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只得一張牀。”
而且是小牀。
“我有睡袋。”
小云雙手扯住他的衣襟,用力把他推到牆角,猙獰地問:“叫我睡地下?”
“不,不,我——”
他還能説什麼,渾身酥倒,小云不放過他,擰他臉頰,捏打他手臂。
多美,一德心想,一個願打,另一個願捱。
小云一路推拉,他退後,忽然兩個年輕人齊齊倒向單人牀,轟一聲,小牀不勝虐待,四腳鬆脱,牀塌下。
小云忍不住大笑。
一德呻吟:“這件事千萬不能叫別人知道。”
小云不放過,“你看,惡有惡報,你黑心,叫我睡地下,結果你也沒牀睡。”
一德百口莫辯:“冤枉。”
“記住,但凡女生不高興,都是男人的錯。”
“是,是。”
小云忽然降低聲音,“你就是我的牀墊。”
“明白,明白。”
小云“霍”一聲把他的皮帶抽出。
一德覺得他似置身天堂一般快活。
當然不能沒有牀,他倆到傢俱店選購。
服務員努力推薦雙人牀。
“我那隻指環仍然在褲袋裏。”
小云不出聲。
結果,他們選了兩張小小單人牀。
悠悠與她的大羣隨扈終於駕到。
雲媽把主卧室,讓給親家,他們用小云房間,悠悠睡自己卧室。
小云發覺幼幼一改常態,並不如想象中刁蠻,她情緒平穩,對環境反應有着十分之一秒的遲鈍,彷彿靈魂要利用剎那歸位。
她四周的人包括大偉卻絲毫不覺這細微差異。
幼幼胖許多,小圓臉有點臃腫,動作緩慢,那日,她坐卧室窗前,小云把姐姐雙腳擱在膝上,替她按摩足踝。
小云問:“辛苦嗎?”
幼幼答:“媽媽囑咐:再辛苦也不能講,免得小云對懷孕一事有陰影。”
“呵。”
幼幼忽然説:“真不知道如何會走到這一步。”
她掩臉哭泣。
“幼幼。”
小云急急擁抱幼幼。
“別哭,你若傷心,胎兒亦受感應。”
幼幼飲泣。
“你怕什麼,幼兒有四祖爭着照料,還有保姆傭人司機一大堆,大不了我也加入軍隊。”
幼幼不出聲。
“你即要榮升母親階段,從此失去幼幼地位,嬰兒才是新幼幼。”
幼幼忽然掰開妹妹手掌,去看那條白色刀傷疤紋,這時,小云才知道,幼幼並沒有忘記川流。
世上沒有和平分手這件事,總有外傷內傷,恆久不愈。
兩姐妹相擁而坐。
雲媽看見,取笑她倆,“現在隔了一個肚皮。”
更衣時小云看到姐姐變形肚皮,驚駭莫名,不敢正視。
幼幼讓她感覺胎動,她也不敢伸手。
可怕。
傍晚,一德輕輕同雲爸説:“孟先生我有話説。”
雲爸心中有數,“請講。”
“我想安排兩家父母見面,並且,想得到你的同意,向小云求婚。”
雲媽在一旁聽見,只覺雙喜臨門,心裏放下一塊大石,咧開嘴笑。
“謝謝兩位。”
雲爸噓出一口氣,“兩個女兒都送出門,大功告成。”
連一德都笑出聲。
小云進來,“説什麼那麼高興?”
“一德要向你求婚。”
小云微笑,“我倆已經同居。”
一德飛紅了臉,連忙掏出指環。
小云輕輕説:“待幼幼生產後才宣佈,以免她誤會有人搶鏡頭。”
雲媽點頭。
小云把指環套上,看着一德微微笑,一德喜極而泣。
那天晚上,小云做夢。
她看到自己的胸膛打開,不見了心臟,小云又驚又急,找來針線,先粗略把胸口縫好,然後到處找,她去到街市,見兩隻黃狗爭奪一團紅肉,急忙探視,不,不是她的心臟。
剛喘定,忽而看到後園有人燒烤,一股血腥味。
小云走近,那人抬頭。
“川哥。”
川流仍然那樣漂亮英偉,卻冷冷不羈看牢小云,像是不認識該少女。
他把烤爐上半焦的肉搬到碟上,切開一片,放進嘴裏,半凝固血液自嘴角滴下。
小云驚呼:我的心!
川流又切下一片,丟給一隻狗。
小云搶過剩下的心臟,擁在懷裏。
她既驚且怒,忍無可忍,取起一把尖刀,用力插進川流的胸膛,她是那樣用力,六七寸長的刀刃完全沒入川流胸膛,噗的一聲,鮮血噴出。
小云退後,大聲嚎叫。
這時一德推醒她,“小云,小云。”
他扶起她。
只見小云一頭一腦冷汗,頭髮都粘在額角,臉色灰白,雙目無神。
一德心痛,“小云,做什麼噩夢,快醒轉,”他斟熱茶給她。
小云漸漸回過氣,那沓沓夢境,亦忘掉大半。
“可怕。”
“什麼可怕?”
