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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佛跳牆。

    這個時候,正好九點多,夜未央,酒正酣,雖説只有一桌客人,卻推杯換盞的正熱鬧。

    晚潮正在桌邊招呼客人,剛上一道新菜,剁椒魚頭。大家紛紛大呼美味,“這個這個——到底怎麼做出來的?”

    “這可是一道名菜,據説在湖南,評價一個廚師的好壞,就考他做這道剁椒魚頭的功夫如何。”晚潮笑,“最重要的是剁椒……不過做法是獨門秘笈不外傳的,要想知道的話呢,就跟宋英勳一樣,乖乖跑來拜山門。”

    “沒錯沒錯,我已經正式拜山學藝,認晚潮做師姐。”在座的赫然正是宋英勳,上次在荊劭診所,被那兩道夏威夷木瓜煎牛排和蒜蓉鳳尾蝦,引得口水都快流下來的那一位。

    “難怪你成日地鼓動大夥兒來這裏吃私家菜。”有人取笑他,“原來是來捧場,討師姐的歡心。”

    “嗤,你少土了,現在私家菜才是最講究的,你以為隨便找家館子就吃得到這種菜?”宋英勳嗤之以鼻,“告訴你,再過兩天,你就算提前一個禮拜跑來訂桌子,都未必訂得到,不信咱們走着瞧。”

    “噗!”有人笑得噴酒,“你比人家這位謝小姐至少大一圈,還好意思趕着人家叫師姐?”

    “那怎麼不可以?”宋英勳正色反駁,“我姓宋的粗人一個,這半輩子走南闖北的還真沒服過誰,就只有兩個人例外,頭一個是當年中心醫院的荊劭,你們也都知道他吧,説起來,我這條命都是他救的。別看那時候他年輕,可沒人敢接的手術刀,就他一個人接得下來;他一上手術枱,所有人都乖乖地大氣都不敢出。可惜我是沒兒子,不然説什麼也要送給荊劭當徒弟,光是掙錢不算什麼本事,這哪有什麼東西,比人命還金貴的?”

    “你以為當醫生是那麼好學的?”旁邊有人潑冷水。

    “就算學醫是學不成了,咱學學廚藝總可以的吧!”宋英勳哈哈一笑,“吃可是人生第一樂趣。我説這第二個佩服的人,就是我這位小師姐謝晚潮,人家就有這個天賦,什麼材料到了她手裏,味道就是不一樣。你知道糖醋排骨有多少種做法多少種口味?她蘇浙川粵滬,樣樣都拿手,你説我能不服嗎?”晚潮本來正在開一瓶紅酒,聽他説到荊劭,不禁停下手。

    沒錯,宋英勳也説過,他是竹青思甜介紹來的,可想不到他跟荊劭原來也是舊識。當年的荊劭……一定就像他説的那樣,眾星捧月的出眾。也許就只有那裏,才是屬於他的世界。

    正在出神,忽然聽見“砰”的一聲,門被大力推開了,打斷了晚潮的片刻心亂。

    這又是誰?晚潮一回頭,驀然怔住。站在門口的,赫然竟是……荊劭?!

    他終於還是來了。晚潮瞪着他,心口突然被什麼東西緊緊扼住,幾乎連呼吸也在這一瞬間凝固。他來了!一時間,分不清是意外還是喜悦。

    想過無數遍,他會什麼時候出現又會怎麼樣出現,但真的到了這一刻,才發現一切的想象,都跟現在不一樣,都沒有這一刻來得震動。

    他終於懂了嗎,她離開,只不過是想要被挽留。

    從離開他的那一天起,她一個人忙忙碌碌地籌辦佛跳牆,租鋪子、佈置店面、找幫手、定做招牌、印廣告、寫菜譜……那麼忙,可是從來不覺得辛苦,因為只有她知道,自己正在一天一天地靠近他身邊。

    這些日子,也忙裏偷閒曬太陽,聽音樂,也跟思甜竹青逛街喝茶開玩笑,以為自己逍遙快活,就算沒了他,一個人也可以過得舒服精彩。

    誰知道,就在這一刻,一眼看見他的這個瞬間,忽然發現那都是假的——那些開心的笑,不停的忙,都是假的。因為一顆心,忽然像剛醒過來一樣急跳,在胸口傳來怦怦震動的迴音,四周的燈光空氣酒香人聲,一下子變得無限遙遠,如同隔着個玻璃罩子似的不相干。

