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翊起早整理店面,就發現店裏的氣氛有些奇怪。一切過於整齊,住客的登記表格井井有條,延期、預定都用不同顏色的高光筆做了標註,一些車船票預定的要求也逐條列出。電腦屏幕邊框上貼了若干即時貼,包括何時提醒阿俊去領取陸阿婆的體檢表,何時繳納水電費等細節。冰箱貼下也壓着滿滿一頁清單,列出將近一兩週來需要購買增補的食材。
他認得這些都是蔡滿心的字跡,不由凝神沉思,還不待仔細推敲,便有住客拎着大揹包下樓來結賬。齊翊打開電腦,調出二人的住宿信息來。
“喂,不要亂動。”何天緯睡眼惺忪地從二樓跑下來,“咦,你怎麼知道密碼的?”
“昨天滿心告訴我,如何操作的。”
“啊,她可真是放心。”何天緯嘟嘟囔囔抱怨兩句。
“滿心出遠門了?”齊翊問。
“她就説這兩天有事情要辦,不是關於那個生態恢復的計劃麼?”何天緯略帶嘲諷,“你天天腳前腳後地黏着,不是應該什麼都知道麼?她去哪裏,沒有必要向你通報吧。”
齊翊微微一笑:“你最近不會離開吧?”
“這兩週都在。”
“那,這個也拜託你了。”齊翊將冰箱上的食物列表摘下來,放在他面前,“你要照顧好自己,還有旅社。滿心不是説過,你知道這裏對她有多重要,不能辜負她的信任喲。”
何天緯點頭,忽然醒悟:“喂,你這是什麼口氣啊?你又不是這兒的老闆。”
“明天多買點麪包和快餐面。”齊翊囑咐道,“這幾天恐怕沒人給你做飯了。”
“幹嗎,你要辭職?那可太好了。不過滿心不在,我可沒辦法給你開工資。”
“我只是離開幾天。”
齊翊背上揹包,穿過高大樹木廕庇的小徑,來到淚島的中央。想起第一次和蔡滿心走在這條路上,她講起合浦珠還的故事,“或者什麼人故土難離,去而復返,屬於這裏,便再也不會離開了。”
平淡的語氣中隱約流露出悵然和遺憾來。
他無意打探她內心隱蔽的情緒,然而卻能從她細微的字句中洞悉那些深藏的思念和無法平復的傷痛。對於昨天的種種,她説得雲淡風輕,但始終無法真正釋懷。
繞過石砌的小教堂,阿俊正在修理傢俱,把幾把木椅子都搬到草地上,逐一加固。秋莊陪着阿婆坐在大榕樹下,安靜地擇菜,看見阿俊抹汗,倒了涼茶送過去,又遞上一條毛巾。阿俊沒有接過茶杯,而是握着她的手,笑眯眯喝了一口,又彎腰探頭,等秋莊幫他擦去額頭的汗。
秋莊看見有別人走過來,有些羞澀,隨便在他臉上抹了一把,就把毛巾扔在他肩頭。
“阿婆,最近身體好麼?”齊翊和老人聊了兩句,走到阿俊面前,“需要幫忙麼?”
“沒事兒,馬上就都弄完了。”阿俊把椅子舉在半空晃了晃,“這回結實多了。哦,你怎麼一早過來了,不用在那邊忙?”
“顧不上了,天緯自己應該還能招架吧。”他神色嚴肅,“我來,是想問你,知道滿心去了哪裏麼?”
“她不在店裏?”阿俊放下椅子,疑惑地問。
齊翊搖頭,將早晨店裏的情況説了一下:“我想,你知道,她去了哪裏。”
“抱歉。”阿俊沉默片刻,“既然滿心沒有説,我也不方便告訴你。”
“我知道她去了越南,河內,會安,還是西貢?我可以一個個城市找過去,但我知道你帶回一些消息給滿心,所以應該清楚她都會去什麼地方。”
“你喜歡滿心?”阿俊跨坐在椅子上,趴在椅背上,挑眉笑道,“放心,她能照顧好自己。過幾天我就回越南了,我會去找她。”
齊翊不置可否:“我想還是有人在她身邊比較好。”他語氣中有一絲憐惜,“她總是一副很獨立能幹的樣子,但如果你還記得她三年前的樣子,就知道,她再也沒有真正開懷地笑過。”
“你不是剛剛來打工的麼?你以前就見過她?”阿俊疑惑地問。
齊翊沒有回答。“我還知道她為什麼去越南。是為了找阿梅,對麼?她是否聽説過一些關於阿海和阿梅的傳言,説六年前阿梅因為懷了他的孩子而退學?”