“幼幼的肚子,真不能想像懷孕生育有那麼恐怖,我永遠不要孩子。”
一德不禁微笑,“生育是最自然的事,連英國女皇依麗莎伯二世也生過四胎。”
小云打了一個冷顫。
更可怕經歷接踵而來。
小云在演講廳,講師説:“孟行雲,本系打算組員到阿利桑那州天文台學習一週,想你願意參加。”
同學們笑:“小云去,我們也去,她一定帶足糧草,又諳烹飪,全組得益。”
小云説:“英格烈去過格林威治村,她足踏零度緯線,十分神氣。”
“你們填表格參加吧。”
這時講師接電話:“孟行雲,有一位高先生在門口等你,你家有急事。”
小云急急走離座位,碰跌椅子,差些摔跤。
同學連忙扶住她,“小云,為何心慌意亂?”
小云陪笑,“我姐姐就快生養。”
“呵。”
果然,一德在門外等她,“悠悠羊水破穿,已往醫院。”
小云深深吸口氣。
一德看着她,“別怕,有我呢。”
這時如果不為悠悠打氣,實在説不過去,小云唯有硬着頭皮上。
進入產房,只見人頭湧湧,醫生、看護、雙方母親,額臉已走油渾身是汗的大偉,加上產婦,把房間擠得密不通風,再添小云,像嘉年華會。
悠悠叫妹妹:“小云,小云。”
“這裏。”
小云走近。
悠悠咬緊牙關,在妹妹耳邊説:“倘若我有三長兩短,你要替我把約書亞帶大。”
約書亞,嬰兒名約書亞?
小云魂不附體,只能點頭。
悠悠痛得五官扭曲,但她忍住不哼一聲,越發叫小云心痛。
護士這時大聲説:“悠悠,來,努力,你做得到:一、二、三、深呼吸,用力推,四、五、六、七、八——”
悠悠説:“我不行了。”
“彆氣餒,一、二、三——”
小云看到胎髮漸露,恐懼得手足僵硬,忽然之間,醫生捧着胎兒的頭,硬生生把他扯出,小云聽到一陣歡呼,兩個母親撲進近看初生兒。
小云只看到一大片血淋淋,她頭昏腦脹,獨自扶着牆悄悄走近房門。
這時大偉痛哭:“我兒,我兒。”
小云伏在門口嘔吐大作。
一德趕近扶住。
小云天旋地轉,終於暈厥,失去知覺。
醒來之際只有一德扶着她微笑。
“他們呢?”
“都擁着約書亞。”
小云點着頭,這是新悠悠,小云已升級做阿姨。
“初生兒渾身血污,是有點可怕。”
“呵,簡直不似地球生物,他也不樂意離開子宮,淒涼號哭,呵是,悠悠好嗎?”
“很好,抱着八磅重兒子不放。”
小云喝罷熱咖啡,猶有餘怖,“我回家更衣,我今日已經受夠。”她雙手顫抖。
“你還未抱約書亞。”
“我不要碰他!”
約書亞像所有嬰兒一樣,遇風就長,到滿月之際,已經十多磅重,肥頭,大耳,別的嬰兒憑外貌一時難分性別,他就喜歡皺眉,兩條小小濃眉長在突出的額上,很不和善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男嬰。
平常他穿白襯衫軍佬褲,濃髮被蠟到一邊,還不識坐,愛靠在小搖椅上瞪着食物與大人。
他成為至尊寶。
大偉説:“約書亞對着我一笑,我整日快樂指數便已達標。”
最奇的是他爺爺,讀報也把他抱懷裏,每隔三五分鐘,用鼻子擦孫兒鼻子,然後再繼續嚴肅閲社論。
他們要回英倫。
“英倫大學制度妥善。”
小云喃喃:“都是紅塵痴人。”
一德笑:“你妒忌。”
這也是真的,這兩個月來,眾人對她不聞不問,她在家出現,便當她是助手之一:“拿毛巾來”,“去看奶瓶熱好沒有”,“抹一抹嬰兒車輪子上污漬”…….
她不出現,也乏人問津。
小云終於得到她畢生想要的自由。
這是她出發到阿利桑那州前夕。
她來向家人道別。
屋子靜悄悄,不見人。
她走進書房,發覺保母累極靠在沙發盹着,那小小嬰兒則坐在搖椅內凝視窗外拂動樹葉。
小云輕輕坐到嬰兒面前,一大一小互相對視。
小云低聲説:“你,就是你,造成我家混亂,我知道你真面目,你瞞不過我。”
幼兒揮舞四肢。
小云發覺嬰兒根本是另一種生物,他們頭大無頸,直接坐在肩上,肩膀又不比頭顱寬太多,雙手雙腳又短又胖,腳板與腳背一般厚,像一隻杯糕。
眼珠,他們的眼珠卻與成人一般大,雪亮,完全不合比例,像是能夠閲心的樣子。
“你長大不準忤逆,我會看牢你,我叫行雲,我是你阿姨。”
她把臉趨近。
這時,約書亞忽然嗒動小嘴,發出唧唧聲音。
小云冷笑:“你想怎樣?”
