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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竹青……”

    荊劭手裏的筆,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面,“你先等一等再忙。”

    竹青愛搭不理地回頭,“什麼事啊,老闆?”

    “你那什麼態度,”荊劭不滿,“這兩天我又沒叫你跟思甜來加班。”他頓了頓,終於好不容易開始試探,“你……你也是女人,對吧。”

    竹青翻了一個白眼,難道他忽然發現她是個男人?

    “那麼通常,在什麼情況下,一個女人,會允許一個男人……”荊劭尷尬地説不出口,“這麼説吧,如果換做是你,如果有人在你喝醉酒的時候,佔了你的便宜,你會怎麼樣?”

    竹青愕然,“那還不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喊非禮!報警!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荊劭汗下。連竹青這麼好的脾氣,也説這樣的話,那晚潮還不早晚閹了他?!

    “那再如果——”他定了定神,“萬一你心裏也喜歡他,然後發生了這種事,又怎麼樣?”

    “那就……有情人終成眷屬啦。”竹青一頭霧水,“荊,你不是出了什麼毛病吧,怎麼問這種蠢問題?”

    荊劭訕訕然,支吾了一下,終於還是不屈不撓地問下去:“現在又假設,有一個人,男人,他跟你一向是很好的朋友,忽然有一天,在完全意外的情況下,他佔了你的便宜。你既沒有給他耳光,也沒報警,可是第二天你一聲不響失蹤了,這又是為什麼?”

    可憐的竹青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你能不能不要拿我打這種比喻?到底是誰跟誰啊?”

    “唉。”荊劭頹然靠近椅子裏。這叫他怎麼説得出口!那殺千刀的色狼,就是他荊劭,而那個被欺凌的弱女子,就是她的死黨,謝晚潮?竹青不撕了他才怪。

    兩天了,對面那扇白色格子門被他從早晨盯到晚上,卻一直不見人,只有一隻“休息中”的牌子,孤零零地掛在那裏。

    晚潮到底又跑哪去了?不要再玩了,再找不見她的人,他一定會死於精神崩潰。

    “你們兩個,説什麼呢?都閒着不幹活。”思甜從外面進來,看一眼荊劭,“有人好像在鬱悶啊。”

    “不知道他這兩天都是怎麼回事。”竹青收拾着藥品盒子,“荊,你打起精神來好不好,下午還有一台手術,對了,你在報紙上打廣告找助手跟護士,他們也是下午面試。”

    “就不能推一推嗎?”荊劭煩躁地站了起來。

    “人命關天,老大。你到底是不是第一天在這行混,這麼草菅人命的話,你也説得出來?”一邊的思甜忍不住回頭,“你是欠了高利貸還是怎麼的,這麼心不在焉。”

    “晚潮……不見了。”荊劭又往窗子對面的佛跳牆看了一眼。

    “那有什麼稀奇,也許她做得累了,休息個三兩天,不行嗎?”思甜嘆口氣,“荊,你是怎麼了,這兩天就為了這個心神不定?”

    “不是這麼簡單……”荊劭語塞,他説什麼,他哪敢説晚潮失蹤的真正原因。

    竹青心裏一動,剛才他還問了那麼一堆不着邊際的問題,該不會是他跟晚潮……正要開口問他,卻聽見門口“叮——”的一聲,有人按鈴。

    竹青和思甜一起回過頭,“請進!”

    荊劭負着手站在窗前,怎麼辦,怎麼辦?這件事到底要怎麼挽回?沒錯,他喜歡晚潮這的確沒錯,可是也用不着這麼暴力吧,一上來就……

    等等,怎麼回事,後面這麼安靜?竹青思甜都不去招呼病人,在幹嗎?

    他驀然轉過身,是不是——晚潮來了?!

    可剛回頭,一團豔光就映入他眼簾,不是晚潮。精緻的黑色低領蕾絲小衫,層層疊疊流花瀑彩的沙龍裙子,鑲滿珍珠的包包……居然是鍾採!貴氣逼人來的鐘採。

    鍾採正在對他微笑,恰到好處的笑容,温婉一如當年。

    荊劭一怔,上次晚潮跟她鬧了彆扭之後,就再也沒見過鍾採的面,她這次突然找上診所,又有什麼事?

    “荊劭,我有話想跟你説。”鍾採走進來,輕輕關上門,她還是這樣的優雅。荊劭不禁分神,晚潮就不同,她關門都是用腳的,因為她手裏總是有零食,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零食。

    其實從醫生的角度看,這不算一項好習慣,但晚潮屢教不改,她就總有本事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地跟他抬槓。

    “荊劭?”鍾採猶疑地看着他,他在想什麼?

    “你別在意,”竹青搖頭一笑,“這兩天他一直就這個樣子,症狀時輕時重。”

    思甜拉了她一下,使個眼色,“鍾採不是説有話跟荊商量嗎,咱們出去買盒飯。”竹青會意,跟思甜一起走出去。唉,晚潮到底跑到哪裏逍遙去了,人家都找上門踢場子了!

    荊劭在鍾採對面坐下來,隔着桌子,抬眼看着她的臉。妝容明麗,無可挑剔,卻讓他覺得陌生的臉孔。

    “荊劭,我是來跟你解釋,上一次的事。”鍾採開了口,“那天其實我是喝了一點酒,所以不是很冷靜……我誤會那位謝小姐是你的女朋友,結果還惹得你們起了衝突,真是抱歉。”

    荊劭沒説什麼,摸出一根煙,隨手點上。

    是鍾採的誤會嗎?真的就只是誤會嗎?他想起那天,晚潮喝酒的時候説過的話——我到底是你的什麼人呢,荊劭?病人、房客還是家務助理?又或者是搭檔?紅顏知己?狗頭軍師?

