎營去鐵壁崖,如果來遲一步,我們就遭殃了。”
“這是我分內的事。”楊昭釋然,“不必那麼客氣。”
“風煙——”後面傳來寧如海的呼聲,“冰天雪地的,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
“寧兄弟也來了。”楊昭在馬上一抱拳,今天是什麼日子,連寧如海、陸風煙這樣視他如眼中釘的人,都改了性子。
“我不是來接你的,我來找風煙。”寧如海硬邦邦地道,“怎麼敢跟指揮使稱兄道弟。”
“寧師哥!”風煙忍不住臉色一沉,他怎麼可以這樣説話?昨天在鐵壁崖,楊昭才救了他們大夥兒的命,總該説個謝字;就算他有成見,不覺得感激,至少也不該這樣惡言相向吧?
楊昭卻早已經習慣了,淡淡一笑,縱馬向前馳去,“那麼不打擾了。”
“等一等——”風煙失聲叫了起來,他怎麼走了,她費了半天勁,想要説的那句話,還沒有説出口呢。
楊昭聞聲勒住了馬,也沒回頭,“還有什麼事?”早知道他們不會輕易改變對他的敵意,是他有點可笑,怎麼能指望和他們化干戈為玉帛。
“我……”風煙鼓足了勇氣,磕磕絆絆地終於説了出來,“對不住。以前誤會你了。”
楊昭的背影輕輕一震。
此時,此地,這樣一句話,出自風煙的口,他實在有點不相信。
“你瘋了嗎,”寧如海也是一愕,“風煙,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楊昭是什麼身份,你應該明白。”
“我知道,可是寧師哥,以前很多事情,咱們的確是誤會他了。袁小晚剛剛跟我解釋過,楊昭並不是幫王公公來督軍的,回頭我再慢慢跟你説。”
寧如海不怒反笑,“袁小晚?那個妖女的話你也相信?你忘了當初是誰用毒蜘蛛暗算咱們的。”
“寧師哥!”風煙的聲音提高了幾分,“你不要那麼武斷,很多事情跟咱們知道的有出入,總要給別人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武斷?”寧如海瞪着她,“你是不是中了楊昭的邪,袁小晚是他的手下,當然幫着他説話,這也算解釋,我看是狡辯吧。”
“可是,我就是相信他!”風煙衝口而出。
“你!”寧如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你相信誰,袁小晚,還是楊昭?為了他們這種人,你要跟我翻臉嗎?風煙,你太讓我失望了。”
風煙倔強地揚起頭,“寧師哥,楊昭決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
寧如海氣極,指着風煙道:“好好,風煙,你説得好,才幾天工夫,你就被楊昭迷昏了頭了!除了一張臉生得俊,他還使了什麼下三濫的招數,教你連黑白都分不清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風煙的臉色發白了。
寧如海脱口道:“我還有什麼意思?我看你八成是迷上了楊昭了!”
“啪!”清脆的一記耳光,落在寧如海臉上,頓時浮起殷紅的指印。
風煙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輕顫,聽起來有點乾澀,“你也該説夠了吧?我幫楊昭説話,不是想要討他的好,而是因為我覺得他委屈。”
寧如海呆住了,“你……你為了他,跟我動手?還説什麼,他委屈?!風煙,你以為我是瞎子嗎?你對楊昭動了心,我早就看出來了!自打我從京裏回來的那天起,就覺得你不對勁,整天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不要説了!”風煙手裏的馬鞭重重揮下,“啪”的一聲,座下白駒昂首一聲長嘶,疾風般捲了出去!
眾目睽睽之下,寧如海這幾句話,幾乎讓她無地自容。
楊昭一直沒回頭,也沒説話,可是方才那番爭執,他一定已經聽得清清楚楚,以後還怎麼見他的面,寧師哥説她迷上了楊昭,為什麼她會那麼生氣,氣到失去了理智,甚至還動手打了寧師哥一記耳光I
迷上了楊昭?她有嗎,不會吧?
“風煙!”寧如海一驚,這才回過神來,剛才自己都説了些什麼混賬話,他這是怎麼了,昏了頭嗎?來不
及多想,已經打馬追了上去,“風煙,你別走啊!”
周圍只剩下一片寂靜。大家臉上都是一片尷尬之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佟大川和趙舒面面相覷,小心翼翼地看着楊昭的背影。
“楊督軍……惱了吧?”趙舒小聲問。
“你説呢?”佟大川白了他一眼。打了勝仗,高高興興地回來,偏偏冒出一個寧如海大觸黴頭,別説是指揮使,連他這個局外人都恨得牙根兒癢了。
“你們幾個,在後面嘀咕夠了沒有?”楊昭回過頭,“還不趕緊帶着手下弟兄們回營去。”
“可是指揮使,剛才字如海説的——”
佟大川還想多説,楊昭的臉色卻一沉,“我叫你帶他們回營。剛才的事情,我不想再聽見有人提起一個字。”
“是。”佟大川沒敢再説,答應了一聲,揮手向後面的隊伍道,“回營!”
