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婦無法忍受警員丈夫虐待殺人自殺”,“可憐稚女目睹慘劇心靈肯定受傷”,“家暴事件必須正視”……新聞詳細記載年月日時間以及當事人姓名住址,圖文並茂。
彼時新聞報道十分公正簡潔,絕不誇張花巧,百分百是真相。
禮子抬起頭,她雙眼充滿紅筋,面孔浮腫。
把消息壓倒今日才向她揭露完全正確,早幾年禮子恐怕無法接受。
不,今日也無法接受該項事實,但她必須面對,也希望有能力面對。
朱家是那樣愛護她,該剎那朱禮子決定把身體裏最後一絲仇恨剔除。
天亮了,禮子推門出去,看到父母與姐姐在喝咖啡提神,顯然捱樂通宵。
禮子詫異説:“爸爸你還在這裏?”
朱太太説:“他不放心你。”
“那就搬回來住。”
禮禾説:“禮子你別管他們閒事。”
禮子低頭,“我完全明白了,多年來你們盡力疼我多一些。”
朱太太否認,“才沒有,頑皮時一樣捱打。”
禮子説:“你們真是好父母。”
禮禾低聲懇求:“痛以前一樣生活可好?不多不少,不卑不亢。”
“姐姐説的是,我還是依然故我的好。”
禮子仍然勇敢地接受治療,每天到姐姐醫務所診治,有時心情奇劣,會得哭叫,有時興奮,會得説笑。
三個月後,漸漸平靜,但是沮喪。
“早上不想起來”,“那麼睡晚一點”,“不,最好永遠都不要起牀”,“別擔心,總有那麼一天,擔不是最近”,“很累,昨日看新聞,十八歲高中畢業生醉酒高速駕駛失事身亡,我竟喃喃説:相信我親愛的你沒有太大損失。”
禮禾説:“我介紹宋早醫生給你認識,她自美國學習返來,她有新方法。“
“我知道,改變一個人性格的重量劑心理藥物,病人長期服用,不再沮喪,但亦無任何感覺,整天坐着發呆傻笑,十分可怕。”
禮禾説:“宋早是專家。”
宋醫生是中年女子,禮子一見她便喝聲彩;她到四十多歲也要那個樣子;打扮整齊時髦,含蓄優雅,不再理會時間,可是又不落伍。
宋醫生鬢邊有一小束白髮,她並不染黑,笑起來眼角有皺紋,卻沒做矯正手術。
她態度親切,與朱禮禾的學院派有點分別。
她開門見山説:“我的遺憾是沒學好中文,我在美國出生,不知利害。”
禮子答:“放心,我也沒學好中文,誰能學得好中文?那五千多年的恩怨……大家盡力而為罷了。”
宋醫生大笑,“這名病人有趣。”
禮子好奇問:“宋醫生你結婚沒有?”
宋醫生回答:“我有三名成年子女,長女的兒子,即我孫兒已經三歲,他是我先生命中至重要男子。”
禮子見到曙光,佩服得五體投地,許多現代女性做一個部門經理便已人仰馬翻,完全放棄私人生活,更無時間組織家庭生兒育女。
宋早問了幾個問題:“禮子你目前沒有工作”,“也沒有男伴”,“不必擔心生活,嗯,不想匆忙地做任何選擇”。
禮子也反問醫生:“中年是怎樣的”,“中年是否一片灰濛”,“人到中年,哀樂中年,還有什麼希望”,“過了中年,便是老年,更加吃苦”,閒話忽然多起來,宋醫生認為是一種進步。
她答:“不要緊,智慧會隨年齡增長。”
“不,不,”禮子搖頭,“一些人會越老越糊塗,嘩啦嘩啦,只剩一把擾人聲音。”
“那麼,靜一點,不要抱怨,不要解釋。”
禮子説:“我想過了,靜,越靜越好,大去之際不刊登訃聞,不設儀式,不瞻仰遺容,骨灰灑在不透露地方。”
宋醫生的評語是:“啊,同愛因斯坦一樣。”
因不是姐姐,不怕她傷心,什麼都可以説。
宋醫生介紹她到一個組織,“禮子,請出錢出力。”
原來該組織源自北美,叫做面對家庭暴力,不是救援機構,而是教育防範。
宋醫生説:“像教青少年性教育一樣,叫婦女切勿難以啓齒,我們教導她們有關知識。”
禮子悲觀地説:“一個女人有她的命運。”
宋醫生立刻回答:“性格控制命運,你就不是悲劇人物。”
“我不是?”禮子笑起來。
她答允參加義工工作,主持講座,把一些資料告訴班上婦女。
——“驚人統計數字:在美國,半分之三十二婦女入息超過她們丈夫,可是,該票女性仍然擔起百分之七十五的家務工作!相反,沒有工作的主婦只做六十七巴仙家務。”
座上女性大大驚訝。
“假如女子年薪上升一萬美元,她結婚的機會多七個巴仙,還有,假使她的收入佔家庭總數百分之七十五,那麼,她的離婚率也會減低百分之六十。”
婦女們大叫:“錢作怪!”
