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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幾絕竟生 毒有毒制

    空中的烏雲越聚越厚,山風也越吹越強,草也搖晃,樹在擺動,雨,傾盆而落,狂猛如注,像是老天爺在號陶大哭。

    寒山重用皮盾與戟斧為支柱,艱辛而蹣跚的向山坡上行去,他走一步停一停,走一步喘一口,身上的傷口,又有幾處在進裂溢血,而且剛流出來,就被雨水沖刷到了地上,成為一條條的小細流,再至淡散。

    是的,他不能再等夢憶柔回來了,他不能讓這麼一個美豔而享有青春生命的少女為他奉獻,為他犧牲這太過殘酷,他不忍再糟塌這麼一個善良而多情的女孩子,寒山重明白,便是兩人能再多處幾天,直到他的生命之火燃盡,直到他的末日來臨,這,又會有什麼收穫?又會有什麼益處?

    只是增加更多的折磨,更多的痛楚,更多的眼淚罷了,早晚皆要分離,又何苦非要受盡淒涼的等到那一天呢?在他獨處荒山,生命垂危的時候,能得到這位美麗少女的關注與陪伴,雖然只是這麼短暫的─刻,他已覺得很滿足了,真的很滿足了。

    上山,確實比下山難啊,他實在走不動了,只有在地上爬,用他的盾,用他的斧,一寸寸的,一段段的,他要趕快,否則,那女孩子回來了,一切計劃都會白費了,這將毀滅他們兩個人,毀滅兩個人,倒不如一個人承擔來得好!

    大雨似江河倒懸,嘩嘩不息,幾尺之外,便是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楚,寒山重爬着,爬着,抹去臉上的雨水,又被雨水遮眼,全身濕透得夠狼狽,發披散,喘息租濁,他問着自己:“這就真是寒山重的末日到了麼?”

    他大笑了,笑得全身抽搐,傷口破裂流血,他不管雨水灌在口中,淒厲的向聳立的高山大吼:“老天,你要寒山重死去麼?你要寒山重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死去?閃星魂鈴的聲威震懾天下,朝斧皮盾的標記揚名五嶽,我,騎田嶺的主宰,浩穆院的霸主,就會這麼平凡的死去?我不服,不服,不服……”

    他的聲音嘶啞了,低沉了,而“不服”“不服”的巨大回音仍然在山的左近迴盪,在大雨中裊繞,宛如上天也在代他不平。

    衣衫上染滿了污泥,寒山重的面頰貼在地下,一臉的泥水,他用牙齒啃着泥土,用皮盾擊打地面,雨水淋在他身上,衝開他破碎的衣衫,那一處處可怖的傷口都明顯的露了出來。

    他喘息着,怒罵着,憤恨着,吼叫着,直到他疲累了,才俯在大雨如注的地上休息,他好象已經沒有絲毫感覺,任受風吹雨淋,動也不動。

    忽然……寒山重微微仰頭,雨水濺得他-着眼睛,嗯,他用力眨了兩下,三尺之外,竟然立着一雙人腳,好象,好象還是一位老太婆的小裏腳呢!

    一絲古怪而有趣的笑容浮上寒山重失去血色的臉上,他順着那雙小裏腳慢慢望上看,黑綢褲套着油布水靠,大紅帶子束腰,縷繡着金絲邊的白色衣褂,再上去,是一張嚴肅而黝黑的面孔,滿布皺紋,頭髮在腦後挽了一個嘏,果然,是一位差不多五十多歲的老太太,她手上,正擎着一把怪異的乳羊皮傘,這傘成為一個半弧,撐起來一滴水也透不進來,拿在這老女人手裏,卻有着幾分可笑與不調和。

    這老太婆正冷冷的注視着寒山重,寒山重也-起眼來打量她,這一打量,卻使寒山重全身一震,天啊,這女人的眸子競一邊有兩個瞳仁!

    本來,在這荒山野地,在這大雨傾盆的天氣裏,忽然出來這麼一個穿着古怪的老太婆,實在是一件十分突然之事,但是,寒山重早就什麼也不管了,天崩地裂他都不會在意,又何況是眼前的怪事?