虎騎營的人馬開始向大營滾滾馳去,楊昭卻還是停在原處,一動也沒動。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周圍冷冽的空氣裏,似乎都還盪漾着剛才風煙清澈堅持的聲音,笨拙地為他爭辯。她漲得通紅的臉,和好不容易才説出口的那句“對不住”,她欲言又止困窘的模樣……忽然之間,想起在蕭帥的接風宴上初次見她,她不屑和挑釁的眼神;想起她三闖虎騎營,那種毫不掩飾的憎恨,毫不畏懼的驕傲;想起在靶場裏她拉不開弓弦,那一瞬間無助的倔強,還有出兵黃沙鎮之前,她在馬上一回頭,眼裏的—抹不忍心。
片刻之間,百般滋味上心頭。
陸風煙,她的名字叫風煙。風霜萬里,烽煙滾滾的邊關大漠,彷彿是天意,註定在這裏,在這時,遇見這個叫風煙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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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夜。
算算日子,是十五了吧,月色難得這樣清圓。風煙託着下巴,坐在桌邊,對着燭台發呆。
從鐵壁崖回來好幾天了,風煙幾乎沒出過自己的營帳。説是養傷,其實傷早就沒事了,她是不願意和楊昭、寧如海、趙舒他們碰面。那天眾目睽睽之下,寧師哥把她和楊昭説得那麼不堪,人人聽得明明白白,真不知道以後還怎麼見面。這幾天,練武場、靶場、馬房,風煙都沒去過,悶都快悶出病來了。
帳簾半卷,月光越簾而入,如銀如霜。
不知哪一營有人吹笛子,聲音時斷時續,遠遠地飄了過來。聽調子,像是江南的採蓮曲。這本是一支輕快俏皮的旖旎小調,是水鄉的少女們輕衫扁舟,採蓮戲水時哼在嘴邊的,但此刻,在荒涼的邊關,月圓的夜晚,用清冷的笛聲吹出來,卻有種格外的淒涼之意。
風煙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此刻也不免起了思鄉的情緒。在京城,現在這個時候,正是華燈初上,車如流水馬
如龍的光景吧,賣彩泥人、雲片糕的小販們已經開始叫賣了。
不知不覺披衣而起,順着笛聲一路尋過去,卻是從糧草庫的方向傳來的。大概是守庫的士兵換了崗下來,吹吹笛子,以解鄉愁吧。
慢慢走到糧草庫前面,笛聲卻突然停了。
風煙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笛子吹得不錯,但可惜吹得不是時候,不是地方。你是南方人吧?”
是楊昭?!怎麼會碰見他,他來這裏做什麼?
那個吹笛子的惶惶然拜倒,説:“回督軍話,小的叫周南,是紹興人。從小學着吹幾下笛子,剛才無聊,就吹了兩首,想不到打擾了督軍休息,真是該死……”
楊昭單手把他扶了起來,“不用這麼緊張,我也不過是隨便走走。軍營裏都是些扛槍打仗的粗人,聽見有人吹笛子,有點好奇而已……但你剛才吹這兩首,都該是打完了仗,保住了邊疆,你回老家過逍遙日子的時候才吹。蕭帥的部下,大多都是南方人,在東南一帶打仗慣了,西北關外是苦寒之地,處處不習慣;再聽你這笛子,難免想家。”
周南雞啄米一般地點着頭,“是,是。”
楊昭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打發時間,別再吹這些江南小調了。虎騎營裏常常有些摔跤比賽、騎馬比賽,還算熱鬧;你若是有空,就過來看看。”
風煙在他們身後,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暗歎楊昭的心細如塵。行軍打仗,最忌軍心渙散,當初楚漢之爭,四面楚歌的典故,就是一個例子。她聽着笛子,只想到京城的安逸繁華,而他想到的,是這一營將士思鄉的悽酸。
難怪他在虎騎營裏大辦摔跤比賽,甚至還親自給他們擊鼓——那也是為了緩和局勢的緊張,振作大家的士氣吧?虎騎營裏上下一心,戰無不勝,靠的是刀槍,更是一種同進退、共生死的必勝信念。
“陸姑娘,你也來了。”周南不經意看見站在楊昭身後的風煙,招呼了一聲。
楊昭驀然回頭,不禁一呆。
風煙靜靜地佇立在明月之下,月光如水,她整個人都似乎籠罩着淡淡的清輝,秀色氤氲而來。
幾天不見,乍然相遇,兩個人都有片刻沉默。這些日子裏,也曾經暗自想過,見了對方應該説什麼;但此刻真的見了面,反而覺得説什麼都不妥。
周南懵然不覺這中間的欲言又止,向風煙不好意思地道:“連陸姑娘也被我吵醒了。”
風煙搖了搖頭,“我是根本沒睡,剛出來轉一轉。”
楊昭心下一寬,看她行動如常,腳踝的刀傷,應該已經不礙事了吧。只是,不見了那種冷淡戒備的神色,她看起來彷彿有什麼心事,這個樣子的陸風煙,教人有點不習慣。
