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懷疑,“媽媽呢?”
“置冬衣,取飛機票。”她滿不在乎。
“真的要走?”
悠悠不出聲,只哼一聲。
“寄宿學校在何處?”
“趁假期,把你也帶去。”
“我才不走。”
““媽媽押着我住倫敦,你無人照顧。”
“爸呢,一個家就這樣拆散。”
“小云,你故意不去注意,爸其實沒在家已經很久。”
“他忙工作。”
“呵,男人偉大的事業。”
小云撇到悠悠袋角,“幼幼,你偷錢?”
“噓。”
“你要整疊現鈔作甚?”
悠悠不回答,回房關上門。
悠悠對錢毫無觀念,倒是小云,貪吃,知道零錢可以買零食。
電光火石間,小云跳起,悠悠要離家出走!
她驚呆。
學業呢,家庭呢,難道什麼都不顧了。
十三的她急如熱鍋上螞蟻。
本來,還有一個大偉哥可以商量,可是他又搬了家。況且,把這種有關名譽的事告訴另一個男子……
小云走投無路。
只有告訴媽媽,她懷疑悠悠要出走。
小云在書房找到正在整理行李的雲媽。
中年太太垂着頭,兩邊腮幫子下墜,有點老相,不知不覺,女兒長大,母親衰老,自然循環。
雲媽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小云,有點歡喜。
“過來哭娃,咦,我買了六號衣服給你,會不會太大,你整個人拉長不少。”
“媽媽——”
“你從來不嫌衣着,這是你的福氣,為媽的運氣。”
小云唯唯諾諾,吞吞吐吐。
雲媽説:“我有直覺,你會喜歡英倫,你會留學,至於悠悠,唉,她做到及格,我已瞑目。”
小云仍然佔母親身旁,她看到雲媽頭頂白髮,暗暗嘆息。
“我們一行四人,下星期一上午六時出發,你還有三天時間與同學道別。”
“太急了,媽媽。”
“有豺狼要追着吞噬我女,能不急嗎。”
“三隻箱子不知夠用否。”
“到了那邊再置,我還記得老牌藥房叫Boots,哈。”
小云自背後抱住母親肩膀。
“你有話要説可是。”
“媽媽——”
“小云,我是母親,我自有分數,你去休息吧。”
雲媽是那樣鎮定,這時小云知道,母親已經控制場面。
小云回房裏温習,天下烏鴉一般黑,全世界學府都尊崇精英制度,到哪裏都得勤工。
最可惜電腦遭到沒收,否則在最無聊之際可觀看色情網絡,少女行雲覺得必須把裸男研究清楚,世上不是女人就是男人,對最大敵人或愛人的形狀生態都不瞭解,還有什麼前途。
她打一個呵欠,累了,伏在桌上,半明半滅間忽然被巨響吵醒。
接着,全屋亮燈。
小云驚魂甫定,立刻想到幼幼。
她奔下樓,只見父母兩人衣着整齊把守大門玄關,四隻眼睛像火炬般瞪着幼幼。
幼幼僵立大堂中央,她穿運動衫褲及球鞋,肩上揹着兩隻背囊,分明是逃跑前一秒鐘被父母截獲。
只聽得雲媽淡淡説:“你預備與川流私奔?”
小云嚇得四肢冰冷。
她以為幼幼出去散心,耽同學家一兩天就回來,沒想到她要永遠離家。
雲媽打開大門,“你要走,現在就可以走,你一踏出家門,我就得報警稱未成年少女人口失蹤,否則,我也有責任,警方循例登記,一星期後,你成為檔案上一個號碼,你自由了,到何處從此沒人理會,你能獨立生活否,你何以為生?川流會照顧你衣食住行直到幾時?他自己也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屆時你是否會向父母要錢,抑或,憔悴地迴轉家裏?”
