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小橘拿到錄取通知書,才發現自己第一年要去位於北京郊縣的校區,不禁大叫不公平:“為什麼同樣是考到北京,我下了火車還要倒長途汽車?”
“總比他好。”陸湜禕指指遠處一個愁眉苦臉的男生,“深圳分校,不用倒長途,大概坐船也可以到吧。”
“我們可以去看你呀,或者你週末進城來找我們玩。”邱樂陶抱抱她,“我們幾個的大學都很近。”
夏小橘意味深長地瞟她一眼,揶揄道:“算啦,我已經做好這一年看不到你的準備了。還説週末,週末難道你不用往天津方向通勤?”
“你那個眼神,也太媚了。”樂陶嘻笑起來,“可以黃駿過來,我們大家一起去找你玩啊。”
“難道你笑得不嗲?”夏小橘也笑,“歡迎歡迎,估計我們附近都是大野地,還可以偷點玉米紅薯什麼的。”
高考後兩個月的長假,如同數年般漫長,似乎此前的一切都隨化作雲煙散了,讓人心中沒有一絲一點的緬懷與想念。甫入大學的忙碌讓夏小橘無暇他顧,幾門基礎課上下來,聽諸位教授神乎其神大侃各自科目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也受到了不少本專業高退學率的警示。將近十一才安定下來,想起和一眾老友通個電話。邱樂陶的寢室一直佔線,林柚那裏沒人接,於是撥給陸湜禕。
“你呀,哎呀呀。”他頗驚訝地感嘆,“去火星旅行了?還是你住的村子裏沒有電話?”
“還説我?那你為什麼不給我打?號碼不是都告訴你們了?”
“十一點前從來沒人接,十一點後向來打不通。果真女生都是五百隻鴨子。有一天出早操,五點半起牀,我倒是想打來着,你們寢室還不舉着玉米棒子就來打我了?”
互相調侃幾句,陸湜禕便開始問郊縣生活是否便利,課程是否緊張,語氣中有前所未有的認真與關心。“要不,”他輕描淡寫,“國慶時我們組個團去你那兒,你招待大家吃玉米。”
“看樂陶怎麼安排,她還説想要去附近走走,也許我跟她去天津轉轉,當燈泡。”
“邱樂陶不是要回家?”
“回家?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
“也是剛剛決定的吧,或許是想家了。”
“這麼突然?那黃駿呢,也回家?”
“不回吧,應該是。”有些閃爍其辭。
夏小橘心生疑惑:“不回?那樂陶為什麼回家?她家裏有急事?如果有急事,小鬼子更應該陪她一起;如果沒有,為什麼倆人不碰面?”
“你真像一本書!”
“嗯?”
“十萬個為什麼!”陸湜禕沉寂片刻,“其實發生了什麼,你猜也猜得到吧。”
“不可能!”夏小橘大喊,“他們在一起剛多久?”
“你是第一天認識黃駿麼?”
“那……我總覺得,兩個人,恰好彼此喜歡,能夠在一起,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怎麼會輕易就分開呢?”
“別問我,我也不明白。”
“喂,黃駿那個豬頭是你的好朋友!”
“你以為我沒罵他?要是早就覺得沒結果,最初就不該開始!”
“可惜我這兩天回不去,要不你先替我請樂陶吃飯吧,回頭我補給你,成不?”夏小橘又建議,“對了,林柚和你在一個學校不是?她肯定能從舞蹈團拿到各種演出的門票,讓她幫樂陶弄兩張散散心,反正樂陶的學校距離你們那麼近。”
“嗯,林柚……自身難保呢。”他話音中似乎有三分不屑。
夏小橘一愣:“你説什麼呢?”
“她是你的好朋友,你也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怎麼明白?
(2)
再見到林柚的時候,她正在準備國慶期間的新生文藝匯演,翻來覆去跳着同一段動作。夏小橘站在玻璃門旁,清楚看到林柚臉上的疲倦和煩躁。
“二號位,身體要面向二號位打開。”
“再舒展一些,雙臂要有延長感。”
“甩頭要迅速。哎,剛剛講的要空一拍,節奏怎麼又亂了?”
指導老師抱臂站在一旁,不停搖頭,後來索性走出來,站在飲水機旁嘆氣。
“徐老師,排得怎麼樣了?”有高年級的團員路過。
“嗓子都冒煙了,有兩個小節就是跳不明白。提前招生面試時,覺得這孩子綜合素質很不錯,不知道現在怎麼退步這麼大。”
“反正大學都上了,沒壓力,就放鬆了唄。”師姐撇嘴,“前段時間的事情您知道吧?”
“怎麼不知道?沸沸揚揚的。不過你們這些老團員,一定不要在團裏討論這些,專心跳舞就是了。”徐老師感嘆,“小女孩長得太漂亮,難免是非多。”
林柚揮汗如雨地練習着,騰空,落地,迴旋,下腰,動作依然流暢,但卻找不到往日行雲流水般的輕靈柔美,力道很大,似乎要將周圍的空氣撕扯開來。她終於跳累了,雙手扶着把杆,鼻子幾乎貼在落地鏡上,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面容,過了許久,緩緩跌坐在地板上,抱着雙膝,倦然地將頭埋在臂間。
夏小橘走過去,和她並肩坐着。
林柚驚覺,抬頭看見她,悽然一笑,雙眉輕攏:“橘子,我想我再也不能跳舞了。”
回寢室的路上,兩人買了一盒巧克力威化,林柚連吃四五根。
“你不保持體型了?”夏小橘訝然,“過些天就要演出了不是?”
林柚又剝了一根威化,大口塞在嘴裏。“原來,他討厭跳舞的女生。”她雙手插在口袋裏,踢着落葉,飛快地踮了踮腳尖,“尤其是跳芭蕾的。”
“我説過吧,他媽媽,原來就是跳芭蕾的,後來拋棄他和他爸爸去了日本。他説,跳舞的女生,越是漂亮,越是虛榮,就算現在很單純,早晚有一天會變成他媽媽那樣。我説我不會。他説,當年,他爸爸媽媽也是很相愛的。結果呢,又怎樣。”林柚揚着頭,像是對着天空自言自語,聲音漸漸細微。
夏小橘忍不住問:“可是你們在一起的照片,不是很開心?”
