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三點,程歡從辦公室出來,送圖樣去製作部。
白襯衫、半舊工裝褲、平底鞋,長髮綁條簡單的馬尾,抱着一大迭圖紙,快要高過頭頂,吃力地擠進電梯去。
這個時候上下的人一向很多,幾乎每到一層就停一次。
「這麼多人啊?」有人一邊抱怨,一邊擠了進來,一直把程歡擠進角落裏。
「另外兩部電梯也爆滿。」另一個響應,「沒辦法,大家都着急,將就一下好了。」
「噯,陳姐,我剛剛從企宣部那邊出來,聽説一條爆炸性新聞,你猜猜看?」剛擠過來的那一個,興致勃勃又神秘地説。
「我一大早就聽説了。」那個叫陳姐的不怎麼感興趣,「不就是老闆和周總監那個助理的事情嗎?突然整個公司傳得沸沸揚揚。」
程歡心裏「登」的一下提了起來。電梯八卦是經常聽見,不過還是頭一回聽到自己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啊?」原先那個有點失望,「我還後為自己是獨家消息呢,剛剛從朱經理那邊聽説,她是親眼看見的。」
「朱經理?她很少説人家八卦的。」陳姐也意外起來。
「這次不同啊,事情鬧這麼大。聽説,昨天一大早,喬小姐從日本看演唱會回來,剛下飛機,就跑到公司來找咱們老闆,誰知道正好碰見那個助理,叫程歡的是吧?她衣服都沒穿好地從老闆的辦公室裏出來!」
「不至於吧?在辦公室裏?」旁邊有人忍不住插嘴。
「沒錯!朱經理看見的。還有呢,前幾天,那個程歡假裝扭傷了腳,還纏着老闆要他幫她擦藥……這可不止朱經理一個人看見,27層所有的秘書都知道。」
「這下子可熱鬧了。」陳姐搖搖頭,「喬瑞那個脾氣,不可能忍得下這口氣。就算她不好意思撕破臉,這件事傳到喬董耳朵裏,也夠他鬧一陣的了。」
「可不是,喬董一向跟老闆就不客氣,這次欺負到他們喬家頭上了,他肯罷休才奇怪。」
程歡靠着電梯間冰冷的牆壁,幾乎從頭冷到腳。
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完全沒有防備。
這--應該不會是喬瑞的主意吧?她雖然任性,可是一向那麼驕傲,怎麼肯用這種齷齪的下三濫手段!再説,消息傳出去,喬瑞的面子也全被丟光了。
一定是朱心怡,她巴不得看着她被擠出大信。
怎麼辦?程歡心裏亂成一鍋粥,渾身的血液都在血管裏東一頭西一頭地亂竄。事情完全不是他們説的這樣,這謠言,也太離譜了吧!
傅憲明還沒回來,他一整天沒在公司裏露面,不知道昨天喬瑞跟他之間,有沒有發生什麼衝突。程歡突然擔心起來,事情變得這麼嚴重,他知道嗎?能應付嗎?喬瑄和喬瑞是絕對不會就這麼罷休的。
正在胡思亂想,電梯突然停住,所有人紛紛走出去,原來已經到了底層。
程歡慢慢走出去,手上抱着的圖樣本來就重,現在簡直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有兩個不認識的職員從她身邊擦身而過,程歡聽見她們在身後竊竊私語:「咦,她是不是就是設計部那個程歡啊?」
「好像是……背後看也沒什麼啊,穿的像個學生一樣,倒是真苗條……」
「老闆怎麼會跟她……」
她們聲音不大,所以聽得不是很清楚,可就只有這麼兩句,程歡臉上已經好像被摑了一巴掌,一陣熱辣辣地漫上來。
怎麼會這樣?只不過一天的工夫,整個大信建設從底層大堂到27層全都傳遍了!朱心怡未免也太賣力了吧。
「滴鈴鈴--」一陣和絃音樂響起來,程歡回過神,是她電話響。乾脆原地蹲下來,把一迭圖紙放下,程歡呼出一口氣,擦擦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程歡,你在哪裏?」是葉敏,聲音很急。
「在大堂,去製作那邊送圖樣。」
「快點回來吧,總監在會議室,要你馬上去。」葉敏猶豫了一下,「喬董點名找你。」
程歡心裏一沉。來得這麼快?!