悠悠呆若木雞。
雲爸已經擲爛一張椅子,此刻又提起另一張摔到大堂另一頭,椅子裂成四截。
小云撲上抱住姐姐想保護她。
悠悠一掌把妹妹推倒地下。
“是你,”她毒怨罵妹妹:“你出賣我。”
小云蒼白地自辯:“我什麼也沒説,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這蠢女!”雲爸霹靂似咆哮。
雲媽接上去:“是川流親自把你的計劃知會我,我今晨就知曉你午夜要潛逃。”
姐妹倆同時張大嘴。
“他不願接受你這個重擔,他連自己都無法養活,他與你有感情,他不想害人累己,你明白嗎,他並不是一個黑心壞人,他知道世上除他之外,還需顧及他人,他有良知,算你幸運。”
悠悠該一剎那,全身鮮血像是在腳底漏出,面如金紙,要小云扶住才站穩。
雲媽輕輕説:“他把你過去的禮物書信全部送回,包括三年級時自繪生日卡,盒子在書房,你自己去看。”
悠悠雙眼裏的精靈忽然隱沒,她動也不動。
“你還要離家出走?請便。”
一家子四口面對面僵半晌,悠悠忽然低下頭,靜靜走回房間。
雲媽吩咐,“小云,你寸步不遠陪着姐姐。”
真是苦差,小云跟着姐姐進房。
悠悠一頭紮在牀上,小云躺進安樂椅。
悠悠一聲不響,睜大雙眼,看牢天花板,舊時美目變成玻璃珠。
小云過去抱住姐姐,雙眼流淚,“幼幼,幼幼。”
樓下,雲媽的心千斤重,拾起悠悠丟下的背囊,打開把小量衣物倒出,現鈔與首飾滾了一地。
雲媽拾起,“萬多元,她以為可以過多久?”
又看到珠寶,“這是我的結婚禮物……本來也都是她的。”
雲爸説:“這件事裏,最聰明的是川流那孩子。”
“是,他有骨氣,不佔女孩便宜,不乘人之危,他會有出息。”
雲爸恨恨,“一開始他就不應與悠悠如此接近。”
雲媽嘆口氣,“我累得像被人毒打一頓,我要休息,否則老命不保。”
雲爸説:“我守大門。”
雲媽忽然灰心地問:“為什麼要生兒育女?”
雲爸用雙手捧着頭,沒有答案。
第二天一早,小云梳洗完畢,走進書房,看到桌子上有一隻紙盒,輕輕打開,果然,裏邊都是少女悠悠手跡。
可憐,有塊織得像塊抹布的圍巾,也有替川流畫的畫像,他粗眉大眼,交叉手臂,二頭肌鼓鼓,十分可愛,還有無數心意卡,紙摺小星星,二人合照……
十多年心血感情,付諸流水。
川流如此決絕,真沒想到。
小云把盒子緊緊捧懷裏,沒人要她要。
那天下午,放學時間,悠悠的同學忽然成羣結隊出現,他們帶來鮮花糖果小禮物,還有蛋糕,冰淇淋及果仁,對雲媽説:“我們來向悠悠道別。”
雲媽不能説不。
到了四時,已有近三十少年在雲家。
有人放音樂,有人玩遊戲,十分熱鬧,雲媽略為開顏。
雲媽叮囑小云:“看牢姐姐。”
同學們都抗議悠悠離校也不説一聲,好不無情。
悠悠穿戴整齊,像洋娃娃般坐中央,動也不動。
雲媽與廚子在廚房檢查同學們可有帶來酒精飲品。
悠悠忽叫小云:“我有話同你説。”
小云蹲下細聽。
“我要出去一下。”
“媽媽説——”
“你跟我一起。”
小云覺身為妹妹,應當捱意氣。
小云請一位女同學與悠悠對換衣服,請她背門端坐沙發。
小云與姐姐自後門溜出。
她們叫一輛車往大發車行。
小云哀求姐姐:“你還有話要説?川哥已表明心態。”
悠悠蒼白着臉不出聲。
車子駛抵大發車行,小云吩咐司機:“在巷口這裏等,先付你一百元。”她忽然長大了十歲。
悠悠奔進巷子,忽然大聲叫:“川流,川流。”
小云從未聽過姐姐那麼淒厲聲音,驚呆。
川流自車房角落鑽出,臉容憔悴。
悠悠像只動物般飛身撲上。
小云其實什麼也沒看見,但本能告訴她,要醒覺地擋在他倆中間。
已經太遲,只見悠悠手中亮晶晶不知握着什麼,呵,刀,是一把利刃。