    他還真的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在他的心裏,她是極之重要、重要到不可或缺的一個人,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這麼強烈這麼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咳!”鍾採輕輕咳嗽一聲,拉回他的思緒。荊劭看見她的眉頭已經蹙了起來,“你是不是在聽我説話?”

    “對不起。”荊劭坐直了一點。

    “你知道我以前是從來不碰酒的。”鍾採説。

    “哦。”荊劭點點頭,那是自然,鍾採的禮儀教養一向無可挑剔,沒有任何不良惡習,但是晚潮……他再次打斷自己的走神,不要再想了,晚潮晚潮,這樣下去還了得?

    “你不想知道,現在我怎麼會開始喝酒的?”鍾採問,神色間漸漸流露一絲落寞。

    “為什麼?”荊劭吸了一口煙,彈一彈煙灰。忽然覺得有點滑稽,已經這麼久沒坐下來跟鍾採説話了,忽然之間想不出説什麼才好。她的生活,他全然陌生;就算她有心事,他又能幫上什麼忙?今時今日,以羅家女主人的身份地位,她還有什麼是得不到、做不到的,需要他來解決問題?

    或許就在不久之前,他還一直隱隱期望,鍾採有一天會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但是現在……荊劭忍不住搖頭,帶出淡淡一絲自嘲的笑,他們已經根本回不到從前。她不能,他也一樣。

    鍾採靜靜地凝視着荊劭的臉,終於嘆了一口氣。他變了。那麼漫不經心的一笑。

    “你現在……一個人?”她問,“過得好不好?”

    “還行。”荊劭沒説什麼,“倒是你,好像有什麼問題?”

    “荊劭,如果……”鍾採咬了咬嘴唇,“我是説,如果,我們之間還有可能的話,會不會有機會重新開始?”

    荊劭不提防她居然説出這麼一句話,不禁一怔,她什麼意思?重新開始?

    “我知道,當初我那麼一走,你心裏一直還在怪我吧。”鍾採慢慢低下頭,“可是你也知道,我去做空姐,也是不得已……當時醫院裏情形那麼亂。接下來的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忽然一下子,看到這個世界上,人和人是這麼的不同——有人可以坐在頭等艙裏頤指氣使,有人只買得起打折的機票;有人辛苦存錢好幾年就只為了買一隻戒指,又有人幾十萬上百萬的首飾只戴一次就扔進抽屜裏……”

    荊劭深深地看她一眼。

    這是第一次,她開口向他解釋當年那個選擇。錢是重要的,他明白,事關生計,甚至人情冷暖。他也從來沒有認為,這件事是鍾採的錯。

    感情有什麼對和錯?只分聚和散。

    “羅兆佳就是那個時候,在飛機上認識我的。”鍾採繼續説,聲音漸低漸惘,“他很下功夫追我,鬧得整個公司都知道,有一陣子,我飛哪裏,他就跟去哪裏,天天一束花送上來,還有各種各樣的禮物。”

    荊劭有兩秒鐘分神。記憶忽然閃回那日在露台上,跟晚潮一邊聊天一邊喝着啤酒,她笑着對他説:“泡妞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現在哪還有人送花送鑽石?那都是應景的東西,天天送花太俗氣,送鑽石又市儈,再説除了暴發户,哪有誰一見面就掏顆鑽石出來的?你要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想要什麼,然後想盡辦法不擇手段地滿足她!”

    那麼晚潮心裏到底在想什麼?她心裏,想要什麼?

    荊劭沉默地靠近椅子裏。當時不覺得,只當她説着玩,可現在想起她的話,心裏頭真是滋味紛亂。

    “……然後他就幫我買下那層店面,經營米蘭一隻牌子的女裝,其實也無所謂賠或賺,找點事情做而已。”鍾採還在説着她的話題,“可是不知道怎麼了,我越來越懷念以前在中心醫院裏的那段日子……逛街也總會逛膩,買東西也總會買夠,錢這東西,真是也沒什麼用處……其實當初我不過是賭氣,想證明自己可以過得比別人都好,只要我想,就可以得到。但是荊劭,我越來越不明白了,到底我想要的是什麼?我一天比一天的不快樂。”

    她説到這裏,怔怔看着荊劭的臉,神色逐漸迷惘,“荊劭,我真的……很想念你。”

    荊劭按熄了手裏的煙頭。平靜,居然是這樣的平靜,聽見鍾採這樣的一句話,他居然感覺不到歡喜和震動。

    這一刻,他心裏忽然明鏡一般的透徹清楚。

    “鍾採。”他看着面前鍾採的眼睛,“有時候感情也就像一杯水,放久了,就會涼,其實你要的只不過是快樂而已,不是我。”

    “可是——”鍾採呆住了,以前的快樂,紫藤架下的初遇,他下雨天用外套包裹她的温暖,他看着她微笑的那種眼神……都不見了?再也找不回來了?不可能,怎麼可能,他是她的,就算離開他,那也是因為知道,沒有人能代替他心裏,她的那個位置。

    錯了錯了,她忍不住地心慌起來,一定是哪裏出了錯,荊劭明明一直都是喜歡她的!不是隻要回頭,就可以回到他身邊嗎?不是這樣嗎?

    鍾採猝然站了起來,幾乎帶翻了椅子,“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對不起。”荊劭能説的就只有這三個字。

    “我不會再跟你第二次説這種話,你回答之前,可不可以想清楚?”鍾採臉色慢慢變得蒼白,“我今天是鼓足了勇氣才到這裏來的,因為,羅兆佳向我求婚了。要是今天不説,以後都沒有機會再説了。”荊劭的語氣很淡定:“做羅兆佳夫人,對你來説,也是件好事。地位,榮耀,錢,什麼都不缺。”他看了一眼鍾採,“你不會是想要拒絕他吧?”