「知不知道是什麼事,找我找得這麼急?」雖然心裏有數,可還是抱着一絲僥倖。
「不知道……」葉敏好像嘆了一口氣,「程歡,妳可能惹禍了。」
「大不了,炒我魷魚好了。」程歡忍不住惱火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突然之間謠言滿天飛,她勾引傅憲明?在他辦公室?開什麼玩笑,她已經躲都躲不及了!再説就算她真的這麼做了,又有什麼了不起!傅憲明這麼大一個人了,頭上又沒綁着「生人勿近」的招牌,他跟什麼人來往,別人憑什麼過問?
最可笑的就是喬瑄,不敢跟傅憲明硬來,就挑了她這種小角色來出氣。
「咚咚咚」一口氣上了27層,跑到會議室門口,程歡憋着一口氣推開門。
啊,怎麼這麼多人?全家福,還是新年茶會啊?整個會議室都坐滿了,平常不太參加27層決策會議的幾個部門經理,也都赫然在座。
程歡一路看過去,蹙着眉的周錦唐,噙着冷笑的朱心怡,雙手環胸的喬瑄,還有一大排愕然或者好奇的臉孔。這麼多人,等着看她的悲慘下場?看樣子喬瑄是打算殺一儆百,誰敢跟喬家的人作對?她程歡就是個例子。
「程小姐,請過來坐。」喬瑄居然還算有禮貌,這是程歡看見他最客氣的一次,真滑稽。
到了這個時候,她沒必要跟他兜圈子了,程歡沒動,站在原地。「喬董這麼着急把我叫來,有什麼事?」
「妳看看這份設計。」喬瑄一伸手,把一迭設計圖扔過來。「譁」的一聲,圖紙散落了一地。
程歡俯下身,撿起一張,是她的設計。屈辱的感覺已經湧到了頭頂,可是一句話也説不出,在這裏,説什麼都是多餘的。
「這就是妳的大作?呵呵,真氣派,知不知道這樣的設計要用什麼樣的材質,要花多少錢啊?」喬瑄站了起來,「周總監拍着胸口把妳請來,就是要給我看這種垃圾嗎?」
「這不是垃圾。」站出來説話的是周錦唐,「我個人覺得這份設計很有特點。」
「我現在不是跟你説話!」喬瑄一拍桌子,「花的不是你口袋裏的錢,你當然不知道心疼!」
「可是這次競標的理念,就是一切都要做最好的。」周錦唐站在程歡這邊,他知道喬瑄得罪不起,可是總不能眼睜睜看着程歡被他侮辱吧。這些設計,都是他們一起花了那麼多時間和心血才做出來的。
「那是傅憲明的理念,不是我的。」喬瑄冷冷一笑,「你那個老闆現在人還在醫院裏,自己都顧不了自己了,我看,這次是沒人給你們撐腰了。」
「你--」周錦唐氣得滿臉通紅,差一點就要跳起來,程歡突然開了口。
「有什麼就直接衝我來好了,喬董,你何必玩這麼多花樣?」她聲音並不大,可是字字清晰。
喬瑄呆了呆,看着程歡鎮靜的臉,反而有點不知所措,「妳……妳説什麼?」
「今天你叫我上來,不就是想我自動辭職嗎?」程歡一笑,「上次在酒會上,因為裴桐的事情,你一早就看我不順眼,現在又到處是我跟老闆的八卦消息。你是執行董事,你要解僱我,不用費那麼大的力氣--更用不着侮辱我們的設計,那是整個設計部同事的心血,不是我一個人的。」
「哈,哈!」喬瑄發出怪異的兩聲乾笑,好像嗓子眼裏突然被塞了一團棉花,「妳還真聰明啊,程小姐。大信請妳來,是要妳好好做設計圖,不是要妳在上司辦公室裏賣弄風騷。我就是看妳不順眼,要解僱妳,又怎麼樣?」
「喬董!」周錦唐「霍」地站了起來,「這件事恐怕應該跟老闆商量一下吧!」
「周錦唐!」喬瑄暴怒起來,「我到底還是不是執行董事?你處處不把我放在眼裏!告訴你,今天就算傅憲明就在這裏,我也非趕她走不可!」
「砰--」程歡身後,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過去,一時間,有人驚喜有人意外,有人偷偷鬆一口氣,有人暗暗大失所望,每張臉上都變了表情。
程歡心裏突然一震,驀然回頭,是--是他!
一半是驚喜,一半是震撼,突然的心酸湧上來,程歡呆在那裏望着他。他怎麼來了?剛才喬瑄不是説他去了醫院?他站在門口中間,一定是跑着上來的,額上還有汗;外套提在手裏,襯衫領口的扣子都還沒扣好。
出了什麼事,讓他這麼匆忙?