小云伸手去奪,來不及了,刀刃劃過她手心,刺向川流面頰,他閃避,抓住悠悠手臂,刀掉地下,小云手上血流如注,川流臉上也掛彩。
這時悠悠自身也驚呆。
血案,她釀成血案。
川流掩住面孔,“快去醫院急救,小云,快去。”
小云用外套纏住手,“不,回家,幼幼,快回家。”
她緊緊拉着衝動失常的姐姐奔出,與她跳上在等候的車子,“回去,快。”
一來一回,才廿多分鐘,但小云右手血流不止,她不敢打開裹着的外套,但覺得嘴唇有點發麻。
車子停下,奔進後門,小云把姐姐推回書房,在廚房蹲下,大聲叫:“媽媽,媽媽,救命,我割傷——”
這時才發覺全身都劇痛,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沒有知覺真好,一點痛苦也無。
事後母親告訴小云,所有同學圍上,七嘴八舌,七手八腳打救小云,替她檢傷,其中一個叫來兒科醫生父親,那中年男子提高聲線:“所有無關人員請即時離開”,解開血衣一看,醫生即時説:“狀甚恐怖,實則無礙。只是皮肉,沒傷到筋骨,大幸。”
但是醫生口中輕傷在一般人尤其是母親眼中都是重傷,雲媽顫抖:“天呀,拇指幾乎脱落。”
醫生説不用縫針,洗淨傷口後用醫療萬能強力膠黏住,然後加蝴蝶型膠布,再穿上膠手套。
“三五天任何醫務人員就可以拆除。”
就那樣。
小云醒來喊痛,雲媽連忙給止痛藥及雞湯。
小云第一件事問:“幼幼呢。”
雲媽眼前一黑,真的,大女兒呢,怎麼不見她?雲媽覺得活不下去,心頭絞痛。
身後忽然傳來悠悠聲音:“媽媽,我在這裏。”
這句話救了母親一命。
母女三人摟在一起。
小云注視姐姐,她像沒事人似,已經換下血衣,梳洗過,面孔像紙般雪白,但神情平靜。
雲媽雖覺蹊蹺,但她已不欲追究。
悠悠上前握住妹妹手親吻,“傷口多深?”
雲媽鬆口氣,這樣形容:“足有半公分,像雞肉切開,白色,沒有血。”
小云啼笑皆非。
傍晚雲爸回來,母親什麼也沒提,小云把真相瞞着媽媽,雲媽又瞞着丈夫,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專家。
唯一的得益彷彿是悠悠,她終於清醒過來,知道世上有些事,不可挽回。
十六歲的不羈任性已經連累家人。
過兩日,一家四口照計劃前往飛機場。
舊居仍然留着,以防萬一兩個女兒都不習慣要回來,僱着鐘頭女傭每週兩次打掃。
雲爸唏噓:“根本無從計劃生活,你看,忽然舉家齊齊出門……”
雲媽用手撫摸丈夫背脊,“是,是。”
“本來等兩個女兒大學畢業,叫她們到我公司學藝,現在,我不再想未來……”
“是,是。”
每朵烏雲都鑲有銀邊,父母感情本已疏離,沒想到因這次災難,兩人反而回復有商有量,諸多抱怨是父親,雲媽只説:“現在我才知道,一家人有飯吃,又全在一起,即是幸福。”
抵達飛機場,看着行李送進運輸帶,座位劃妥,稍候一會,便走進檢查區。
父母與姐姐已經走入隔離區,小云抬頭,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她內心震盪,不顧一切,丟下家人,奔出大堂,雲爸在她身後大叫:“小云,你往何處”,她聽若不聞。
小云在大柱後找到那人。
“川哥。”
川流輕輕轉出。
他英偉如常,左臉頰上貼着膠布,略為憔悴,卻急問:“小云,我特地來看你傷勢如何。”
“我沒事。”
小云用手撫摸他腮幫,鬍髭渣有點扎手。
川流看着她微笑。
小云忽然衝動地説:“川哥,不要緊,我年紀夠大必定嫁給你。”
“哇哈。”川流如此反應。
這時,飛機場警衞已經追上,“小女孩,你爸媽着急在裏頭等你歸隊。”
小云跳高吻川流臉頰,唇卻碰到他的嘴角。
警衞拉着她走。
雲媽質問:“你跑到何處去?”
