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狂風大作,凌晨時分蘇安宜被凍醒。她將門窗關嚴,仍然聽到海浪猛烈拍擊礁石的巨響,扯過牀單浴巾蓋了幾層,依舊擋不住涼意。早晨起來,剛跑到店裏,天空就如同潑墨畫一樣,深黑濃灰,層雲翻滾,暴雨驟至,天地間茫然一片水色。
帕昆端了熱牛奶和烤麪包來,烏泰見她凍得發抖,遞過一件長袖襯衫。蘇安宜簽了一份表格,上面列着長長一串問題,多是詢問重大病史,後面則是一份免責聲明,如因健康問題和個人原因發生任何意外,潛水店不負任何責任。頗像一份生死狀。
蘇安宜着了涼,打着噴嚏,問:“我的體檢一切正常,但如果有沒發現的潛在疾病,會不會因為潛水導致發作?”
烏泰解釋道:“這是例行公事,只要身體健康,沒什麼可怕。”
“如果在水下,萬一氣閥被碰到,漏氣或者關閉,是否會窒息?”安宜又問,“如果能見度很差,是否旁人都來不及搭救?”
“如果這樣惜命,就不要到水下去。”喬在旁邊吃着手抓飯,也不抬頭,冷冷道,“有人夜裏會心臟病發作,有人走在人行道上會被車撞,任何情況下都沒有人保證你百分之百安全。你即使乖乖呆在家裏,是否也會擔心地震房子會塌下來?”
有這樣不耐煩的教練,我更要為自己的安全負責。蘇安宜想要頂撞回去,終於忍下。
她不是惜命的人,至少不會杞人憂天。
然而沈天恩的失蹤,對她而言是不解之謎。
沈天恩自幼泳技精湛,和學校游泳隊人高馬大的白人學生比,也是出類拔萃。許宗揚大學春假旅行時和朋友去了加勒比海上的巴哈馬羣島,迷上潛水,便鼓勵女友也去學。兩個人來到素查島之前,許宗揚已經有數百次潛水記錄,沈天恩也潛了兩年多,兩人是朋友圈中公認技術頗佳的潛水員。
沈天恩在青葉丸附近失蹤數日後,有人在海底峭壁邊緣發現了她的重量帶。眾人推測她已經遭遇不幸,並且墜落數百米深的水下懸崖。許宗揚自述在水下遭遇氮醉,意識模糊,未能及時發現沈天恩失蹤。有報紙評論道:“具救生員資格,並有數百次潛水記錄,在二十餘米水下便氮醉,幾率如同拉斯維加斯的荷官發錯紙牌一樣。然而後者會丟了工作,前者卻可成為地產大亨的乘龍快婿。”
本來是一場旅行意外,在幾個月後,因為許宗揚迎娶梁華瑛,被大小報章翻出來熱炒。梁家是望族,一舉一動自然受人矚目。
蘇安宜也知道,梁家最初並不同意這門婚事。但大嫂痴心一片,不惜和家人斷絕往來。許家雖然衰落,許宗揚卻是業內公認的後起之秀,加之梁華瑛是家中幼女,父母拗不過,便默許了二人的婚事,沒有橫加干涉。沒想到之後橫生枝節,二人新婚燕爾,便傳出諸多流言來。
最初消息從哪裏來,究竟是沈天恩生前摯友怨許宗揚薄倖,或是競爭對手眼紅他平步青雲,不得而知。然而空穴來風,沈天恩的失蹤的確疑點眾多,只是事件時隔半年,遠在異國,所有一切不過是眾人妄加揣測。以梁家的財勢,不到一個月,沸沸揚揚的議論便被制止,再沒有人提及。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對民眾而言,忘記一段八卦並非難事;而有人卻將報道一一收集,拋給許宗揚,要他解釋。
兩人關了門爭論,蘇安宜站在門外心急如焚。
沈天望推門而出,她攔也攔不住。再看大哥,也是面色鐵青。蘇安宜拾過剪報,字字句句觸目驚心。她當時年少,只想着挽留沈天望,來不及推敲報道的真偽。後來偶爾翻閲,卻已經和大哥翻臉,和天望形同陌路,在內心深處,自然相信這些都是事實,雖有誇大,但許宗揚和沈天恩的失蹤絕對脱不了干係。否則天望也不會如此決絕。