“那是表象,或許,如果我不追問太多,也不會太失落。”她努力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已然淚盈於睫。
林柚不再説什麼,夏小橘也不追問。兩個女生坐在蓊鬱的梧桐樹下吃光了一盒巧克力威化。約好了陸湜禕晚餐,林柚藉口舞蹈團還要彩排,説什麼也不肯去。夏小橘勸説無果,一個人來到圖書館門外等大土。
夏天分明已經過去了,黃昏的天宇呈現出高闊寂寥的秋意來,天際洇染着温暖的橘紅色,稍後出現了大片大片的火燒雲,聚聚散散,片刻絢爛褪盡,只一線曖昧的光,緩緩消隱在地平線盡頭。
心底湧出秋天的蕭瑟來,夏小橘嘆了口氣。
“唉。”身後有人學她的腔調。
“死大土,幹嗎鬼鬼祟祟的。”
“那你幹嗎痴痴呆呆的?”他笑得很開心,“好久不見,你還是一如既往地呆頭呆腦,你們學校的教育真失敗。”
“你們學校的教育好!一羣嚼舌根的老女人。”夏小橘想起數落林柚的那些舞蹈團員,心有不忿。
陸湜禕一愣,問清原委,欲言又止。“算了,都是道聽途説,這件事不要提了。走啊,吃飯去,難得你進城。”
“到底怎麼了?”
“你還説別人呢,自己又問!我可不是嚼舌根的老女人。”
“我是關心林柚。你到底説不説,張太,建國,童童!”夏小橘踢他腳後跟,連喊一串外號。
“好好,我和我的新鞋怕了你!”陸湜禕再三強調都是聽説,並非自己八卦,實在是舉校皆知。林柚入學後追求者甚眾,她也不明確拒絕,收起鮮花禮物更是來者不拒。有男生以為勝券在握,竟然要和相處數年的女友分手,女生本來成績不好,剛剛降了一級,又情海生波,一時想不開,吃了大半瓶安眠藥。
“幸虧搶救過來了。否則林柚的處境就更艱難了。”陸湜禕説。
“關她什麼事?要怪就怪那個男生,還有那女生自己,哦,別人不要你你就自殺?!傻不傻啊!”夏小橘撇嘴,心想,那我豈不是要死一千次?
“據説是林柚暗示那個男生,只要和女朋友分手,就可以和他在一起。當然,我也……”
“既然是暗示,別人怎麼知道?這不擺明是那個男生事後開脱,讓林柚背黑鍋。別人説閒話也就是了,大土你怎麼也這樣!”氣得轉身就走。
“我都説了是‘聽説’,你逼着我講的啊!”陸湜禕哭笑不得,“剛剛我話還沒説完就被你打斷了。”
“嗯?”
“我説,當然,我也懷疑事情傳來傳去走樣了。不過,林柚自己從來不提,也不作任何解釋。現在説什麼的都有,基本上都説她貪慕虛榮,那男生絕對是家世煊赫的。”
“隨便別人怎麼潑髒水,她都無所謂了。”夏小橘的心一陣抽痛,“太讓人心疼了。林柚是那種人麼?當年追她的,沒有有錢有勢的紈絝子弟麼?不管別人怎麼説,如果你相信我,就相信我的朋友。”
“我相信!”陸湜禕拍拍她的肩膀,“看你氣呼呼的樣子,翹着個鴨子尾巴,還學別人兩肋插刀。消消氣,我帶你去吃飯。”
夏小橘把髮卡摘下來,頭髮剛剛紮在脖子上。“雖然難受點,總比被你説成鴨子尾巴的好。”
“那把髮卡還給我吧。”
“才不,扔了也不還給你。”她用髮卡戳戳他的背,“幫我好好照顧林柚,不許別人欺負她,聽到沒?”
“好好,不過,用不着我呢。”陸湜禕揉着肩胛骨,“自然有人很關心她,照顧周全,你放心好了。”
夏小橘的心忽然更痛了,飛速打斷他的話:“好了好了,那就好。我們説點別的吧。”
點好了菜,夏小橘留下餐單不還,墊在桌上趴着。
“你以為這個上面就沒有油?”陸湜禕拽了拽餐單,“四處亂趴,坐一個小時車至於這麼累?”
“這裏,這裏累。”拍拍胸口,“誰像你,遊手好閒。記得,有時間替我看看樂陶去,這兩天她就回家了,害我撲個空。”
“好好,你念叨了好幾次了。不過,雖然和不少老同學離得很近,但聯絡也不多。”他給夏小橘斟茶,“其實,很懷念高中大家在一起。看原來的照片,總覺得,人面不知何處去。”聲音舒緩低沉。
她面頰發熱,訕訕地笑:“大家當初都是從陌生人變好朋友的,你可以嘗試認識更多新朋友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沒有什麼掃盲舞會啊,多多參加。”
“有。大概是我們學院帥哥過剩,從文學院引進一批女生平衡。聽説借調來的女生多數是找bf的,質量高的早就被人挑走了,我還是避而遠之的好。”
“嘁,哪有那麼多仙女啊。”夏小橘晃晃肩膀,“嘖嘖,晚上吃飽了沒事兒摟個姑娘,想想都讓人顫抖。”
“沒那個閒功夫,似乎只有你説我遊手好閒。”陸湜禕狠狠瞪她,“還是好好照顧你自己吧,鄉下姑娘。如果你們學校有瀟灑可餐的,不妨選一個。”
“沒那個心情。”她甩頭,“現在多好,來去自由,也不用為了什麼人牽腸掛肚,也不惹是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搞不好明年還能評上個獎學金什麼的。兩個人粘在一起有什麼意思?要是有人每天纏着我,煩也煩死了。”
“聽你的口氣,怎麼好像打算帶髮修行似的?”
“反正幸福看不到,只看到陰暗面了。”她開始撕紙巾,“足夠讓人心灰意冷了。”
“哦,都差不多。”陸湜禕笑得有些勉強,“最近泡自習室,鄰近總看到一對對的,也許我天生冷血,寢室裏那幾個慨嘆時,我就呼呼睡過去了。”
夏小橘趴在桌上嘿嘿傻笑,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心裏空蕩蕩的。多想抓住陸湜禕的手,讓他告訴自己,不管別人怎麼變,不管過了多少年,他都會和現在一樣關心體貼自己,在她疲倦萎靡的時候遞上一杯熱茶,提供一副寬闊的可以依靠的肩膀。她急切地需要有人來證明,有些感情是雋永深刻的,有些人是執着深情的。這樣,她心底關於真愛永恆的信念才不會被一系列的冷漠現實擊垮。
然而,她不敢。
他越是認真,越讓小橘有濃重的不安和愧疚。她不要因為一時空虛而傷害大土,正如同他形容黃駿,“要是早就覺得沒結果,最初就不該開始”。
何嘗不想有個人可以牽腸掛肚,可以每天粘在一起,説些雜七雜八,怎麼也不會倦。然而想到這副畫面,心中出現的人只有他。
程朗。
無論怎樣小心翼翼,提起來都會讓她鼻眼發酸的名字。
(3)期中考試之後見到樂陶,她精神煥發,完全不是小橘想象中萎靡不振的可憐模樣。“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忙!”她揮揮手臂,“剛考完試,又要組織下個月的大合唱。哎呀,你説我去哪兒找什麼手風琴伴奏呀,專業指揮呀,想起來就是沒完沒了的事兒!我發現啊,人的潛力還真是無窮的呢。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永遠長不大,永遠是個沒主見的小女孩呢。”
“看到你這麼活蹦亂跳,我就放心多了。”夏小橘小心翼翼問,“真的,完全OK了?”