    只有幾步開外的那張熟悉的臉,牽引她所有的心神,這才發現,原來這麼久,心裏一直都有根弦,在連她自己也沒有覺察的地方,緊緊地繃着。以至於在看見他的這一瞬,整個人都好像驀然鬆了下來。

    兩個人,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有片刻沉默的對視。

    荊劭是從診所直奔這裏而來,推開門的那一剎,心裏頭還憋着一口氣,晚潮到底哪裏出了毛病?鍾採來的那天,一場莫名其妙的衝突,他到現在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卻已經擺出了一副雞犬不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他哪裏惹到她了?這件事今天一定要問個清楚!

    可是門一開,笑語喧譁,燈光一瀉而出,她在燈下驀然回頭——荊劭忽然呆住了。

    温暖的燈光照着她的臉,細膩如蜜,熠熠生輝。他正好對上她那雙熟悉的烏黑眼眸,那似嗔似惱似驚似喜的神情,那鬢邊滑落下來的淺淺一縷髮絲……似乎是極之熟悉,又似乎是煥然陌生,原來——原來她臉上的傷,已經都好了?!

    荊劭站在門口,忽而發現自己的衝動莽撞。

    他來做什麼?氣沖沖地跑來,興師問罪還是找她理論?驀然發現都不是。其實他不過就是想見她而已。想見她一面,想到失去了控制。

    不過這麼一個照面,他居然覺得腿都軟了。心裏“怦”的一聲,不知道什麼東西,重重地落了地。

    晚潮穿着一件手工百衲圍裙,她下意識地用手拉了拉圍裙下襬,那裏有她自己歪歪扭扭縫上的一隻卡通豬十字繡,粗糙的縫線磨着手指,心裏一絲絲的慌,穿成這樣,不大好吧?頭髮也掉下來了……他盯着她看什麼?

    終於過了很久,才聽見他説:“晚潮,你出來一下。”

    “什麼事?”她握緊了手裏那瓶紅酒,涼涼的玻璃瓶子都快被她捂熱了。

    “我有話跟你説。”荊劭看了看這滿堂的賓客,總不能就在這裏拉着她理論吧。

    晚潮轉過臉,裝作不瞧他,聽他這種語氣,居然還很襥?他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現在的狀況,大晚上跑來不是下戰書的吧?女子兵法守則第一條,男人是絕對不能寵他的,先要教會他收斂脾氣。

    荊劭蹙起眉,她還敢跟他耍酷?!看來不用點硬的是不行了。這丫頭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裏!

    “荊老弟!”已經呆呆看了半天的宋英勳,終於看出苗頭不對,站起來想打個圓場,“你怎麼也有空來這邊,我正好想跟你聊聊合夥的事,來來,這邊坐!”

    荊劭哪有閒心理會他?鐵青着臉一把拉過晚潮,“跟我出來!”

    “哎——”宋英勳還不知死活地想?嗦,卻一眼看見荊劭那臉色,話在喉頭咕嚕打了個轉,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算了,大家都是男人,他也不是白痴,自然明白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招惹他的好。

    晚潮反應不過來,被荊劭硬生生拖出門外,在台階上絆了一下,差點一頭栽進他懷裏,好不容易狼狽地站穩,劈頭痛罵他:“你到底發什麼瘋啊?一個月不露面,現在跑來這裏耍橫,你最好看清楚,這裏是佛跳牆,佛跳牆!我的地盤!”

    “什麼叫一個月不露面?到底是你不見我,還是我不見你?”荊劭不由分説把她禁錮在牆壁和自己的雙臂中間,“我到處找你,思甜跟竹青都跟你串通好了吧,看着我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什麼房屋中介什麼社區登記,搞了半天,你跑到我對面開起店來了!這也就算了,開店就開店,可是居然連招呼都沒打一個,謝晚潮,你到底當我是死的活的?”

    晚潮背後緊緊地貼着牆壁,牆是冷的,她身上卻忽然發起燙來。他的臉,跟她只有半尺遠,她連他憤怒的心跳都聽得清楚,“我開我的店……和你有什麼關係。”她嘴硬,可是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啊,好像忽然想起那一夜,他抱她在懷裏,呼吸輕輕拂上她的臉,那麼萬籟俱寂的温柔。

    “跟……跟我沒關係?”荊劭卻不禁氣結,“你還真是打腫臉充胖子,這條街鋪面什麼價,你也敢租?裝修店面、買東西、請夥計、辦執照、印廣告,這得多少錢啊?你有多少家底,我又不是不知道,都賠光了你去睡馬路?”