只是她過於自負,想天望一定會遙遙地關注自己,總有一日二人能撥雲見日,破鏡重圓。
而事與願違,美夢終於被打破。
光陰荏苒,轉眼已荒廢六載。她若再渾渾噩噩下去,恐怕要永遠失去天望了。
蘇安宜分秒必爭,不想把時間用來和冷漠的怪人慪氣,她不想被喬小看,書看得格外仔細。颱風颳了三日,她已經將數百頁的手冊通讀完畢。
喬問了幾個問題,她對答如流。喬點頭:“明天不會起風,我帶你去作練習。”
烏泰説:“安吉拉最近着涼,鼻子堵住,可能做不了耳壓平衡。”
在水下隨着深度增加,周圍壓強增大,內耳的空氣體積縮小,耳膜會感覺到由外而內的巨大壓力。這時需要平衡耳壓,如同飛機降落時一樣,閉嘴活動下頜,或者捏住鼻子用力呼氣。如果傷風感冒,鼻管堵塞,便很難平衡耳壓。
蘇安宜一心想加快進程,説:“我已經恢復了。”
“真的?”喬挑眉,“不要逞強,如果你耳朵疼,無法下潛,白白浪費大家的時間。”
蘇安宜偏要逞強,想第一天不過是幾米深,痛也可以忍,沒見誰因為感冒就不坐飛機。
第二日果然風平浪靜。喬一早備好兩套裝備,將各部分解釋給蘇安宜。
“很多課程練習,是要兩人配合完成。從現在起,我們就是同伴。”喬説,“一旦置身於險境時,同伴就是你的救星。要有默契和信任,要為彼此負責。”
“就好像,把生命放在對方手上?”蘇安宜問,“那麼,同伴也是最有可能置彼此於險境的人了?”
“生命要放在自己手上。”喬側目,“你總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如果覺得危險,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蘇安宜不再提問,她將疑惑記下,回去後可以質問許宗揚。
喬帶她在淺水做了一些基本練習,便讓她沿着系在海底的纜繩下潛到十米左右,提醒她如果耳朵不適,就上浮一點距離,平衡耳壓之後繼續下潛。蘇安宜鼻息依舊不通暢,捏住鼓氣,根本無法將壓力傳入內耳。喬早就到了水底,看着手錶給她計時,不住抬頭。蘇安宜好勝心起,強忍耳痛,一氣下到水底。喬在隨身的塑料板上寫,太慢。
她向上看,八米外的水面似乎是伸手可及的距離,頭頂有陽光細碎的亮斑,綿綿一片,輝煌耀眼。忽然有瞬間的惶惑,似乎曾在夢中見過如此景象,真切而熟悉。
浮到水面,蘇安宜摘下面鏡,覺得鼻腔裏有温熱的液體流淌出來。開船的帕昆盯着她,一臉錯愕,大叫一聲:“你沒事吧?”。她一抹,手上都是血,和海水混在一起,紅紅一片,洗淨再抹,仍然有血水湧出來。心中有片刻驚恐,抬頭看見喬,他望過來,面色平靜,不發一語。
蘇安宜反而放心下來。“沒關係。”她回到船上,潑着海水洗臉,笑問,“現在看起來還恐怖麼?”
帕昆拍拍胸口:“好多了,剛才滿臉是血,嚇壞我了。”
蘇安宜指指喬:“他沒嚇壞,就説明沒有問題。”
“啊。”喬點頭,“鼻竇破了,不是什麼大問題。以後平衡壓力會更容易一些,我早年也遇到過類似情況,沒有什麼可擔心。有人大呼小叫,以為是什麼性命攸關的大事,讓人反感。”
“你説過,在險境中同伴會互相救助,我們要彼此信任。”蘇安宜道,“因為剛才你很鎮定,所以我相信沒有大礙。”
“難道你不覺得,同伴也是最有可能置你於險境的人?”喬反問。
蘇安宜沒想到他如此刻薄記仇,哼了一聲,坐到船頭去不再理他。
“把脖子也洗乾淨。”喬用水潑她,“小心引來鯊魚。”
蘇安宜知道是玩笑話,回頭瞪他,喬並不理會。他收好裝備,從帕昆那裏要了一支煙,淡淡地問:“你感冒沒有好,是麼?”
