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從前總覺得一個星期很快就會過去,忙忙碌碌,一晃眼就到週末。
可是從來沒有一個星期,會這麼漫長。
程歡坐在辦公室裏發呆,幾天幾夜,如坐針氈,每個小時都是煎熬。早上睜開眼睛,就希望快點開標,無論誰輸誰贏,只要給她一個結果就好;可是晚上睡不着的時候,又會暗暗盼望時間可以停下來,已經不知道,最後要怎麼面對結局。
終於到了最後揭曉的時候,今天就在展覽中心開標了,這麼久的矛盾和較量,終於可以塵埃落定。
就連老天,好像也知道程歡的心事,一大早就陰雨連綿。
這是最後一次坐在這間臨時的辦公室裏了吧?競標結束之後,大家就要各自回各自的部門去,不可能再湊到一起熬夜加班,一起肆無忌憚地開玩笑,一起搶着零食和飲料。
也許大家都太緊張這次開標的結果,所有人都跟着去了展覽中心,還説好開標之後要一起慶祝。整間辦公室裏靜悄悄的,連電話也沒響一聲,過分的寂靜叫人心慌。
程歡坐在位子上,看着計算機屏幕,還特意拯開了音樂,可是沒有用,還是定不下心來,一支筆在指尖上轉來轉去,掉到地上無數次。
「滴,滴--」手機突然響,嚇了程歡一跳。
「喂?」戰戰兢兢地接起來,她覺得一顆心提到了喉嚨口。
「程歡,你在哪裏?」是周錦唐,電話那頭他的聲音也失去了一貫的沉穩,還有隱隱約約的汽車喇叭聲。
他已經出了展覽中心?在外面?這麼説,已經開標結束了。程歡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問:「總監,你--你們那邊,結果怎麼樣?」
「別提了。」周錦唐的聲音無限懊惱,「半路上殺出一個程咬金,居然是榮泰!」
「榮泰?」程歡的心猛地一沉。當然,一定是榮泰中標,他們所有的設計和報價,都在謝榮昌的掌握之中,如果這樣還不能打敗大信,那麼他這些年就真的是白混了。
「是啊,誰都想不到,大信登峯兩虎相爭,居然便宜了姓謝的這隻老狐狸。」周錦唐嘆了口氣,「他們提出的方案,跟咱們非常接近,可是報價卻低了百分之五。真不敢相信。」
「那……老闆呢,他怎麼説?」程歡喃喃地問,沒錯,早知道會這樣,一點都不意外。可是為什麼,半點高興的情緒都沒有?只有越來越強烈的擔心和害怕。她到底在怕什麼啊?
「他讓我先帶大家去中心大酒店吃飯,説這些天大夥兒都很辛苦,然後就一個人先開車回公司了。」
「他回來了?!」程歡一震,為什麼她一點都沒有察覺?至少對面的辦公室應該有開門的聲音吧。
「妳在哪裏?要不要接你過來?」周錦唐還在問,可是程歡已經聽不進去,電話往桌上一扔,就推門衝了出去。
他人呢?在哪裏?
辦公室的門還鎖着,整個27層轉了一個遍,都沒見到他的影子。這種時候,他應該不會去別的部門吧?程歡按了電梯直到大堂,奔向接待台,「有沒有看見老闆回來?」
「沒有啊。」對方一臉茫然,「他們不是去了展覽中心嗎?」
程歡跺了跺腳,再轉頭跑去停車場。如果連他的車也不在,那麼他就真的是沒回來了。
可是,一到停車場,程歡就怔住了。
沒錯,周錦唐沒説錯,他回來了。
那輛線條流利的銀灰色車子,還停在他的車位上。可是,透過車窗玻璃,可以看見裏面的人影,他……一直就坐在車裏,沒下來?