“我以為丟了銀包……”
小云輕輕撫摸嘴角,第一次接吻。
十多小時飛機航程,吃了又睡,睡了又吃,世上有許多可怕的地方,飛機艙居首,試場是第二號,產房三號。
小云凝視姐姐,她閉目休息,外表平靜。
真這樣嗎,當然不是,小云知道,她姐姐幼幼,心裏某一處已經死亡,永不復蘇。
自此以後,悠悠再也不是一個健全的人。
直到她九十歲,缺了那一角,還是補不回來。
在飛機艙,小云看到雲爸握住雲媽的手,這倒是意外之喜:爸回頭,媽又願意收留他,華裔女性真正偉大。
小云十分喜歡英倫。
一家人住在女子中學附近一幢住宅,但悠悠選擇住單人宿舍,雲爸顯然很會賺錢,這筆開銷非同小可,幸虧他遊刃有餘。
小云欣賞英人低調嫺靜,除出在足球場,沒有大不了的事,那環境叫她專心讀書。
個多月後一切安頓下來,雲媽想多照顧女兒一段時間,雲爸忽然不願回工作崗位。
他説:“我倆戀愛結婚,原本相愛,你看我自學徒升為廠長、合夥人,你任勞任怨,是個賢妻,婚後三年,悠悠出生,你開始冷落我,堅持喂人乳一年,親手育女,不敢假手他人,這女兒似寄生蟲,日益白胖,漂亮似洋娃娃,可是生母黃瘦憔悴,不復舊觀,好不容易悠悠上幼兒班,嘿,又添一名,歷史重演,這個索性叫哭娃,哭時嘴巴比面孔大,唉,又捱好幾年,我大部分時間索性放廠裏——所有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哭娃,不敢返家,每天看你僕心僕命為孩子,漸漸不忿,她倆資質奇差,在所有興趣班裏表現惡劣,努力學習,一無所得,但你孜孜不倦,苦心孤詣,啊,其志可嘉,其情可憫。”
小云在父親説到“資質奇差”時聽到他們絮絮細語,以為他們談心,卻原來吐苦水。
老爸把他們兩姐妹説得低劣,小云起先兩腮鼓鼓不忿,聽下去,才覺心酸。
“這兩個孩子,又蠢又懶,你從不叫她們幫手做家務,打理自身,事無大小,媽媽媽媽,老媽倒履趕至,從一歲忙到今日,天天補課,四處陪着耍樂,衣食住行打扮加大學學費,以致嫁妝,都準備妥當,甚至站藥房半日研究新款衞生棉,洗頭水暗瘡膏等物,定時看牙齒量身高……”
這些都是真的。
“但凡自己沒有的,加百倍給她們,自己享用過的,十倍償還,我若説句重話?你當我仇人,你看,結果如何?私奔,雲媽,十六歲的悠悠夾帶私逃!”
雲媽嘆口氣,“我失敗,你想離婚?”
“剛剛相反,我希望你想開看穿,不要再為她們操心,是放手的時候了。”
“小云還小——”
“太太,留些時間給自己,留些時間給我。”
小云深覺自己不爭氣。
抽屜拉開不推攏,牙膏用完蓋不回好,衣服換下丟到洗衣房作數。
她有許多崇高理想:像女性必須經濟獨立,穿着動物皮草屬可恥行為,環保人人有責等……
但住家一日,她一日還是公主,家裏衞生紙放何處,不知道;雞蛋多少錢一打,不知道;可是對於漁夫獵殺小海豹,她會參加遊行抗議。
小云垂頭。
羞愧的她決心改過。
睡前先把卧室收拾妥當,學校功課本子及漫畫書分門別類放架子上。
第二早牀鋪摺好,髒衣服放洗衣機,捧着肥皂粉盒子讀説明。
然後自己餄蛋做早餐,用微波爐烤爆谷時遲熄火,整袋爆谷黑墨墨變焦炭,咦,做什麼都不容易。
她説一聲“我去上學”便用自行車離家。
小云説話已含英國口音,有點裝模作樣,十分可愛。
悠悠週末回家,帶返大批髒衣服,小云同她説:“姐,學校宿舍樓下有洗衣房。”
悠悠一怔,“是嗎?”