蘇安宜點頭。
“以後不要逞強,不要賭氣。”喬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們是同伴,不是敵人。”
有時喬看起來很冷漠,但他並不是真的刻薄。
蘇安宜想起烏泰的話,回給他一個釋然的微笑。
傍晚時分,喬提着面鏡出門,蘇安宜起身追上:“又要去潛麼?不是説一天只練習兩次?”
“浮潛,去麼?”
她點頭:“好啊,我正想練習徒手潛水。”
“不要信喬,他才不是去游泳。”烏泰抱着臂,笑道,“海獺先生,我記得你沒有帶它來。”
喬提過依牆而立的黑色皮革長袋:“剛從村裏借來的,不只我吃魚。”
“魚槍?”安宜低聲問。
喬挑眉:“還要去?怕血?”
她最受不得激將,換了泳裝小跑跟上。
走到沙灘盡頭,翻過一片嶙峋的岩石,嵌着貝類的空殼,外緣鋭利刺腳,蘇安宜不由放緩腳步。喬如履平地,將魚槍取出,自岩石邊緣優雅地躍入海中。蘇安宜急急穿好蛙蹼入水時,他在水下已然停了一兩分鐘,仍持槍凝神,穩穩浮在距海底一兩米處。
蘇安宜嘗試下潛,不過四五米,閉氣片刻便覺胸悶,於是心生恐懼,踢着蛙蹼游到水面。喬也不理會,任她在水面附近手忙腳亂,浮浮沉沉。他下潛兩次,便射到一條石斑,用隨身帶的鐵絲穿好,交到蘇安宜手中。石斑鰓下的血管被喬掐斷,翻着肚皮浮到水面,尚有血水流出。
蘇安宜蹙眉,踩着水,問:“為什麼你潛得那麼久?”
“啊,我是海獺。”
“我總是憋不住氣。”
“你太關注自己的呼吸,而且不習慣忍耐。”喬説,“總是急於回到水面。”
“我再試一次,和你比比。”
喬不屑地哼了一聲,吐口氣,緩緩沉入水下。
蘇安宜深吸氣,游到兩米深處,和他面對面。時間漫長如同靜止,她胸口發悶,忍不住向上游去,腳踝卻被喬緊緊抓住。細碎的波紋就在頭頂,伸直手臂,指尖已經露出水面,而雙腳動彈不得,空氣僅在咫尺卻不能呼吸。蘇安宜心中慌亂,拼命踢腿。喬捉住她的手腕向下拉,讓她與自己平視,示意從嘴中緩緩吐氣。
蘇安宜肺葉都要憋炸,又掙扎兩下,更加胸悶氣短,劇烈搖頭,示意自己做不來。喬一鬆手,她便竄到海面,呼吸急促,甚至灌了一口水。
“你差點殺了我!”她不住咳嗽。
“如果我不抓住你,半分鐘前你就回到水上。”喬不以為然,“如果你不亂踢,或許還能再多停留一會兒。”
回到店裏,烏泰問:“去了這麼久,才打到一條魚,是漂亮女孩讓海獺先生分心了麼?”
“他險些淹死我!”蘇安宜強烈控訴。
嫌犯聳肩:“是誰要和我比試?”拎着石斑去廚房沖洗。
烏泰搖頭:“現在這島上,恐怕再沒人比得過喬。”
蘇安宜聽出弦外之音,問:“那以前?”
“啊,以前,是有人……那是很久以前了。”烏泰拍她肩膀,“快去沖涼,來吃晚飯。”
想起水下的窒息感,蘇安宜驚魂未定。轉過廚房,喬正在清理石斑,乾淨利落,她不覺停下腳步。
喬揚手:“你要來洗魚麼?”
蘇安宜側頭:“以後潛水時,你不會也拉住我的蛙蹼吧?”
“沒有意義,你嘴裏有呼吸器。”
“如果你從身後關上我的氣閥呢?”
喬冷哼:“你要學作潛水員,還是學作殺**手?”