程歡微微喘着氣,站在那裏,不知所措。這種時候過去的話,是在安慰他,還是打擾他?一時間紛擾的記憶突然擠回腦袋裏,七年前,也是這樣的下雨天,爸爸抱着頭坐在沙發裏,像是受了傷的困獸,瞪着血紅的雙眼發呆。
那個時候,她還在上學,完全不懂事,一直過去纏着他問東問西,終於捱了重重的一巴掌。
那是生平第一次,嚐到父親打的耳光是什麼滋味;也是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眼淚。那種失敗,那種屈辱,挪種萬念俱灰,那一刻父親的眼神,烙印般刻在她心底。
當年漢方建設慘敗在大信的腳下,父親十年心血,就這麼毀於一旦。
現在,她回到這裏,為的就是等待這一天。她要眼看着大信垮台,眼看着不可一世的喬柏年,也嚐到失敗的滋味。
一樣的大雨如注,一樣的壓抑擔心,突然之間,好像時光倒流回去,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天。
程歡的手心裏,已經不知不覺全是冷汗。往事重演,輸的是大信,她應該歡欣鼓舞才對啊,為什麼還傻站在這裏,不知所措?
傅憲明的車門慢慢打開,程歡看着他下車,一步一步走過來。
不知不覺,她在下意識地往後退。外面就是雨,涼意透衣而入,可是她完全沒有察覺。
「程歡。」傅憲明叫她,「過來。」
程歡站住腳,身子在輕輕發着抖。他--會不會已經知道了,她做的一切?
傅憲明的臉色沒有她想象的那麼差,只是有些疲憊。
「妳再往後退,就進雨裏去了。」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啊?」程歡愕然,怎麼也想不到,這種時候聽到的,居然是這樣一句話。
「妳出來,是找我來的嗎?」傅憲明走過來,扶着停車場的欄杆,雨水很快打濕了他的襯衫袖口。
「我聽周總監説,競標不太順利。」程歡訥訥地開口。
「不用這麼婉轉,」傅憲明自嘲地一笑,「什麼不順利,其實就是輸了。」
「我擔心你。」程歡的聲音很低。説真的,連她自己也覺得悲哀,明明是真心話,可是好像在撒謊。這種結果,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嗎?幹嗎還在這裏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傅憲明沉默了一下,「我沒事。」
「大家都知道,星河廣場很重要,更何況,你從來沒輸過,偶爾輸一次,是最難受的。」
「星河廣場已經成了定局,不能挽回了。」傅憲明振作了一下,「我就算哭天搶地也沒用。」
「你……你不在乎?」程歡不敢相信。
「怎麼可能不在乎。」傅憲明伸手摸摸她的臉,擦掉她眉梢上沾着的雨珠,「不過沒關係,失去一個星河廣場,大信還垮不了。程歡,知不知道男人最怕的是什麼?」
「失敗。」程歡回答。就像父親,只要一次失敗,就可以徹底毀掉一個人。
「不是,怕的是輸不起。」傅憲明淡淡地笑了,「商場上,賺和賠都是經常見的事,其實有時候做生意也像賭博,願賭服輸,下一個機會再翻本。」
「你這麼想,就好了。」程歡抬臉看着他,真正不愧是傅憲明,打落牙齒和血吞。這一刻-她長久以來的信念突然動搖,為什麼當初父親不像他?如果當初,他肯認輸,肯從頭再來過,那麼一切都跟現在不一樣。
「來,陪我去喝一杯。」傅憲明握起程歡的手,「我還沒見識一下妳的酒量。」
「要喝酒?」程歡睜大眼睛,這個時候喝酒,很容易醉的。
「嗯,會不會喝酒?不會我教妳。」他拉着她往車子那邊走過去,「這種天氣,喝點酒,睡一覺,就什麼事都沒了。」
程歡握緊了他的手。真的嗎?只要喝杯酒,睡一覺,就什麼事都可以當做沒發生?如果世界上,真的會有這種酒,人生怎麼還會有這麼多的遺憾,這麼多的悲傷。
這一路走來,她已經越來越清晰地看見結局,是命運跟她開的玩笑吧,眼睜睜看着自己錯了又錯,卻已經不知道從哪裏回頭。
星河廣場競標失敗,是誰都沒想到的,可是接下來一場火藥味濃烈的董事會,就是意料當中的事情了。
據説為了這件CASE,連遠在日本療養的喬柏年,也特地搭飛機趕了回來。