“如果説完全OK,那肯定是騙人!不過大土説得對,就算心裏很難受,也不一定要展示給別人看,除了讓親者痛仇者快,對於復原一點幫助都沒有。”
“大土?他還説這麼有哲理的話呀?”
“人家可是看在某人的面子上,否則我死了他都不會埋!”邱樂陶眨眨眼,“這可是他的原話。我還説怎麼大土忽然那麼好心,跑來請我吃飯,還講了一通大道理。説實話,大土同學不錯,不知道某人有沒有考慮過,乾脆從了人家算了。”
“如果説完全沒有,那肯定是騙人。”夏小橘學她的口氣,“但每次一深想,就覺得這個人只能做朋友。”
“為啥呢,你這個女人怎麼就這麼冥頑不靈呢?”
“對大土,我沒有那種感覺,那種心跳加速,忘記呼吸,又甜蜜又酸澀的感覺。你應該明白,就是你説過的,看見他,就想傻傻地走過去,雖然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對他説什麼的那種感覺。”夏小橘低頭,“我並不是非要和Snoopy在一起,但我仍然希望,會有那麼一個人,讓我有很心動的感覺。”
“女生呢,找一個喜歡自己的人會比較幸福。”邱樂陶拍拍她,“大家都這麼説,不會錯的。”
“可是,你不會覺得不甘心麼?難道你不想知道,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會有多開心麼?”如果,如果程朗可以用我對他的感覺對我一天,哪怕只一天,也足夠了。
邱樂陶抿了抿嘴唇:“我怎麼會不知道?其實,當初黃駿不想和我在一起的,他説大家都是朋友,自己又是那麼個好變的個性,説不定幾天就分開了,以後很難堪的。我説,就算沒有未來,那也無所謂啊,總好過從來都沒有在一起。只要他喜歡我的時候,和我在一起,那就可以了。”
“你都沒有和我提起過!”
“都説過啦,就是怕你會反對啊!你肯定會覺得我的決定又草率又幼稚。拜託不用再説一次啦,那天大土都説過我了。你們兩個,現在肯定一個鼻孔出氣。”她最後叮囑道,“你一定不要再發傻,勸人家找個女朋友什麼的。大土雖然不是那種第一眼就很震撼的帥哥,但相處得越久,就越覺得這個人真誠可靠,絕對是可以託付終生的人。早晚有女生慧眼識英雄的,到時候被搶走了,你就哭也來不及了!”
夏小橘若有所思。
邱樂陶舒口氣:“總算聽得進我的話了。”
夏小橘沒有反駁,她一直在想邱樂陶剛剛的話。就算沒有未來,那也無所謂,總好過從來都沒有在一起。草率,幼稚,其實她和樂陶並沒有不同。
只是程朗不是黃駿,並不願意陪她玩這場感情遊戲。
林柚那邊的消息遠沒有樂陶這樣樂觀。
黃駿從天津過來一個週末,吃飯時直慨嘆陸湜禕學校的風水不好,養不住美女。“早晨我倆從食堂吃飯回來,路過操場,看見一個胖乎乎的女生在跑圈。仔細一瞧,居然是當年的長腿美女。這才多久沒見,怎麼變得那麼難看?”
本來看他就有氣,這下更是罪無可恕。夏小橘趁他説話時拼命給自己和大土添茶,待黃駿口乾舌燥時推過去一盞空壺。
“姐姐,你故意的吧!”黃駿哀號,“這麼惡毒,誰敢找你作女朋友。”笑着瞟了瞟陸湜禕。
夏小橘翻白眼,心想,你還不謝天謝地?如果我真是他女朋友,第一件事情就是讓他和你絕交,免得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黃駿趁陸湜禕結帳時不停作揖討饒:“別耍脾氣了,這樣大土夾在咱們中間,很難做的。”
“那我夾在你和樂陶之間,就應該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麼?”
“是我對不起她。但是,我已經夠負責了,覺得堅持不下來,就主動提出分手。如果我不厚道一些拖下去,以後腳踏兩條船,那不是對她傷害更大?”黃駿振振有辭,“而且,我昨天去看她了。她説,如果你想知道我最近過得怎麼樣,那麼告訴你,非常好。我想多問兩句,她一轉身就走了。”
此後反而是黃駿常常提起邱樂陶,拐彎抹角向小橘打聽她的消息,而樂陶卻很少再提及兩人之間的過往。她結婚前黃駿喝得酩酊大醉,嘟嘟囔囔説要去搶親,幾次被陸湜禕按到沙發裏,又跳起來,説:“是兄弟就別攔我,否則我和你玩命。”
夏小橘氣不過,要了一把冰塊塞到他衣領裏。“也該清醒清醒了,你當初和人家玩感情遊戲,現在人家不理你,就哭天搶地,難看不難看?”
黃駿梗着脖子:“你怎麼知道我是遊戲?我後來找過她多少次你知道麼?她居然那麼狠心,一次都不見我。現在説結婚就跑去結婚了,才認識人家多久啊!”他眼中佈滿紅絲,扭過身去狠狠擦着眼睛,不一會兒竟真的嚶嚶抽泣起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口齒不清地講述高考之前如何騎着摩托車帶樂陶去江邊看夜景,她如何把臉頰貼在自己的後背上,羞赧地説以後這是自己專屬的特權,説無論以後是否在一起,就算老到牙都掉沒了,想起這一天都會把癟癟的嘴笑成一朵花。
她的眼神像江波上跳動的夜色流光,黃駿並非不記得這一切,還有她髮絲上淡淡的馨香。只是一向都候鳥一樣遷徙,一旦動搖,不想如何堅持,而是習慣性地説分手。
夏小橘想起那些和樂陶一起做夢的日子,心中悵然,又不由佩服好友,能迅速分清夢想和現實的區別。對於無法改變的人,擁有過便放手,夢醒了,便不再迷茫。
在這一點上,樂陶遠比自己,或者是林柚,要豁達勇敢。
林柚基本淡出舞蹈團。入學三個多月,她長了二十多斤,新買的衣服都灰暗肥大,一點也看不出曾經曼妙窈窕的身姿。也很久不仔細打理頭髮,劉海長了便隨意梳到腦後,因為睡眠不好飲食無序,額頭和下巴長出好幾顆青春痘來,面色也不復當初的瑩潤剔透。
“真的不想跳舞了?”小橘問。
“我沒辦法集中精神。”林柚搖頭,“每次站在舞台上,我都會想起他説的話,根本就沒有心情跳。”
“你不要為了別人的話,影響自己,你應該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想做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她掰着指頭數,“我學過兩年芭蕾基礎,又轉學民族舞,為了比賽和表演,跳過現代舞,還有印度舞等等。其實很雜,連一個準專業的水平都算不上。現在更是跳也跳不了,這一兩個月不訓練,身體基本僵住了。現在的基礎課對我而言難度挺大,期中考得就不好。教授在課堂上都説了,不會對特長生法外施恩。大家都知道在説我,也都知道我這個特長生基本也沒特長了,都竊笑着看過來。”林柚將頭枕在小橘肩上,從牀頭的玻璃瓶裏抽出一朵太陽花,扯着花瓣,“我現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剩下吃東西一個減壓的途徑了。有時一邊吃一邊暗自罵自己,怎麼能把日子過得這麼狼狽。”
“絕對不能放棄啊!”夏小橘聽到自己聲音乾澀,她指指花瓶,温暖明亮的桔紅色太陽花,“還有人關心着你,不是麼?”