“哦。”她若無其事轉身,“今天被嚇到而已。”
蘇安宜明白,像她這樣的菜鳥,被人關了氣閥,拉住身體,所有掙扎都是徒勞,唯有束手待斃。身上再多系兩塊鉛,片刻便會墜到幾百米深的海底峭壁下,永不見天日。
她想問喬,換了他能否逃脱,又覺得矯健如他,根本不會給人這樣的機會。這問題太過幼稚。
然而要有多冷血,才能面對瀕死掙扎的眼前人。
縱使面對一條殞命的石斑,蘇安宜都心存不忍。她不相信,大哥會對沈天恩如此殘忍。
石斑被煮成一鍋湯,和蘇安宜吃慣的清蒸風味迥然不同,她心不在焉,酸辣鮮美的魚湯也食之無味。烏泰見她一晚沉默,便問:“我教你舞火球如何?”遞過兩隻未點燃的火棉圓球,上面各系一條長繩。蘇安宜看他演示,左右手握了長繩盡頭,在身體兩側向前輪圓,再轉身,將圓球一蕩,借勢變作向後舞動;又教她如何將雙手合在身前,交錯舞動。最初難以把握時機,圓球幾次打在身上,或是繞住手腕,纏得結實。烏泰和喬喝着啤酒,講着她聽不懂的當地語,偶爾看她一眼,説上兩句,哈哈大笑。
蘇安宜自嘲:“幸虧沒有點火,否則我現在已經成了BBQ。”又喊烏泰,“不要只顧喝酒,再來教我一次。”
他醉醺醺招手:“再來一罐,你要不要?”
“我怕發福,”蘇安宜搖頭,“難為你經常游泳,還長出一個啤酒肚來。”
她收拾餐具拿進廚房,帕昆低聲問:“想看烏泰苗條時的照片嗎?”
蘇安宜連連點頭。兩人躡手躡腳繞到店後,帕昆拿出一本影集,多是店員和遊客的合影,想來是遊客沖洗後寄回島上。最初幾頁相紙老舊,烏泰的身影卻極易辨識,他多年來容貌變化不大,照片上只是年輕許多,極瘦。蘇安宜大笑:“看這張,又黑又瘦,倒像是在索馬里。”又指着旁邊俊俏而略帶靦腆的年輕人,“他漂亮得像個女孩。”話音未落,看到照片中一位當地少女,短髮濃眉,雙眼大而深邃,英姿颯爽,淺淺笑靨,有不加藻飾的嫵媚。
“帕昆,你又來獻寶。”烏泰搭着兩人的肩,“怎樣,當初很帥吧?”
“這女生是誰?”蘇安宜翻了幾頁,“有她幾張照片。”
“啊,是我原來的女朋友,漂亮吧。”他撫過女生的臉龐,眼神温柔,又大笑,“我開玩笑的,別當真。她叫簪婉絲麗,我們都叫她阿簪。記得我説過,喬現在沒有對手,但是阿簪未必會輸給他。”
蘇安宜不再多問,合上影集放回原處。烏泰分明心神不寧,加上喝多了酒,舞火球時竟失手砸在前額,灼起一片水泡。蘇安宜心中有愧,主動提出陪他去村中的診所。
烏泰擺手:“又不是小孩。”
蘇安宜抓過手電,拉他起身:“本來已經有大肚,再添一頭膿包,你想這是什麼動物?”
在診所中消過毒,兩人點着手電穿過叢林,不時傳來大小蜥蜴“唧叩唧叩”的叫聲。蘇安宜腳下打滑,烏泰拉住她手臂,嘿嘿笑道:“你膽子也太大,難道不怕,在夜晚的叢林裏,我可説不準變成什麼樣的人。”
蘇安宜大樂,也捉着他的手臂:“那你難道不怕,我會中國功夫?”
“我的中國小妹!”烏泰揉她頭髮,“謝謝你陪我過來,真是個貼心的女孩。”
“我很抱歉。”
“哦,沒關係。”烏泰吁氣,“有時甚至慶幸,她從不曾是我的女友,否則,不知會怎樣想念她。”
蘇安宜不想插嘴,令人黯然神傷的感情故事她向來不願多聽,唯恐同病相憐,心如刀割。
“那麼你呢?”烏泰問,“你為什麼一個人來這裏?應該有很多男孩子願意和你一同旅行。”
“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五年多前我和男友分手,再沒有遇到合適的人。”
“那不如留下來和我在一起。”烏泰笑,“每天游泳,吃魚和水果,吹風唱歌,多愜意。”
蘇安宜揶揄:“是啊是啊,你還能提供免費住宿,陽台上就能看到大海。”
“哦,那不就是童話中説的,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兩個人説説笑笑,不覺已回到海灘。喬迎面走來,看到他們停下腳步。
“海獺先生來接我們了。”烏泰向安宜眨眼,“我説什麼來着,他看起來刻薄,其實並非如此。”
喬“呵”了一聲:“在我忘記之前,提醒你,明天十一點再來練習。”
“不是十點?”蘇安宜詫異。
“十一點。”
“晚飯時你明明告訴我十點的,對不對,烏泰?”