    鍾採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是,羅兆佳終於求婚了,本來這是她努力的終點,可是,在到達的那一刻,絲毫感覺不到勝利的歡喜。多麼可笑,應該怎麼形容,她現在的心情?她未來的丈夫,是帶着財產公證書向她求婚的。

    財產公證書。公證的內容是:如果有一天,她不貞,或者要離婚,那麼自動放棄財產分割權。

    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沒有白吃的午餐。荊劭説得對,就算是這樣的侮辱,她也不能不接受,因為那公證書的背後,還有別人豔羨的財富,地位,榮耀,一切的一切。

    原以為只要回過頭,就有退路可走,荊劭總會等在那裏的。可是沒有。她回了頭,才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這個男人。

    “荊劭,你已經愛上了別人?”她凝視他的臉,難以置信。

    荊劭沉默了很久,終於聽見自己的回答:“是。”在這之前,他或許還不能確定,不能相信,直到鍾採回來的這一刻,才看清楚自己的心意。為什麼坐卧不寧?為什麼心亂如麻?只不過是因為他愛上了一個人。愛上那個,從來都不聽話又兇巴巴,愛吃零食熱愛八卦,總是挑剔得他一無是處,抬起槓來天下無敵,卻會花費三天工夫,為他燉一盅佛跳牆的謝晚潮。

    鍾採退後一步,嘴唇上失去了血色。他承認了。

    失去他,就是她當年那個選擇,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我明白了。”她點點頭,聲音幽冷,“既然是這樣,我還是安心地做我的羅兆佳夫人就好了。”

    荊劭蹙起眉,“聽我一句話,鍾採,他只是給你錢的話,你永遠不可能快樂。人總是需要被愛被重視,結婚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你這算是關心我嗎?”鍾採忽然笑了,“謝謝。”她語氣諷刺,怎麼能不諷刺?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不嫁羅兆佳,她還有別的選擇嗎?對,荊劭説得對,她要的已經不是錢,她要的是一個真正的注視,一個温暖的擁抱,一個男人的信任……可是這些東西,在哪裏?

    如果失去荊劭,已經是不可挽回的事情,那麼至少,她還可以抓住錢。她總不能傻到放棄一切,一無所有吧!

    夜深了。

    睡不着,荊劭坐在窗台上抽煙。這扇窗子直通露台,晚潮那株很寶貝的龜背竹,正在夜色裏孤單地佇立。

    這個城市的浮華,在夜深時分尤其張揚,街燈霓虹閃爍如星河,流光溢彩的街頭,偶爾見到三三兩兩帶醉夜歸的人影。

    真的很渴望,見到晚潮的臉。

    涼風穿過窗子,一陣陣地吹進來,煙灰掉在他白色襯衫上,他也懶得撣一撣。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診所天天爆滿,新來的助手跟護士還都不大上道,從早到晚,忙得焦頭爛額。電話就放在胸口貼身的口袋裏,睡覺的時候都不敢關機,只要一響就掏出來看,指望屏幕上出現晚潮的號碼。

    可是沒有。除了求診的電話,就是宋英勳死纏爛打地要他合夥。他現在哪有什麼心思,跟他談這種事?每隔一兩個鐘頭,給晚潮撥過去,但是她一直關着機。

    晚上睡一陣,醒一陣,總疑心門外有人按鈴,怕是她忽然跑回來了。

    煙越抽越兇了,可是漸漸地又覺得一陣一陣地胃痛,不知道又是哪一頓飯忘了吃,懶得想。晚潮把他的胃口養得太刁了。

    夜色闌珊,遠遠的燈火通明,他想見的那個人,不知道在這夜空下的哪一個角落。她在做什麼?身邊可有人陪伴?她知不知道他等得這樣心焦。

    這一回,就連思甜和竹青都不知道晚潮的消息,她好像真的打算從他的生活裏徹底消失。

    指尖忽然一陣炙痛,荊劭猛地一回神,不知道什麼時候,煙都快燒到盡頭了,煙頭燙到了手指。按熄了煙頭,荊劭順手去摸旁邊的煙盒,點着了打火機,才發現煙盒是空的。沒了?怎麼這麼快,明明下午剛買的。

    胃裏的抽痛一陣壓過一陣,煩。

    樓下有24小時便利店,荊劭拿過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摸摸兜裏還有零錢,下去買盒煙。

    下了樓,剛一出電梯,物業處值夜班的丁叔跟他打招呼:“這麼晚了還沒睡?”

    “買煙。”荊劭隨口答。

    “對了,最近怎麼不見晚潮?”丁叔追問一句,“我老婆整天地念叨她做的芝麻串燒。”

    荊劭心裏好像揉進一把沙子。最近怎麼不見晚潮?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麼。

    “小兩口吵架啦?”丁叔看出他臉色不對。

    “我們不是……”荊劭不得不澄清一下,“晚潮就是在我這裏借住幾天。”

    “還不好意思承認,我人老眼不老,這點事還看不出來?晚潮那丫頭,瞎子也看得出來她喜歡你,不然人家一個小姑娘,幹嗎費那麼多精神,每天變着花樣給你做好吃的?人家又不是你僱來的保姆。”

    荊劭啞然。晚潮喜歡她?晚潮居然喜歡他?!連丁叔出來了,而他居然不知道!

    這樣等下去,實在不是辦法。明天就關了診所去找她。她的佛跳牆要休息,掛個牌子就休息了,他為什麼不可以?一直都覺得做男人,工作第一,可是男人也一樣是人,忍耐也總有個限度!

    走到便利店門口,一個年輕的女店員正在裏面打瞌睡。

    荊劭敲了敲櫃枱玻璃,“買煙。”

    那店員抬起頭,揉了揉眼睛,看見荊劭,咦,這個人下午才剛剛來買過一盒煙的。她記得他,白色襯衫跟燈芯絨西裝外套,短平頭,看上去雖説有點落拓,不過長得真是好看……這種男人不會沒人照顧他吧?看他一手還按着胃,胃痛啊?