    於是……他毫不在意的眨眨眼,雖然心中非常納悶,卻做得再去多想,又將臉貼到地上,看也不再看一下。

    那老女人的雙腳往前移了一步,寒山重知道,但是沒有理睬,這時的空氣十分不調和,有着極度的生澀與冷硬,又待了一會,一個平板而嚴酷的語聲已傳了過來:“小子,你給老身站起來,滾下山去,這蟠龍山的‘長豪坡’也是你躺得的麼?”

    寒山重動也不動一下,有氣無力的道:“在下如滾得動,早就滾了,用不着老夫人費心來趕,天下着這麼大雨,老太太你不在家裏多歇着,出來管這瑣碎閒事,真是太也不會納福了。”

    老女人的語聲驀地冷了下來:“毛頭小子,你竟敢對老身説起俏皮話來,你知道老身是誰?”

    寒山重咳笑一聲,沙啞的道:“管你是誰,閻王老子在下都一腳踢開,何況你這活蹦亂跳的大活人?真是貽笑大方了。”

    寒山重滿以為説了這幾句話,對方一定會勃然大怒,甚至上前動武(看她那副神情打扮,也一定是個江湖中人無疑),但是,他猜錯了,那老女人卻一點動靜反應都沒有,過了好一陣,才又傳來她的聲音,但是,令寒山重奇怪的卻是,這老女人的語聲競似換了一個人似的如此柔和:“小夥子,好一把硬骨頭,老身就喜歡有着硬骨頭的孩子,你好象受傷受得不輕,是嗎?”

    寒山重苦笑一聲,孱弱的道:“不錯,大約再有一條命才能活回來。”

    那位老女人顯然是怔了一下,她隨即又道:“既然傷得這麼重,小子,你為何不快些到村鎮裏設法醫治,卻往山上跑?莫非是活膩了?”

    寒山重沉重的仰起頭來,舔了一口雨水,吃力的道:“假如那些蒙古大夫醫得好在下之傷,老夫人,在下卻也想多活幾年,現在,除了找個乾淨地方埋骨,在下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事要做了。”

    老女人“呸”了一聲,怒道:“年紀輕輕,竟然滿口悲觀輕生之想,簡直狗屁,來,讓老身為你看看,到底傷了你幾兩肉!”

    説話間,這老女人已移了過來,一手拿傘,一手迅速檢視了寒山重身上的大小傷勢,於是,一聲聲的驚呼已出自她的口中。

    寒山重本來就不抱任何希望,他依舊靜靜的俯在地下,眼皮子也不撩一下,老女人嘴裏不知嘰咕些什麼,她檢視完了,面對面的蹲在寒山重身前,目光在接觸到寒山重的面孔時,已不由吃驚的“阿”了一聲:“老天爺,你的眼膜上已生出紅絲斑點,你可是中了‘龜花’之毒?我的天,到底你受了多少傷?有多少人要取你這條小命?”

    寒山重一聽,這老太婆竟然尚能在一眼之下便能看出自己身中何毒,倒是頗有兩分來頭,他感到一點興趣的望了老女人一下,緩緩的道:“看不出老夫人竟能識出在下身中之毒……不錯,在下確實被人暗算,誤服那‘龜花’巨毒,又在昨夜被一位好朋友用一種紅蟻咬叮肩頭……再來,身上的傷都在眼前了,這些,老夫人,大約那些荒村郎中治他不好吧?……”

    老女人重重的哼了一聲,道:“老身玩毒玩了四十多年,連自己丈夫的老命也玩進去半條,若再看不出這‘龜花’是什麼名堂,還能混麼?小子,假如老身能為你治好這毒傷,你將何以為報?”

    寒山重整個呆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老女人能治好自己的毒傷,自己真的命不該絕,會在死前再碰上救星?這不是太也玄妙了麼?他搖了搖頭,有些疑惑的道:“老夫人……你……你真能治好在下身上創傷?不是在説笑吧?”

    老女人又“呸”了一聲,叫道:“説笑?我‘老毒婆’伍蓮香與你這毛頭小子説笑?簡直是豈有此理,莫名其妙……”

    聽到“老毒婆”伍蓮香這六個字,寒山重不由一楞,他在腦子裏想了一下,輕輕的問道:“伍蓮香?記得在十五年前,那時在下尚未出山,江湖上有一位善使百毒的女人,號稱‘毒娘子’,名字也是叫伍蓮香,不知與老夫人可有瓜葛?”