烏泰搖頭:“你們兩個商量,我不記得。”
“不需要商量,十二點怎麼樣?”喬表情嚴肅。
蘇安宜氣鼓鼓瞪他。
喬憋不住,笑了一聲:“啊,我很懶。現在已經很晚。”
“我知道!”
“回去,快回去!”喬在她小腿上輕輕踢了一腳。
蘇安宜轉身踢回,他架着她的胳膊,踢不到。
烏泰捂着額頭,大叫:“小心傷員,小心傷員!”
與此同時,梁家大宅裏,父女二人正用目光對峙。
許梁華瑛將一疊報告揉皺:“您居然找人跟蹤我的丈夫,不僅是他,豈不是連我也沒有任何隱私權?”
梁父拍拍女兒的肩:“如果你不找私家偵探調查,又怎會發現我派人跟蹤?説到底,是你對他缺乏信心。”
梁華瑛側頭,垂了眼瞼:“是我擔心太多,宗揚對我很好。”
“你所説的很好,就是不陪太太去度假,自己駕遊艇出海?”
“我最近血壓低,暈船。”
“哦,難道他只有海上可去?”梁父皺眉,“看似相敬如賓,實則貌合神離。我就是怕你太痴心,等他在外面有了別人,你還矇在鼓裏。”
“不會,知道他不在家時都是去出海,我便放心了。”梁華瑛笑得無奈,“他心裏一直有別人。”
梁父冷冷道:“不要説是沈天恩,她已經死了六年。”
“所以,是永遠爭不過的,這我當初就很清楚。但我到底比天恩幸福,能一直在宗揚身邊。”梁華瑛搖頭,“不要再查了,如果他知道,恐怕我們又要疏遠了。”
在孃家吃過晚飯,回到家中,餐廳清冷。她問管家郝姐:“吃過晚餐了?”
郝姐點頭:“先生説不用做菜,就要了一份火腿三明治。”
“家睿也沒有吃?”
“許二先生説約了朋友,晚些回來。”
“有三小姐的消息麼?”
“好像,還沒有。”
梁華瑛親自下廚,煮好餛飩麪端到書房。許宗揚倚在窗邊的寬大靠椅中,雙目微闔。透過扶疏的灌木,看得見舊金山灣區的温柔燈火。梁華瑛屈膝坐在丈夫身旁,將頭輕輕靠在他腿上,握了他的手:“還在擔心小妹?”
許宗揚不語。
“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歡我。不如下次,你們兄妹三人回PaloAlto的老宅。你不是説,安宜每次回來,都會住在那裏麼?”
“不,她是不想見我。”許宗揚説,“我要見她,只能看時尚雜誌。”
“家睿不是説,會帶她回加州?”
“他沒食言。”許宗揚起身,看見餛飩麪,説,“謝謝,你也跑了一天,早點休息。我還要等等家睿。”
梁華瑛點頭,在他臉頰輕吻:“晚安。”
緩緩合上木門,她倚在牆邊,片刻失神。初識許宗揚,他便是如此淡泊寧靜。那時她們剛剛參加了大學的新生輔導,捧着材料穿過草坪,沈天恩忽然眼睛一亮,吹聲口哨,跑過去和他兄弟般勾肩搭背,他也不惱,牽了手,和她抵着額頭。在西班牙式的迴廊中,陽光棲息在他右肩,明明暗暗之間,笑容和煦。
這畫面一直在梁華瑛心頭駐足。即使數年後,父親攜她走在教堂紅毯上,許宗揚站在彼端,俊逸儒雅,她卻彷彿在他眼中看見沈天恩的倒影。她歡笑着跑來,他眼神柔和温暖。
而此時他心中在意的,或許只有家睿和安宜這一對骨肉同胞。日前許宗揚看到登了安宜照片的報紙,狠狠摜在桌上,他極少發怒,郝姐嚇了一跳,連日都不敢大聲説話。
而他對自己,向來温文有禮,尊重有加,卻少了應有的親暱。梁華瑛知道最近自己心緒不佳,才想了調查丈夫這樣的下策,怕是抑鬱症的先兆。她撫着小腹,希望有了這層聯繫,二人之間可以多一些温情。
“所以我説呢,女人都是太天真,以為做些自我犧牲,就可以改變男人的想法。”酒吧裏,濃妝的女子已經有了七分醉意,倚着許家睿絮絮不停。
“抱歉,我不知道如何評論。因為我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問題沒有研究。”許家睿指指身後,“要失陪了,我的伴侶來了。”
女子回頭,又看家睿,瞪大雙眼。
許家睿伸開雙臂:“Welcometothebayarea!No,no,no,welcometothegayarea!”
