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下來,好像陽光也被陰雲遮住了,錦繡忽然覺得冷。要是這世界上,就連左震都會騙她,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人可以信任。
這邊在寧園,已經是下午時分。
王媽燉了一碗冰糖雪耳燉燕窩,端去樓上給錦繡,推開了門,卻發現她人不在房裏。樓上樓下找了一圈都找不到,她跑哪裏去了,外頭那麼亂,二爺千叮萬囑,這兩天不要出門。找到後園裏,才發現錦繡正在揮汗如雨地用鏟子掘土。
王媽不禁傻眼,“錦繡姑娘……你這是……”
“我在修整一下花圃啊。”錦繡笑着回頭,陽光照在她臉上,汗涔涔的臉上彷彿閃着生動的光采。
王媽不禁四處打量了一圈,搖頭道:“修理花圃,也不急在這一時,再説外頭找幾個打零工的就行了,又何必你自己動手?你哪有什麼力氣。”
“嘿。”錦繡再剷起一堆土,奮力把鐵鍬插在一邊,兩手在身上擦了擦,回過頭來,“不是我誇獎自己,王媽,在我們那裏長大的孩子,沒有不會種花的。二爺這園子,什麼都好,地方又大,佈置又闊綽,可惜就是沒什麼人氣,一眼看過來空空蕩蕩,沒什麼風景可看的。你説,在後園裏種一片小菊花,黃的紫的,開成一片,然後搭一個矮矮的小竹籬笆,多有味道?那邊就種梔子,夏天到了開白色碗大的花朵,香氣撲鼻,可以坐在葡萄架子底下喝茶聊天,二爺一定會喜歡。還有,繩子圈起來的這一角,我打算種兩棵石榴樹,不但可以遮蔭涼,到了季節還有果子吃,石榴樹長得慢,等過幾年長高了,就可以在上面搭個鞦韆架子,要是園子裏多幾個小孩,就可以在這邊玩……”
王媽笑得眼睛都沒了,“對啊對啊,石榴樹長得慢沒關係,不着急,反正小孩子們也要長個好幾年,才會盪鞦韆。”
“王媽——”錦繡尷尬地道,“我不過是説説而已,現在連樹坑都還沒挖好,石榴苗也不知道哪裏有得賣。”
“傻瓜,屋子裏一堆大男人,閒得無聊打了一下午的牌,你怎麼不去找他們出來幫忙?你挖兩個樹坑倒不打緊,回頭手上磨出水泡來,叫二爺知道,麻子六他們也不好交代。”王媽趕緊道,“快去快去,他們都在廳裏呢。”
錦繡想了想,不禁一笑,“也是,人多點幹得也快些……而且石榴苗非得求六哥去買不可。”她一邊説着,一邊撂下手裏的鐵鍬,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泥土,就往廳裏跑。
王媽拽住她,用袖子幫她擦去臉上的一道污痕,嘮叨地抱怨:“你看你,挖土都挖到臉上來了,頭髮也掉下來了,虧得二爺沒看見。”
錦繡拍拍她的臉,“知道啦知道啦,他回來之前我們早就收拾乾淨了。”一邊説一邊跑回屋子裏,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聲。
王媽留在原地搖了搖頭,“這丫頭,怎麼這麼開心呢。”
“六哥!”錦繡一進客廳就揚聲喊,可是沒聽見有人回應,不禁疑惑,下午明明他們就在廳裏打牌,現在人呢?會不會是累了,所以去了哪裏休息?這麼想着,一路循着走廊找過去,果然聽見休息室有人説話。
原來他們在這裏偷懶。錦繡不禁微笑,剛要抬手敲門,忽然聽得裏面麻子六的聲音道:“真不知道二爺怎麼想的,一個榮姑娘,到底哪裏好,叫他連英少的命都顧不得了。”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怎麼説,也是多年的兄弟了。換過來説,要是二爺現在出了事,英少不見得會為了榮姑娘,把他撂在那裏不管。”
“噓。”有人小聲道,“英少跟榮姑娘的事,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咱們就少説兩句,叫人聽了去,咱們大夥兒以後還怎麼見二爺。”
