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問:“是説朱禮子嗎?”
“換了是我,搬到外國居住,一輩子也不回來。”
“出庭作證,一般人會怎麼想?我怕那些奇異眼光及竊竊私語,世人總覺得是女方犯賤。”
“即使男方入罪,女方也完結了,社會永遠不會了解家庭暴力嚴重,因為受害人不願意站出來。”
看護忽然心血來潮,她説:“我去給朱禮子服藥。”
她推開病房門,病牀空着,一片凌亂,看護大吃一驚,剛想按動警鐘,看到牀底下伸出一隻手,她蹲下一看,原來病人躲在牀底,蜷縮一團。
看護輕輕説:“不要害怕,我是護士。”
病人忽然尖叫,驚動其他護理人員,推開門查看。
他們都想把病人自牀底拖出,但是病人拼命掙扎,因怕傷害到她,他們合力把病牀抬開。
看護緊緊擁抱病人,“別怕別怕,你在醫院裏。”她只覺惻然,不覺淌下眼淚。
病人漸漸靜下來。
禮子在醫院逗留整個星期才回家,她的卧室已經搬到客房,露台上鑲上鐵枝。
禮子問:“爸媽呢?”
“噓,他倆樂極忘返,已轉道往北美西岸,他倆此刻是情侶關係了。”
禮子取出鏡子,仔細看臉上疤痕。
禮禾告訴她:“醫生説,痊癒後會像睡得太熟在枕頭上壓起的皺紋,他可以替你注射,傷口自會平復。
禮子不出聲。
“趙小蘭看到新聞,她與我談了一會,她想回來探望你,她心情很複雜。”
禮子輕輕説:“我不是不想説話,而是無話可説,你不必為我擔心。”
“王志誠認罪,他表示上庭對質會對女方造成更大創傷,已與律政署達成協議。”
禮子仍然不出聲。
“市民送花贈慰問卡給你,光明日報共收到一千七百餘份留言。”
禮子牽牽嘴角,“我終於成名了。”
禮禾説:“出了這樣大事,爸媽竟無所聞。”
她一抬頭,發覺禮子已經睡熟。
她輕輕説下去:“王志誠判刑七年,他將接受心理治療,是什麼令他作出傷害女性的事?我們不知道,正如我們不知為什麼有些人是傑出科學或是文學家,有些人是連環兇手。”
禮禾聽到妹妹鼻鼾聲,在這個角度,她清晰看到禮子面頰上的疤痕,自眼角到下巴,象條粉紅色拉鍊。
她忍不住説:“我所知道的是,你一定會好起來。”
禮子在家休養。
她最佩服父母:回來後從頭到尾不發一言,一字不提,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們不投訴,親友也不説起,竟相安無事。
禮子一直在家幫宋醫生聯絡協助籌款,每朝九晚至十一時,下午三至五時,其餘時間屬於讀書寫字,自嘲成為閨秀。
一日下午,她一邊喝黑咖啡一邊寫報告,傭人敲門説:“小姐,有一個年輕太太找你,我沒讓她進來,她在門外等。”
禮子走到大門前一看,好面熟的一個年輕女子。
她隔着鐵欄看見禮子,忽然紅了眼睛。
禮子知道她是誰了,“請裏邊坐。”
這是蘇杭,她身邊還帶一個小小約三歲穿着雪白小裙的女孩。
禮子吩咐女傭招呼小孩,那孩子卻黏在母親身邊,不願離開。
蘇杭一直沒有説話,她忽然伸出手撫摸禮子臉上傷痕,禮子沒有退避,接着,她撥開領口,讓禮子看她頸項上傷口,一切盡在無言中。
然後,她們母女告辭,禮子送到門口,兩人對着深深鞠躬。
蘇杭想説話,嘴唇動了動,始終沒開口,接着,司機把孩子接上車,母女倆離去。
禮禾剛剛回家,把這一幕看在眼內,“那是什麼人,你倆何故眼紅?”
禮子輕輕説了幾句。
“啊,就是她,我惱怒她還來不及呢,假如她當年有你的膽色,你就不致於受傷,她講些什麼?”