程歡在辦公室裏如坐針氈,什麼樣的會議,要一整天?所有高層全部關在會議室裏,連午飯都沒有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程歡去了七八次茶水間,又去洗了七八次洗手間,在會議室那兩扇緊閉的雕花大門前面走來走去,可是什麼消息都聽不到。
心裏好像剪了一鍋油,怎麼辦?這個時候,喬瑄一定又在張牙舞爪了吧。
「砰!」辦公室的門突然被重鶯推開了,周錦唐一陣風似的衝進來,門上的玻璃都差點震落下來。
程歡跳了起來,「出了什麼事?」
周錦唐把手裏的活頁夾往桌子上重重一摔,臉色鐵青,「真是受夠了!」
「是不是--董事長髮火了?」程歡提心吊膽地問。情況看起來很嚴重啊。
「不過是一個星河廣場,有什麼了不起,犯得着這麼誇張!」周錦唐氣得好像快要發抖,「整整一天,沒完沒了地追究質問,黑鍋都讓老闆一個人扛了!那喬董是幹什麼吃的?咱們這些人又是幹什麼吃的?賺錢的時候。都面不改色搶着花,好像這些錢都是天上掉下來的;現在不過是一次失手,就好像天塌了一樣,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程歡不敢説話,聽着他一口氣地發着牢騷。
「妳知不知道,從明天開始,所有的CASE都改成喬董直接負責了!」周錦唐氣昏了頭,「這個混蛋,總算稱心如意了。」
「什麼?!」程歡呆住了。
當初就是一直製造機會,引發大信高層之間的矛盾,削弱傅憲明的權力,現在,目的已經達到了。可是,不不,她一點也感覺不到勝利,只有一陣一陣的冰冷襲上來,如墮冰窟。
葉敏從旁邊走過來,想説點什麼安慰一下錦唐,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説不出來。
程歡緩緩扶着椅子坐下來,從來不知道,傷害別人的滋味是這麼難受。
從一開始,周錦唐和葉敏就熱心地把她當成自己人,處處維護她,惟恐她初來乍到闖了禍。沒錯,她的目的達到了,演戲演得這麼逼真,一點馬腳都沒露,可是周錦唐和葉敏呢?他們算什麼?
「你們都怎麼了?」門口有人在門上敲了敲,「臉色都這麼難看。」
居然是傅憲明,他正閒閒地走進來。
「老闆,你沒事吧。」周錦唐愕然瞪大眼,「董事長他們呢,走了?」
「嗯。」傅憲明點了點頭,「明天還會過來,部署下個月的計劃,還得調查一下星河廣場的事。」
「星河廣場?」周錦唐莫名其妙,「還調查什麼,已經都這樣了。」
「問題是,這次栽得太意外了,榮泰的競標企劃,完全超過了他們的水準。」傅憲明一笑,「是董事長的意思,怕有人泄露競標方案。其實--查也沒用,已經晚了。」
「我也覺得蹊蹺。」周錦唐一拍腦門,「特別是他們的設計部分,簡直好像是剽竊我們的創意,可是細節部分,卻改動得更精細。如果不是有高手在幫他們的忙,就是有人看過咱們這邊的設計圖。」
「不可能吧?」葉敏嚇了一跳,「看過設計和標書的,根本沒有外人啊。」
程歡坐在椅子上,心跳如擂鼓,突然覺得緊張。
沒什麼好怕的吧,當初既然敢來,就不怕他們知道。其實以傅憲明和周錦唐這樣的行家,這樣的眼光和經驗,遲早都會發現泄密的事實。她早就留好了退路,反正很快就要回榮泰那邊去,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可是,真的很害怕。害怕真相被揭曉,害怕自己的面具被撕下來,害怕傅憲明知道這一切。
「老闆,你要是累,就先回去休息一下。」周錦唐提議,「剛才在會議室裏,我差點就氣炸了,喬董那什麼態度啊,贏了他就跟着沾光,輸了就什麼責任都推給你……」
「錦唐!」傅憲明截斷了他的話,「怎麼連你都沉不住氣了。」他看了看程歡,怕她擔心,「根本就沒什麼。」
「可是以後喬瑄就騎在你頭上了啊!」周錦唐沒看出他的心思,還接着説下去,「他從來就只會窩裏橫,哪有本事出去跟榮泰搶地盤?」
「他有他的辦法。」傅憲明把話題岔開,「我們--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我請客。」
「可是--」周錦唐還想説什麼,葉敏拉了拉他的衣角,瞟了一眼程歡,小聲提醒:「總監,你想讓程歡也跟着咱們吃不下飯啊?」
「哦!對了,還有程歡。」周錦唐這才反應過來,「那,先不提這些了,大家晚上一起吃飯去。」