“爸媽就快回家,你得學習照顧自己。”
“我已學會自己洗頭吹頭。”
小云沉默。
“你放心,像我這樣女子,將來必有男生服侍。”
小云凝視姐姐,“你沒事了嗎?”
悠悠雙眼看到別處,不作答。
“有無消息?”
這時雲媽剛好進來,悠悠説:“媽請給三百鎊置新衣。”
“嘎?”
小云暗暗籲出一口氣。
雲媽也學乖給悠悠兩百鎊,但不再陪着逛商場。
幸虧有人在家。
下午茶時分小云捧咖啡給父親,發覺他躺在安樂椅上,神色痛苦,雙手捂住胸口,發出呻吟聲。
“爸!”
“自今晨起胃氣痛,好似被一隻熱熨斗壓住,吃多少胃藥也不管用。”
小云即時叫雲媽。
雲媽急急找另一種胃藥。
小云聰敏,“爸,快去醫院急症室。”
雲媽反對,“好端端,去醫院?”
“媽,心臟病也是這樣症狀。”
“胡説——”雲媽隨即怔住,“我去取手袋外套,你叫部車子。”她心慌意亂。
小云立刻扶起父親,雲爸掙扎:“幹什麼,我躺一會就好,你懂什麼,小云——”
要緊關頭小云力大如牛,把雲爸扶進車子往聖約瑟醫院直駛。
在車裏雲爸忽然張嘴喘息,雙手抓住胸口,似要把什麼挖出,十分駭人。
司機嚇呆,飛車衝紅燈趕往醫院。
小云受驚,反而鎮定,她自學校學過急救,當下把父親頭顱託手掌後屈,替他施人工呼吸,從一數到三十二,司機大叫:“到了,到了,救人,救人!”
車子拋在急症室通道,護理人員奔來搶救,即時把雲爸抬上擔架,給予氧氣罩。
小云抬頭,“媽,媽。”
雲媽縮在車廂一角顫抖。
小云用雙臂裹着母親保護她,扶她一步步走進醫院。
看護高聲叫:“孟江峯家人,這邊。”
雲媽急隨進急症室。
小云這才有空閒打一通電話給悠悠。
小云看到一個頭發斑白戴着氧氣罩的男人躺着,連忙走過去握住他的手,“爸爸,爸爸。”
那病人睜開眼睛,本來精神頹喪,聽得清脆響亮叫爸爸聲,他露出微笑。
小云這時才發覺那不是父親,十分尷尬,連忙縮手。
那病人挪開氧氣罩,輕輕説:“蜜糖,真希望你是我乖女。”
這時雲媽向她招手,小云又一次握那人的手,才過去見父親,雲爸神智清楚,已簽署做搭橋手術,醫生説:“你若遲來半日,那就很難説了。”
雲爸驀然醒覺,是小女兒救他一命。
雲媽嘴唇發抖,“手術——”
“請放心,這是一項相當安全的手術。”
雲爸掙扎説:“費用——”
雲媽答:“噓,噓,不必擔心這個,醫生會取笑。”
小云把父親的手放臉邊。
雲爸看着女兒,“哭娃,這次你怎麼沒哭?”