“那天……”風煙猶豫了一下,還是説了出來:“寧師哥説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他這個人,總是有口無心的。”
楊昭淡淡一笑,“我知道。其實本該是我道歉才對,若不是因為我,你跟他也不會發生爭執。”
“以前……”風煙低下了頭,“我和寧師哥都千方百計地跟你作對,你若想難為我們,應該是有很多機會的。”
“以前的事,也怨不得別人,是我自己疏忽,才着了王振的道。”楊昭負手而立,英挺沉穩,“我常年領兵打仗,在京裏這幾年也很少參與朝政紛爭,跟於大人、薛大人幾位都沒有深交,自然難免讓人猜疑。”
“那你為什麼不解釋一下呢?”風煙脱口問道。
楊昭看了她一眼,“在京城,我試過。可惜朝中重臣,多半不敢得罪王振;剩下幾位支撐殘局,又躲我遠遠的,連説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出了關,更不用提了,你也知道。”説到這裏,楊昭停頓了一下,“那天,你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説我不是王振的人——為什麼?”
“袁小晚説的。”風煙心裏一跳,其實這個問題,她也問過自己無數遍,為什麼?
楊昭微笑道:“難道你沒想過,袁小晚也是我的手下。”
“我不是相信她,只是相信我自己的直覺。”風煙看着他,輕聲道,“那天晚上,我摸進虎騎營,躲在你帳外的時候,你在寫字吧?要是我沒記錯,你寫的應該是一句: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你在閒暇練字的時候,寫的都是這樣的句子,怎麼會是個甘心給王振當走狗的人?”
楊昭不禁一震。她就憑這幾個字,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可是一直沒有機會。”風煙沉默了一會兒,“你不是為了王振來西北邊關的,那是想幫蕭帥吧?袁小晚説,糧草的事情和瓦刺偷襲失敗,都跟你有關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句話,你聽説過沒有?”楊昭卻顧左右而言他,“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
風煙一頭霧水,這句話她懂,可是跟糧草被燒有什麼關係?
“本來,這是件很隱秘的事,沒有外人知道。”楊昭沿着糧草庫的護欄,向外走去,“若是事情不密,也就辦不成了。但事到如今,該辦的都辦妥了,説出來也不打緊。”
“王振當權這幾年,黨羽爪牙遍佈天下,這次西北之戰關係重大,除了對付我之外,他的毒計層出不窮,剋扣大軍的糧草就是其中一項。可這些還不夠,在蕭鐵笠軍中,他也佈下了棋子,跟瓦刺互通消息。”
風煙一驚,“這怎麼可能?!”當日袁小晚也説,大營裏可能有瓦刺的奸細,若當真如此,蕭帥的每一個部署、每一個命令,都會傳到敵人的耳朵裏,那這一仗還怎麼打?沒等開戰就已經輸了。
“倘若是我疑心錯了,那麼又有誰燒了糧草庫?起火之後不出三天,瓦剌就派人來偷襲大營,他們又是如何知道大營裏的混亂情形?”楊昭嘆了口氣,“自從出了關,我就一直提防着王振這一招,可十幾萬大軍,一時也查不出是誰在給王振賣命。況且,就算我查得出來,蕭鐵笠也不會相信,到時候難免又要起衝突。”
“那一次,你説要打十里坡,倘若我也贊成,你們必定全營選兵,人盡皆知,只怕消息很快就到了瓦剌那邊。我算準了以你和趙舒的脾氣,我越是反對,你們就越是非打不可;可是又不能張揚,就只好偷偷帶人出營,輕兵急進,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風煙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當日楊昭反對攻打十里坡,還有這許多的用心!可是她卻誤會他是有意跟蕭帥作對,還把他當成了眼中釘。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懷疑他們在打糧草的主意?”風煙蹙起了眉頭。
楊昭停下了腳步,“他們的用心比你想象的還要歹毒。燒了糧草,一來可以斷了大軍的後路;二來可以嫁禍給我,挑起大營和虎騎營的矛盾,看我們兩邊火併;這是個一箭雙鵰的好計策。”
“那怎麼辦?!”風煙脱口而出。
“打仗和下棋是一個道理,怕的是不知道對方下一步要怎麼走。既然都已經看穿了他們的意圖,還有什麼好怕的?”楊昭一笑,“本來他們在暗我在明,正愁查不出他們的底細來,這倒給了我一個反擊的機會。他們要燒糧草庫,就讓他們燒好了。”
要燒就讓他們燒好了,風煙一怔,這是什麼話,他瘋了嗎?