阿俊挺直脊背,目光警惕:“這些是滿心告訴你的,還是你向別人打聽的。就算你想要追求滿心,我奉勸你最好不要自以為是,去打探她以前的事情。滿心很好強,她不需要別人的憐憫。”
“我説對了麼。她果然對這些還很介懷。”齊翊笑得無奈,“阿俊,仔細看看,你不記得我了麼?”
阿俊眉頭緊鎖,上下打量齊翊。“你……你是……”
“老怪,我是齊老怪。”他換了儋化方言,將“老怪”二字重複數次。
“老怪……”阿俊在腦海中不斷尋覓。
“老怪,你是老怪?”陸阿婆聽到二人的對話,顫顫地起身,“讓阿婆看看?咿,真的是呢。你把頭髮剪短了?還有,你的大眼鏡呢?”
齊翊點頭,拂了拂平整的短髮:“做了近視矯正手術,現在不用了。”
“怎麼一下就變樣子了?你不是和阿海一同在北京讀書麼,他和阿梅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我們放假比較早。”回答了阿婆幾個問題,齊翊拍着阿俊的肩,“你已經長得這麼高了,距離上次見面,也有八年了。”
兩人坐在榕樹下,齊翊小臂架在膝上,交叉雙手。“這兩三年我都在歐洲,滿心的事情,我知道一些,這次回來,是想看看她,阿婆,還有你是否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其實她選擇留下來,我就知道,她將自己封鎖起來了。”
“當時滿心走後,我問過海哥,他們有沒有再聯繫,他總是不發一語,又總和一些不地道的女人混在一起。又一次被我問煩了,他就説,‘不要問了,她再也不會回來。’我不知道滿心在美國怎樣了,但她回來時,我很驚訝。”
齊翊將關節捏得青白。“滿心是想到什麼,就一定去做的人。她太自負了,總覺得自己是什麼都能承受的。”
“你真的想去越南找她?”阿俊説,“你喜歡滿心,是嗎?”
齊翊沉默不語。
“如果你留在她身邊,或許滿心會被你感動。”阿俊嘆氣,“但你應該知道,她始終放不下海哥。你甘心麼?”
“都沒有關係。我也沒有想太多。”齊翊低頭看着樹影,“我只希望她能真的看開一切,不要再糾結於過去的事情。”
“我也希望,只是我不知道怎麼做。我勸過她不要去找梅姐,可她索性自己跑去越南兩次,沒辦法,我才答應幫她打聽梅姐的下落。滿心的第一站應該是會安。”阿俊寫了一個越南語地址,“阿莊的鄰居説,曾經見到過梅姐。我想,滿心是找他去確認了。”
這已經是蔡滿心第三次來到河內,這座城市對她而言並不陌生。到達時天色已黑,她穿梭在老城區迷宮一般的三十六行街中,隨意選了一家家庭旅館住下,房間明亮通風,推開漆成亮藍色的百葉窗,便能看見蛛網一樣的街巷。她衝了涼,走了幾條街,在旅行社訂了SinhCafe的OpenTour巴士車票。
越南是狹長的國度,旅行巴士穿梭南北,遠比長途汽車乾淨便捷。她的計劃是第二日一早便出發去會安,尋訪阿梅的下落。
路邊散佈着米粉攤,牛肉燒烤攤牀。她選了一家生意興隆的,走過去坐下。老闆娘不懂英語,蔡滿心打着手勢,指指旁邊一位顧客的牛肉米粉。牛肉現炒,嫩嫩的噴香,和米粉拌在一起,
澆湯,加上魚露,酸酸甜甜,配一大碟子各色菜葉,香茅、生菜,很是爽口。蔡滿心好像又回到初抵峂港的時光,和當地人一起坐在街邊的小凳子上,聽着路邊摩托的轟鳴,將米線吃得胡嚕作響。
回到店裏,和前台的少年説好第二天一早離開。他正在聽收音機,是一首港台流行歌曲的旋律,配上越南語歌詞。蔡滿心笑了:“説這歌我也會,不過歌詞不同。”少年不大聽得懂英語,也笑笑,比劃着要帶她四處轉轉。