    “先生,對面有藥店。”她好心地建議,“你看起來好像不大舒服。”

    “謝謝。”荊劭拿過煙,付了錢,一邊拆着煙盒外面的包裝紙,一邊出了門。

    那店員看着他背影,出門就左拐,回大廈那邊去了,那藥店明明就在對面!這麼幾步路都懶得走?真是……不會是失戀了吧。

    大廈下面有個音樂噴泉,因為是晚上,音樂都關了,噴泉的水柱兀自在那裏緩緩轉動,荊劭低着頭沒留神,水柱剛好朝他這邊轉過來,躲閃不及,沾了一身的水珠。怎麼回事,大半夜了還不關掉?算了,哪有人這時候不睡覺,還在這裏看噴泉的?

    但是……眼神忽然有片刻凝住,噴泉下的台階,真有人坐在那裏,對着噴泉發呆。雖然只是隔着水柱的一個側影,但是有説不出的眼熟,晚潮就愛這樣雙手抱着膝,窩在沙發上。

    “晚潮!”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口。

    那坐在台階上的人影回過頭,隔着紛揚的水珠,燈柱的光若隱若現,映着她錯愕的臉……真的是晚潮?!

    荊劭剛剛點着的煙一個失手,掉在地上,不是他神經錯亂眼花了吧?三更半夜的,晚潮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晚潮從台階上跳了起來,手足失措,臉一下子燒紅到耳根。早知道就不該來,萬一碰到多尷尬!可是已經這麼晚了,他應該是睡了才對,一向荊劭的生活就好像鬧鐘那麼準時。本來是發了誓,痛下決心要遠離這隻豬,就讓這白痴自生自滅去好了!可是……不知道怎麼了,管不住自己的腳,想念他,想到睡不着。莫名的煩躁,什麼事情都做不下去,只能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烙煎餅。原本是打算出來走一走,誰知道,走着走着,就走到這裏來了。

    發了誓、又不遵守誓言,果然是有報應的,才剛坐下就被他逮到了!

    “我……我經過而已!”她狼狽地解釋。啊,真是沒面子透了,發花痴,躲在這裏偷窺人傢俬生活,還好死不死地被堵個正着。他怎麼會從她身後出現?!

    荊劭走近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漲紅的臉。晚潮居然在這裏!噴泉的水霧飄散在空中,沾濕了她的頭髮,她就像個小孩一樣拙劣地説着謊;“真的、真的,就只是路過,看到這邊的噴泉很漂亮,所以……”

    “你……”荊劭真是敗給她了,三更半夜,她説她大老遠跑來看噴泉!雖然以前她一直肆無忌憚地叫他白痴,還常常説他智商低下,但無論如何也低不到這種程度吧?

    晚潮低下頭,他看什麼看?“我要回去了,再見——”她急着想逃。

    “你給我回來!”荊劭一把拉住她手臂,拖回自己面前。

    “什麼?”晚潮心虛地不敢抬頭。

    “今天你沒喝酒吧?”荊劭問。

    喝酒?他幹嗎問這種不相干的話?晚潮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哪有一點酒味,他發什麼神經,“沒啊?”她抬起頭,“你以為我這是跑來發酒瘋?”

    “那就好。”荊劭説,如釋重負。

    晚潮還沒明白過來,他已經輕輕用力,把她擁進了懷裏。怦!晚潮的心驀然蹦上喉嚨口。

    “你幹嗎?!”她脱口而出,卻眼睜睜地看着他的臉,越來越低,越來越近,終於慢慢吻上她的唇。

    唔……晚潮的大腦短暫地停了電。

    他一手攬着她的肩,一手環抱她的腰,逐漸逐漸,擁抱越來越緊。可是他的吻,卻是那麼的那麼的温柔,從來不能想象,這樣輕輕的一吻,會有這樣的温柔纏綿。

    唇舌輾轉地交纏,他什麼都沒説,顧不得説,可是,再多的話也比不上他的吻,叫人心醉。晚潮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一顆心,都好像化成了水。

    遠遠地,便利店的店員正從門口探出頭來張望——噴泉的水霧飛花般飄散,流離的光映着水霧下面兩個深深相擁的人影。

    那麼温存那麼美。

    進電梯,出電梯,跌跌撞撞到了門口,這一路上,他牢牢地把她鎖在自己懷裏,一路熱吻,沉醉忘我,晚潮幾乎是掛在荊劭身上被他拎進來的。

    趁他掏鑰匙開門的空隙,她總算找到機會喘口氣,可是呼吸太紊亂,她説話上氣不接下氣:“等一等……我們這樣,不、不好吧……”他都沒徵求她的原諒,都還沒跟她表白,怎麼可以就這樣……

    回答她的是“砰”一聲!荊劭重重地踢上了門。剛才在樓下,沾了水霧的半濕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陰冷潮濕,可是他的懷抱火一般炙燙,她簡直就快要嵌進他懷裏,只聽見他在耳邊温熱急促的呼吸,自她頸後沿着背脊,一路酥麻下去。啊,怎麼回事,就快爆炸,他的吻或輕或重輾轉綿長,陌生的熱流漲了又落翻湧不休。

    如果沒有背後緊緊鎖住她的那條手臂,牢牢圈住她的腰,晚潮幾乎懷疑自己站不穩,她的腿沒出息不聽使喚地發着抖。荊劭捧住她後腦,強迫她的額貼上他額前,晚潮觸到他的汗,模糊間,聽見他喑啞地低語:“不準再離開我。”

    他的聲音低啞,幾近顫抖,帶着一種説不出的渴望,燒痛了她的心。她無力回答,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抱緊了他。

    離開他,怎麼會離開他?費盡了心思,百折不撓,為的不過是教會他來愛上她。她熟悉他每個動作每個眼神,半夜裏只要朦朧醒來就會想起他的臉,在她的眼裏,還有誰的笑容比他更珍貴?