    “用不着你操心,我敢開店,就賠得起!再説了,你剛才沒看見,店裏生意好得很?”晚潮漲紅了臉,還不都是他惹的!倘若不是因為他,她吃太飽撐着了不成,跑到他對面開什麼私家菜館。

    “行了我不跟你鬥嘴。”荊劭知道抬槓是抬不贏她的,從來他們兩個不管爭什麼,在口舌上面他就佔不到半點便宜,“這個你拿着。”他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隻白色信封,往晚潮手上一塞,“我先回診所。”

    這什麼東西?他還給她寫信?!

    晚潮渾身的血液都往腦門上突地一湧。自從十七歲跟某男生看電影時睡着了之後,就再也沒有收到這種東西了。真想不到,荊劭還有這麼細膩的一面!有什麼話,是當着她的面不好意思説,還要用寫信這種辦法來表達的?

    帶着一絲再也忍不住的竊喜——晚潮小心翼翼、心領神會地抽出了信紙——

    這什麼?!什麼東西,支票?!

    “荊劭!”她失聲叫起來,“你這什麼意思?”

    “還有什麼,錢啊。”荊劭回過頭,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那一臉的震驚惱怒。她那什麼表情?“怎麼説也是朋友一場,總不能看着你去喝西北風。你不用謝我。”

    “謝……你的大頭鬼……”晚潮喃喃自語,欲哭無淚,一場朋友?他剛才説一場朋友!

    煞費苦心,離開他,又不敢離得太遠,靠近他,又不敢靠得太近,像烤一隻千層酥一樣小心翼翼地掌握火候,這樣變着法子調教他,居然,到頭來都是白費功夫!

    荊劭,荊劭,天底下怎麼會有他這麼蠢的男人?

    “你不是裏面還有客人要招呼嗎?”荊劭還以為她是感激得呆掉了,“我還得回診所。”

    “你給我站住!”晚潮伸手把他拽回來,順便實在氣不過,狠狠跺了他一腳,“你拿錢來到底幹什麼?入股啊?”

    “我沒這個意思,你拿着就行了。”荊劭不以為然。

    “呵,你還真大方——”晚潮瞄了一眼手裏的支票,“這數目都夠我付首期買房子了,是你預備擴充診所的錢吧?行,這錢我收下,佛跳牆從現在開始就算你一半,可別説我佔了你便宜。”她越説越氣急敗壞,“以後我的客人就是你的客人,我賺你就賺,我賠你就賠,我們兩個終於可以哥倆好地搭檔做生意了——你還站在這裏待著做什麼,還不進來幫忙招呼生意?”

    她不由分説地把荊劭拖進佛跳牆,一桌子客人正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們。

    “荊——”宋英勳這回又站了起來,“來來來,這邊坐!平常我都不夠面子請你出來,今天可趕了一個巧。”他忙着幫荊劭騰出座位,“我還真得好好敬你幾杯!”

    “你先不用忙,以後有的是機會,現在荊劭也算佛跳牆半個老闆了。”晚潮把宋英勳按回座位上,“就算有人要敬酒,也還輪不到你。”她回頭朝荊劭一笑,暗暗地咬着牙根兒,“來啊荊醫生,請坐,今天這瓶酒算我的,我就借這瓶酒,慶賀你投資入股佛跳牆。”

    荊劭尷尬起來,“還慶什麼賀,你跟我……”

    “少廢話!你跟我,你跟我怎麼樣,咱們就是好朋友,好兄弟,擱在古代咱們立刻就應該插個香頭拜把子了。”晚潮沒好氣地拿過桌上剛才那瓶紅酒,往面前的杯子裏斟,可是不知道怎麼了,酒隨着她的手簌簌地抖,慢慢溢出杯沿,滴落在米白色的桌布上,迅速暈開。

    她不説話地倒滿兩杯,一杯給荊劭,一杯握在自己手上,“這一杯,是謝謝你,在我臉上有傷的時候,沒地方可去的時候,讓我住在你家裏。謝謝你給我煮的面,還有洗頭髮換藥做手術,讓我的臉恢復原來的樣子……謝謝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我。”