林柚勉強笑笑:“總有一天他會失望,和別人一樣討厭現在的我。説真的,我有點害怕,每次看到程朗,都擔心他會放棄我,卻又總説出一些傲慢偏執的話。”
“為什麼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如果,你不想失去他。給別人機會,也是給自己機會。”
“我不知道。以前我就知道他對我好,以為他和別的男生一樣。現在我又覺得,他為什麼要喜歡我,我已經又不漂亮又不可愛。就算他現在堅持,早晚有一天會後悔的。”
“他和別的男生不一樣的!”
“怎麼?”
“我是説,他,據我的瞭解,應該是一個很不錯的男生。認真,善良,雖然有時候看起來單純得像個大孩子,但其實真的會關心和照顧別人。我一直,一直,都把他當成很好的朋友。”
忽然想起程朗輕輕的一句告別:“布丁,你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真的。”夏小橘講不下去,她覺得再開口自己就要哭出來了。
從林柚的寢室出來,發現下雪了,地上已經積了密密一層。看來今天只能去樂陶那裏投宿了,小橘嘆氣,小心翼翼走在溜滑的大理石台階上。
“是你麼,夏小橘?”熟悉的聲音,問訊的語氣。
猛然回頭,程朗帶着絨線帽,彎着眼角微笑,睫毛上掛着閃亮的冰晶。他閒適地站在那裏,從無數次的夢境裏變換到她轉身就能觸及的地方,措不及防。
一顆心瞬間提到喉嚨口,腿有些微微打戰,夏小橘手忙腳亂,一個踉蹌,仰天摔在台階上。
程朗跨過一步,把她拽起來,想要撣去她身上的浮雪,想了想,還是收回手來。“好久不見了。”他説。
“是啊,好久。”
兩個人對立無語。
“她,最近心情不大好,很多事情不順。”
“我知道。”程朗抬起頭,望向林柚的寢室,“最近脾氣可臭了。”依舊是微笑着,語氣中沒有一絲責怪不悦,目光專注而温柔,“其實,很需要別人照顧呢。”
那我呢?我在你心裏是什麼樣的女生?
程朗似乎看透她的心思,笑着挑眉:“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就好了,總是那麼樂觀,那麼積極,總能笑得很開心。”
陸湜禕撐着一把大傘適時出現,將夏小橘從半石化狀態中解救出來。“我從自習室出來,看見下雪了,打電話問林柚,她説你剛下樓不久。”他又和程朗打個招呼,“一會兒去我那兒拿把傘吧。”
“不了,我騎車過來的,不方便打。”
陸湜禕拍拍他肩膀:“回去時小心點,路上滑。”
他邊走邊對小橘解釋:“程朗經常過來,陪林柚一起上自習,給她講講高數什麼的。大家都這麼熟,有時間在林柚那説兩句好話吧。好歹人家也救過你一次。”
“哦。”夏小橘淡淡地應着,“對啦,你覺不覺得我每天嘻嘻哈哈,很沒心沒肺的樣子啊?”
“恭喜,你終於發現了啊。”陸湜禕語氣誇張,“精力超級旺盛,瘋瘋癲癲,別人説一句你能頂十句,還總大大咧咧得傻笑,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多可怕的女生了啊!”
夏小橘“哈”地大叫一聲,去戳他側肋的癢癢肉。陸湜禕側身兩次,都沒躲開,第三次收緊胳膊,將她的手夾在腋下,擎傘的手背在她額頭上敲了兩下,笑道:“小瘋丫頭,越説你還越來勁。”
努力把手抽出來,揣在大衣口袋裏。兩人都有些尷尬。
她撇嘴:“以後不和你開玩笑就是了。”
“也不是説你很瘋。”陸湜禕輕咳,“就這樣吧,誰讓我都習慣了呢。”
二人不再説話,雪片撲簌簌擊在傘面上,踩在腳下咯吱咯吱響。
笑過,鬧過,心裏卻空得如同寂寥的雪夜。還是不行呢,無論怎樣想要去嘗試,一個人,終究都沒有辦法代替另一個人。
(4)
春節過後,陸湜禕去中關村跑了大半天,攢了一台新電腦。夏小橘一聽到有十七寸的液晶顯示屏,嚷着要去打遊戲。
“不是不可以,但收費高昂。”陸湜禕在電話中應道,“連看自行車的大媽也不是義務服務,對吧。”
“好啊好啊,就比照那個標準,每天兩毛吧!説好了,我週六一早就去找你,進城之後給你打電話!”
“多早?別耽誤我睡懶覺。”
“偏不!我要坐最早的一班車!”
大話説出去了,然而週五晚上不斷電,寢室裏的卧談會到兩點多鐘才結束。第二日一早電話鈴聲大作,夏小橘距離最近,迷迷糊糊向被子裏拱了拱,掩住耳朵。電話響到掉線,隔了不到十秒,又鍥而不捨捲土重來。她昨晚吃瓜子時喝了若干杯白水,此時費力睜開腫脹的眼皮,伸手在桌上亂摸一氣,懶洋洋地抓過聽筒:“喂……”
“喂喂喂,喂個大頭啊。都幾點了,還在睡懶覺!”
“大土你小點聲,耳朵要聾了……今天不上課耶。”
“誰説要坐最早的一班車進城的?”陸湜禕“哼”了一聲,“拿火柴棍把眼皮支起來看看,是不是末班車都要發了。”
“我的眼皮還真的很沉呢。”嘟囔一句,抱着電話歪到在枕頭上。
“那趕不上午飯了,誰説想吃麥當勞新推出的套餐來着?”