    老夫人哧哧一笑,道:“好記性,小子,虧你還記得,那時候,大約你還在家爬路吧?嗯,老都老了,毒娘子不改叫老毒婆叫什麼?還能老是和那些新出道的丫頭們攀呀?自己也該知道時光不饒人嘍……”

    寒山重心裏想道:“這老毒婆聞説在年輕時十分豪爽,但卻其毒無比,很多與她結仇之人,連事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十五年前她忽然斂跡江湖,卻不料會歸隱在這裏,唉,這也真是天意了,説不定我一命尚可保全……”

    想到這裏,他的思潮已忽然被老毒婆打斷:“小子,咱們橋歸橋,路歸路,一馬歸一馬,攀交情是攀交情,談正事是談正事,小子,假如老身為你治好這一身要命的傷勢,你將出什麼代價來報答老身?”

    寒山重也正不想承人以恩,他想了一下,低沉的道:“老夫人之意下不知如何?”

    老毒婆伍蓮香笑了一笑,直爽的道:“老身最不喜虛偽,更不講客套,這十多年來老是坐吃,一家三口開銷也實在不小,老身正等着錢用,給你治好這一身毒傷,紋銀一千兩如何?”

    要知道紋銀一千兩在當前確實是一個不小的數目,積得這個數的,足足可算是一個小康之家了,寒山重毫不考慮,衰弱無力的道:“老夫人若能治好在下所負之內外傷勢,在下敬奉老夫人紋銀三千兩,金葉一百張,外加綢緞三百匹!”

    老毒婆喜出望外,笑呵呵的道:“好小子,看不出你還有兩個錢,家道倒挺富裕的嘛,來,咱們擊掌為諾,互不失信!”

    説着,她抓起寒山重的手,往自己手上一拍,一手擎着羊皮傘,一手將寒山重抱起,邊道:“好小子,你這一身破銅爛鐵倒還不輕呢。”

    雨仍下着,老毒婆小心的挾着寒山重向山上如飛而去,寒山重皺着眉,垂着頭,目光穿入山下迷濛的雨霧中,或者,那美麗的少女已經回來了吧?她會不會焦急,會不會怨恨自己呢?假如能有重生的一天,寒山重憧憬着遠景,那將是如何值得興奮與歡愉的事啊。

    老毒婆走了一陣,忽道:“小子,你的姓名叫什麼?能不能説來聽聽?”

    寒山重竭力忍受住因顛簸而引起的痛苦,咬着牙,道:“寒山重。”

    “寒山重?”老毒婆在嘴裏唸了一遍,搖搖頭道:“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十五年前老身歸隱江湖之際,你一定還沒有出道,小子,你在江湖上闖得如何?可還有點門道?”

    寒山重喉結顫動了一下,他艱澀的道:“在下,勉勉強強支撐一個小場面。”

    老毒婆低下頭來看了寒山重一眼,腳步如飛,看不出她身材瘦細,力量倒還不小,挾着個大人,仍然在行動上十分利落。

    寒山重身上的傷口像要扯裂他一樣又痛了起來,內臟也似燒着一把火,熊熊如焚,他緊閉着唇不做聲,但是,每在老毒婆的身形移動之際,便宛如一隻無形的鋼刷子向他全身裏外猛撩而過,痛苦非凡!

    又奔行了一陣,老毒婆已高興的叫了起來:“到了到了,這山坡還倒真不近哩,小子,你現在是否感到十分難受?”

    寒山重連苦笑都做不出來了,他擺擺頭,呻吟似的道:“尚好……”

    老毒婆呵呵笑道:“別充能,老身看你也有點吃不住勁了,其實,你小子還真不賴,換了個人哪,只伯早連氣都喘不動了,別慌,眼前就到了……”

    這山坡盡頭,有一大片松林,松林中闢着一條小徑,順着小徑往內走,嗯,在幾塊灰褐色的巨大岩石之旁,築着一棟小巧的,完全以天然松木幹建成的小屋,屋外有一片小小的花圃,雨水洗得花圃裏的繽紛花朵兒越加鮮豔,圍着這棟小屋的,是一圈修剪得十分整齊的常青樹,小屋後面,便是聳拔雄偉的蟠龍山主峯了。