    她一仰頭,酒到杯乾。荊劭嚇了一跳,她那一罐啤酒就會醉的酒量,是不是瘋了!但是,這種時候,眾目睽睽,也由不得他反對,只得陪她乾了這杯酒。

    “好酒。”晚潮嘖嘖讚歎,“真不愧是澳洲玫瑰莊的酒,我們再來。”她繼續添滿荊劭的杯子,努力鎮定,可是酒還是不聽話地灑了出來。

    “第二杯,是賠禮道歉。”她笑着抬起頭,“那天,就是因為我不肯低頭跟鍾採道歉,所以我們才會鬧翻的。現在我跟你説對不起,都怪我,扔掉她的東西,跟她吵架,還趕她出門,終於害得你們不能百年好合。”她再仰頭,又一飲而盡。

    “晚潮——”荊劭開始覺得不對。

    看着她這麼豪氣萬丈地喝酒,他忽然覺得心裏“咯噔”一下,沒來由地揪緊。

    “你到底喝不喝?我這麼有誠意,你都不給面子?”晚潮一拍桌子,兇巴巴地瞪着他。

    荊劭只好再喝一杯。

    “師姐……這酒可不能這麼喝,會醉的。”宋英勳想阻止。

    “我會醉?”晚潮嗤之以鼻,“我謝晚潮別的本事沒有,就是酒量好。”她不理會他,只管倒酒,咦,兩杯酒下肚,果然壯膽,手也穩了下來,酒穩穩地斟進杯子裏,剛好滿杯。

    “第三杯……”她放下酒瓶,看着荊劭,“是祝賀我自己,終於有一天,成了你的好朋友了。也不枉我費心費力地幫你煮飯打掃,養花養草,教你泡妞,陪你喝酒。”她忽然有點説不下去了,頓一頓,才接了下去:“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演着一個什麼樣的角色,我到底是你的什麼人呢,荊劭?病人、房客還是家務助理?又或者是搭檔?紅顏知己?狗頭軍師?現在好了,我總算知道答案了,我們是朋友。”

    也不再看荊劭的臉色,她把酒飲盡,杯子往桌上一扣,“今天晚上,小沙送去的那盅佛跳牆,你沒嘗一嘗嗎?我猜你沒嘗過,不然就不會這麼大火氣地跑來。真是可惜,這盅湯,只是熬骨湯就熬了三天,又用了金錢鮑、天九翅、魚唇、蹄尖、羊肘、鴿蛋、肚片、鴨肫、海蔘、蹄筋、火腿、乾貝、冬筍……這些材料,每一樣的刀工火候都不同,下鍋之前,有蒸的、氽的、過油的,只説那個熬湯用的罈子,就是十年的陳紹,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而且只能用燒木炭的炭火爐……都想不起費了多少工夫,大概這輩子,我也就只做得出這麼一罈佛跳牆。”

    她大約是酒意上湧,喃喃地自言自語:“今天晚上,你要是錯過,以後就再也吃不到了……呵呵,還説什麼,壇啓葷香飄四方,佛聞棄禪跳牆來?誰寫的這種歪詩,起的這種名字,真笑掉人大牙了,禪是那麼好棄的嗎?”她低下頭,看着桌布上那暈漬開的一大團酒漬,下意識地捉起圍裙一角擦了擦,她用心縫的那隻十字繡卡通豬,終於逐漸被酒漬染得面目模糊。“荊劭,其實,鍾採就是你的禪。”

    荊劭怔住,不能言語。酒添三分色,她容光照人,可是那種語氣……那種語氣,不知道為什麼,聽得他心裏忽然不是滋味。她只不過是淡淡地説着她的那盅佛跳牆,甚至還帶着一絲微笑,可就是沒來由地,他心口傳來一絲絲深深的悸痛。

    驀然想起她第一次,蒙着雙眼,為他做的那盤火腿蛋炒飯;她為了洗不洗碗,跟他討價還價;在洗手間門口,因為扔掉鍾採的東西,她還捱了他的罵……神思忽然有片刻漂浮在空中,記憶在心底半明半滅地雜亂閃過。

    第一次吃她做的紅燒肉跟圓葱燒賣,抬起頭,看見她眼底一抹那麼温柔的神情。第一次煮麪給她,她一邊挑剔,一邊吃得碗底朝天湯都沒剩。第一次坐在露台上跟她聊天喝啤酒,她還教他謝氏泡妞秘笈,當時的星光,美麗如童話一般。