夏小橘一下來了精神,“砰”地坐直:“我這就出門,旋風速度!”
對方輕笑:“就知道,你這點出息喲。”
夏小橘已然和陸湜禕同寢室的眾人混熟,併為他們一一編排綽號,阿木,老金,水水。陸湜禕頷首:“嗯,如果我們寢室有第五人,一定是冬天裏的一把火,五行八卦都讓你用齊了。”
快鑽到電腦裏的女生已經吃飽喝足,顯然沒時間理會他的抗議,盯着絢麗的遊戲過場動畫,“哇哦哇哦”連聲感嘆:“太爽了,好過癮啊!屏幕好大哦,眼睛都不知道放在哪兒好了!”
“傻孩子,已經有十九寸的了,只不過剛上市,價格奇高。”
“夠用了夠用了,如果你換新屏幕,這個記得給我哦!”
“這麼快就顯示出地主婆的貪婪本色來了?”陸湜禕用手中的書打了打她頭頂,“還得無產階級給你當頭棒喝!”
“這叫無產階級?”夏小橘摩挲着低音喇叭,“好奢侈啊!你是不是得了很多壓歲錢?”
陸湜禕聳肩:“都在這兒了,連下兩個月的生活費都預支了一部分,吃飯也要算手指了,慘吧!”
“那還有錢買武俠?”瞟一眼他手中的書,是《笑傲江湖》。
“盜版,粗看一樣,翻一翻就知道錯字連篇了。”
“等你過生日,我送你一套正版吧!”
“真的?”陸湜禕笑,“那我要刻在腦門上,天天讓別人提醒我。”
“當然了,好兄弟,講義氣麼。”夏小橘揚揚下巴,“大姐我攢錢就是了,到十一還有好幾個月呢。”
“我比你大好不好?你是不是在高中大學領着稱你為大姐的幾千只鴨子囂張慣了?”説着説着打了個哈欠,“你自己先玩,我去洗把臉。”
水水插話:“阿土仔可是五六點鐘就起來了,問他幹什麼,他説等電話。眼巴巴看着天花板,好像天上掉金子似的。”
夏小橘乾笑兩聲。“對了,他買這麼好的電腦幹嗎?”
水水也笑:“八成為了和女生聊天嘍。”險些被毛巾擊中。
“做效果圖!”陸湜禕瞪了他一眼,“就你,總藉着我電腦聊天,誰知道對面坐着什麼人?搞不好是心理變態的男生!有什麼參考價值?”
夏小橘探身,仰頭看他,小聲説:“其實,你也可以和女生聊聊天啊,不用害羞,到時候我們大家會幫你把關的。”
“你還是早點解決自己吧,唉,多大都得替你操心。”
他氣鼓鼓轉身出門,水水竊笑:“還真是的,最近阿土仔春心大動,好像愛上樑詠琪了,説沒想到女生唱歌也能這麼爽耳。反反覆覆,就聽那麼一首而已。”
“什麼歌?”
“《膽小鬼》。”
“分明是期待某天你唱給他聽的。”邱樂陶言之鑿鑿,“你看歌詞,喜歡看你輕輕皺眉叫我膽小鬼,你的表情大過於朋友的曖昧。”
“我每次都講,他是兄弟,是好哥們的。”
“自欺欺人吧。他分明不這麼想,你也分明知道他不這麼想。我看你們最近在一起混得挺開心啊,就沒什麼進展麼?”
“他是我的救命稻草啊。”夏小橘十指交握,抵住額頭,“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了。不過我現在真的是膽小鬼。我很怕看到Snoopy和林柚走在一起,自己卻是孤單單一個人。”
“他們真的在一起了?”
“嗯。”
“什麼時候的事情?”
“大概是冬天。去年年底,或者今年年初,誰知道呢。”
“你最近都沒有和他們見面?”
“沒。林柚要補上落下的功課,也開始恢復訓練,忙得很。我就説我也很忙。”
“她似乎緩過來了,精神不錯,Snoopy還是很有本事哄女生開心麼!”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夏小橘懨懨地應了一句,“我應該為他們倆高興才對。”
邱樂陶點點頭,忽然問:“你説,他們倆kiss過沒有?”
夏小橘鬱悶到不行,連翻白眼:“我怎麼知道?”
“這有什麼?我當時,和某人在一起不到五天就……”樂陶嘆氣,“這是多正常的事情啊,人家現在是一對兒,你要認清現實,明白吧?”
“你是在給我打疫苗麼?”
“嗯,你都想清楚了,免得下次看人家卿卿我我摟摟抱抱,刺激大發了。”
牽手也好,擁抱也好,親吻也好,在戀人之間,真的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了。把手揣在口袋裏,從女生樓前的林蔭道走過,就能看到一幅幅即時上映的浪漫*****。夏小橘借來若干本一向被自己鄙夷的言情小説,看來看去,都是別人如何愛得熾烈,多數的波折坎坷,也是兩個人庸人自擾。浪漫綺麗的故事,更襯出自己形單影隻。
再見到陸湜禕,她忍不住託着下巴,呆呆地想,如果和這個男生談戀愛,是怎樣的情景?如果他對自己説,作我女朋友吧,可不可以試試看?
他曾經牽過她的手,雖然沒有令人心潮澎湃,但大而温暖地包裹着自己小小的手掌,似乎全部的不安定都被包容在他掌心,讓人放鬆而安定。很舒服的感覺,不會抗拒,不想掙脱。
如果是擁抱,或者親吻呢?
目光不禁停在陸湜禕雙唇上。
他正在喝湯,抬眼看見夏小橘定定地瞅着自己,詫異地問:“怎麼了?我臉上粘着飯粒?”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麼,“刷”一下整張臉都熱起來,頭皮一陣陣發麻,連忙低頭撥飯:“我下週不過來了。”
“怎麼?”
“哦,建校勞動,這兩個禮拜的週末都要拔草種樹。”
“終於種樹了啊!”陸湜禕笑,“我當年的心願也能完成了。”
“什麼心願?”
“把你挖坑種了啊。”
夏小橘拍拍腦門,大笑:“想起來了,運動會打牌那次麼,大笨孫子。”
“呵,你把坑挖好了,自己乖乖鑽進去,然後讓你們班男生將土填上。”陸湜禕又囑咐,“少澆一點水,北京本來缺水就。”
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
眼前的這個男生,是否是最適合自己生長的那片土壤?