    荊劭的外套不知什麼時候滑下地,隔着他的襯衫,晚潮觸到他堅實的胸肌,正緊繃着熾熱的力道,她的襯衫已經被褪落到肩膀,他猝然低下頭,吻上她纖細的鎖骨。晚潮驚喘,在他背後的一隻手,情不自禁地緊緊抓住門把手。不行了,她的身體就要背叛她,一寸寸地化在他的掌心裏,意識一陣一陣漸漸地模糊,算了吧,就隨他,反正她心裏想要的那個男人就是他……

    “晚潮……”荊劭低聲叫她名字,“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

    “沒……”晚潮淺促的呼吸在他耳邊,聽得他心裏猛一緊,差點鬆了手。驀然抬起頭,卻看見她嫣紅的臉上,正慢慢暈開一個小小的酒窩,輕聲接了下一句:“不是喜歡,是迷戀。”

    “你——你耍我?!”荊劭的臉色,從震驚到錯愕再到喜悦,最後只剩下忿怒,短短兩秒鐘,神情不知道變了多少回。

    真被她修理到快出毛病了!

    晚潮從他身上滑下來,想跑,卻腿一軟,差點撲跌到地板上,幸好荊劭眼疾手快一把攬住她,再不跟她廢話,打橫一抱,就往牀上扔了過去。

    “救命啊——”晚潮驚慌地笑嚷,手忙腳亂地扯過被子往身上圍,眼看就要上演香豔火辣的春宮戲,門鈴聲卻突然沒命地響了起來,“嘟——”

    寂靜的夜裏,刺耳的鈴聲急促地一下響過一下,一時間荊劭停了手,晚潮停了叫,兩個人怔在那裏面面相覷。

    晚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被子裏探出頭,“誰會來?”深更半夜的,還有誰吃飽了撐着沒事做,跑來打擾人家春宵一刻值千金?

    荊劭臉都綠了,握緊了雙手,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趕在這種時候騷擾他?是不是瘋了,門鈴按得這麼響,再不開門,上下十幾層的鄰居恐怕都要吵醒了。

    他氣急敗壞地衝到門口,一把拉開門,“哪個——”

    話沒説完,就停了口,他的一臉惱怒登時僵在臉上。一時之間,有點回不過神,“鍾採?”

    晚潮正從卧室探頭出來看,門半開,她一眼看見鍾採站在門口。這麼冷的天,她只穿着一襲極薄的白色禮服裙子,髮絲凌亂,臉色慘白,裙子上一大團一大團暗紫的印漬,十分觸目。

    她出了什麼事?這麼狼狽,甚至還簌簌地發着抖。

    “荊劭……”她一把抓住荊劭的手,像抓到一棵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住不放,“幫幫我……”

    荊劭把她拉進來,“怎麼了?”

    “我、我……”鍾採牙齒打戰,不知道是冷還是怕,語不成聲,“今天晚上我跟羅兆佳的訂婚酒會,他、他喝了一點酒……自己還非要開車……”

    荊劭看了看她身上大片凌亂的血漬,失聲問:“出事了?!“

    “嗯。”鍾採的眼淚掉了下來,“立交橋下邊,車子撞得很厲害,整個車頭都毀了,我在後面司機的車上,看見滿地都是血……滿身都是血,順着他的耳朵鼻子嘴巴往外湧……我很怕!荊劭,我怕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抱着他的時候,覺得他根本已經死在我懷裏了……你知不知道抱着個死人是什麼感覺?”

    晚潮背後一陣涼。汗毛都差點豎起來,難怪鍾採驚慌失措,還滿身的血。

    鍾採整個人抖成一團,如果不是荊劭扶着,只怕就癱到地板上去了。

    “我們急送他去中心醫院,請了所有能請到的專家來會診,説是……顱骨骨折,腦出血,合併肋骨斷裂刺破了肝臟,怕是……沒辦法了。”

    她顫慄着一把抱住荊劭,“可是,我知道還有一個人可以救他,荊劭,就連院長也是這麼説的……如果眼下還能找到一個人可以救他的話,那就是你。”

    荊劭?!晚潮錯愕地看着他,真是病急亂投醫,鍾採急糊塗了,人家中心醫院那麼多一等一的高手都説不行了,荊劭能怎麼樣?他又不是神仙。

    “我看……我幫不了你。”荊劭果然拒絕了。

    “為什麼?”鍾採一震,“你……你還在怪我?因為當初……”

    “不是!”荊劭打斷了她,“這根本就是兩回事。我現在早就不是中心醫院的人,莫名其妙跑去摻一腳,算怎麼一回事?更何況,難度這麼大,誰又敢説有把握?一旦手術失敗,又多添一樁笑話。”

    鍾採慌亂地從手袋裏翻出一張支票,在上面簽了一個數字,“這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徵求過院長的同意了,只要你肯去,他們可以出借最好的手術室,最好的助手給你。還有,不管結果怎麼樣,只要你來主刀,這筆錢,就是手術費!”

    晚潮看了一眼那支票,乖乖隆的冬,好多個零啊。至少七位數!果然不愧是準羅兆佳夫人,出手就是這麼大一筆,可荊劭……他行嗎?聽上去那手術很複雜的樣子。

    話説回來,只這一張支票,就夠別人一輩子賺的了,晚潮簡直連口水都快滴下來了,真替他眼紅啊……

    “不是錢的問題。”荊劭這隻豬,他居然還在拒絕,他有病啊,人家都説了,只要他肯去,不管結果怎樣,錢都是他的,這種好事,換了是她,早就踩上風火輪飛身搶上去!反正那個羅兆佳,現在也是死馬一隻,説不定死馬當活馬醫,運氣好的話就真的活回來了呢?