他騎着摩托,帶蔡滿心繞過還劍湖,來到頗受當地人歡迎的一家冰激凌店。蔡滿心買了兩個甜筒,和他靠着摩托,在路邊有一搭無一搭的説話。夜風和潤,街上一派熱鬧的景象,年輕的戀人們雙雙對對。少年指指自己,又點點滿心,用半生不熟的英語説:“我們也是一對。”
蔡滿心想到阿俊,忍不住笑:“你和我一個小兄弟一樣,喜歡搭訕。”
“什麼是搭訕?”他問。
“嗯,在這種情況下,就是説,找機會和女孩子聊天。”
“這有什麼不好?”少年渾不在意,“男孩們喜歡和女孩聊天,漂亮女孩。”
不知道他小時候,是否也這樣站在路邊,對着漂亮的女孩吹口哨。蔡滿心轉着甜筒,安靜看街上行人。越南的女子多數玲瓏小巧,身材卻是圓潤,有的恬靜秀美,如果穿上傳統越式長衫奧黛,便格外翩然綽約。阿俊曾帶回一張阿梅的小照,笑意盎然。大概因為曾經在外讀書,沒有一點拘謹靦腆,反而有一種西方少女的熱情奔放,和她面前這些越南女子截然不同。
齊翊並沒有直接去河內,他經東興出境,抵達越南的邊境城市芒街。東興和芒街是中越邊境上毗鄰的兩座小城,中間只隔一條淺淺的北侖河,因為邊貿的蓬勃發展而日益興盛。雖然也有旅行團路過芒街,但當地並沒有太多值得觀光的風景名勝,每天沸沸揚揚的口岸,更多聚合了往來中越兩國之間經商的邊民。因為兩國經濟發展一日千里,市場昌盛繁榮,許多生意人因此暴富。
在河岸兩邊,密密匝匝停靠着一排排的小貨船,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柴油味。按規定,能走水路口岸的必須是持中國東興或越南芒街證件的邊民,其他人需要從陸路過關。齊翊跨出口岸,立刻有摩的司機上前招攬生意,和抵達峂港時別無二致。當地人大多能説中越雙語,街道上的牌匾也多用兩種文字書寫,乍一看,和國內的小鎮頗有些相似,街道上有新建的樓房,也透出急速建設下的浮躁和粗糙來。
齊翊走過一家香港人開的賭場,隨着吵吵嚷嚷的旅行團折進路邊的一家金店。那裏的店員正不遺餘力地大力推銷,聽到遊客的四川口音,立刻上樓喊來老闆。操着四川口音的老闆大有他鄉遇故知的激動,拍着胸脯説要給老鄉們打折優惠。
齊翊站在一旁冷眼旁觀,這樣的把戲他見得太多,不過是欺哄遊客的騙術而已。待到旅行團歡天喜地地散去,他走近店員:“麻煩你,我想找興叔。”
小夥子疑惑地看他。
“請轉告興叔,我是阿海的老朋友。”
小夥子轉入後堂,隱約聽見他用越南語喊了兩句,不多時轉出一位五六十歲、身形略胖的男子來。“阿海?你説的是……”興叔眼神警惕。
“從峂港來的江海,幾年前在這邊做過生意。”齊翊自報家門,“我叫齊翊,是阿海的高中同學。”
“果然。阿海……”興叔略微放鬆了一些,“聽到這名字我第一個想起的就是他,只不過這兩年都沒有提起了。”
“他以前也總説起,在這邊的時候受到你很多照顧。”
興叔大笑:“照顧?初次見面,為了搶停船泊位,就差點把我從船上撞到河裏去!他那時候可真是年少氣盛,不過的確能吃苦,講義氣,人也聰明。”
“那已經是十多年前了吧。”齊翊回想,“他應該是初中畢業後來了一年。”
“是。當時我就覺得,這孩子應該回去讀書,否則就浪費了。”興叔感嘆,“他雖然對我很尊重,但其實是不喜歡金店這一行的。”
“興叔還有一家貿易行,是麼?”齊翊問。
“這個也是阿海説的吧。”
齊翊點頭:“之前阿海曾拜託您照顧一位朋友,後來聽他説,您就把她安排在河內工作。”
“你説,阿梅?”