    寒山重舔舔嘴唇,提起精神語聲低弱的道:“老夫人,夫人這清居之處,真是世外桃源,人間仙境,雅緻脱塵,不帶絲毫煙塵之氣……”

    老毒婆高興的笑道:“看不出你這小子還挺有點書卷氣息,講話文質彬彬的.老身這草野寒屋呀,卻還真的清靜,在這裏,與那老不死的和老身的寶貝女兒,已住了將近十四五年嘍,地方也確實值得人留戀……”

    二人説着話,已到了小屋之前,老毒婆扯開嗓子喊:“開門呀,小巧兒,你娘回來嘍……”

    幾乎她的喊聲還未完全出口,那扇松門制就的笨重門兒已被拉開,一個瘦瘦小小的,甜甜蜜蜜的小人兒已站到門兒,這女孩子看來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穿了一身湖綠色的衣裙,一頭閃亮的黑髮像波浪似的自然披在肩上,她睜一雙俏麗而水汪汪的眼迷戀的微張着小嘴,朝她母親肋下的寒山重打量着。

    “巧兒,接過孃的傘呀,發什麼愣?”老毒婆嘴裏嘰咕着。

    女孩子急忙接過羊皮傘讓到一旁,有些想不透的問:“這是誰呀?娘,你老人家出去採藥,一去就是這麼老半天,爹爹又在不耐煩了……”

    老毒婆進了屋子,將寒山重安置在一張寬大的藤榻上。

    鼻孔裏哼了一聲,氣吁吁的道:“不耐煩?這老骨頭又有幾天沒捱罵了,老孃出去這麼─會他也挨不得呀,真不害臊!

    巧兒,去,先到廚房打一盆滾熱的水來,順便拿些淨布軟墊什麼的,再請你爹出來一趟……娘在山坡前面遇到這小夥子,傷得可真重,娘是帶他回來治傷的,這是積陰德呀……”

    叫巧兒的女孩子温柔的答應一聲,又看了蓬頭垢面,血污狼藉的寒山重一眼,俏無聲息的向後間行去。

    寒山重躺在這張寬大的藤榻上,一身骨頭都像被生生拆散了一樣,心裏更似在被烈火炙烤着,難受得恨不能就此死去。

    老毒婆熟練而迅速的收拾着一切,進進出出的擺了一些奇怪的對象在一張白木桌上,她行到寒山重身邊,將寒山重一直緊握在手中的戟斧與皮盾拿下放在一邊,她抹去額上的汗水,道:“小子,老身活到這一大把年紀,便是養也養得下你這麼大的孩子了,稍停老身為你療傷之際,必須褪除衣物,到時你可別心裏靦腆呀。”

    寒山重面上發熱,這種經驗,他倒還從來沒有經過,眼前這種情勢,不如此做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他只有苦笑了一下,微微點頭。

    不一會,巧兒已端了一大木盆的熱水出來,另外一束淨布,半疊棉墊,都放在一旁,她面孔紅紅的道:“娘,東西都準備得齊了,爹老人家這就來……”

    話還沒有説完,裏間的木門已“呀”的推開,寒山重轉過頭來,準備向出來的人打招呼,但是,他卻沒有看到一個人影,正在他覺得驚愕的時候,一個粗大響亮的嗓門已響在他的耳邊:“嗨,老弟,你真是鬼門關上的過客了,這一身裏外明暗之傷,換了個人,只怕挨不到現在哩……”

    聲音就在旁邊,但是,人呢?人卻為何不見?寒山重正待四周尋視,一張紅潤而肥胖的老人面孔已移到他的眼前;可是,為何這老人的高度卻只及榻緣呢?竟像是個幼兒似的?