    就算救不了他,至少也得略盡人道嘛,他到底是不是人,怎麼可以見死不救,看着人家死在那裏!她知道,荊劭就是一根筋,那次手術失敗,救不了那個生腦瘤的小姑娘,他心裏一直耿耿於懷,簡直快成了心理陰影。思甜説得一點都沒錯,他就是那種責任感氾濫的人,什麼事都愛往自己身上攬,做人這樣怎麼行?會早衰。

    “荊劭,你不會是嫌少吧?我現在就只能籤這麼多,不然……明天,明天一早我再補給你……”鍾採幾近絕望地看着他,“這次你一定要幫我,萬一他真的死了,我也就什麼都沒有了,你知道吧?”

    荊劭心裏忍不住一寒。鍾採啊鍾採,都到了這個時候,她心裏想的,都還是她自己。

    “咳!咳!”晚潮假裝咳嗽,拼命朝荊劭使眼色,但他眉頭微蹙不理會。

    晚潮實在忍不住了。不是她要幫鍾採,對,她其實也很討厭這個女人沒錯,但現在是一條人命擱在那裏啊!更別提還附送七位數的支票一張。最最重要的是,荊劭這一次是非去不可,他當初就是在那間手術室裏,遭遇到那次失敗,這件事他雖然不提,但是她十分的明白,在他心裏,那間手術室,分量不一樣。只有在那裏,他才能真正找回他失去的信心,只有在那裏,他才能真正地一洗前恥,做回原來的那個荊劭。他怎麼可以不去?!

    “荊劭——”她溜過去,拉拉他衣角,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辦法,荊劭這個人,固執起來就是九條牛也拉不回來,一定要講究策略!

    光是苦口婆心地勸他,要勸到什麼時候?等他回心轉意,只怕人家早就掛了。

    荊劭回過頭,“什麼?”

    晚潮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要開始煽動他了,神情一定要嚴肅,“荊劭,你該不會是心裏記恨鍾採,才這樣對人家報復人家吧。”

    “我哪有?”荊劭被冤枉了。

    “我記得有人天天自己誇自己醫德高尚,原來到了某些時候,還是會見死不救的。”

    “什麼叫‘某些時候’?”

    “比如説,情敵見面,分外眼紅的時候。”晚潮的聲音冷冰冰,“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啊荊劭,你自然不肯救他,對不對?”

    “你……你説我……”荊劭額上的青筋一跳,“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啊謝晚潮,我跟你都……”他果然急了。

    “是你現在這種做法叫人不得不這麼想嘛。”晚潮搖了搖頭,荊劭還是這樣沒長進,一着急舌頭就打結,真沒辦法,“不然,我想不出什麼理由,你這麼堅持不肯去。開刀而已,這輩子你開了幾百幾千刀了,又不差這一次。除非……你是希望,他乾脆死了算了?”

    “謝晚潮!”荊劭噴火地咆哮。

    “叫什麼叫,早跟你説了,做男人是不能使這種手段的,這應該叫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吧荊醫生?”晚潮繼續不愠不火地使着激將法。

    真是……真是不可理喻……荊劭氣結地怔在那裏,半晌才迸出一句話:“不過是一個手術嗎,你就睜大眼給我好好看着!”

    他掉頭就往門外衝,連外套都忘了穿,砰!門板反彈回來,一聲巨響。

    晚潮嘆口氣,明天要找維修工人來修門了,這麼響,那扇門恐怕快要掉下來了。

    鍾採傻眼地站在一邊,蒼白着臉,連眼淚都忘了掉,“怎麼回事,他——他跑去哪裏了?”

    “當然是去救你的準老公。”晚潮對她笑了一笑。

    鍾採如夢初醒,匆忙跟了出去,難怪她看呆了,從來不知道荊劭會氣成那個樣子!他一向都那麼理性……這位謝晚潮到底跟他犯什麼衝啊?

    “唉,賺錢,原來就是這麼容易的事情。”晚潮拿起桌上那張支票,翻來覆去看個清楚,小心收好,又撿起地板上那件荊劭的外套,也跟着走出門。

    “就説嘛,男人這種東西,不逼他是不行的。”

    中心醫院,腦外科。

    第一手術室裏,無影燈亮如白晝,各種儀器正忙碌地運行,指示燈和屏幕上的信號不停地跳躍。

    旁邊無菌隔離室的玻璃屏外,站滿了黑壓壓的一片人,鍾採緊握着雙手站在最右邊的角落裏。氣氛十分的安靜,沒有人説話,大家的眼睛都在投影屏上,盯着手術的進行。

    “太快了,我看不清。”有人壓低了聲音,向旁邊的人抱怨。

    “那自然,荊劭主刀。”旁邊的人輕聲答,“不過沒關係,做完之後可以再看一遍錄影。”

    “我真想象不出那種程度的顱骨骨折,要怎麼處理?那些碎片……都快碎成渣了。”先前的人再度低嘆一聲。

    “我倒覺得最難的是顱內止血。”有人小聲接口,“只要碰到一條神經,就完了。”

    鍾採的手腳冰涼。他們説什麼,好像一場聲量非常低微的醫學辯論,不知道哪一邊對哪一邊,無數個專用術語在她耳邊滑過,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心亂如麻。

    驀然之間,時光彷彿忽然倒流回去,三年前,就在這裏,一模一樣的情形,一模一樣的氣氛,她忐忑地等待手術的結果,因為那手術的成敗,就是她跟荊劭的成敗。結果是,他輸了。

    上一次,她放棄了荊劭。這一次,如果他再輸,那麼她就要失去所有。

    “喂。”有人擠過來,拍拍她肩膀。鍾採恍惚地回過頭,看見一張燦爛的笑臉。謝晚潮?