“是。我這次,就是想要找她的。三年前阿海告訴我,如果想知道阿梅的下落,就來您這兒。”
“那時候我還真能找到她。但現在……”興叔沉思,“她早就不在我這裏了。當時河內一家傢俱廠要向中國出口紅木傢俱,很希望阿梅過去幫忙,開出的工資又好。最初我和她還是有聯絡的,但後來她似乎又換了幾處工作,就失去音訊了。有人説,她是去西貢結婚了。”
興叔請齊翊到街角喝茶:“已經很久沒有人和我説起阿海的事情了。三年前的夏天吧,他替廣東一家工廠到河內談了一個大單的家電生意,正好我也在,一起吃了頓飯。他説要回峂港打理一下,隔幾天就來芒街。但後來又打電話説事情太多,走不開。”
齊翊微笑:“他當時的確遇到了一些不知道如何處理的事情。”
“嗬。”興叔笑,“從沒聽説什麼事讓阿海為難。”
齊翊回想起三年前的八月,他恰在峂港。江海難得地沒有東奔西走,在平素最忙碌的月份裏,在峂港停留了兩個月。齊翊問起,他回答説,要休整一下,因為遇到了難纏的人。
齊翊知道他要去芒街的打算,便問何時動身。
江海沒説什麼,喝下一杯啤酒,忽然笑了一聲,説:“忽然有點懷念北京。”
“哦?為什麼?你已經三年沒去了吧。”
“不知道,有些想念下雪的天氣吧。吃炭火鍋,喝二鍋頭。有人説會請客。”江海晃着酒瓶,“算了,隨便説説而已。”
那天他第一次見到了蔡滿心的照片,她和成哥分立在江海兩旁,穿着白色的連帽衫,帽子被胡亂地戴在頭頂,烏黑的發勾勒出臉頰俏麗的輪廓來,笑意盈盈,眼神卻投射向江海的方向。天真地,毫不掩飾內心的情緒。年輕,執着。
蔡滿心從河內出發趕往會安。旅社的大巴在清晨時分抵達目的地,揹着行囊的遊客們膚色各異,或疲憊或興奮,下了車後很快就消失在街頭巷尾。會安曾是興盛一時的港口,城內有各式風格的建築,在清晨煦暖的朝陽下,依稀轉變着時空場景。老城區頗有古鎮情致,很多民宅和店鋪都掛着一排排的燈籠。
蔡滿心經過幾家中式會館和宗祠,停在一處燈籠店前。她徘徊良久,一路上也想了千萬種開場白,但此時仍難免緊張。她要面對的不過是阿梅的家人而已,此刻卻彷彿要面對命運的審判。
店堂裏沒有人,她穿到後院,便是扎制燈籠的作坊,地上散放着竹篾和素色的絹綢。有小孩子在庭院裏跑過,一頭撞在她懷裏,又嬉笑着閃到一旁,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來客。他四五歲年紀,眼睛大大的,短短的小平頭在金色的陽光下毛茸茸的。
蔡滿心心中一懍,雖然知道不大可能在這裏邂逅阿梅,但這畢竟是她家的老宅。如果如同眾人傳言,她在五年多以前因懷孕而退學,那麼算起來,孩子也有這麼大了。
她不自知地,在周圍孩童的面容上尋找江海的痕跡。
只因為這裏是阿梅的家鄉,只因為,這是她可以尋找到的,和江海的最後一絲牽連。
女主人從內堂走出來,小孩子飛快地躲在她身後。“嗨,你好。”她用英語和蔡滿心打招呼,“要買燈籠麼?到前廳來吧,有最新的款式。”
“好啊。”蔡滿心隨她來到前廳,在店鋪中一一看過來,指着門口的中文木匾問,“你講中文麼?”
“你説普通話麼?”少婦搖搖頭,笑容靦腆。“會潮州話,不過你可能聽不懂。”又問,“你是中國人?”
“是啊,我從北京來。”
“哦。”
“聽説過北京吧?”
“當然。”少婦笑,“怎麼會不知道呢。”
“那你有沒有去過?”
“沒有,我還沒有離開過越南。”
“那,你認識的人裏面,是否有人去過?”
“啊……”少婦猶疑了一下,緩緩搖頭。
蔡滿心知道,阿梅的存在對這家人而言是諱莫如深的禁忌,或恥辱。她的出生便已經令這個家族蒙羞,而她此後的經歷,更令她成為親戚們不屑提起的名字。留下來也問不出什麼,她和少婦隨意聊了兩句,離開燈籠店。
她找了一家旅店住下,隨後的兩三日,她幾乎走訪了城內所有她知道的,和阿梅有關聯的人家,想要輾轉着打聽她的消息。沒有人知道,甚至沒有人主動提及。她在一户成衣店定做了一身奧黛,選料時和男主人攀談起來。
“怎麼想到來這裏?”他問。
蔡滿心用了一貫的藉口:“我讀書的時候,認識了一個越南的女孩子,她家就是會安的。”
“哦?這麼巧。她叫什麼名字?”