“在網上求偶的男性,百分之三十六希望女伴收入高過他們,百分之十七希望收入相等,還有百分之四十七的希望女子收入低於他們。”
“什麼,你不説我們還不知道,世風日下。”
“這些數字由美國家庭關係小組、美國勞工署及社會研究所提供:十九至三十五歲的男人大多數認為擇偶首要條件是女方有一份穩定收入,這比她年齡、種族、宗教、婚姻狀況都重要。”
女士們靜了下來。
“結論是:女子想要比較健康的婚姻生活,首先要有一份收入豐厚穩定有晉升前途的工作。”
“真悲哀。”
“不,男女終於平等了,從前,女性不是一直要求男方大學畢業,有專業知識嗎?”
女士們尷尬地笑起來。
“下一節,我們談美國人除出怕地球温室效應,還為社麼煩惱。”
“那是什麼,高離婚率?”
“一定是東南亞國家崛起影響經濟。”
“朱小姐,先透露一點消息。”
朱禮子慢條斯理地回答:“那是近年中學男生成績遠遜女生,所有科目包括數理化都是女生佔優勢。”
“譁,已經明白學業優秀才能找到高薪工作。”
禮子點頭,“終於都知道幸福在自己手中。”
朱禮子成為組織最受歡迎的主講。
她其他話題包括“人口販賣存在嗎”,“少女是否應當注射子宮癌疫苗”,“為什麼不領養孩子”等。
她打算把內容結集出書,已與出版社聯絡。
宋醫生鼓勵她:“你仍需要更嚴肅的工作。”
“你指什麼?”
“我下月將會合其他醫生到非洲坦桑尼亞做報告,你可願同行?”
禮子躊躇:“這不是觀光。”
“我們將到無國界醫療部匯合,你現在即去注射各式防疫針還趕得及。”
“我得先查一查該國資料。”
“那難不倒你,禮子,我們需要隨團記者。”
“我與母親及姐姐商量一下。”
“她們已經知道此事,她們鼓勵你。”
禮子猶疑,“由此可知我在家中是如何不受歡迎。”
宋醫生笑了。
禮子即時注射防疫針,禮禾告訴她:“帶足藥物及衞生用品,小心飲食,該處天氣日熱夜冷,你需準備耐髒秋季衣褲,長袖卡其最合適,坦桑尼亞近海,政治穩定,這算是非洲比較幸運國家。”
“民眾患什麼疫病?”
禮禾回答:“貧窮。”
禮子隨團出發,她默默跟着醫生後邊,用手提電腦記錄日誌,舉起相機,拍攝難得一見的情況。
一切資料都是多餘的:坦國的歷史地理、城鎮分佈、農作物礦產量、國民收入、宗教信仰……全都成為紙上談兵,禮子一到營地便聞到一股特殊氣息。
宋早輕輕説:“死亡氣息。”
一抬頭,看到一屋頂蹲着巨大丑陋的禿鷹,牠們專吃死屍,本身帶着腐臭氣味,焦黃通靈的雙目注視在廣場玩耍的兒童,像在詢問:“你是我下一頓晚餐嗎?”
禮子不寒而慄。
這算是比較温和的醫療營,專治婦女產後疾病,創辦人曾被提名諾貝爾獎,但是禮子每走到一個角落都需咬緊牙關:簡陋的設備,病人絕望的神色,工作人員汗流浹背,究得一個病人是一個。
禮子忽然發覺:這裏沒有藝術、音樂、愛情、友誼,只有每日與死神掙扎。
她不再做噩夢,她睡得很好,每天要人敲鑼把她叫醒,她忘記那個心上插着一把匕首的圖案。
病人通常年紀很輕,十四五歲,匆匆嫁給中老年男子,減輕孃家負擔,可是發育不全便生產後遺症甚多,難產只是其中之一。
宋醫生主要是為她們捐募經費。
禮子説:“回去,我把所有積蓄給你。”
“三分一足夠,還有其他人需要援助。”
“你覺得富庶的城市人無病呻吟十分無聊吧。”
“城市人豐衣足食也有壓力,也有苦惱,我不會嘲笑他們。”
禮子嘆口氣,“我明白你叫我隨團的原因了。”
宋醫生微笑:“着名的維多利亞大湖與海明威筆下的凱利曼洛山就在境內,你可以乘車去觀賞。”
“下一次吧。”
下午,在蒼蠅嗡嗡聲中,禮子坐在病人扎伊身邊,與她聊天:“孃家的人會來接你出院嗎?”