有的目光焦點都在他身上,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偌大的會議室裏,掉根針也聽得見。因為太過安靜,傅憲明粗重的呼吸聲那麼清楚。
程歡的目光碰到他的,忍不住微微一噤,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難道,他也聽到了什麼流言?當初喬瑄在他面前拍桌子、發酒瘋的時候,也從來沒見過他這種臉色啊。
傅憲明從門口慢慢走進來,外套往會議桌上一扔,也沒説話,從一張一張臉孔上看過去,眼底好像有簇炙烈的火在燒。
沒人敢説話,連喬瑄都噤聲不語。實在很久沒有見過傅憲明的震怒了,大家都有點不知所措。
「傅憲明!」外面突然傳來氣急敗壞的叫聲,隨着「咚咚」的一陣急促腳步聲,喬瑞從會議室外頭闖了進來,比傅憲明好不了多少,她簡直上氣不接下氣。
「你到底怎麼了?」喬瑞還顧不上注意周圍的氣氛,先嚷了起來,「誰給你打的電話?!針頭一拔就跑回來,大信一天沒有你就會關門大吉嗎?」
「是……是我。」一直在門外偷昕的葉敏,怯怯地站出來。「我知道老闆在醫院,本來是不想打電話去的,可是老闆要是不來,事情恐怕就不好收拾了……」
「妳?!」喬瑞氣壞了,「妳到底怎麼做事的,公司裏大大小小的董事、總監一大堆,妳找誰不好啊,非得來煩他?他在生病妳知不知道?昨天熬通宵,今天又從醫院跑出來,我拉都拉不住!一路的超速還差點闖了紅燈,連車都來不及鎖地衝上來,我的天,到底出了什麼事啊?」
葉敏不敢説話,只求救似的看着傅憲明。
「能有什麼事,還不是為了她?」喬瑄朝程歡努了努下巴,一臉不屑,「開除一個設計部的小職員,還需要驚動傅憲明?看樣子外面説的,也不見得是謠言。」
「誰要你動她的?」喬瑞卻冷下臉來,「我的事,你少插手!」
「妳--妳還不領情?」喬瑄愣了,「妳要不是姓喬的,我管你什麼死活?妳知不知道外面都在説什麼,喬家大小姐,跟底下一個小職員爭男人!鬧出這麼大一個笑話,回頭怎麼跟爸爸交待?」
話已經越説越難聽,越説越露骨,眾目睽睽,程歡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湧。去他的謝榮昌,去他的星河廣場,這個大信建設,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可是,還沒等她抬腳往外走,就聽見「匡當」一聲巨響--傅憲明已經一腳把喬瑄的椅子踹翻了!他這一腳,踹得那麼猛,喬瑄連人帶椅子往後翻了過去,等他叫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已經滾倒在地上了。
「老闆!」
「喬董--」
「憲明!」
一時間,驚呼聲四起,人人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程歡的腦袋突然一片空白,忘了自己到底叫出聲沒有,本能地往傅憲明身邊衝了過去,一把拉住他,「你瘋了?!」
喬瑄滾帶腮她從地上爬了起來,驚恐和憤怒已經把他的臉都扭曲,愨嘶力竭地叫了起來:「你,傅憲明,你敢跟我動手?!保安呢,快叫保安來--你他媽的還傻待著幹什麼?」他一巴掌摑在身邊正忙着扶他的人臉上,「給我報警!」
旁邊那個部門經理沒反應過來,這一巴掌結結實實摑在他臉上,捱得這個冤枉,整個人都被打愣了。
喬瑞也衝了過來,不敢置信,「憲明--你,你--」
傅憲明轉過臉,一把握住身邊程歡的手臂,程歡連一聲驚呼都沒叫出口,已經被他拉進了懷裏!
倒吸了一口冷氣,程歡奮力想要推開他,天啊,傅憲明到底怎麼了?!