    “你那什麼臉色?放心吧,一定沒問題。”晚潮小聲地拍着胸口打包票。她懷裏抱着一個大號的保温杯,另一手遞過來一把糖酥小核桃,“吃點東西,定定神。”

    鍾採啞然,這裏是什麼地方,什麼氣氛?真虧她像個茶水小販似的在這裏分發零食。看她的樣子,不像是站在生死攸關的手術室外面,倒像是週末進戲院去看電影。

    “早就想看看荊劭在中心醫院的手術枱上,是個什麼樣子了。”晚潮喃喃自語,踮起腳尖張望,呵,看到他了。雖然那圍在手術枱邊的一圈人,都穿着綠色的手術袍,帽子口罩加上頭鏡,包得密不透風,但是荊劭的背影還是一眼就認得出來。身邊的助手飛快地給他更換着手裏的工具,手術刀、止血鉗、微波鑽……有人讀儀器,有人換血漿,他是眾人的中心和焦點。

    有部儀器的指示器忽然亮起了警燈,手術枱兩側一陣小小的騷亂,荊劭抬起頭説了一句什麼,旁邊立刻有人遞給他一隻透明管子,晚潮看見他把那根管子插下去不知哪裏,有血漿被抽了起來,幾秒鐘的工夫,警示燈滅了下去。

    所有人鬆了一口氣,手術如舊進行,荊劭的背影還是那麼穩。

    晚潮聽見四周一片屏住了呼吸的寂靜,接着又是一陣嗡嗡的低語。鍾採快要暈倒一樣靠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搖了搖鍾採的肩膀,“手術還沒完,振作一點嘛。”

    “我撐不下去了……太緊張。”鍾採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真是的……晚潮嘆口氣,本來是沒什麼的,可是看鐘採這樣,搞得她也跟着緊張起來了。不知道結果會是怎麼樣?輸贏倒是沒所謂的事,反正大不了,荊劭還是回去開診所,她只不過希望他明白,做醫生是為了盡力救人,不是為了創造所謂的神話。

    可是想不到場面居然搞得這麼大……這麼多人目不轉睛,而且投影屏上那一片血淋淋不敢目睹的場面……原來這手術真的很有難度!

    滴答,滴答,時針不緊不慢地走着,晚潮不知道站了多久,腿痠得快斷掉,醫生這種工作簡直就不是人做的,動輒一站十多個鐘頭,難道他們的腿都是鐵打的?裏面的荊劭,已經是汗濕重衣。晚潮不禁內疚,都是她多事,就算再燉多少盅佛跳牆給他,只怕也彌補不了她的罪過……

    很久之後,久到晚潮從頭到腳都麻木了,總算聽到“叮”的一聲,紅色的指示燈忽然滅了,鍾採一把抓住晚潮的手,“結束了?!”

    她手心冰涼。

    “好像是。”晚潮的心也吊在半空裏,看見荊劭走出手術室,靠在牆上,助手們開始忙碌地進行收尾工作。

    鍾採喃喃自語:“上一次,也是這樣,他一個人走出來,這樣靠在那裏……”

    “不要這麼烏鴉嘴。”晚潮緊張地打斷了她,又失敗了?!羅兆佳是死了,殘了,還是變成植物人?“我們過去看一看。”

    鍾採搖搖頭,“我害怕。”她再也沒勇氣去面對死亡的消息。

    “那麼,你等我消息。”晚潮勉強朝她微笑,比出一個勝利的V字手勢,不知道是為了給鍾採打氣,還是給自己。

    她輕輕走出隔離室,走到荊劭身邊,腳步輕得不能再輕,就算練過凌波微步踏雪無痕,也不過如此。沒敢説話,連他的臉色也看不清,只覺得好像十分蒼白。

    隔了半晌,荊劭總算側過臉,看了她一眼。

    他的臉色,真的很差!晚潮心裏“咯噔”一沉。忍不住伸手摸一摸他的額頭,觸手都是一層冰冷的汗。

    荊劭拉下她的手,“這回又中了你的套。你説那些話,都是激我的吧。”

    “呵呵。”晚潮乾笑了兩聲,他怎麼忽然聰明起來了,“其實,我是好意才這樣,羅兆佳能救得了當然是好,救不了也沒關係,反正已經盡力了。”

    荊劭沒吭聲,他看上去十分的疲憊。

    “我就説嘛,醫生治病歸治病,可是生死這種事,還是老天説了算。”晚潮擔心地囁嚅,“這種事根本沒必要放在心上……大不了,支票退還鍾採就是了。”

    不應該拿的錢還是不要拿的好。

    “晚潮。”荊劭聽不清她在旁邊自説自話地念叨着什麼東西,只好打斷她,“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做完了。”

    “啊?”晚潮一時反應不過來。她要他做的事?她沒有要他做什麼啊!不過就是叫他來救羅兆佳嘛……

    荊劭伸手摸向口袋,習慣性地想要找煙,卻摸到身上的手術袍,這才想起,這裏是禁煙區。

    “你是説——”晚潮突然一把揪起他的領口,整個小臉煥發着激動的光彩,“你是説手術根本沒問題嗎?”

    荊劭嚇得趕緊看周圍有沒有人。

    隔離室裏,隔着透明玻璃,黑壓壓一羣人正在傻眼地看着這邊。

    “我什麼時候告訴你,手術有問題?”他尷尬地拉下晚潮的手,“商量一下,下回可不可以給點面子,不要在公眾場合揪着我的領口問話!”