“阮清梅。”
“是阿梅啊。”男主人還要再説些什麼,妻子板着臉看過來,他尷尬地笑了笑,不肯再繼續下去。
蔡滿心走過傍晚的古城,恰逢學校放學,三五成羣的學生們或走路,或騎車,結伴回家。女孩子們的校服多是白色的奧黛,戴一頂竹笠,長衫過膝,腰身纖細,衣袂翻飛,更顯得婀娜娉婷。她們聲音甜糯,輕聲軟語。
天色漸暗,秋盆河安靜地倒影着街巷兩邊燈籠的橘紅光暈,屋檐下垂下的綠色藤蘿,房前盛開的各色繁花,都隨着日落而消退了鮮豔的光彩,多出一份夜的靜謐來。
在這樣與世無爭的小城,蔡滿心卻無端地煩躁起來。她看着路過的少女,無端就會想起江海載着那個一頭碎捲髮的女人,從她面前呼嘯而過。除了恨恨地在心裏説一句“方便麪”,她並不能在現實中改變任何因果。而如果換作阿梅呢,那個嬌俏可人的阿梅呢?
她知道江海的經歷複雜,然而讓她感到嫉妒的,只有阮清梅。這嫉妒撕咬着她,讓她無法遏止地在腦海裏閃現二人親暱的場景。他們擁抱,他們親吻,他們翻雲覆雨。
蔡滿心知道自己錯了,她不應該在對江海無法釋懷的時候,來到一個可能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的家鄉,在街道上想象她當年的綽約風姿。
然而她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能夠距離江海近些,再近些。
當星月被陰雲遮蔽,悶濕的水汽在空中接近飽和,忽然飄落的雨就好像從空氣中滲透出來一樣,瞬間將她環繞。日間的溽熱一掃而空,清冷的雨越下越急。蔡滿心剛剛跨越日本橋,卻不想在橋中央的風雨亭躲避。雨霧中,這兩日來走過多少次的街道變得陌生,她在這異國的街巷間幾乎迷失,滂沱大雨撲面而來,封住了她的口鼻。
她以為自己幾乎要窒息了。
這時有人迎面跑來,在她面前停下,大雨中只看到模糊的身影。
“終於找到你了。”他的聲音充滿焦慮。
“齊翊?你怎麼在這裏?”
他沒有回答,攬着蔡滿心的肩將她帶到路邊一棟法式小樓的門廊中。他將雨披解下塞給蔡滿心,又將襯衫脱下,披在她身上。
乾爽的襯衫,還帶着齊翊的體温,讓蔡滿心忽然發覺自己身體這樣冰冷。她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將襯衫裹緊,又問了一次:“你怎麼在這裏?”
“我來找你。”齊翊嚴肅而堅定,“如果你累了,我帶你回去峂港;如果你想繼續找下去,我陪你去西貢。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找什麼,或者説,相信自己能找到麼?”
蔡滿心初時神色驚訝,轉而淺笑:“你知道我來這裏的目的?你問了阿俊?”
“當我聽你和阿俊提起阿梅這個名字,我就知道,你會來找她。可是,事實和你想象的不一樣,你找不到你想要的人。”他的雙眼温柔中帶了憐惜,“滿心,你應該清楚,無論你做什麼,都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情。如果想哭,你就哭出來。但是,阿海不會回到你身邊,他永遠也不會。這是現實,這是你我都改變不了的現實!”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蔡滿心面色平靜,但她的身體和聲音都抑制不住地輕輕顫抖,“我只是想找到他的孩子,想看看它現在過得好不好。我不希望阿海的骨肉,還和阿梅一起顛沛流離,我只是想盡可能幫助他們。”她的嗓音暗啞,帶了濃濃的倦意,顫慄着,幾欲哭泣。然而她的手背飛快在眼上一抹,深呼吸,笑着望向齊翊,“其實你也這麼希望吧。你是不是認識阿海?我聽你講過儋化方言。”
“我們是高中同學,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你離開以後,我曾經在峂港見過阿海。”齊翊坦言,“我不知道怎樣能讓你真正釋懷,但有些事情,你是應該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