    怔了一下,寒山重的目光已注意到老人的軀體,這一看,卻使他全身一震,差點脱口叫了出來,老天,這位紅光滿面的老人,不但一雙腿己完全失去,連一雙手也齊肘沒有了,只剩下中間這一塊,看去十分刺眼而古怪,好象一個光禿大肉球一樣,實在令人心中彆扭。

    寒山重是久經大風大浪的人物,場面陣仗見得多了,剋制自我之力十分老到,他雖覺得突然,表面上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竭力浮出一絲笑意在唇角,他真摯的道:“前輩請了,在下因創傷在身,過一會再起立肅見,尚請前輩恕過才是。”

    這殘廢老人一直目光炯炯的注視着寒山重,這時,他讚譽的一笑,由衷的道:“好小子,果然是個人物,老夫素來不善客套,咱們免了,老弟,也用不着老夫那渾家引見,老夫便自我吹噓一番吧,老夫馮萬喜,二十年前在江湖上有個匪號,叫‘鐵枴神腿’,呵呵,如今卻拐失腿去,只剩下這一塊痴肉了。”

    老人説話之間,談笑自如,豪氣干雲,但是,自他狂放的笑聲裏,寒山重卻可以聽得出其中包含了多少壯土末途,嘆今惜往的傷感意味。

    老毒婆輕輕拍了他一下,道:“好了好了,老骨頭,你就給老孃讓到一邊去,待老孃打起精神為這小哥把毒傷治一治……”

    這位昔日的“鐵枴神腿”馮萬喜,寒山重並沒有聽説過,但是,看他這情形,當年也一定是位曾經叱詫過一時的人物吧?只是,不知道他為何卻落得如此殘廢?

    寒山重正想着,老毒婆已走了上來,三把兩把,已將他的上衣完全扯下,寒山重心頭一跳,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位叫巧兒的女孩子是否還在房內?他急忙滿臉漲紅的轉頭,老毒婆已接住了他:“別亂動,這房裏除了老身與老骨頭,沒有外人的,巧兒早已出去了,小子,你安靜點……”

    説着話,老毒婆已迅速而又小心的將寒山重全身衣衫盡除,馮萬喜待在一邊,噴噴的道:“好狠,這外傷少説也有幾十處,虧你還挺得住……”

    老毒婆熟練的用淨布浸了熱水,為寒山重將全身傷口

    血污洗淨,滾燙的水沾着傷口,就像火烙一樣,寒山重不禁急劇的痙攣着,額上汗落如雨,馮老人在旁邊撮起嘴唇,輕輕的向他臉上映着,邊道:“忍着點,小夥子,就快好了,長痛不如短痛,老夫的渾家善除百疾,保管治得好你……”

    寒山重咬着牙,臉上的肌肉緊繃,雙目痛苦的大睜着,老毒婆手腳不停,將瓶瓶罐罐的藥粉,藥膏,東調西混的敷到他的傷口上,當這些藥物抹好開始包紮的時候,奇怪,傷口處不但已轉為清涼,痛楚也隨之大減了。

    老毒婆絕不遲延,她打開兩個小錦盒,取出六根閃亮的金針與一柄鋒利的玉刀來,一句話都不説,雙手連揮,那六根金針已完全扎入寒山重的中盤六大重穴之中,但是,怪的是寒山重卻並不感到疼痛!

    老毒婆用一塊淨布拭去額上的汗水,十分慎重的拿起三個只有拇指般大小的翠綠瓶子,這三個小小的瓶子形狀十分雅緻,晶瑩無暇,滑潤流燦,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平易之物。

    她打開第一個瓶蓋,將寒山重的身子微微側起,右手玉刀輕輕劃下,“嗤”的一聲,寒山重肩頭那被噶丹血蟻所釘鑽的紅腫肌膚,已被割開一條深深的口子,烏紫的血液-時泉湧而出!

    寒山重只覺得肩頭一涼,隨即打了個寒噤,好象全身的炙熱都已從肩頭的切口之中瀉出了一般,跟着來的,便是一陣刺骨牽腸的巨痛!

    老毒婆神色凝重.,舉目的四顆瞳聚集,精芒閃射,有一股特異的光彩,她仔細向切口瞧了一陣,舉起玉刀,再向深處割了一下,然後,她的面孔上已綻開一絲微笑,但是,卻更包含了極度的驚異!

    “嗯,那三隻血蟻還釘在血肉裏,這些毒物已老了翅膀,該是血蟻中最毒的母蟻,照時間算,它們早已鑽進你的心臟了,但是,奇怪……為何才只鑽進了肌膚寸許而已?”