(5)
春天過了大半,陸湜禕和邱樂陶的寢室組織了兩次聯誼。
“是那次他們寢室的人看見我,提出要結成友好寢室的,我沒多想就答應了。”第一次聯誼歸來,邱樂陶在電話裏告訴小橘,“大土可是非常地不情願,説你們着什麼急,火上房啊?!哈,他可是耐心地等着某人從郊區發配歸來呢。我也告訴姐妹們了,誰也不能對大土出手,因為誰都不是某人的對手。”
“前兩天,被水水他們拉去,陪邱樂陶一寢室幾千只鴨子逛夜市去了,唧唧呱呱一路。”陸湜禕隔天也打來電話。
“那還不好,熱鬧呀。總比我在這兒清修要好。”
“對,對,熱鬧極了。但也很討厭。”
“喂,這麼形容人家女孩子,不好吧。”夏小橘失笑。
“我是説那些賣玫瑰的,總圍上來。”陸湜禕哼了一聲,“我和那幾千隻鴨子中間的距離都能過坦克了,還圍上來。那些女生自己倒是買了一大捆花花草草的,也許是要回去吃吧。”
“我也想逛夜市。”夏小橘説,“毛豆,羊肉串,麻辣小龍蝦,鹽水菠蘿……”
“你那是夜市還是消夜?不怕再鬧一次痢疾啊?”陸湜禕揶揄,“等你回主校區我和你一起去,免得沒人送你去急救中心!”
隨後一次夏小橘進城,便參與了陸湜禕寢室的消夜活動。在路邊大排擋要上一盤毛豆,幾十串羊肉,兩份麻辣小龍蝦,若干扎啤。水水在小橘面前擺了只玻璃杯:“我們一人勻你一口啤酒吧,光吃肉很膩的。”她緊緊捂住杯口,頭搖得像波浪鼓。
“不喝酒也行,把這個消滅。”陸湜禕從隔壁水果攤拎了削好的菠蘿。
“沒泡過鹽水吧,吃這麼大的菠蘿,嘴巴會木掉。”夏小橘咋舌。
“那就喝啤酒。”水水又來奪她的杯子,鬼鬼地笑,“以後還要經常參加我們的集體活動呢,不鍛鍊鍛鍊怎麼成?”
“來三個烤翅。”爭搶中,蕪雜的聲音掩蓋不了旁邊男生的話語。
“不要辣,少放鹽。”他又補充。
“知道了,老規矩。”攤主拉長聲音,“還是你吃兩串外加一串皮,她吃肉。”
“是啊,吃得都長在這兒了,”男生拉高衣袖,“大熱天,一身雞皮疙瘩。”
女孩嗔怪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誰剛才還説,全力支持我減肥的?”
他們站在路燈下,路燈昏黃的光照在臉上,兩個漂亮的年輕人,一樣修長的身影。隔着燒烤攤繚繞的煙霧,面孔有些模糊。夏小橘一分神,杯子被水水抽走,倒了大半啤酒。
那一天夏小橘喝了兩大杯扎啤,自認為毫無醉意,就是開始話多。林柚拉她去自己寢室住,她還揮手,説沒事兒沒事兒,我還能趕上末班車。直到眾人問她過些天生日想要什麼禮物,夏小橘才意識到自己喝多了,因為她打了個嗝,大聲回答説:“好大好大好大一隻Snoopy。”程朗就坐在對面,專心剝着小龍蝦。
Snoopy代表什麼,他不知道,他全都不知道。芒果布丁是誰,或許他早就忘記了。
夏小橘猛然起身,感覺滿腹涼意忽地衝到頭頂,打了個哆嗦。“不行了。”她擺手,“我必須睡覺了。”必須要閉上眼睛,將他看她時的温柔目光屏蔽在腦海之外。
因為是週末,寢室裏的北京女孩回家去了。林柚安頓夏小橘在自己牀上躺下,説:“這樣我還放心一點,免得你半夜起來吐到人家牀上。”
“關鍵那是上鋪,會變成天女散花喲。”夏小橘學櫻桃小丸子,呼呼呼地笑。
“你好惡心。”林柚正在洗毛巾,用指尖沾了水撣過去。她換了米白色的寬大睡衣,背後印着一隻大大的米妮。長髮用鉛筆隨意地盤在腦後,散下幾綹來,垂在纖巧的臉頰旁。她洗好一條毛巾,塞在夏小橘手裏:“喏,擦擦你的小花臉。”拿起盆去換水,還輕輕哼着歌,似乎是“我愛洗澡烏龜跌倒”。
“看到你又這麼開心,真好。”夏小橘把毛巾搭在額頭上,“而且像個小孩子似的。”
“她們也都這麼説。”林柚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原來我一點都不喜歡那些沒事兒就撒嬌的女生。其實,你在大土面前,也很像個小孩子呢,沒發現麼?”
“啊?是麼,呵呵。”小橘笑了兩聲,轉過頭去。牀頭書架上,一張合照在暗影裏看不清,隱約是漫天飛雪,穿成北極熊一樣的兩個人。毛巾啪嗒地掉在枕頭旁,她飛速拾起,索性蓋住整張臉。沒有人給她一個擁抱,只好雙手環住肩頭,用力地抱緊自己。
第二天林柚一大早就去排練,給夏小橘留了飯卡和字條,讓她晚上務必留下看演出。“回到舞團的第一場公演,一定要給我打氣喲!”
在練功廳,林柚高盤的髮髻有烏色檀木的光澤,淨瓷一般光澤無瑕的臉龐,她下巴微揚,脊背挺直,右手輕搭在把杆上。晚春夕陽映出少女苗條纖秀的剪影,一直流淌到夏小橘腳下。“底子就是好,這麼快就變回美女了。”黃駿站在她身邊,嘖嘖讚歎。
“前不久不知道誰那麼刻薄,説人家難看!”
“是麼?誰説的?怎麼可能啊。”黃駿佯裝無辜,“夏小橘,物以類聚,你的姐妹可都是美女。”
“少來,想溜鬚去別處,我才不吃這套。若是你藉機揩油,”拽過他的胳膊,“哼哼,以後就別想在道上混了。小心掰折你的指頭!”
“揩油,那也要拿程朗開刀啊!”黃駿笑着,拉過程朗的手指,塞到夏小橘的手心,“掰吧!”
人家是名正言順,算什麼揩油。
她想張口答話,卻找不到合適的語氣,似乎無論怎麼説,都透着一股哀怨和尖酸。於是不做聲,衝黃駿揚揚拳。
黃駿跳開,拍拍程朗:“沒買束花慶祝演出成功?”
“太高調了。”他搖頭,“她説……”
夏小橘無心再聽,推推黃駿:“我先走了,路遠,太晚回去不安全。”又轉向程朗,“和林柚説一聲吧,她一定是最棒的!”