吃飯的地方,是周錦唐選的,因為美羅那邊的酒店最近剛換了名廚,所以建議大家去試試。
停好了車,一起往餐廳那邊走,傅憲明邊走邊開着玩笑:「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吃個飯都要到自己地盤來。」
美羅是大信控股,又是傅憲明一手籌建,這裏有四成股份都是他的。
「沒辦法,習慣了。」周錦唐也笑了起來,「其實也是幫你省錢。」
「那你今天少吃點就夠了。」傅憲明牽起程歡的手上樓梯,「要麼乾脆就你付賬。」
「説好了是你請客--」周錦唐話剛説一半,突然打住,停了下來。
「怎麼了?」程歡一直走得心不在焉,差點撞上他,幸好傅憲明把她拉過來。
程歡抬起頭,不禁也呆住了。
美羅酒店那又寬又長,盤旋而下的白色樓梯上,赫然正站着謝榮昌和裴桐幾個人。他們大概是剛剛吃完飯,現在正好出來下樓。兩撥人一上一下地在樓梯上停了下來,互相打量。
「哦,我當是誰,原來是大信的傅總啊。」謝榮昌第一個打招呼,「好幾天沒見,氣色不是很好啊,怎麼,不舒服嗎?」
「你--」周錦唐一看他就來氣,剛拿到星河廣場的開發權,就開始找茬了?
傅憲明緩步踏上樓梯,悠閒一笑,「哪比得上謝老闆春風得意,滿臉紅光。」
「唉,一時高興,多喝了兩杯,」謝榮昌抹了一把臉,「在你傅總手底下僥倖贏一把,混口飯吃,實在是不容易啊。」
他嘴上是抬舉,實際是諷刺,傅憲明當然聽得出來,卻也沒動氣,只是微微一哂,「有錢大家賺,以後機會多得是。」
謝榮昌瞇起眼睛,笑容多了一絲詭秘,「説得對,好戲在後頭,慢慢見分曉。」
除了程歡,沒有人知道他這種詭秘笑容裏的含義。
程歡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強忍着厭惡,掉轉了臉。心裏覺得悲哀,她有什麼資格厭惡,不過是個同黨和幫兇。
「呦,這位漂亮的小姐,是傅總的新歡吧。」謝榮昌拾級而下,斜睨着程歡,「都説英雄難過美人關,還真有道理。」
「我們走吧。」傅憲明眉頭微蹙,沒再理會他,牽着程歡的手上樓。
「小心走,別摔着了。」謝榮昌和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一語雙關地説了一句。
「謝老闆,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程歡再也忍不住,「做人何必這麼絕。」
謝榮昌的笑突然凝固,像是想不到程歡會翻臉,一時間下不了台,僵在那裏。
「程小姐。」旁邊的裴桐笑吟吟地開口,「很久沒見了,上次在酒會上,多謝妳幫忙。」
程歡沒看他,「無所謂,不過是説句話。」
初次見面那一次,還覺得裴桐坦蕩磊落,原來也不過跟謝榮昌一樣,只會落井下石而已。
裴桐不以為忤,轉過臉跟傅憲明點點頭,「傅總,希望以後有機會,跟你合作一次。」
「那不如就現在吧,星河廣場的中心酒店和ShoppingMall工程,就讓給大信來做,怎麼樣?」傅憲明的語氣完全是在開玩笑,可是裴桐卻不禁一怔。
「星河廣場的開發權,是榮泰拿到的,我恐怕做不了主。」
「大家都是明白人,如果沒有登峯,單憑一個榮泰建設,根本吃不下這麼大的星河廣場。」傅憲明微笑,「像中心酒店和ShoppingMall那種設計,榮泰只怕是做不來吧。」
「你--」謝榮昌的臉驀然漲成豬肝色,一口氣噎在胸口上不來。
「好眼力!」裴桐被揭穿了,不但沒惱,反而笑了起來,「果然是大信的傅憲明啊,難怪喬瑞説你是個人物。」
程歡一怔,喬瑞?喬瑞關他什麼事。
「傅總,我送你一句話,」裴桐收斂了笑意,「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
「什麼意思?」傅憲明淡淡地問。
「大信建設是你一磚一瓦發展起來的,不過--有點太屈才了吧。」
「至少比登峯和榮泰好一點。」傅憲明一笑。
「我沒有別的意思,純粹是識英雄重英雄而已。」裴桐伸出手,「要是改變主意,不如交個朋友。」
傅憲明怔了怔,還是伸手跟他一握,「求之不得。」
「裴總--」謝榮昌急了,怎麼回事,明明裴桐是給他撐腰的,現在怎麼跟傅憲明論起交情來了?