    寒山重牙齒深陷在下唇之內,肩頭的肌膚宛如被一點點的撕裂,他吸了口氣,孱弱無力的道:“這……沒有……什麼奇怪……在下已用一口元陽之力將那傷處的血流經脈完全封閉……堅如木石……這三隻血蟻竟然尚能鑽進寸許……這才叫奇怪……”

    旁邊的馮老頭驀的怪叫道:“好小子,老弟,你如此年紀,竟已有了元陽真力的造詣?”

    寒山重緊皺雙眉,吃力的道:“區區……區區小技……實在……貽笑方家……在下……以此功保住心……心脈,才得延命……至今……”

    老毒婆瞪了她丈夫一眼,道:“老骨頭,怪叫怪吼個什麼勁?真是越老越迷糊……”

    她一面説話,已拿起一把小鉗子,輕輕將那叮在血肉之內,尚在蠕蠕而動的三隻血蟻鉗子出來,望着這三隻大如米粒,吮吻醜惡的毒蟻,馮老頭在一旁也不禁呲牙,老毒婆用力一擠,已一一將這三個毒蟻捻死,她又換了那柄玉刀,像在刮豆腐一樣,毫不容情的將周遭的腫潰肌肉削去!

    這刻骨的痛楚,使寒山重面色全變,他已將下唇咬出血來,卻拼命忍住,吭也不吭一聲。

    馮老兒又為他輕輕吹着涼,邊讚道:“好小子,硬是有種!”

    老毒婆穩緩的用棉墊吸出了傷口處的污血,將一直拿在左手的翠綠小瓶傾下,一蓬淡黃色的藥沫,已清香四溢的傾入切口之內,她迅速將傷處包了,吸了口氣,又拿起另外那個翠瓶,面色冷肅的道:“小夥了,這瓶裏裝的是‘丹頂紅’與‘七步絕’,只要一滴即可斃命,現在,你張開嘴,要吃下兩滴。”

    寒山重痛得滿身大汗,幾乎已支持不住了,這時間言之下,不禁一楞,老毒婆一把捏開了寒山重的嘴唇,正色道:“‘丹頂紅’與‘七步絕’為烈陽,‘龜花’之毒乃柔陰,陰陽交合,藥性自調,小子,這叫做以毒攻毒!”

    説着,她已小心翼翼的半傾翠瓶,兩滴殷紅濃醇的膠液,已緩緩的滴人了寒山重的口中!-

    時,寒山重像吞下兩把火,全身即刻炙熱如焚,他雙目突瞪,彷彿口鼻生煙,五臟六腑,俱在一股可怕的熱流中滾蕩翻騰,寒山重覺得像掉在熊熊的烈火中,似綁在炮烙之鐵柱上,這滋味,難受之極,活像十八層地獄的刀山油鍋,苦不堪言。

    老毒婆毫不敢大意的凝視着寒山重的反應,過了約半炷香的時分,她已驀的雙手齊揮,在寒山重全身三百六十處大小穴道拍打起來!

    於是……如千蟲萬蟻在啃齧,似鋒芒炙針在扎戳,人間的實質之痛,肉體之苦,只怕以此時為最了,他的意志與精神,幾乎已承受不住這痛苦的凌遲般的煎熬,像被一片片的撕碎似的可怕……忽然,寒山重“哇”的一聲,一大口一大口的紫黑色污液粘漿,己自他口中吐出,腥臭四溢,不能卒聞!

    老毒婆面色一鬆,長長吐了口氣,停止了拍打,一掌抵住寒山重背心,一股熱騰騰的暗流,已綿綿注入他身體之內,循着血脈流轉。

    寒山重吐得幾乎斷了氣,直到污液流盡,鮮血現出,老毒婆才停住了運氣逼毒,洗擦淨了寒山重的唇邊污穢,又忙着將他全身如漿的汗水拭去,潔白的布沾上寒山重身上排泄出來的汗水,竟在-那間變為焦紫!

    老毒婆將三個翠瓶的最後那個瓶子拿起,彷彿十分難捨而珍惜的拿在手中猶豫了一會,馮老頭在旁邊嘖嘖嘴巴,叫道:“別心痛了,東西還可以再尋到,人命去了卻再也無法挽回了,快,快,老婆子,還等什麼?”