“她一言不發。”
禮禾點點頭,“我佩服她來看你,這也需要勇氣。”
禮子説:“我們三人也許會組織一個傷痕會,不致寂寞。”
禮禾瞪妹妹一眼,“虧你如此詼諧。”
禮子淒涼地想:可見是在痊癒中,這樣可怕的傷痕也會癒合,人類的頑強生命力真是不可思議。
禮禾見她不語,連忙致歉,“對不起——”
“準新娘,你去忙你的吧。”
一年後,禮子發覺親友對她的神色漸漸恢復自然。
又再過了一年,他們好似淡忘了這件事。
禮子臉上的傷痕已經九成九平復,在陽光下可見一條長長褶痕,神經線受到影響,笑起來略歪一點,醫生説因為年輕,將來可以復元。
復元?永不,禮子知道自己的事。
她回到光明日報工作,在做一輯本市創作人才訪問,寫得十分細膩,對主角的童年特別留意。
禮子沒有外逃的意思,她每天面對現實。
一日正在報館忙工作,秘書進來説:“有人找朱禮子。”
眾同事立刻警惕站起,保護禮子。可見他們什麼都記得。
進來的卻是相貌與禮子有三分相似的女客。
禮子一看,“啊,你回來了。”
那人輕輕説:“我回來探親。”
來人是趙小蘭。
她走近,伸長手,輕輕撫摸禮子臉上傷痕。
“請坐,我給你斟茶。”
“不用,”小蘭説:“看到你就好。”
禮子問:“孩子呢,是男是女?”
“我不幸小產,很吃了一點苦,禮禾沒向你提起?”
“啊。”禮子震驚意外。
她説下去:“我與友人在火奴魯魯開了一間珠寶店,你有空來逛逛。”她放下名片。
“海外生活如何?”
“托賴,還過得去,其實,要忘記,無論住在何處都可以忘記,但住在外國,名正言順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會想念本市嗎?”
“所以回來探親:商機很好,人流也廣,永遠是賺錢好地方。”
到底是生意人,仍然那樣圓滑。
“我給你帶了一份禮物。”
她取出一塊拳頭大小閃爍的黑色岩石,放在禮子面前。
禮子一看就高興,“這是火成岩黑曜石,可是來自蒙娜基亞火山?”
“正是,我極之喜愛這種原料,做成飾物,配金、銀,以及各色寶石都好看。”
“那麼多岩石中,我最喜歡火成岩,試想想,地心中央熔岩湧出地面冷卻後又經數千萬年試煉才能夠形成。”
趙小蘭凝視禮子,“我一直覺得與你談得攏。”
禮子只得苦笑,把石頭放在桌子上,壓住一些文件,在陽光下它閃閃生光。
禮子輕輕説:“假如一件事殺不死你,你會從中學乖。”
小蘭站起來,“禮子,我要告辭了。”
“祝你生意興隆。”
報館同事忙碌不堪,新聞室象一個墟,十分熱鬧,在這樣環境裏工作也是一種修煉。
禮子送她到門口,她再與禮子擁抱一下,禮子意味到這是最後一次她主動要求見面,禮子點點頭表示明白。
奇怪是她們三人擁有常人缺乏的感應。
小蘭走了,她們都已從新開始,只除出朱禮子。
回到新聞室,惠明坐着等她,把火曜石照向陽光,仔細探視,“裏頭可有億萬年前昆蟲?”
“那是樹脂琥珀,不同這個。”
惠明已是禮子半個上司,可見歲月不經蹉跎。
“我表哥的表哥自加拿大緬省回來,有空不如一起吃頓飯。”
禮子微微笑,“緬省有大草原,該位先生一定是土生土長的華僑,務農種麥子,開着收割機在金黃色一望無際麥田裏遊走,皮膚曬得與土地同色。”
“禮子你想像力真豐富。”
“他想成家了,可是又不喜歡洋女或是洋派女子,於是回鄉娶一個殷實可靠的女子為妻,可是這樣?”
惠明笑得翻倒,“不,不,不是那樣,他是麥基爾大學的風力工程師,到緬省協助建造風力發電站,你見過山坡上那種一排排巨型高台風扇沒有?那就是了,人類必須利用可更新能源,否則空氣污染,大氣受到摧殘。”
“啊,挽救地球的英雄。”
“絕對可以這樣説。”
禮子感喟:“不知哪家女兒有福氣有緣分,嫁過去,護照、生活、地位都有了着落。”
“那可能是你,禮子。”
“我?不,我沒有準備好,我不想這麼快恢復約會,我需要時間。”
惠明欷噓,“那個王志誠,真有點能耐,這麼久了,你還是落落寡歡。”
禮子不語,只有這樣老友才敢不忌諱揭瘡疤。
“報社招聘記者,來替你準備了旁聽席,幫幫眼。”
“挑有新聞系證書的美女不就得了。”
“美女如雲,廿多人投考,只得三個空缺。”
禮子隨惠明坐進會議室,只見一列五名編輯排排坐開,主人多過客人。
那些新人逐個進來應試,全部乖巧伶俐,能説會道,活潑能幹,講起時事,頭頭是道。
中午小息,一起吃飯時大家問禮子:“旁觀者清,你怎麼看?”