    “那你一臉垂頭喪氣的死樣子!”晚潮開心地一掌拍下來,“你嚇得我差點心臟病……”

    “羅兆佳死活關你什麼事?”荊劭想不出她跟着緊張個什麼勁?

    晚潮翻了一個白眼。荊劭這白痴,居然問出這種蠢話,羅兆佳當然不關她的事,什麼輸贏成敗都不關她的事,她在乎的,只不過是他的感覺而已!

    “我不過是擔心那張七位數的支票!”晚潮嘴硬地分辯,“如果沒有我的鼓勵,你根本沒可能來做這個手術,也根本沒可能賺到這筆錢是不是?所以我們至少應該二一添作五,平均分配……”説着説着,忽然有點扯不下去,因為荊劭看着她的眼神,越來越温柔。

    她還真是能説啊……荊劭看着她忙碌地嘮叨。

    其實他知道她為了什麼而擔心。晚潮根本不在乎輸贏,她擔心的只是,萬一失敗,他輸不起。

    可是晚潮還不懂,他已經不是三年前的那個荊劭。他還記得當初,她指着他的鼻子,氣勢洶洶地對他説:“你體會過一個當病人的感覺嗎?他們對你來説就是一個又一個標本嗎?別人説什麼根本不重要,問題是你到底有沒有盡你所有的力量,去幫助你的病人!你盡力了嗎荊劭,你沒有!要是每個當醫生的都跟你一樣,死個人就洗手不幹,這天底下生了病的人還去指望誰?”

    輸贏無所謂,盡力最重要。

    晚潮推推他,“你看什麼看?我臉上開出花來了?我警告你荊劭,下次不準再擺出這種臉色出來了,還以為你手術刀底下又出一條人命。”

    “我哪敢擺臉色給你看?”荊劭被冤枉了,擺臉色?他哪敢?!這陣子已經被她修理得不成人形了。自從晚潮開那什麼佛跳牆,他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沒好好吃過一頓飯,現在只要聽見謝晚潮這三個字,他就條件反射立正站好,還哪來的包天狗膽,跟她擺臉色!

    他不過就是累,而且實在胃痛。換她一整天沒吃飯,再站上一整夜試試!

    晚潮上輩子一定就是他的剋星。

    “你的臉色真的不太好……”晚潮伸手扳過他的臉,仔細審視,“印堂發黑,唉,都不帥了。好在我帶了好東西給你。”她得意地笑了笑,把懷裏抱着的大號保温杯塞給他,“包你一喝下去,神清氣爽,百病全消!”

    “什麼?”荊劭懷疑地打開蓋子,“十全大補湯?”她沒去賣狗皮膏藥真是可惜了。

    蓋子一揭開,温暖的香氣立刻撲面而來,佛跳牆!這居然是一盅佛跳牆!

    “上次專門燉的那罐佛跳牆,你都沒嘗過,好在材料都還有剩,扔掉太可惜了。”晚潮嘆口氣,十分遺憾,“時間又那麼趕,根本來不及燉夠火候,味道一定差很多……”

    荊劭看着她,説不出話。

    從開始,到現在,從那盤深夜裏的火腿蛋炒飯,到她塞進他口袋的鳳梨酥,從露台上她煮的雞湯銀絲面,到現在保温杯裏的佛跳牆,每一刻的温暖,每一刻的感觸,都突然兜上心頭來。

    他愛上的是她千變的美味,還是她傾注在其中的一點一滴的心意?

    “晚潮。”他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忍不住就要對着她的額頭吻下去,卻聽見身後有人咳嗽,“咳咳!”

    他回頭,卻嚇了一跳,後面這麼一羣人!幾乎沒把走廊都塞滿了。他們什麼時候站在這裏的,為什麼他居然半點都沒察覺?

    “荊劭,辛苦你了。”最前面是中心醫院的院長陳教授,正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沒打擾你們吧?”

    荊劭尷尬地一笑,沒關係,每一次他對晚潮行為不軌的時候,總會有人適時出來打擾的,他都習慣了。

    “這次手術真是太精彩了,等報告整理出來,一定很轟動。”陳院長拍着他肩膀,“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現在是你們這幾個年輕人的天下了。”

    “今天是運氣好。”荊劭一笑。

    “別人怎麼沒這種運氣?”陳院長感喟,“荊劭,我真是希望你回來,只要你點頭,主刀的位置就還是你的,想要什麼條件,我們可以商量。要不要考慮一下?”

    晚潮心裏一跳。終於到了這一天。荊劭終於要回到中心醫院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應該高興,心裏卻莫名地惆悵。他回來,診所就要關閉。可是那間診所,她最初認識荊劭的地方,在她心裏,是不可代替的温暖和熟悉。

    儘管早知道荊劭遲早要回中心醫院去,可真的到了這一天,還是捨不得。

    “不用考慮了。”她聽見荊劭的回答,“我那間小診所,剛剛開始招兵買馬,擴充門面,暫時只怕還不能停業。”

    什麼?他説什麼,不想回來?晚潮不禁一呆。

    “可是像你這種人才,在診所裏難免浪費,設備畢竟有限,發揮不出你的實力。”陳院長有點意外。荊劭一笑,“其實我也是臨時決定的,剛找到一個合夥人,我們打算合股購進設備,增加人手,慢慢做起來的話,就成立一傢俬立專科醫院。”他語氣從容,“就算做不好也沒什麼關係,我還是開我的外科診所。”

    “你要做自己的醫院?”陳院長一呆,隨即微笑起來,“也對,年輕人是要有點創業精神。這樣也好,自己的醫院,做事更加得心應手一些。不過話先説回來,萬一有一天,你想回中心醫院來,我還是隨時歡迎你。”

    晚潮在旁邊一頭霧水。荊劭什麼時候決定要建立一家自己的醫院?又哪來的合夥人?

    他居然還有這樣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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