錦繡不禁愣在門口。他們説的這幾句話,沒頭沒腦,什麼意思?左震——他幾時為了她,擱着英少的命不管?她明明記得,上次她在寧園病倒,他從外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她,英少已經沒事了。
又聽裏面麻子六道:“我也不是説二爺跟榮姑娘的不是,話又説回來,什麼都能跟兄弟分享,這女人可萬萬不能。要是我麻子六的女人,看上別的男人,我一早就把那小子的腿打斷了,看他還怎麼拈花惹草。咱們二爺,雖然平常看着温和斯文,可是一旦惹惱了他,他手段比誰都狠——幸虧英少是他多年兄弟,不然現在連骨頭都成了灰了。”
“那六哥是説,榮姑娘跟英少還真的有一手?看着不像啊,榮姑娘對二爺可是真心實意的,冬至那天還煮和合粥,做獅子果,今天又忙着在園子裏種花……人家榮錦繡可是百樂門的紅牌,要是她不喜歡二爺,犯得着放棄百樂門的風光氣派,跑到這裏來幹這種粗活嗎?”
“這你就不知道了,女人心海底針,榮姑娘心裏到底喜歡二爺還是英少,恐怕連她自己都未必説得清楚。這件事二爺表面上不説,悶在心裏其實很久了。”
門外的錦繡越聽越心寒,一顆心彷彿一直沉到了底。
難道——當初,左震是在騙她的?不會的,不可能,他一向待英少是自己的親兄弟。這一定又是一個謠言,就好像當初外面傳的那些一樣,不過是有人在編造……但當初外面那些流言,雖然聽上去不堪,可是無風不起浪,左震的確曾經為她動過手。
心裏一時亂成一團。忽然想起,英少出事的那個晚上,她冒雨趕到七重天,見了左震,説的第一句就是:“二爺,你要救英少。”她記得當時左震臉上的神情,他一把把她拖下了樓梯,厲聲道:“有我在,英少的事輪不到你操心!”
又想起初七那天從碼頭回來,坐在窗前給英少寫信,可是一回頭,無意間看見左震臉上掠過的那抹奇異的神色……就好像,他心裏多了一根刺。記得當時他明明看見信紙上她寫着“英少”兩個字,可是他連一句都沒有問,只是説:不用急,有得是時間。
以前她總以為,她心裏想的一切,他都會明白,可是這一刻,她忽然失去了把握。左震真的明白嗎?他明白她的心意嗎?又或者,其實他們之間,一直有着重重的誤會沒有解開?
麻子六説得不錯,左震絕對不是那種什麼都擺在臉上的人。以他跟英少的交情,自從英少出了事一直到現在,他在她面前,甚至從來都沒有提起過英少一次,這到底是為什麼?
天色漸漸暗下來,好像陽光也被陰雲遮住了,錦繡忽然覺得冷。要是這世界上,就連左震都會騙她,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麼人可以信任。
不知道過了多久,麻子六幾個從休息室裏伸着懶腰走出來,看見錦繡怔怔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咦,榮姑娘,你幾時回來的?”麻子六若無其事地打着招呼。
錦繡站了起來,臉色蒼白,只有一雙黝黑的眸子盯在他臉上,“六哥,我想見二爺。你能不能現在就送我去碼頭?”
“可是二爺今天不在碼頭,他忙着安排對付華南幫的事情去了。”麻子六不禁一怔,“你這麼急找二爺,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等不及了?”
錦繡失望地低下頭。左震不在碼頭上,他居然不在。可是現在,她只覺得心急如焚,事情到底是怎樣?英少到底在哪裏?他們兩個,難道真的因為她榮錦繡而反目成仇?
“榮姑娘想辦什麼事,或者有什麼要交代的,我麻子六也一樣可以啊。”麻子六看她神色,不禁笑了起來,“好端端的臉色怎麼這麼差?”