禮子想一想:“女生比男生出色,可是,也不能盡取女生,你看,今日政府首長几乎大半是女性,陰盛陽衰,都是因為廿年前英國人喜歡錄取女生之故,報館宜取中庸之道。”
“可是,我選的三個都是女生。”
“兩女一男如何?”
“也只能這樣了。”
老陳挑的兩個女孩都身段高挑,秀髮如雲。
禮子笑起來,呵,眼睛吃冰淇淋。
老陳抗議:“笑什麼?你當年就是這個樣子。”
“是,”禮子説:“我記得,一個人來面試,給我一片,叫我坐下即席寫一篇五百字散文,題目不拘。”
都像是前世的事了。
“你那篇拙劣幼稚的雜文一讀便知有潛質,資深編輯多數有這種眼力,果然沒有失望。”
禮子笑了,那時,每天雄糾收氣昂昂的上班,寫起報告來,廢寢忘食,一天可寫萬言,現在,兩千字一過,頭顱每一部分都會刺痛,像老人家般,頸脖僵硬,指節痠軟,背脊都駝起來。
禮子退席。
老陳待她關上門才嘆口氣説:“然後,她戀愛了,一次創傷,像是老了廿年。”
惠明説:“她會好起來。”
昆榮感喟:“兩年前你也是那麼肯定。”
老陳説:“即使痊癒,朝氣盡失。”
惠明忽然動氣,“你呢,老陳,你禿掉頭髮可會得長回來,禮子怎可維持稚氣不變?”
“是,是,閒談莫説人非。”
惠明忽然落淚。
這逼得老陳匆匆離開會議室。
昆榮問妻子:“王志誠可有假釋機會?”
“已被駁回,他若出來,禮子還有一覺好睡?”
“禮子此刻也無好睡,唉,表哥那邊,她可願意出席?”
“已經拒絕。”
“人家條件不錯,人品也好,大家是表親,自小認識,十分可靠。”
“禮子講得是火花。”
“幼稚,什麼年紀了,還講那些。”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面試是這裏嗎?”
他們這才噤聲,各忙各去。
過了幾日,禮子還是給惠明面子,前去相親。
小小公寓擠滿年輕人,幸虧天氣涼快,不然怕要熱出一身大汗,禮子只在白襯衫上加一件毛衣,躲在廚房幫忙洗杯子沖茶做咖啡切水果。
惠明抱着孩子進來聊天,禮子怪肉麻地地那兩歲兒説:“豬豬,叫阿姨,説,愛阿姨。”
那孩子拖長聲音説:“愛——愛。”
禮子哈哈大笑,卜卜卜親他面孔。
惠明問:“看中誰沒有?”
“我沒看。”
“那麼,”她把禮子推到廚房門,“快看。”
禮子看了一眼,她目光尖鋭,立刻發現有四個適齡男子,其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客。
其中一個平頭,年紀輕輕,不知怎地,頭髮花白,像胡椒與鹽般顏色。
她縮回廚房洗手,沒有出聲。
這次惠明聲音嚴厲:“看到誰沒有?”
禮子頑強地説:“沒有。”的確沒有。
餐廳送自助餐上來,她又忙着打點,昆榮過意不去:“禮子你去那邊坐着看書。”
禮子不去理他,用調羹敲敲玻璃杯,叫大家進餐。
然後她取過背囊悄悄離去。
屋裏的年輕男女好象已經配了對,一雙雙坐着邊吃邊談。
臨出門之前,禮子看到那灰髮男子前站着一個漂亮女孩,嬌俏地抬起下巴,用仰慕神色看牢他説話。
禮子聳聳肩,低着頭走到街上,對面是市政公園,禮子走進遛噠。
橡樹葉轉黃,大塊大塊落下,孩子們踢着樹葉嬉戲,禮子一個人越走越深。
她在一張長凳坐下,眯着眼睛,看向樹木深處,像是聽見一男一女爭吵聲。
隱約傳來女聲:“走開……不要騷擾我……”
男子粗魯的聲音:“你走到天涯海角都逃不出我掌心!”