只聽楊昭接着道:“糧草被一把火燒光了,你還大鬧了虎騎營,咱們上上下下亂成了一鍋粥,這消息自然很快傳到瓦刺那邊;這樣百年難遇的好機會,加上大營裏還有內應,他們怎麼會輕易放過,立刻就會派人趁機來偷襲。”
風煙想起袁小晚説過的那些話,心裏靈光一現,“所以你提前安排袁小晚去偷換糧草,還在營外設好了圈套,等着他們來自投羅網,”
“不錯。”楊昭微微點頭,“本來應該被燒掉的糧草好端端地回來了,瓦剌派來偷襲的人馬也全數被殲滅,他們惱羞成怒之下,必定責怪那幾個內應辦事不力,甚至情報有誤,出賣了他們。以瓦刺和王振的心狠手辣,怎麼還容得下這樣的人?”
“你的意思是——大營裏前些日子失蹤的那幾個人,跟此事有關,他們就是奸細?”風煙睜大了眼睛。
“這幾個人不是死在我手裏,而是被他們的主子解決掉的。”楊昭調侃地道,“所以説,當走狗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至少要學會跟對了主子。”
他説得這樣輕鬆,風煙卻聽得呆了。楊昭這説笑之間,其實是一條以守為攻的反間計啊,環環相扣,一步都不能差。
“可是我當初還真的以為是你燒了糧草庫,差一點就闖禍了……”
“若不是你那一鬧,事情還不見得這麼順利。”説到這裏,楊昭突然停了一下,
側過臉來看着她,“你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忙。”
“幫……忙?”風煙有點汗顏,不自覺地低下了頭。他盯着她看什麼?突然之間有點心慌意亂。
“你會不會喝酒?”楊昭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會啊。”風煙本能地回答。不僅會,她的酒量還不錯呢。
“那麼改天來虎騎營喝杯酒吧。”楊昭轉過身,往虎騎營的方向走去,“你是第一個讓我説了這麼多心裏話的人。”
他什麼意思,風煙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他這算是邀請她?
剛才那番談話,讓她到現在還覺得震撼。
從陌生,到敵視,從敵視,到懷疑,又從懷疑,到信任。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楊昭,穿過了層層的迷霧,穿過了漫天的謠言和假象,到這一刻,真正看懂了楊昭的心思,她卻無端地覺得心酸!
差一點,她就親手要了他的命。曾經有那麼多的人當面背後給他難堪,只怕她是其中最肆無忌憚的一個吧。
這麼多的敵意,這麼沉重的壓力,前面是如狼似虎兇殘暴戾的瓦刺大軍,後面是風雨飄搖的紫荊關,上有殺人不見血、背後放冷箭的王振,下有處處冷嘲熱諷為難着他的大小將領,千斤的重擔,如山的委屈,他都一肩扛着。
當她闖到他帳前,痛斥他如何陰險無恥的時候,他還在為了對付瓦刺而殫精竭慮吧?當他被趙舒和葉知秋甩在一邊,揮兵黃沙鎮的時候,他還在擔心着他們的安危吧?她偷偷摸進虎騎營去行刺,而他卻要若無其事地放了她,那個時候,他心裏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滋味啊?
月光平靜如水,寒氣襲人而來,風煙卻覺得心頭有如火在燒。
想起在靶場,他握着她的手,穩穩地拉開弓弦;在鐵壁崖,他把她抱到岩石上包紮傷口……他或許只是無心,但她卻再也忘不掉。也許寧師哥責怪得沒有錯,她是動了心,她是迷上了楊昭。這種迷戀,就像絲一般,從心裏長出來,密密麻麻,時時刻刻把她纏繞。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許是從第一眼看見他,也許是直到剛才這一刻;風煙也想不起來,這都是怎麼發生的。她只知道,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她這樣的震動、悸動、感動,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她這樣的生氣、憎恨、惱怒,卻又這樣的牽掛和擔心。從來沒有一個人,讓她在這麼寒冷的夜裏,心如火燙!
如果想起一個人的時候,心酸得想要抱緊他,這種滋味,算不算是愛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