可是,可是--來不及想什麼,眼前一黑,傅憲明已經低下頭來,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大腦一片空白,心思一片混亂,時間彷佛一霎那間陷入了停頓--就連程歡的呼吸,也在這一秒鐘停止下來。
他的擁抱,霸道又悍烈,傅憲明幾乎把程歡整個人都揉進了自己的懷裏。可是,他的這一吻,卻是那麼令人心碎的温柔,好像把所有的愛惜和柔情,都融進了這一刻的輾轉纏綿裏。
程歡不敢睜開眼睛,耳朵邊上傳來遠遠的驚呼聲,卻好像是沉在水底,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腳底下踩着的,好像並不是堅實的地板,模模糊糊,驚濤拍岸,覺得自己就快要隨着他的呼吸化成泡沫,消失在周圍滾燙的空氣裏。
一陣尖鋭的甜蜜,帶着莫名的刺痛,深深刺進柔軟的心底,胸口傳來緊縮的悸動,一時之間,居然分不清此時此地,自己到底在哪裏。好像還是下着雨的那一夜,在瀰漫着心動和迷亂氣息的樓梯上,他近在咫尺的那一刻--呵,深深迷戀,他外套上熟悉又好聞的味道,他無聲的温柔和温暖。
不知道過了多久,傅憲明終於鬆開手。
程歡吸了一口氣,懵懂地睜開眼睛,一陣刺目的光亮。悚然一驚,不是,不是那個晚上,四周有無數視線,都呆呆地凝固在她身上。
偌大的會議室裏,一片寂靜,所有人的聲音都好像被掐斷在喉嚨口。
「我喜歡妳。」耳邊傳來一個低啞的聲音,是傅憲明?他無法説得大聲,而且十分沙啞,如果不是四周太過安靜,幾乎聽不見他説的是什麼。
程歡閉了閉眼睛,震痛從胸口一直傳到指尖。滿天謠言,四周的好奇和輕蔑,都被這輕輕一句話,擊得粉碎。誰説傅憲明是喬瑞的男人,誰説他是大信的駙馬爺,誰説她程歡使盡了渾身解數,只為了要勾引傅憲明?現在喬瑞就站在一邊,眼睜睜看着他的吻,落在程歡的唇上!
就是為了這個吧,他撇下醫生飛車趕過來,不惜跟喬瑄動手,不惜當着所有人的面,跟她説出這句話。
喬瑞的臉色變得煞白,漆黑的眸子盯着程歡,這一刻,到底誰會比誰更震驚?
「老闆……」周錦唐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可是,實在不知道應該説點什麼來打破僵局。
傅憲明沉默地看着程歡,只説了一句話,可是已經費盡力氣,喉嚨的灸痛好像在燃燒。
是,他踹喬瑄那一腳,不過是衝動。從前忍他讓他,都是為了大信,可是現在突然發現不值得。為了成就大信的光榮,他不在乎辛苦,不在乎時間,不在乎自己的面子,可是這些代價,並不包括犧牲自己所愛的那個人。
到底程歡聽不聽得出來,他剛才説的這句話,是每一個字都當真?從第一眼見到她,站在青翠的巴西木下,帶着一點淡淡驕傲的微笑,遠遠看着他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喜歡她。
不過是這樣而已,不過是喜歡她,何必還要閃閃躲躲,瞻前顧後?剛才一進會議室,看見她倔強的背影,一個人面對所有輕蔑和侮辱也不退縮,那一刻,好像有人在他心上點了一把火。大信是大信,喬家是喬家,再忍下去,簡直不算男人。
「我的天。」葉敏站在門邊,已經看得傻住了。剛才打電話給老闆,根本就是找死嘛!如果早知道場面會這麼火爆,打死也不敢攪和進來啊。
不過,話又説回來,看見喬董被踹翻在地上的狼狽樣子,還真是想不到的痛快啊。
「程歡!妳給我解釋解釋,事情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電話那頭,謝榮昌正在氣急敗壞地大叫,「馬上就要拿出競標方案了,妳現在給我捅出這種漏子來?喬瑄不會放過妳,妳知不知道!」
「那些都是謠傳……」程歡撐着頭,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真要命,壞消息傳得還真是快啊。
「是什麼都好,我警告妳,時間不多了。」謝榮昌是真的急了眼,「妳不會是收了錢,臨時要翻臉去幫大信吧?」
「怎麼會!」程歡一口否認,絕對不可能!憑什麼要放棄?