    想起她握着他的手,説:“我就只相信你,荊劭。”

    想起她烏黑清澈的眸子,髮絲間浮動的暗香,想起她穿着他的大襯衫,卷着袖子,腕上一串精緻的翠玉繩結。

    一時間,各種雜沓的零碎的舊日片斷,忽然一起湧上來,就連荊劭自己,也從來沒曾察覺,他記得是這麼清晰這麼鮮明,清晰到當時的一舉一動,每個眼神,每句話的語氣,當時的星光和香氣……

    原來!他忍不住震驚,原來,這些一直就藏在他心底某個角落裏。

    晚潮……他和她,明明……這算怎麼一回事?!在這念頭閃過的瞬間,荊劭差一點被自己嚇住了。

    正在心頭混亂,空氣裏忽然傳來“噼啪”一聲輕響,一片漆黑。怎麼了?荊劭的反應有點遲鈍。

    “怎麼回事……”

    “停電?”四周人聲雜沓。

    “廚房裏的烤箱!”是晚潮的聲音,“忘了定時了——糟啦,一定是保險燒斷了。”

    荊劭摸着黑找過去,居然正好拉住她的手臂,“電閘在哪裏?”

    “我自己會修。”她掙脱了他的手。

    “晚潮!”荊劭叫了一聲,可是聽不見回答,她的腳步聲匆匆往廚房那邊去,走得太急了,還“砰”的一聲,帶翻了身後一把椅子。

    呵,痛死了!晚潮揉着膝蓋,摸着牆壁一瘸一拐地往廚房走,這一下撞在椅子角上,撞得可狠,一定淤青一大片。當初在荊劭家的時候,蒙着眼睛走來走去,也沒這麼倒黴,撞瘸了自己一條腿。不過這都得怪他,要不是他沒頭沒腦地闖進來,還把她氣得半死,怎麼會忘了廚房裏還烤着點心忘記定時!

    好不容易摸到了櫥櫃,摸索着翻出一根蠟燭,卻又到處找不到打火機。明明記得以前買過一隻啊……

    “嚓”的一聲,黑暗裏亮起一束光,一隻打火機出現在她眼前。

    晚潮抬起頭,正對上荊劭的雙眼。晚潮心裏打了個突,“你……你進來幹嗎?”

    “修電閘。”他回答,拿過她手上那支蠟燭,點了起來。晚潮搬過椅子,沒好氣地推開他,“行了荊醫生,怎麼敢讓你操心,修電閘修水管這種事,我也很在行。”

    “看你這一身酒氣,還不趕緊下來——”荊劭伸手拉住她,卻不提防晚潮一個沒踩穩,身子一歪,正好被他這麼一拉——“啊呀!”

    撲通!哐當!

    “你幹嗎!”“沒事吧?”椅子翻了,兩個人跌成一團,蠟燭飛到了牆上去,倏地熄滅。荊劭本能地接了晚潮一下,可是倉促間哪裏接得住,直接被她連人帶椅地砸到地上來,幸好還是背部先着地,不然真會腦震盪。

    黑暗裏,兩個人有片刻反應不過來的寂靜。

    “呵,呵呵……”呆了半晌,晚潮忽然小聲笑起來,笑得話都説不勻了,“叫你、叫你不要過來……你看……”

    荊劭卻不出聲,心頭一陣跳,晚潮,晚潮就在他的懷裏。

    她摔得爬不起來,卻不喊痛,只是一徑地笑,他墊在她身子下面,只覺得她笑得身子都在輕輕地抖,語不成聲,也不知道摔跤這件事,到底有什麼好笑?她一定是醉了。

    “每次跟你在一起,就會燒糊了東西……還有上次那個鱔魚羹……”她勉強地止住笑,自言自語,也不知道説些什麼。

    “晚潮。”荊劭輕輕嘆口氣,攬住她,撐起身子,“你醉了。”

    “哦。”她老實地回答。這次,這次是真的。她的手跟腳已經開始不聽使喚,好像踩在棉花堆裏,只有神志是清醒的。

    黑暗裏,想起他怎樣一圈一圈,解下她臉上的紗布,想起燈影底下,他那麼好看的眉和眼。

    其實她不是沒見過比他好看的男人,甚至在第一次剛剛看見他的時候,還覺得他真的很落拓。他對她,也絕對不是最温柔。他縱然聰明,那也只不過用在手術枱上。真想不出,到底是為什麼,就在那一刻,就因為那一眼,她的心,忽然為之一傾。