外頭有人哭喊着進來,“爸,爸!”原來悠悠趕到。
雲媽連忙抱住悠悠,“不要哭,爸沒事。”
悠悠伏在父親身上飲泣。
雲媽看着小女兒,“小云,你竟安排得這樣妥當,你長進了。”
小云訕訕答:“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雲媽忽然破涕為笑。
現在她倒過來把頭靠在女兒肩上。
看護走近説:“你們可以先用小食,手術需要三小時以上。”
小云同悠悠説:“你去替媽媽買熱可可,我要咖啡。”
悠悠應聲往食堂。
這時,另外一個看護走近,微笑打量小云一會,輕輕説:“你一定是她了。”
雲媽莫名其妙,看護在她們面前説了幾句,特別加註:“病人是癌症,正做化療,不會傳染。”
雲媽點點頭,“反正等爸爸做手術,你去吧。”
看護歡喜,把小云帶進原來病房,同那白髮病人説:“安琪兒來了。”
那被小云認錯為雲爸的病人露出笑容。
看護説:“這是史東先生,他希望再次聽見你聲音,你可以隨便讀一段報上新聞或者任何文字給他聽。”
小云點點。
她坐在椅上,自背囊取出一本殘舊小書,打開,輕輕以英國口音閲讀:“六歲時,有一次我看到一本有關原始森林的圖畫書,叫做《真實故事》,圖片顯示蟒蛇吞噬一隻野獸。”
病人史東先生即時“嗯”地一聲,表示他知道那是什麼故事。
小女孩甜美純真的聲響叫他自苦楚裏走出,腦部產生安多芬,病情彷彿減輕。
“……在該段日子,我時常想到森林探險,我把蛇吞猛獸情景畫出,第一幅圖畫如下……”小云遞高書本讓史東看圖一。
史東忽然輕輕接住背誦下去:“大人叫我放棄畫蟒蛇,專注地理、歷史、算術及文法,於是在六歲那年,我放棄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畫家的事業……”
小云忍不住咕咕笑。
看護進來,“史東,你該休息了!”
小云把小書收回。
走到門口,她問看護:“史東先生情況危殆?”
“正作最後搶救。”
“他多大歲數?”
“四十七。”
小云嚇一跳,雲爸也正四十七。
她不僅惻然。
再等一會,醫生出來,“手術成功,孟先生可望完全復原。”
雲媽淚流滿面。
稍候母女到病牀邊團團圍住雲爸,四人無語,只是手牽手,這是一家人。
雲爸稍後輕輕在她們耳邊説:“兩個女兒先回家,自由活動,自己顧自己,不叫你們,不用探訪,你們母親留下陪我,直至康復,我回家沐浴更衣。”
奇是奇在母女均無異議。
悠悠與小云回到家裏,像是與五百磅重的猛獸打過一仗,悠悠開一支啤酒喝,牛飲兩口,又遞給小云。
她不住飲泣,“嚇死我。”過一刻又説:“嚇死我。”
小云發覺他們一家四口,像一張椅子上四隻腳,缺一不可。
“平時真不覺爸那麼重要,他老是對牢我們吼,要不幾個月不回家……”
“爸是經濟支柱,天地萬物都是他辦回,他從不吝嗇,我們擁有全球最新電子產品,又任由女兒選購名牌衣飾,家中時有傭工幫手。”
悠悠掩臉,“直至幾乎失去才知珍貴。”
“今日知道也不算太遲。”
“你,”悠悠忽然指着妹妹,“你怎麼沒哭?你是著名哭娃,應當號啕。”
“我一哭,媽與你會跟着哭,爸會以為他已失救。”
小云把冰凍盒裝芝士意粉熱了大家吃。
悠悠沐浴更衣,臉朝下倒牀上熟睡。
小云全身臭汗,臉上走油,她嘆氣,真想問悠悠:失去爸爸的恐懼是否比被川哥拒絕更慘,可憐的幼幼……
她聽見幼幼在房裏自言自語。
小云進房,聽見幼幼夢囈:“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誰,叫誰不要離開她?
年輕的小云怔住,原來沒有一日,幼幼不思念川流。
小云強忍一日的淚水終於流一臉。
第二天,姐姐比她早起,“小云,我替你做了早餐,幫你放熱水浸浴,你渾身酸臭。”
那煎蛋像軟膠,麪包全烤焦,小云想:姐妹倆這樣疲懶真不是辦法,到什麼地方去學好家政?
她浸在浴缸裏思考沉吟,打開早報閲讀,頭版阿富汗戰爭消息下角有一段啓示:酒店食物管理科學院招生:兩年課程,自我增值……
小云笑出聲:答案來了。
她自浴缸跳出更衣,即時到網頁查詢詳情。
那邊幼幼在講電話:“誰,誰,嘎?你在哪裏?樓下,還不上來?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