“不等大土了?”黃駿喊她,“他們年級籃球賽一完就趕過來。”
她沒轉身,揚起手來擺一擺。身後傳來黃駿的大笑:“還是你這就趕過去給他加油啊。”
從練功廳出來,到校門和操場是兩個方向。想着大土看到自己出現在觀眾中,汗水淋漓的臉上會有如何的表情,一定是瞪大眼睛,瞬間的驚喜,然後又收起笑容揶揄她兩句,説什麼運氣不好的人在這裏影響我發揮,夏小橘忍不住輕聲笑起來。剛剛向操場挪了兩步,又覺得心情沉重,似乎大土是自己不快樂時藉以依託的替代品,如此曖昧的態度,對他總是不公平。於是折返回來。
可是,普通朋友難道就不能去加油麼?心底無私天地寬。夏小橘想:“對啊,我們起碼是好朋友啊,難道走了也不打個招呼?”
向着操場走了不到五米,又停住腳步。“不對,不對,夏小橘,你清楚的很,在他心中,你不是普通朋友那麼簡單。”
如此天人交戰,她就在樓前反反覆覆踱來踱去,直到眼尖的阿木大喊一聲:“小橘燈,怎麼不去給我們加油?!”
三五個男生剛從街角轉過來,高高的個子,像路邊挺拔的楊樹。
“怎麼這就走了?”陸湜禕問,“今天可是你小姐妹揚眉吐氣的日子。”
“太晚了,今天一定要回去,明天八點還有課。”
“你們那個山溝呀,是不大安全。我送你去車站吧。”
“不用了。”她飛速拒絕,“呃,那個,出這麼多汗,會感冒。”
旁邊的男生們竊笑:“看,到底是女生,多細心,多體貼啊。”
“你,你,你……”夏小橘大為尷尬,一個個指過去,“唉,臉上花的,都趕上京劇臉譜了。我走了,不和一羣髒猴子站在一起。”
她大步離開,男生們不知説了什麼,爆出一陣大笑。夏小橘回頭,望見陸湜禕拿籃球在水水背上砸了一下,嘴角卻噙着笑意。她忍不住微笑,刺痛而緊縮的心也平靜下來。
(6)夏小橘的生日恰好趕上期末考試,於是和同學朋友們商量好,推後兩個禮拜過農曆生日。陸湜禕的賀卡如期而至,寫着:“夏天的小橘子,轉眼你一字頭的年歲也快到尾聲了。回想從前,所有和你熟識的人,生活都會因你而充滿陽光,然而我與你分享的只有可憐巴巴的四年而已。有很多次,我都希望時光停留在某一刻,哪怕短些也好;可是無奈得很,它只會無情向前。好在青春還有大把時間,讓你實現所有夢想。”
她讀完一遍,扔在一旁,摸出第二天要考的鄧理提綱來。看了三十分鐘,眼睛還是直勾勾盯住第一段,於是將卡片撿回來,仔仔細細再讀一遍,要從字裏行間扣出些蛛絲馬跡來。總於忍不住,給邱樂陶打了個電話。
“難道還要我解釋給你聽?昭然若揭麼!”對方剛考完一門,還有閒心應付夏小橘敏鋭細膩的少女心思。
“但他如果真的表明,我也好做一些。”
“怎麼好做?你現在也可以順水推舟呀,立刻回封信,就説我願意和你分享青春的大把時間。”邱樂陶咯咯笑起來,“這就是他的夢想吧!”
“你知道,我是説,如果他的態度再明朗一些,我還好説‘沒可能’。現在寫這麼含糊的話,我想拒絕都找不到切入點。”
“拒絕?你不會還對Snoopy……你明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心裏還是會很牽掛,又不敢多想;見到他還是緊張,又不敢抬眼看。樂陶,我沒辦法説服自己,拿另一個男生當替補,對他對我,都不是好事。而這麼拖下去,我覺得,太對不起大土了。”
“周瑜打黃蓋,你沒有用槍逼他呀。”樂陶嘆氣,“你呀是理智的人,我們是感性的人。理智的生活多是喜劇,不過不容易盼。”
夏小橘笑:“真的麼?不容易盼就不容易盼吧,我寧可要一個來之不易的喜劇,也不要一個又一個悲劇。”
“沒準大土就是你的喜劇呢!”
“我們認識四年了,要是有什麼感覺,早就有了。現在已經熟過頭了,我看到他時,臉上就刻着兄弟兩個字。”
夏小橘想不出如何答覆陸湜褘,索性裝作沒有收到卡片,想着如果他提起來,便用考試太忙搪塞過去。然而剛考完鄧理,便收到快遞送來的碩大包裹,拆開,是半闔着眼睛的趴趴狗,柔軟的淺咖啡色落水毛,抱個滿懷。
同寢室女生們羨慕地大叫,搶着抱來抱去,笑着揶揄:“橘子,讓我們抱抱,你不會吃醋吧?”
“大熱天的,最好放在你們牀上不要拿回來。”她心亂如麻,腦門冒汗,跑到水房胡亂洗一把臉,想着此刻不能再裝傻了。
打電話過去,告訴大土禮物已經收到了。
“哦,今天才收到麼?同城快遞應該一天就到啊。”
“我們這兒不是同城了,是鄉下,鄉下啊!”夏小橘糾正,“不過沒關係了,反正這兩天都在忙考試,過得不知道日子了。謝謝了呀,我們寢室的人都喜歡的不行,現在還在爭來搶去呢。”
“那你……”他語氣猶疑,“不喜歡?”
夏小橘一愣。
陸湜褘故作輕鬆:“本來,打算送個Snoopy給你的,但沒看到你説的那種好大好大一隻,想着反正都是狗麼……”
你這個傻瓜。小橘心酸。
“那個,我們寢室的人還都説送這種玩具很幼稚,老土,不過我又不是女生,怎麼知道女生喜歡什麼呢。這個還是憋了好久想出來的。”他笑得靦腆,“是不是真得很老土啊。”又換了惡狠狠的語氣,“是也不許説!聽到沒?!”