    “你今天,記不記得刮鬍子?”她伸手摸索他的臉。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在兩個人之間狹小的空隙裏飄蕩。

    今天,他一定是刮過鬍子的,因為她聞見他身上剃鬚水的味道,而且就是她買的那一款,藍色瓶子的阿迪達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地找藉口,也不是不知道,這個藉口實在爛得很,但是沒有辦法,她已經管不住自己這隻手。太想念,太渴望,太想摸一摸他温暖的臉。熟悉的輪廓,陌生的觸感。

    “晚潮……”荊劭一震,她的手在他臉上,輕輕從鬢邊,到額角,再下來,順着鼻樑觸過唇角,柔軟細膩,輕若羽毛,手心裏依稀還帶着一絲温軟的鳳梨酥的香氣,就好像當初,她偷偷把紙包裏的鳳梨酥,硬塞進他的口袋裏。

    這回她在烤箱裏烤着的點心,一定又是鳳梨酥。

    怦,怦,怦。他的心跳和着她的心跳,一樣急促一樣温柔。荊劭閉上了眼睛,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模糊輪廓,一定是他看花了眼,在這樣的漆黑裏,也彷彿看見她晶瑩的眸光。可是不知道怎麼了,攬住她的那邊手臂,越來越使不出力氣,好像那半邊身子,都一陣一陣地酥麻,隔着她的衣衫,觸到她柔軟的身體,熱流緩緩沿着指尖蜿蜒地爬了上來,一直躥到了胸口。

    荊劭忍不住咬緊了牙關,血管裏的血液一波一波地澎湃奔突,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慾望陡然被點燃,轉眼之間,就成了燎原的火,整個身體都突然緊繃地炙痛起來。

    不行,不行,他怎麼能對晚潮有反應?!

    可是,耳邊聽見她輕輕的一聲嘆息。她的手從他臉上移到他的胸口,緊貼着他激烈的心跳;熟悉的暗暗幽香,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直到他面前零點一釐米,忽然停住。

    淡淡酒氣,淡淡的香,空氣裏誘惑的氣息,濃得快叫人窒息。荊劭的呼吸都幾乎停止,等一等,先等一等……可是,來不及阻止自己,就在這一刻,他驀然低頭,吻上了零點一釐米之外,她的雙唇。

    出乎意料的柔軟,從來沒有想到的温軟和芬芳。只一觸,胸口就是一悸,洶湧的慾望,閃電一般貫穿下來,他驀然箍緊了雙臂。

    晚潮的手壓在他肩下,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一般,緊緊攥住他的毛衣。醉了,真的是醉了,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做什麼,分不清心裏是甜蜜還是酸楚,只有他,是她所有渴望的焦點,等了那麼久、那麼久的他的懷抱!

    荊劭的呼吸那麼粗重,燙得她炙痛,他的雙臂越箍越緊,可是他並沒有察覺,心動如狂潮,轉眼間衝破了岸堤,一浪接着一浪地湧上來,不知道是誰席捲着誰,在浪尖的漩渦裏沉淪——

    “砰砰砰——”

    寂靜裏,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傳來遙遠的巨響,荊劭停了一停。可是神志還漂浮在半空裏,一時之間,分不清是什麼在響,只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砰、砰!”敲門聲繼續響起來,外面是宋英勳疑惑的聲音,“荊劭!晚潮!你們沒事吧?”

    荊劭一個激靈,猝然坐了起來。他——他在幹什麼?!

    晚潮還沒有回過神來,迷糊間低語:“什麼聲音?”

    荊劭一把抱起她,摸到身邊的椅子,把她放了上去,“喀”的一聲輕響,不知腳底下踩到了什麼,彎腰一摸卻是剛才那隻打火機。本能地撿起來打亮,火光搖曳地一跳,他也在這一瞬間重重地一震,驀然清醒——晚潮!他居然,佔了晚潮的便宜!

    荊劭的頭一陣暈。

    一定是他出了毛病,剛才到底怎麼了,明明就是一直剋制着的……

    “荊劭!”宋英勳聽不見他們回答,越發急了,剛才好像聽見裏面什麼東西掉下地的聲音,可是過來一看,怎麼又什麼都聽不見了?