“也好。”錦繡沉吟了一下,真的不能再等了,她已經心都亂了。重要的是,這件事情還關係到英少的安危,“六哥,你能不能跟我過來一下?我有件要緊的事,想跟你問清楚。”
“什麼事?”麻子六走了過來,錦繡拉他進了書房。
麻子六嚇得笑了,“何必這麼緊張,客廳裏也是自己兄弟……”
錦繡卻一手關上門,背靠着門板,直接就開門見山道:“六哥,就像你説的,你是二爺最好的兄弟,我知道這件事,你心裏一定很清楚——二爺跟英少,到底怎麼了?”
麻子六的臉色忽然變得尷尬起來,“這個……榮姑娘,其實這種事,我們只是偶爾看見一點,事情都未必清楚……”
“六哥!”錦繡忍不住叫了他一聲,“現在這件事不是我跟二爺怎麼樣,而是關係到他們兄弟兩個的情分啊。我擔心二爺一直對我跟英少有誤會……其實也不能算是誤會,唉,説來話長,我一時也跟你解釋不清楚。總之,現在,我跟英少真的是一點非分的關係都沒有。”
“那不就沒事了?”麻子六被她説糊塗了。
“可是,二爺未必相信我的話。”錦繡道,“不然他不會一直隱瞞英少的消息。我一直以為,英少的傷勢已經痊癒了,他現在很安全,可是……下午我無意間聽見你們幾個説的話,才知道他一直沒有告訴我真相。六哥,現在英少到底是怎麼了?這又關我什麼事?”
麻子六一呆,“你聽見我説的話了?這,真是……算了,反正也是事實,我就告訴你也沒什麼。可是你千萬不能叫二爺知道,這些話都是從我這裏傳出來的,二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錦繡點點頭。
麻子六道:“這話得從英少出事那個晚上説起來。那天石浩帶人去接英少,二爺擔心邵暉所以先去了碼頭,等他處理完碼頭上的事,石浩已經把英少送回來了。當時英少中了三槍,渾身都是血,一直昏迷不醒。二爺説,不能叫向先生擔心,所以先送了他去醫院。”
錦繡一聲不吭地聽着,沒錯,那天晚上,的確是這樣的情形,她在七重天,也親耳聽見左震是這麼安排的。
麻子六接着道:“問題就在英少清醒過來以後,他中途醒了一陣子,還見過二爺跟向先生,然後第二天傷勢就突然惡化了。二爺説,現在外面太危險,向先生恐怕也是對方攻擊的目標人物,所以先暫時安排向先生去了郊外別墅暫避;直到現在向先生一直沒有回來,所以英少的情形他也不知道。”
“命倒是還在,不過也快了。”麻子六嘆了一口氣,“二爺派了大批人手封鎖了英少所在的那間醫院,切斷了那裏跟外頭的一切聯繫。英少一直昏迷,本來可以送到別的醫院想辦法搶救,但二爺一直沒有開口,也不見他。榮姑娘,請別怪我多嘴,本來二爺跟英少交情是極好的,倘若不是因為你,絕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錦繡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掌心裏漸漸滲出一片冷汗來。麻子六説的沒有錯,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倘若當初她不曾來上海,英少跟左震,一定還是好兄弟。她一早就應該跟左震説清楚,其實她跟英少之間,根本什麼都還沒有發生……不,就算她説了,左震也未必會相信,誤會那麼多,怎麼解釋得清楚?