她看到地下有一枚不知哪個孩子遺下的壘球棒,她拾起它,緊緊握在手中。
她輕輕朝爭吵聲音源頭走去。
語聲越來越清晰,男子説:“我沒有錢,你得設法弄給我,當初見你衣着時髦,以為你家境富裕,誰知你一無所有,裝假騙人。”
女子開始哭泣。
禮子看到他倆了,隔着樹叢,她見到那個子高大的男子不斷伸手去推女子,她想站起,他就把她大力推坐在長凳上。
本來是情侶談心的隱蔽地方,想他們從前也來過多次,今天變成這種場面。
女子掩臉,“我不會到色情場所去賺錢。”
男人抓緊她雙肩大力搖晃,女子尖叫。
這時禮子忍無可忍,怒上心頭,她自樹叢走出,雙手握住壘球棒,大聲吆喝:“往後退,放開她!”
那對年輕男女錯愕地抬起頭瞪着朱禮子,兩人異口同聲:“你是誰?”
禮子把女子拉到身後,用手提電話報警,一邊説:“不用怕,躲到我身後。”
這時,忽然對面有一個人跳出:“這是誰,我剛要叫cut,怎麼跑出這個女人?”
禮子呆住,她看到整組工作人員自樹叢後現身:導演、攝影師、燈光、道具眾人彈眼碌睛瞪着她,有人罵聲不盡。
禮子放下壘球棒,“拍戲?”
那組工作人員吼道:“拍戲!”
一個像是助導的大漢狠狠地問:“你從哪顆星球來?你不認得頂頂大名的施本然和古嘉瑤?”
禮子不甘心:“對白為何如此下流?劇本為何輕賤女性?”
這時兩個巡警趕到,“什麼事?”
導演跳腳,咒罵聲不絕。
這時有人輕輕取過禮子手上的壘球棒丟到樹叢。
禮子抬頭,“你。”
“是我,”那灰髮男子説:“惠明不放心,叫我跟着你。”
禮子尷尬,“什麼都叫你看見了。”
他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只見他走向前,出示證件,並且解釋一番,警察説:“拍戲需要申請,你們收工吧。”
這時遊人已漸漸聚攏,“看,施本然在拍戲”,“啊,還有瑤瑤”看樣子這場戲是拍不下去了。
灰髮男子拉着禮子離去,“惠明叫你回去吃飯。”
禮子詫異,“你是誰,你可是惠明的表哥,那個風力工程師?”
“不,是本市警署行動組助理署長,我是昆榮表叔。”
“譁。”禮子張大嘴巴。
他取出手巾給她擦臉,啊原來朱禮子已滿頭大汗。
“惠明擔心你不知走往何處。”
“幸虧你跟了來,否則我會捱揍,真沒想到那對俊男美女的演技如此逼真。
他們兩人都笑了。
回以昆榮處,發覺人客包括風力工程師都走了,惠明抱着孩子出來,“給你們兩個做了雞湯麪,快吃吧。”
禮子這才問他:“尊姓大名?”
他笑:“你從哪個星球來?我是曹煜警司。”
禮子大口大口吃面。
“曹叔待會你送禮子回家。”
曹煜大聲答知道。
這一次,禮子非常小心,淡淡地與曹警司約會了大半年,話才漸漸多起來。
她對惠明説:“他極之體貼,真想不到那麼細心。”
“雖然叫他表叔,他頭髮又早白,實際上只得三十七歲,我保證他從來未曾結過婚,也沒有私生子。”
“當初為什麼不介紹曹煜給我?”
“警察,你知道,出生入死,我有躊躇。”
“惠明,你對我真好。”
“那還用説,真是,你姐姐禮禾懷孕沒有?”
“我猜不會那麼快。”
惠明打開,噫地一聲,無限惋惜。
禮子問:“什麼消息?”
惠明把報紙遞給禮子看,只見大字標題:“家庭大悲劇,妻子當着三個孩子刺傷丈夫”,惠明又再翻過一頁,“年輕夫婦被控謀殺一歲親女。”
惠明説:“還有——”
禮子按住她的手,“我情願看娛樂版。”
惠明故意舊事重提:“施本然石嘉瑤拍外景爭吵場面演技逼真遭途人報警。”
禮子大叫起來。
惠明放下報紙,“禮子,你痊癒沒有?”
禮子伸手摸面孔上疤痕,“還看得出嗎?”
“不,不是指外傷。”
“啊,你指心靈,我至今尚噩夢連連。”
“曹叔會保護你。”
禮子説:“一個人靠的,不外是他自己,人要自身爭氣。”
惠明答:“這本來是應該的,但是由你説來,不知怎地,有點淒涼。”
禮子不出聲。
“禮子,你很勇敢,我們都尊敬你。”
禮子握住好友雙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