她苦笑,“他們嫌我沒有能力,又混身發臭,已驅逐我。”
“夫家呢?”禮子擔心。
“叫我獨自住到村尾一間茅屋。”
這時,禮子聽見她長長吁出一口氣。
扎伊不知應該控訴什麼人虐待她,她因難產損及膀胱,失禁經年,糜爛感染,入院急救,孃家夫家都嫌棄她。
禮子安慰她幾句,她不一定聽得懂,但温和語氣沒有國界。
忽然,她看見蒼蠅在扎伊嘴裏鑽進鑽出,她伸手去趕,電光石火間,禮子明白了。
扎伊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離開這世界。
“醫生!”禮子大叫。
看護走近,看了一眼,悄悄把牀單拉上蓋住紮伊頭部,又去忙別的事。
扎伊享年十六。
從該剎起,朱禮子決定忘記她個人煩惱。
第二天,宋醫生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該回程了。”
禮子點點頭,她把衣物日用品全留下送人。
回程坐經濟客位,鄰座女士抱怨禮子體臭難受,要求調位子,服務員把禮子挪往頭等。
她坐在一個白人老先生身邊,他問她:“親愛的你去過何處搞成這樣?”
禮子忽然忍不住,把扎伊的故事告訴老人,並且給他看電腦上記錄圖文。
“我的天,”老先生吃驚:“我活了七十多年經過兩次大戰還未聽過這種慘事。”
他摸出支票簿捐贈一萬美元,他又叫別人來看圖文,其他乘客又紛紛捐錢,一共三千餘元。
禮子安然入睡,奇是奇在頭等客反而沒有嫌棄她。
抵埗發覺母姐同時出現接她。
禮禾看着她,“禮子,你忘記搽防曬膏。”避重就輕。
禮子摸摸脱皮的鼻子,“是。”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浸浴,母親給她一瓶梔子花浴油,她泡了三十分鐘,用手掬起寶貴清水,敷向面孔。
禮禾坐在浴室裏説:“去過的人都説人生觀大改。”
禮子點點頭,“是,已沒有什麼看不開的事,我會把觀感在講座上發表。”
“聽説婦女把她們的女兒帶來聽講。”
“正是我所想所求,總算做了點事。”
“媽媽是一直想你教書啦。”
“全世界所有媽媽都希望子女做醫生與教大學。”
“有些母親千方百計阻止女兒學醫:太辛苦了。”
“我對醫護人員致最大尊敬。”
“禮子,你接受事實沒有?”
禮子回答:“三部曲磨鍊全部完成:第一,是憤怒,第二,否認,第三,接受事實。”
禮禾輕輕説:“可憐的禮子。”
“姐姐你可要疼我多些。”
“禮子,不論你是英雄還是毛蟲,姐姐一樣愛你。”
禮子破涕為笑。
她一回到講座,聽眾都圍上來。
“朱小姐,美國高校的女生成績真的比男生為佳?”
禮子回答:“原來,男生並未退步,他們一直維持水準,但女生卻超越他們,取得不可思議成績像一百分之類。”
“今天是要講女生在數學上打敗男生經過?”
“不,”禮子説:“今天,講扎伊的故事。”
四十分鐘後故事講畢,全座沒有一雙乾的眼睛。
“很多人認為第三世界婦女稍欠智力,這是不正確的,假使接受教育及專業訓練,她們一樣可以出人頭地。”
“對,我們要爭取權益,不是意氣。”
“我丈夫諷刺現代女性吃飽睡足,無理取鬧。”
“你有你做,他有他笑,一個世紀之前,女性爭取選舉權,何曾不遭男人揶揄,什麼不是一寸一寸爭回來。”
“對,二次大戰之前,柏林大學不收女生,戰爭結束,男丁短缺,女性地位才高起來。”
一個美少女舉手,“我想都沒想過世上有這樣不公平事情。”
有人忍不住轉頭,“親愛的,當你年老色衰,你會看到更多醜陋事實。”
大家鬨笑,接着欷歔。
有一個人,靜靜坐在後角光線較暗的地方。
眾人散去,禮子收拾圖片文件,她輕輕走近,用遲疑的聲音説:“可以捐款嗎?”
禮子笑着抬頭,“我給你地址電話,你直接同他們聯絡,我不代收捐款。”
“禮子,你好。”
禮子看真了她的面孔,大吃一驚,面子上不做出來,但是混身肌肉發硬。
來人是趙小蘭,這不是偶遇,她有意找上門來見她,避無可避。
世界那麼大,她一定要鑽牛角尖,有什麼辦法。
趙小蘭仍然清麗可人,她看上去有些疲態,穿一身亞麻松身衣褲,一看就知道已經懷孕。
禮子答:“拖賴,還過得去。”
“禮子,我想與你談談。”
禮子坦白地説:“我與你沒有什麼可説的,不要覺得尷尬,世上確有朋友與敵人。”
“可否化敵為友?”
“何必那麼麻煩。”禮子預備離開演講室。
“禮子,”趙小蘭叫住她:“王志誠毆打我。”
禮子停住腳步,“你已懷孕。”
“他摑打推跌我。”
禮子説:“報警處理,莫陷你自身與不義。”
“禮子,請幫我忙。”
禮子搖頭,“我不便介入,我可以介紹心理醫生給你,還有,有位警員,專門負責家庭暴力事件。”她放下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