    老毒婆橫了丈夫一眼,捏開寒山重嘴唇,輕輕一倒,翠瓶裏一股半透明的淺藍色液體,已散發着一陣出奇的幽香,完全傾入寒山重口中。

    這時,寒山重早已昏死過去,四肢尚在微微的痙攣,鼻孔裏氣息粗濁,面孔滾燙如火,他的精神體力,已伐傷得太厲害了。

    老毒婆也全身汗透重衣,她拔出六根金針,將一件外衫蓋在寒山重身上,微微喘息,神色疲憊,臉上透着灰白,看情形,她也像跋涉了千山萬水,顯得異常吃力。

    馮老頭憐惜的望着寒山重,低沉的道:“好個硬朗的小夥子,有種,有骨氣,受這麼大的折磨,竟然連哼也不哼一聲,真是一條好漢!”

    老毒婆洗淨了雙手,睏乏的坐到椅上,向裏間喊:“小巧兒,快給娘端杯茶來,可累壞了……”

    她又轉過頭望了躺在藤榻上的寒山重一眼,道:“老骨頭,説真的,等我完全驗明瞭這小子所受的內外之傷,實在吃驚不小,説真話,憑老孃這兩手,什麼奇毒劇創沒有見過?到了老孃手裏還不是照樣回春?可是,今天這小夥子的傷勢可真叫沉重,老孃奇怪他竟然尚能活到現在,換了個人,只怕早連骨頭都化成灰了!”

    馮老頭笑了笑,道:“所以説,這小夥子的生命力實在強!”

    老毒婆又吁了口氣:“老骨頭呀,剛才,老孃真擔心這小子受不了治傷時的痛苦,真不容易,再硬朗的人,也恐怕不能支持一半呢?”

    馮萬喜齜齜牙,笑道:“婆娘,你替人家治傷的時候,真是心狠得緊哩……”

    裏間的門這時開了,巧兒已姍姍進來,手上端了杯茶,恭敬的雙手奉給老毒婆,老毒婆滿足的喝了一大口,道:“不狠心怎麼治得好病?假如在十五年前你這老骨頭中了‘蛇蠱子’的劇毒那次,老孃不當機立斷給你勤勤懇懇除掉四肢,今天你這老甲魚哪還能在這裏與老孃講話呀?真是不識好歹……”

    “別提了,還不是為了你這婆娘,為了一口氣,硬要和人家‘蛇蠱子’較量毒計,我怕你吃虧,先找上門去和他鬥上,結果自己反鬧了個殘廢終生……”

    老毒婆瞪起眼來,四顆瞳仁一起發光:“誰叫你這老不死的充能先去呀?害得老孃為你幾乎也栽了斤斗,再説,老孃取了那‘蛇蠱子’的一條性命,還不夠抵償你這老甲魚的兩臂兩腿麼?你簡直是蠻不講理嘛!”

    萬喜苦笑了一下,平靜的道:“不錯,婆娘,你取了‘蛇蠱子’的一命為我報仇,但是,婆娘,你丈夫的手腿卻永遠失去了,永遠也長不回來了……”

    老毒婆呆了一呆,傷感的垂下頭去,深長的嘆息了一聲,沒有再説話。

    巧兒大眼睛一眨,趕忙過去扶着馮萬喜,温柔的道:“爹,你老人家別再和娘吵了,爹的四肢雖然失去,但是,爹,你卻使娘改變了往日倔強性子,甘心退出江湖與爹過那悠遊日子,爹,這麼多年以來,我們温馨而甜蜜的生活,還不夠補償你老人家的傷痛嗎?”

    馮萬喜深深的點着頭,雙目中流露着釋然而帶着點感傷的光芒,他嘆了口氣,道:“是的,爹已很滿足,能與你娘與你這孩子團聚一起,不問世事,同享天倫,是爹今生最大的心願,如今,爹已得到了,兩條臂,兩條腿,失去,也就讓他失去吧……”

    室中,一片沉靜,但是,卻沉靜得安詳而平和,有着温暖,有着情,自然,也洋溢着天倫。

    老毒婆難得的温柔的看了丈夫一眼,立起身來,上去扶着丈夫,回頭向巧兒道:“小巧兒,今兒個午飯由孃親自下廚調治,還有,榻上的小夥子你多照應一點,可真是個好孩子哩……”

    巧兒答應着,目光在娘臉上溜了一轉,又溜到爹的臉上,然後,停在寒山重的臉上,笑了笑,笑得欣慰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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