「謝老闆等急了,咱們改天再聊。」裴桐回頭看了謝榮昌一眼,「我們先走一步。」
謝榮昌趕緊跟了下去。小聲追問:「你不會真的把中心酒店和ShoppingMall給大信做吧?」
裴桐一直下了樓梯,走出大門,才淡然一笑,「如果大信還是傅憲明説了算,咱們都未必是對手。他們的實力,其實遠在榮泰之上……不過可惜,喬瑄是不可能拉下面子,來跟我要這個工程的承建權的。」
「那就好。」謝榮昌籲出一口氣,「我還真擔心他們有機會翻身呢。」
「老實説,我替傅憲明可惜。」裴桐蹙起眉,「他怎麼肯替喬柏年做事?」
「聽説當年他們傅家落魄的時候,喬柏年伸過援手。」謝榮昌不以為然,「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人。」
「你當然不是這種人。」裴桐有點諷刺,「謝老闆是出了名的鐵算盤,沒好處的事情,是從來都不肯做的。」
「不管怎麼樣,贏家還是我。」謝榮昌毫不掩飾他的。
「你應該感謝兩個人,」裴桐大步流星,把他甩在身後,「一個是喬瑄那個敗家子,還有一個就是程歡。」
謝榮昌怔了怔,想起程歡,心頭又是一惱,這小丫頭翅膀還沒長硬,就敢駁他的面子了。忍不住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撥了程歡的號碼,真得好好教訓她一下。
「滴,滴--」
另外一邊的餐廳裏,電話聲響了又響,程歡終於從座位上攥着手機站起來,「對不起,我出去接個電話。」
周錦唐看着她匆匆出門的背影,有點擔心地問:「老闆,程歡怎麼了?一整天臉色怪怪的。」
「我也不知道。」傅憲明擱下手裏的杯子,「待會兒我去看看她。」
「小丫頭,心思還不少。」周錦唐一笑。
「我一直覺得她心事重重。」傅憲明眉頭微蹙,「總是一個人在那裏發呆。」
程歡從餐廳裏出來,沿着長長的走廊,一直走到盡頭的拐角。那裏有一盆很大的蕙蘭,葉子寬闊,正好可以遮住別人的視線。
「謝老闆,不是説不要隨便打我的手機嗎?」她低聲埋怨,「再説我跟傅憲明在一起,你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想知道,妳為什麼跟他在一起?」那邊謝榮昌語氣冰冷,「妳是去拿商業數據,不是去用美人計的。」
「我用什麼辦法,那是我的事。」程歡哼了一聲,「反正你要的東西,已經交給你了,我們兩不相欠。」
「事情還沒完呢!接下來,還有大信下一季的投資計劃,收購期間的股東資料……」
「我跟你的協議。應該是到星河廣場競標為止吧。」程歡忍無可忍,「告訴你,我不幹了,我早就不想幹了!」
「什麼?」謝榮昌一驚,「事情才進行到一半,妳就想拆我的台?」
「你還想怎麼樣?」程歡叫了起來,「星河廣場已經到手了,你收購大信,那是你的事,以後大家各走各的路,那個什麼市場部總監,我也不要了,只要以後你別來煩我就好。」
「妳--不是看上傅憲明瞭吧?」謝榮昌停了片刻,陰惻惻地問。
「開什麼玩笑!」程歡一口否認,「我明明知道大家是對頭,怎麼可能喜歡他。再説,我要是不跟他在一起,怎麼知道他的計算機密碼?怎麼拿到標書?」
「可是我覺得妳已經心軟了。」謝榮昌警告她,「妳要分清楚,哪一邊才是自己人。」
「你有把我當成自己人嗎?謝老闆,不必説這麼好聽的話,我們不過是利益合作,各取所需而已。」程歡不禁冷笑一聲,「聽見這種話,我會覺得臉紅。」
「只要妳肯繼續幫我,市場部總監的位子,還是妳的。程歡,我知道你想成功,想出人頭地,兩年後,大信建設就會被榮泰代替,到時候整個地產界是我的天下。」