    荊劭來不及多想,先拉開了門,“電閘……壞了……”真要命,他居然有點口吃起來。

    好在外面也是黑的,宋英勳也看不見他的臉色,聽見他回答,也放下心來,“先點個火再修嘛,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不用。”荊劭哪敢讓他進來?抬手擦了一把額上的汗,這死胖子還真會挑時候!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幹嗎那麼多事,深更半夜的趕回醫院幫他開刀,隨便讓他死到哪裏都成啊。

    宋英勳前腳剛走,荊劭就點亮手裏攥着的打火機,在牆腳底下找到剛才那根蠟燭,好不容易才點燃,手一直在輕輕打着顫。蠟燭融化的油滴上手背,也顧不得擦一擦,先俯下身去看晚潮。

    她沒事吧?有沒有摔着哪裏?有沒有被他嚇着了?

    燭光搖曳,照着晚潮星光一樣温柔的眼睛。她的神情是從來沒見過的,嫣紅如酒。

    “晚潮……”他叫了她一聲,“你怎麼樣?”

    她只是微笑一下,不説話,眼神好像找不到焦點。

    荊劭汗都下來了,看她這樣子,一定是被他嚇傻了,“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剛才……一定是喝多了。”他開始強為自己找理由,一定要解釋,即便是語無倫次也要解釋,“我沒有那個意思,真的,你不要誤會……你怎麼不説話?生氣了?”

    晚潮的神色逐漸迷惑起來,他在説什麼東西?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深情款款地在她耳邊説“我愛你”嗎?

    “其實今天我來的時候,就是為了把支票送過來,誰知道會喝酒,還停電……”荊劭被她古怪的眼神看得心裏越發沒底,手上的蠟燭又一滴蠟油滴下來,燙得他一痛,可是哼也不敢哼一聲,他活該!居然無恥成這個樣子——喝酒又怎麼樣?停電又怎麼樣?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藉口實在荒謬,難道喝了酒停了電,就可以把人家抱在懷裏強吻?“不是,我的意思是説,都是我的錯,你……可不可以,就當今天晚上,什麼事也沒發生?”

    這輩子,他真從來沒試過這麼慌這麼慚愧,只怕從今天開始,在晚潮眼裏,他就得掛上一隻“色狼”的牌子。可是,剛才,他真的就只是一時意亂情迷,身不由己,她明白不明白?!

    晚潮逐漸清醒過來。寒意慢慢沿着脊背往上爬,什麼,他説什麼?

    喝多了?不是故意的?當作一切沒發生?!

    “荊劭!”她終於忍無可忍地爆發了,“我真是夠了!你再敢多説一句,信不信我立刻讓你變成啞巴?”

    荊劭一呆。她居然氣成這個樣子,這下完了,禍闖大了。

    晚潮扶着椅子站起來,掉頭往外走,趁她的心臟病還沒發,趕緊離開這頭豬是惟一的辦法。

    “晚潮——”荊劭一急,伸手拉住她,“你先聽我解釋。”

    晚潮本來就酒意沒消,站不太穩,被他這麼一拉,差點又撲進他懷裏。轉了轉暈沉的腦袋,她一手拽起荊劭胸口的衣襟,想要拿出所有的粗口話劈頭痛罵他,卻偏偏使不出半分力氣,只盯着他熟悉的淺灰色毛衣上那三粒米色紐扣,心裏又是酸,又是苦,終於嘆了口氣,“荊劭……我,認輸。”

    這男人,這笨蛋,她已經這樣的表白,這樣的厚着臉皮引誘他,連佛跳牆這樣的壓箱底絕活都使了出來,她實在不知道還能有什麼辦法,贏取他的心。真是——黔、驢、技、窮。

    “你認什麼輸?”荊劭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臉,揣摩她的神色,不知道她莫名其妙説這麼一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晚潮再次挫敗地垮下肩膀。

    “我是説……”她從牙縫裏硬生生地迸出幾個字,“剛才,我不是因為喝醉酒。”

    荊劭一怔,晚潮已經甩開他的手,掉頭出門。

    她還説她沒醉?連路都走不穩,兩隻腳絆來絆去。荊劭在後面看着她的背影,又一滴蠟油滴下來,他的手一震,她説……剛才,不是因為喝醉酒?那是什麼意思?那是不是、是不是就表示……荊劭猝然屏住了呼吸。

    不會吧,這種事情就連想也不應該想,難道晚潮也有一點——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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