可是無論如何,她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英少這樣送死。就算她愛的不是他,可是當初,承他相救她才有今天,這份恩義,她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一定要報答。更何況,左震雖然行事有時候手段狠辣,但那也是這麼多年鐵血生涯逼出來的,她不信他會對英少的死無動於衷。就算他誤會,就算他惱恨,也不過是一時之氣,總有一天,他會後悔。可是到了那一天,就算後悔也晚了,這個遺憾這輩子都不能再彌補。
“六哥,我要見英少。你幫我想個辦法,我一定要見他。”
麻子六嚇了一跳,“榮姑娘,我説説就算了,因為你問我才説的,可不關我的事啊。二爺有嚴令,外人絕對不能接近英少,更別提是你!要是他知道你要去見英少,事情就更不好收拾了。”
“所以我不會讓他知道。”錦繡不再猶豫,“六哥,你跟了二爺十年了,他什麼性子你是知道的,就算他有什麼對不起英少的地方,也不過是一時的意氣;你總不能看着他們兄弟為了一樁誤會,就從此變成仇人吧?”
錦繡咬了咬嘴唇,“最要緊的是先找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帶去給英少。只要英少的傷勢不再惡化,遲早有一天他跟二爺的誤會可以解釋清楚。”
“但現在別説是什麼醫生,就連你跟我,也未必能接近英少身邊。”麻子六沉吟道,“除非——就只有一個辦法,拿了二爺的手令進去。”
錦繡不禁泄氣,“説了半天,根本還是沒有辦法。他若是肯救英少,還寫什麼手令,只要開口説句話就夠了。我現在不能去勸他,我越是提起英少,他只有更加誤會,結果只會是火上澆油。”
麻子六道:“也不見得啊,二爺的印章隨身帶着,我們提前寫好了手令,到時候你偷偷拿他的印章出來蓋上,不就好了?”
錦繡猶豫了片刻。她知道左震隨身的那條牛皮腰帶,上面有短刀、槍套和暗袋,大概印章和重要的鑰匙也在那小小的暗袋裏。但……趁他睡着了,偷偷拿他的東西出來,就算她的本意是好的,只是為了救英少,可是心裏到底不踏實,總覺得……有點對不起他似的。
“我看還是算了吧,這法子,就算行得通,回頭叫二爺知道了,只怕我麻子六的腦袋也要搬家。”麻子裏也搖搖頭,“二爺跟英少的事,別人幫不上忙,榮姑娘,你也省點力氣吧。”
錦繡見他要走,不禁心裏一急,一把拉住了他,“六哥,等一等!你放心,這件事我絕對不會告訴第三個人知道,就算二爺發現了,一切也自然有我擔待,絕不會叫你為難。”
麻子六沉吟良久,終於下了決心:“榮姑娘,既然這麼説,我麻子六也是重情義的人,我也不想看着二爺跟英少走到那一步……也好,我就幫你一次。晚上我準備手令,寫好了在門口等你,你出來,把二爺的東西給我,要是順利的話,我們明天一早就去見英少,他也等不了多長時間了。”
錦繡點點頭,心裏亂成一團,忽然又叫住麻子六:“六哥,你得提前找好了醫生,準備要用的東西和藥,臨走時再準備,恐怕就來不及了……還有什麼沒準備的?我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東西……”
麻子六拍拍她肩膀,“榮姑娘,你太緊張了,其實這陣混亂很快就會過去的,你放心,有二爺在,沒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等事情過去了,你跟二爺也成了親,那時他自然就不會再把你跟英少的事情放在心上。”
錦繡怔了怔,或許是吧,六哥説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可是,她就是覺得心裏慌慌的,是因為左震一直瞞着她,還是因為別的什麼?一時之間,再也想不出來,只是千頭萬緒亂成一片。一會兒想起初見英少的時候,他笑着問:叫什麼名字?一會兒又想起他在百樂門跟左震舉杯暢飲,説:只要我贏了跑馬場,我就是上海灘最大的贏家!那時的英少,多麼意氣風發,彷彿整個上海都在他的手心裏。現在,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第一次跟左震出去吃飯的那一天,她就曾經信誓旦旦地對他説過,如果有一天,英少需要我為了他做什麼,我一定會去做。那麼現在呢?她兑現承諾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到了?
次日,長三碼頭。
“郭梓這小子,還真不是一條好漢,沒打兩下他就什麼都説了。”唐海對左震道,“二爺,看來你一上來就拿他開刀,是找對了人啦。”
左震點了點頭,“都問出來什麼?”