「我沒興趣。」程歡生硬地拒絕,「我不想再做這種事。」
「妳再考慮一下……」謝榮昌還沒説完,程歡已經掛斷了電話,「再見。」
握着電話,她有片刻的怔忡。
連謝榮昌都看得出來,她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她喜歡傅憲明,再怎麼竭力地隱藏,還是那麼欲蓋彌彰。
謝榮昌説得沒錯,她已經心軟了,已經不知道哪一邊才是自己人。
慢慢轉過身,往餐廳走去,可是剛剛踏出拐角那盆蕙蘭的背後,程歡突然驚呆了!
就在對面,走廊的壁畫下面,靠着欄杆站着的,是--是他?!
淡淡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兩個人一動也不動地對視着,如中雷擊般,無法自控的震驚。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歡終於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低啞地響起:「你--都聽見了?」
傅憲明沒開口,可是那種眼神,讓程歡整個心口都狠狠地抽緊了。
「我……我可以解釋……」程歡伸手扶着旁邊的牆,想找一點支撐的力量。多麼害怕,他會就這麼轉身走開。
「好,妳解釋。」他終於開口了。
「我,我……其實……」訥訥地擠出幾個字,程歡終於不得不放棄,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可以解釋?叫她怎麼説得出口!
傅憲明看着她,洶湧的矛盾在胸口混亂地糾纏。剛才出來,是因為擔心她反常的神色,可是怎麼也想不到,卻無意中聽到她跟謝榮昌的對話!
要冷靜,現在最需要的是冷靜,可是他的心裏空白一片,只有徹骨的寒,意從背後爬上來。是他聽錯了吧!她居然説,跟他在一起,不過是為了拿到標書?!她居然説,星河廣場的競標失敗,都是她一手策劃,為的就是跟謝榮昌「利益合作,各取所需」?!
僵硬的對峙,如鐵的沉寂,就連周圍的空氣也跟着凝固起來。
莫名的壓迫感,讓程歡漸漸覺得窒息,好像心臟的每一下跳動,都吃力而沉重。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聽見他低聲叫了她一聲。
「程歡。」
聲音那麼低,低得好像是她的幻覺。但是接下來,聽見他艱澀地問:「為什麼?」
程歡掉轉臉,不看他。怕了那麼久,最難堪的一刻,終於還是躲不過。
「我,收了他的錢。」輕輕一句話,他聽不聽得出,她心裏的碎裂聲?
「就只為了,錢?」他不相信,如果她要的只不過是錢而已,謝榮昌給她的,他也一樣給得起。
「對。」程歡深深吸了一口氣,忍着胸口的刺痛,眼淚就快要湧出來,可是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流眼淚?就算已經無可挽回,至少還要給自己留點自尊。
「原來,我當了白痴很久了。」傅憲明的聲音清冷徹骨,還有一絲説不出的嘲謔。工作再怎麼辛苦,想起她的微笑,還是覺得心頭温暖,可是到頭來,居然都只不過是騙局一場。
這輩子,他還從來沒有這樣不堪過。
「明天,我會辭職。」程歡的身子,在不易察覺地輕輕發着抖,竭盡全力,要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點。
「辭職?」他一震,怎麼回事,只不過半個鐘頭之前,他們還坐在一起,燈光那麼明亮,紅酒散發着搖曳的香氣,只不過是一轉眼,一切都已經天翻地覆!