“朋友之間,不用這麼隆重,下次不要佈施給快遞公司了……”
“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當我長不大呀……”
“真是的,又害你破費了,還是多攢點錢留着追女生用吧……”
想好的説辭一句也沒用上。夏小橘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唔唔啊啊地點着頭,最後答應考試結束後去城裏和眾人大吃一頓,當作慶祝生日。
因為長時間蝸居城郊,夏小橘提出去肯德基,陸湜褘照例嘲笑了一下她的年齡和品位,但還是爽快地答應了,還説會提前去佔座。她乘車趕到時,透過明亮的落地窗,看見他坐在店堂的轉角,專心致志折着生日蛋糕附贈的頭環。在那一刻,面對這樣安靜温和的他,忽然想起最初印象中他的倨傲來,還有戲謔的笑,兩人牙尖齒利地彼此刻薄,這許多年來樂此不疲。而他從自己眼中略帶敵意的陌生人,變成了此時不離不棄的知交,這一切,又豈是最初能夠預料的?似乎還是他略帶冷漠地微揚了頭,對體育老師説:“我對運動會,恐怕沒什麼熱情。”
顧客出出入入,開門關門間,聽到店內在放任賢齊的《不要變》。
我想我不會懂到底什麼原因,怎麼這城市裏到處流行破碎戀情
是否不貪心的人反而會特別地幸運,當世界翻天又覆地,我們還在一起
你愛我我愛你不要變行不行,不多看不多聽只認定這份感情
誰愛我誰愛你都不變行不行,讓未來像從前風平浪靜,永遠都盡全力捍衞相愛的決心
夏小橘一時間思緒湧動,暗下決心,如果今天大土有所表示,她便義無反顧地答應下來。
陸湜褘摺好紙帽,抬頭看見門前的夏小橘,以為她沒有看見自己,起身揚手。夏小橘想到自己的決定,忽然有些羞澀起來,忸怩着蹭過去,轉頭看着牆上的新品推薦海報,不知道説些什麼好。陸湜褘遞過當月的優惠券,問她想吃些什麼。
“雞腿堡來幾個,原味雞,薯條,玉米,土豆泥,雞翅雞翅雞翅,甜筒1,2,3,4……”夏小橘一邊念着,一邊把相應的優惠券撕下來。
陸湜褘探身看看桌子下面:“你是不是帶了一個麻袋,用來打包?”
“沒有別人了麼?”夏小橘望着桌面上的10寸蛋糕盒,脱口而出,單獨面對大土,還是有些尷尬,雖然剛剛心中泛起一絲柔情,但想到他可能真的有所表示,依然是手足無措。“那個,我以為會有很多人,能打牌呢,摩拳擦掌很久了。”
“你?”陸湜褘失笑,“所以想買這麼多吃的,已經作好輸牌的準備了?”
“別小看人啊,以前總和手氣不好的人搭夥,才會輸的,不信今天再較量較量啊。”
半個小時後,在寢室裏收拾行李的阿木、老金、水水,略帶驚訝地看着笑嘻嘻的夏小橘出現在寢室門口,還有她身後拎着蛋糕盒子的陸湜褘。
“是來昭告天下,我們可以改口叫嫂……”水水話音未落,被老金擰了一把。
“不是説吃麥當勞還是肯德基,怎麼這麼快吃完了?”阿木問。
“當……當……當……當……”夏小橘拎出一口袋炒田螺和毛豆來,“打牌,我是來打牌的!”
“這個女賭鬼,攔不住。”陸湜褘搖頭,“在村子裏憋出毛病來了。”
“今天收拾東西,明天就上路了。”老金接過蛋糕盒放在門口,“等我給你拿副牌,倆人也能打。”
“那多沒意思啊!再説了,這麼大,吃不完明天就壞了,太浪費了!”
陸湜褘笑笑:“由她吧,過生日的人最大。”
幾個男生一旦摸牌,便停不下來,水水提了旅行袋出去,回來時裏面裝買滿了啤酒。因為是新修的宿舍樓,兩間寢室有一個共用的客廳,便在這兒支着桌子,從對面喊了兩個人來打牌,考試結束後人人精神亢奮,一時不能盡興,加上有女生在場,決定索興打個通宵。半夜時肚子餓了,有人提出要吃蛋糕。配套的塑料刀不知道被扔到哪兒,夏小橘便用飯勺歪歪扭扭地切着,半醉的男孩子們扯着脖子,荒腔走板地唱《生日快樂》,起鬨要她把第一塊餵給陸湜褘。夏小橘也沒拒絕,笑眯眯衝他招招手,趁大土愣神的時候,飛快地把沾在手上的奶油抹在他鼻頭上。眾人大笑,之後奶油滿天飛,一羣花臉貓吵吵嚷嚷不亦樂乎。
夏小橘玩到兩點來鍾,加上喝了兩杯啤酒,眼皮開始打架,被人替下去,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更是昏昏欲睡。“困了就去躺會兒。”陸湜褘説,“反正這一羣都要打通宵。”她迷迷糊糊點頭,踅到寢室裏,來過幾次,記得大土的牀位,倒頭便睡。屋內悶熱,又伸手打開牀頭的電扇。男生們仍然在外面喧譁,夏小橘睡不安穩,覺得在此留宿不好,轉念一想,心底無私天地寬,一直如此半夢半醒。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外面有人弄散了牌,男生們發出長長一聲抱怨,有人推門進來,到牀頭書架上拿了手電,打開抽屜找東西。
是大土。
夏小橘忽然有些精神緊張,一瞬間似乎清醒過來,但又覺得此刻砰地做起來更加突兀尷尬。窗外路燈正照在眼睛上,於是努力閉緊雙目。陸湜褘當然想不出她此刻的千迴百轉,找到撲克牌,將手電放回書架上,順手又把電扇關上,低聲説了句:“傻丫頭,就這麼直着吹,也不怕嘴歪了。”説不出的關心寵溺。
沒有了扇葉的旋轉和嗒嗒的馬達聲,一瞬間寢室內變得很安靜。投射到眼睛上的光線被擾亂,似乎是他的手指隔着薄薄一層空氣,緩緩地描摹着她臉龐的輪廓。指尖掠過她的劉海,輕輕地撥開,聽到他輕若不可聞的低嘆。
隨後,小橘嗅到他帶着啤酒味的濕潤氣息,掠過鼻翼,落在自己的雙唇上。她頭皮一緊,髮絲都要豎起來了。温暖的觸感,輕輕貼在唇上,好像一片初生的翠綠葉子,青澀稚嫩地伸展開來。
夏小橘屏住呼吸,生怕一喘氣他就會意識到自己在裝睡,無法想象如何面對接下來的場面。難道不是應該跳起來,打他一巴掌?秒針如同被誰按在錶盤上,用盡全力也不能向前半步,她只覺得天地冗長,幾乎都要窒息過去。
其實並麼有那麼久。陸湜褘飛快地撤身,低低罵了一句,接着是清脆的拍擊聲。不用小橘出手,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門被輕輕帶上,室內繃緊的空氣又開始悄無聲息的流動起來,夏小橘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仍不敢睜開眼睛。細想,不過是短暫的兩三秒,短到似乎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樣。但她的心揪得緊緊的,不知為什麼竟然流下眼淚來,並非委屈或感動,難過或欣喜。只記得天色半明時,醒來摸到自己潮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