她扯過皮包,整理頭髮,勉強笑笑:“多謝你請我喝酒。”
許家睿哈哈大笑,拍拍身邊座位:“我的真愛,快坐。”又招呼店員,“再來一杯龍舌蘭,不要檸檬不要鹽。”
“看來我來得不巧。”
“沒關係,我魅力大得很,不差這一個半個。”許家睿勾他肩膀,“我現在呢,心裏就只有你。”
“許老二,説正事。”沈天望拍開他手臂,“每次你一嬉皮笑臉,就是有難題。”
“你也聽到了,剛才有人説,女人都是太天真。依我説呢,是比較傻。”許家睿轉着酒杯,“明知道人家都訂婚了,未婚妻清純漂亮,她算什麼,一天到晚在雜誌上衣不遮體的,偏要去酒會上丟人。”
“我出來和你喝酒,因為我們是朋友。現在你不是許家的人,我也不是沈家的人,所以,有些事情就不必提了。”
“沈老二,你個老狐狸。”許家睿抓他脖領,“你算好她會來的。”
“是。你也早知道我的打算,但還是帶她來了。”沈天望説,“既然都明白,這酒也別喝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陪未婚妻?那個女人你趁早別要,心眼太小,當着你的面,問安宜和別人親吻的感受。”許家睿嗤之以鼻,“富家千金有的是,你要麼選個賢淑的,要麼選個遲鈍的,怎麼也要我大嫂那樣的肚量。這一點,大哥遠比你有眼光。”
沈天望面色一黑:“你是不是想另一條腿也瘸掉?”
“你們到底是一起長大的,威脅我的話説的都一樣。”許家睿大笑,“不想知道你的青梅竹馬後來怎樣?她可是被個油頭粉面的小子帶走了。”
“後來,後來就是你帶她回家了。”
“就知道,你看到我跟出去了。可惜那個傻姑娘,還對你心存幻想。”許家睿嘆氣,“這次她是傷透心了,希望不要作傻事才好。”
“她是你妹妹,吃不了虧。”
“那是在我眼皮底下,但現在,我在這兒和你喝酒,誰知道她去了哪裏?”
沈天望將龍舌蘭一飲而盡:“你知道,我和安宜不可能的。”
“那我也不作自我犧牲,來改變你這個男人了。”許家睿摸着那條好腿,“我不是女人,沒那麼傻。拜託你趕緊結婚,讓傻丫頭斷了念想,也不至於去冒險。”
“她……不是回了紐約?”
“香港。我只查到她去了香港。雖然我消息靈通,但還不是國際刑警。”
“也可能是去購物,年終傾銷。”
“我也這麼想,大哥為了收買她,讓我轉交一張信用卡副卡。我開始想,她也真為大哥省錢,想要購物散心,還挑免税的地方。但是……”許家睿右手一轉,食指和中指間夾了一張卡片,“她把這個扔到老宅的垃圾桶裏了,真是大手大腳。不過,她倒是帶走了一堆破爛剪報,都是六年前捕風捉影的事情。你説,她會去哪裏?”
“你既然猜到,為什麼不去追?”
“我沒帶護照,等飛回紐約取了來,她已經被土著抓去作老婆了。”許家睿聳肩,“這樣挺好。你看雜誌,就知道她喜歡穿樹葉裙。”
沈天望狠狠瞪他:“你説過,會好好照顧安宜。”
“你肯定還説過,會一輩子愛她。”許家睿舉手,“就知道你們小孩子談戀愛,什麼山盟海誓都講。”他拍拍沈天望,“這是傻丫頭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你真的不想去幫她?”
沈天望抬頭:“你以為,我沒有去過素查島麼?但毫無意義,當初帶領他們潛水的那個人,之後就精神失常了。”
“哦,你不會説,那是被我大哥花錢買通了吧。”
“那她的演技,也太高明瞭。我見過她,簪婉絲麗,盛開的朱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