套出了星河廣場的數據,他已經沒有什麼可利用的價值了吧,所以就乾脆一腳踢開。可是這句話,他説不出口,看着面前程歡蒼白的臉,絕望的眼神,諷刺的話他居然説不出口。
「這麼做的後果,妳想過嗎?」他問她,競標失敗,大信損失了多少錢,怎麼可能就這麼算了,「當初跟公司簽約的時候,妳到底有沒有仔細看過保密條款?知不知道萬一被發現,妳可能去坐牢。」
「如果有證據,我都無所謂。」程歡的聲音很空洞。
什麼後果,她還能有什麼後果?最悲慘的下場,也不過就是這一刻。
「程歡。」他慢慢走到她面前,「還有別的理由吧。一個星河廣場,謝榮昌能給妳多少?要擔着這樣的風險。」不知道是怎麼了,他居然顧不得生氣,心底混亂的都是一片隱隱渴望,只要她解釋,無論什麼理由,他都願意接受。
可是,沒有,沒有聽見期望的話。「我跟你之間,從頭到尾都是誤會,都是利用。」程歡想要説得輕鬆,可是聽上去卻無限蒼涼。
結果是早就已經註定的,到了這個時候,再留戀、再慌張,哪怕是哭天搶地苦苦哀求,也不過是讓自己變成笑話。
「那一天……妳在會議室裏,潑了我一身咖啡,是故意的?妳在酒會上,幫我擋了那杯酒,也是故意的?下雨的那天。扭傷了腳,統統都是故意的?」傅憲明的聲音裏,浸透了一種令人心碎的温柔。他伸出手,想要把她低垂的頭攬進自己懷裏,可是,手停在半空,眼看着就要觸到她的髮絲,卻再怎麼也落不下來,「妳對我的拒絕、躲避,不過都是欲擒故縱?」
程歡的咽喉已經梗住了,一句話都説不出。
不是,不是。那每一幕,每一句,日日夜夜在心頭盤繞,他每一個微笑,每一個眼神,他的呼吸和味道……如果是存心的欺騙,她怎麼會設計出這樣自欺欺人的陷阱。
「妳,從來都沒説過一句喜歡我。」傅憲明的手,終於落在她的頭上,輕輕攬她入懷抱,就像以往的每一次,「妳説了那麼多的謊,為什麼單單少了這一句?」
無法抗拒,失去了維持自尊的勇氣。
程歡在他的懷裏,淚水終於湧出來。拼了命地忍,還是忍不住,那種針刺一般的心酸啊,從心底一直漫延上鼻端。
眼淚那麼洶湧那麼急,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靜靜地打濕他的外套。
是,她喜歡他,喜歡得連自己想要做什麼都已經不記得。從來也不知道,不能想象,喜歡一個人,會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萬般地留戀,到處找藉口,只不過是想要在他身邊多留一刻。
寧願他這個時候暴跳如雷,寧願他轉身拂袖而去,怎麼都好,一切結局她都甘心承受,只是不要這樣一如既往地抱緊她。
她再也無法忍受,這樣失去的滋味,好像整個人都硬生生撕裂成兩半。
「程歡,我只不過是自己送上門的戰利品,是不是?妳知不知道,從看見妳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喜歡妳?」他在她耳邊低聲説,還來不及覺得疼,心就已經燒成了灰,「妳千方百計躲着我,還都當妳是害羞,原來,妳是根本不想要。」
不是,程歡無言地申辯,她是真的,真的愛他啊!
可是,太遲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勇氣把這句話説出口。正因為是真的,所以才更加證明她自私。他花費多少心血來爭取的星河廣場,那本來是一座建築的神話,是他的夢想之城,卻因為她的一念之差,全部葬送。
再也沒有辦法面對他,怎麼可能,厚着臉皮若無其事?!
天底下,還有哪一句話,比這個時候説愛他更荒唐,更諷刺。
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掙脱他的懷抱,掉轉自己滿是淚水的臉。程歡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狼狽不堪,怎麼可以,讓他最後一眼看見這樣的程歡?
「我走了。」她背對着他,心如刀割,從此以後,再也無顏面對他的眼。
等不及聽他的回答,也許是心裏明白根本就不會有回答,程歡加快步子走出去。燈光還是那麼明麗,遇到的每個侍應都滿臉微笑地跟她問好,只有她,踉蹌狼狽,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