約書亞唧唧,吐出口水,噴向小云。
小云中招,扭曲五官怪叫,約書亞呵呵笑,手舞足蹈。
保母驚醒,忙去抱起小小人,小云居然打敗仗。
她找到傭人,吩咐説:“他們一走,把家裏徹底收拾,回覆原貌。”
第二天,一德送她到飛機場,他們器材多,提前半日到。
一德説:“那裏是沙漠,天氣異常乾燥,容易脱水,你要當心。”
小云回答:“沙漠其實最不寂寞,夜間才熱鬧,不知多少爬蟲蛇類飛鳥蜥蜴活動。”
“還有上百種飛蛾。”
“有毛大毒蜘。”
“記住你研究天文,不是生物。”
“我最喜仙人掌,天然生長,可達一二十尺高。”
“聽説貓頭鷹鑽洞住在裏頭。”
“我會拍照傳給你。”
一上飛機便覺寂寞。
這些日子,一德與她形影不離,他亦師亦友,又是愛侶,感情已有深厚基礎,過一輩子絕對不是問題,一般人都説,最好的伴侶即最好的朋友,難得的是,他們從來不想改變對方,已經十分優秀,無須完美,婚姻不是改造所。
她什麼都可以與他説,呵,只除出川流這個過去的人。
上菜,同學們大嚼,着服務員添麪包倒咖啡,小云最近胃口欠佳,瘦許多,四肢越發纖細。
到達當地,他們入住西班牙式平房旅舍,牀上有蚊帳,一早起身,發覺牆角爬滿蜥蜴。
那座天文望遠鏡,已是三十多年前建造,曾經有過輝煌歷史,科學日新月異,它早已褪色,只有小云才會耐心閲讀檔案。
晚間,同學到附近酒館消遣,小云一人到曠地探察,沙漠日落在天際映出七色異彩,漸漸轉為一片橘紅,嬌豔萬分,她傳真給一德:“希望你在這裏。”
忽然看到一羣蝙蝠飛進高聳的仙人掌樹杆,她追過去拍攝。
第二早她已知道滋味。
小云口渴、發熱、小腿上都是麻疹紅斑,她知道不妥,立刻往診所,內心忐忑。
醫生卻司空見慣,不以為奇,“這叫沙漠熱,你來自潮濕陰冷的温帶城市,一時水土不服,又在沙地留連,感染到真菌及其他,引致敏感,不要害怕,大多數個案無須藥物過幾日也會好轉,我且給你退燒藥及外敷藥膏止癢,多喝水,多休息。”
返回天文台,看到哈普望遠鏡傳返最新圖像,顯示離地球七千五百光年的嘉琳娜星雲。
“哈普去春經宇航員修理之後的影像真清澈。”
“這些閃爍的都是新星。”
“這張是蝶狀星雲,譁。”
服藥後的小云倦得眼睛睜不開,“我回旅舍休息。”
“喂,不行,我們的功課全靠你,小云,這是什麼?”
小云凝神看圖像,背書那樣:“Redandbluegiants,氣雲,星際風暴。”
她伏倒桌子上。
“真可憐,獨她一個感染沙漠熱。”
“扶她回去休息。”
小云鬆口氣,倒在牀上,握着拳頭,昏睡過去。
半知半覺,夢見同學們收拾離去,她急,“不,別留下我一個人”,辛苦非常。
這時,好像有人用吸管喂她喝蜜水,小云吸了一口又一口,滿額是汗,又繼續再睡。
這次,夢見自己逃課,連缺三堂,哎呀,如何應付測驗,急得走油。
有人把冰袋鎮到她額上,小云這時肯定房內有人,但不知是誰,好生感激。
那人輕輕替她用軟巾拭抹手臂及雙腿,一陣涼意,小云沉睡。
天黑,沒亮燈,那人喂小云喝麥粥,她勉強吃兩口,不忘説“謝謝”,這時有同學敲門,“行雲,好些沒有?”
由此可知,屋內的人不是同窗。
莫非是一德。
小云心酸,也只得一德罷了。
他替她小心抹嘴,又輕輕吻她手心。
小云心中異樣。
她知道一德,這不是一德。
那人再服侍小云吃藥。
小云握住他的大手,撫摸他五官。
呵,一定是做夢,小云飲泣。
她渾身乏力。
不久醫生進來,開亮一盞枱燈。
他替小云檢查,“嗯,紅斑及熱度已退,”像是同另一個人説話,“不必擔心。”
醫生拍拍小云手臂,小云比較安樂。
醫生離去之後,那人走到窗前抬頭看月亮。
明知也許只是幻覺,小云脱口而出:“川哥。”
那肩膀,那腰身,分明屬於她最最熟悉的人。
那人輕輕轉過頭,“哭娃。”
小云撐起身子,“川哥,真是你?”
他走近坐小云牀邊,大手捧着她的臉,“是我。”
她抓得他緊緊,生怕只是夢境,“川哥。”
他把她摟進懷裏。
“你怎麼找到我?”
“我到你學校詢問,他們説你隨團外訪,一程飛機便找到你,地球沒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