“韓金亮的確是參加了那天晚上的行動,而且右手小指也斷了,過後本來躲在堂口裏,但有人送消息過去,説二爺已經開始追查那隻戒指的下落,他慌了,想連夜離開上海躲出去,結果路上被人殺了滅口。雖然沒有了韓金亮,可是我們抓到郭梓,也足以證明這件事跟華南幫脱不了關係,聽郭梓的口風,這件事果然還跟沈金榮有關,只是他在韋三紹身邊還算不上親信,知道的只怕也不多。”唐海道,“關於每次出事之前,誰跟他們聯絡,誰暗中送消息過去,他都不知道——我估計他沒敢撒謊,那人的確很小心,一直以來,只跟他們的大龍頭韋三紹親自聯繫。”
“這是意料當中的事,他們也不是傻子。”左震吩咐,“現在就準備人手,這幾年華南幫一直在暗地裏培植自己的勢力,招攬了一批專門的殺手,一旦硬碰硬地對上,我們一時片刻也未必就能佔足上風。你立刻通知各個堂口的兄弟,嚴防他們突襲咱們的場子,保護碼頭和貨倉。”
“我馬上就去。”唐海剛説着,就聽見門外石浩呼哧帶喘的大喊:“二爺,二爺——連川供出來了!”他人未到,聲先至,一路橫衝直撞地奔了進來,“他果然上鈎了!”
這石浩,又這麼毛躁!左震眉頭一皺,回過頭來,靜靜地等着他衝進門來。連川終於供出來了。當日長三碼頭上血流成河,都因為一個出賣自己兄弟的叛徒,現在這名字已經呼之欲出,就在眼前,他勢必要把這筆債,十倍奉還。
石浩進來了,一把推開門,卻臉色鐵青,滿頭大汗,那神色説不出是震驚還是緊張——“二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連川那小子説:‘別以為韓金亮那狗雜種説了出來,你們就贏定了,從跟着六哥那天起,老子就沒怕過死。要不是當年六哥救我一條命,現在我連川早就死了六七年了!’他,他説這六哥,是不是——”
六哥?!
唐海的臉色也變了。絕對不可能!青幫裏頭,連川的職位也不算低,算來算去,能讓他叫一聲“六哥”的,就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個,已經跟了左震將近十年,卻從來沒出過什麼差錯,一直從一個小跟班做到二爺的左右手,忠心耿耿的麻子六!
他們的好兄弟麻子六。
左震的一顆心,忽然一直沉到了冰冷的湖底,彷彿連身子都冷了。
他知道這個出賣邵暉背叛青幫的人,絕對不會是一個普通的小角色。他行事的手段這樣滴水不漏,又輕易掌握着那麼多私貨買賣的機密,甚至連邵暉和英東的行蹤,他也都統統瞭如指掌。可是,再怎麼懷疑,他也懷疑不到麻子六的頭上!麻子六已經跟了他將近十年,這十年裏,出生入死,腥風血雨,一路打下了青幫的江山,如果説邵暉就是他的右臂,那麼麻子六可以算是他的一隻左手。
在青幫,麻子六已經算得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管他想要什麼,只不過是一句話就能解決。到底還有什麼理由,叫他這麼鋌而走險、放棄一切,冒着這麼大的風險,成為青幫的叛徒和仇敵?
震驚之中,縱然左震再怎麼沉得住氣,此刻也不禁變了臉色!麻子六現在就在寧園,就在錦繡的身邊。這些天來他不放心寧園的安全,一直叫石浩和麻子六他們幾個輪流在那邊守着,今天恰好輪到了麻子六。而這兩天以來,他追查韓金亮、抓郭梓、審連川,這一連串的部署安排,麻子六一直看得清清楚楚。
就連這一刻,他身份的曝光,麻子六也應該想到了。
也就是説,現在錦繡比誰都危險。他竟然親手把錦繡送進了敵人的手裏!
唐海和石浩擔心地對視了一眼,擔憂之情已經不約而同地浮現。
就在這個時候,門忽然輕輕被敲了兩下,一個手下推門進來,剛要回報,已經看見左震的臉色,再看看屋裏的氣氛,那還敢走到跟前,只得小心翼翼地捱到石浩的身邊,遞上一個牛皮紙信封,“浩哥……有人給二爺送了一封信來。”
“什麼信?”石浩伸手結果信封,掃了一眼,忍不住蹙起眉頭。這個時候,還有誰不知死活地跑來觸黴頭,而且信封上連個稱呼和落款都沒有。
左震驀然抬頭,“送信的人呢?”
“走了……”進來送信的那名手下嚇得一個激靈。從來沒有見過二爺這樣的聲色俱厲,忍不住偷偷退了半步,“剛剛守門的兄弟説有人送信來,我過去看的時候,那人已經走了。”
唐海不禁愕然,望向石浩手裏那封信。只不過是個極普通的信封,二爺為什麼反應這麼大?那封信甚至他還沒有開封,連看都沒看一眼,到底是怎麼回事?
“二爺,出了什麼事?”唐海知道不好,忍不住脱口問了出來。
左震沉默了片刻。石浩和唐海大氣也不敢出,在一邊看着他的臉色,忽然聽見他慢慢地道:“我出去一趟,你們誰也不準跟着。”
他要出去?現在這個時候?石浩不禁張大了嘴巴,他是不是聽錯了!唐海剛想説什麼,左震已經出了門,只聽見房門“砰”的一聲摔上、再反彈回來的巨響。
再看看石浩,他還傻在那裏,忍不住推他一把,“你還站着,快跟上去看看。”
唐海搖搖頭,“話是這麼説,我總覺得剛才二爺的臉色太不尋常了。不行,我不放心,就算拼着被二爺罰,也得跟上去看看。你到底來不來?”
石浩咬了咬牙,説得倒輕鬆,被二爺數落的時候唐海一向跑得比誰都快。但是到了這時候,也實在是擔心,終於跺了跺腳,“暉哥又不在,算了,就聽你的。”
等他們兩個衝出來,左震已經人影不見,連門口的車子也沒了。
“二爺走得還真急。”石浩喃喃自語,卻見唐海彎下腰,撿起地上一團紙,“你撿什麼東西?”
唐海撿起的,是剛才左震看了一眼就揉成一團的那封信。他打開信紙,看了一遍,眼睛忽然瞪大了,再看一遍,彷彿不敢置信,雙手情不自禁地簌簌抖了起來。
唐海猛地回過神來,衝口而出:“出事了,趕快叫人來,快啊!”
車子在微微陰暗的天底下飛馳。
路似乎越來越顛簸,錦繡望着窗外,景物向後飛掠而過,車怎麼開得這麼快?就算急着趕去英少那裏,也不用開得這麼不要命啊。更何況這條路,也好像越來越不對,上海的地形她不熟,可是多少也知道,這條路應該是往城外去的。難道英少會藏在郊外?
車上只有她一個,還有前面駕駛座上正在專心開車的麻子六。
“六哥,你這是去哪裏?英少現在在哪一家醫院?”錦繡忍不住問了一句。不知道怎麼的,心裏隱約不安,越來越強烈。
麻子六沒有回頭,“最近外面風聲太緊,英少出事的時候,因為怕外人知道,特地找了郊外一個僻靜的地方給他靜養。二爺也吩咐過,沒有他的命令,誰也不能靠近英少。”
錦繡沒有再問。從昨夜,到現在,一連串的變故突如其來,叫人措手不及。到底為了什麼,左震和英少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左震會因為她榮錦繡,不惜置英少於不顧?她是想要問他的,可是面對他的時候,她卻又説不出的心虛。因為她心裏清楚,現在這時候,再問起英少,不過是在他心底那把火上再澆一桶油。想來也覺得奇怪,在她面前,他已經隻字不提向英東,而她卻傻得一點都沒有察覺。
這都是她的錯,是她讓他一天一天誤會這麼深。
錦繡十隻手指又絞在了一起。心裏真是亂成一團,這一刻,覺得自己怎麼做都是不對的。也許出門太急了,都來不及好好地想一想,至少也應該跟左震説一聲吧?就算她有一百個理由,再多的顧慮,就這麼瞞着他跑出來見英少,叫別人怎麼能不誤會?更何況,昨夜她還串通了麻子六偷偷地做了手腳。沒有他的印章和手令,她根本不可能找到英少,一切以救人為先,她做的應該是對的……可是為什麼,心裏一刻比一刻忐忑,那種欺騙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忽然之間,有點後悔。
正在胡亂地思忖,沒留神車子忽然一個急剎車,戛然而止。錦繡沒提防,猛地朝前一撲,額角撞在椅背上,待捂着額頭直起身,才發現車子已經停在一片荒涼的河灘上。車窗外面只有一片望不到頭的蘆葦叢,白花花的彷彿一直蔓延到天空的盡頭,只有一幢陳舊的紅色磚房,突兀地矗立在當中。
“英少——在這裏?”錦繡的心猛地一沉。不對,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這地方哪裏像是醫院?哪有人守衞?“六哥,你會不會是弄錯了?”
麻子六跳下車,一把拉開她的車門,“不會錯,就是這裏。”
錦繡沒有動。她抬眼看着麻子六,卻赫然發現麻子六的臉色已經變得陌生,彷彿是另外一個人,説不出的陰沉和怨毒。電光火石之間,錦繡知道自己犯了錯。
“你知不知道,這六年來,我每年冬天,都要到這裏來住一天。”麻子六看着那幢陳舊的紅磚房子,“六年前,就在這個地方,振芳死在左震和向寒川的手裏。”
錦繡不禁握緊了雙手,寒意自背後慢慢爬上來。耳邊聽見麻子六低沉的聲音:“振芳就是我的女人。可是她被人殺的那一天,我連一聲都不敢吭。這六年,我沒有一天晚上睡得着,我一直等着這個幫她復仇的機會。”
錦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六哥背叛了青幫?他要找左震復仇?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他是左震身邊最親近的人,是他親如手足的好兄弟啊!
“六哥,你説的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她的聲音彷彿帶着顫音。一定是弄錯了,麻子六一向對左震忠心耿耿,這是連瞎子聾子都知道的事情。
麻子六的臉繃得太緊,彷彿是僵硬的,卻偏偏浮起一個詭譎的笑意,叫人説不出的心寒,“你聽不懂也沒關係,因為過了今天,你永遠也不必再懂了。”
他一邊説着,一邊伸手過來拖錦繡,錦繡不知道哪來的力氣,舉起手裏的藥箱,狠狠向他砸了下去!他不是人,他那種表情,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一張人的臉上,帶着狼一般的陰和狠。麻子六沒提防這個時候她會忽然反擊,箱子正砸在他手上,不禁痛得一縮,錦繡已經飛身跳下了車門,沒命地朝河邊跑去。
寒風如刀在臉上掠過,這轉瞬之間,她忽然雪亮地明白,麻子六為什麼會把自己騙到這裏來。她是餌,她是引誘左震過來的那個餌!從那天在客廳裏聽到麻子六他們的那段對話開始,到設計偷左震身邊的東西,一直到現在,她毫不提防地一步一步走進了麻子六設好的圈套裏。這一刻,整個人彷彿都是空白的,只有一個念頭分外清晰——就算死,也不能落在他的手裏!
可是,身後的危險越逼越近,錦繡來不及回頭,就覺得腦後一陣劇痛,似乎被什麼東西重重地砸中,緊接着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隻手勒住了她的咽喉。空氣彷彿一瞬間被阻斷,錦繡甚至來不及掙扎一下,身子已經軟了下來。
在窒息的前一刻,彷彿聽見麻子六的冷笑聲:“就憑你,跟我鬥?就等着給你的心上人陪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