「那妳和傅憲明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程歡頓了一下,「不管怎麼樣,我知道應該做什麼。」
「下個月,喬柏年就要親自回來,打點星河廣場競標的事情,到時候動手就晚了。」謝榮昌的語氣緩和了些,「再説,妳和喬瑄鬧得這麼水火不容,他不會容妳留在大信的。」
「知道了。」程歡生硬地回答,突然想把話筒摔掉。她會不知道這些嗎?沒時間了,還要在這裏聽他沒完沒了地哆嗦。
不過,事情的確很糟,本來是打算利用喬瑄來牽制傅憲明,可是眼下,卻把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捲進了衝突的中心。
更糟糕的是,經過這麼多事情,她已經對結果完全失去了把握。是不是因為害怕失敗?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她覺得自己心浮氣躁。
早晨睜開眼睛的時候,對着鏡子説,今天就要把所有數據弄到手,趁大信還沒防備,乾乾淨淨地抽身而退。從此以後,一大筆酬金到手,坐着榮泰市場總監的位子,還有什麼不滿足。
可是時間每過一小時,心思就會多一層。
沒鍺,要動手的話,隨時都可以。所有設計都已經拷貝下來了,包括詳細的資金預算,只要再拿到傅憲明的標書和演示文案,就可以大功告成。
謝榮昌那邊,已經和裴桐達成了默契,只要把大信拖下馬,就趁他們調用啓動資金的空檔,把清泉別墅區的地皮吃下來。到時候,大信損失慘重,股價也會大幅下跌,再聯合登峯趁低吸納,應該就是打垮大信的最好機會。
怎麼掂量,都覺得勝算在握。
可是,可是--傅憲明呢?他會怎麼樣?程歡不敢往下想。
星河廣場是他一手負責,如果出了岔子,他要擔負起全部的責任。更何況,現在他和喬瑄已經翻了臉,喬瑄那種人,決不會放過這個攻擊他的機會。
沒理由為了一個傅憲明,就放棄醖釀了這麼久的計劃吧!而且,錯過這一次,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和大信建設抗衡。
程歡煩躁地跳下沙發,在地板上兜着圈子。不能再猶豫下去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怎麼收手?要她放棄什麼都可以,可是大信建設,她一定要贏。
「嘟嘟嘟--」電話聲刺耳地響起來,這個謝榮昌還真是纏人啊,一個早上打了三遍電話來!
程歡一把拎起話筒,「剛才不是都説了,我知道怎麼做!」
那邊一陣沉默。「是我,傅憲明。」
他?!程歡的聽筒差點抓不牢,掉到地上去。
「為什麼不來公司上班?」傅憲明的聲音,還是有點沙啞,咽炎還沒有完全好吧。可是聽得出來,有種掩不住的擔心。
「我……我已經請了假……」程歡的臉開始發燙,是,她請了假,因為沒辦法面對他。
「我知道妳請了假。」傅憲明不跟她兜圈子,「只是想知道理由。」
「我今天……頭痛。」程歡費力地説着謊,他的聲音穿過聽筒,貼在她耳邊,好像連呼吸聲都感覺得到。這種貼近的感覺,她實在有點招架不住。
「程歡。」傅憲明好像嘆了口氣,「妳總不能一輩子不上班吧?何況那天的事,也不是妳的錯。」
「我可以辭職。」程歡衝動地脱口而出。算她卑鄙好了,怎麼説都可以,她是真的不想揹負這個背叛的罪名。別人怎麼看,統統無所謂,可是真的很害怕傅憲明知道,出賣他的人,就是她。
辭職好了,那個什麼榮泰市場總監的位子,她大不了就放棄,從此遠遠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見傅憲明。也許就只有這樣,才能掩蓋她出賣了他的事實。
「別傻了,現在辭職,什麼錯都要推到妳身上。」傅憲明温和而冷靜,「而且從今天開始,在這個地產圈子裏,妳連一個立足之地都沒有。」
他説得一點都沒錯,得罪了喬家,還有誰敢要程歡去做事?
「找在妳樓下。」他繼續説,「一直等到妳出來為止。」
程歡目瞪口呆。什麼,他居然就在她的樓下?
拉開旁邊的窗簾,果然,那輛熟悉的銀灰色車子正停在拐角。一時之間,心亂如麻。
是啊,不能走。要是就這麼功虧一簣,她連一條退路都沒有。標書和演示稿都沒拿到,謝榮昌那隻老狐狸,是一毛錢都不會付的。到時候,這座城市裏,再也沒有一家建設公司敢用她,所有心血和努力都要付諸東流。
再怎麼猶豫,還是要回去的。程歡只好慢慢地穿好外套,走到樓下去。
傅憲明倚着車門,一邊抽煙,一邊等她。早晨淡淡的陽光,透過疏落的樹陰照在他身上,温暖又寂寥。他還穿着乾淨的細條紋襯衫和西裝外套,珍珠灰的絲質領帶--這麼整齊的上班衣服,大概是直接從公司開車過來的。
程歡低下頭,輕輕走過去,聽見他説:「上車吧。」
就這樣而已?關於那天會議室裏那一場軒然大波,他什麼都不想説?
傅憲明幫她關好車門,踩熄了剛抽一半的煙,繞到駕駛座這邊上車,拉起安全帶,發動引擎,一直沒説話。
程歡忍不住偷偷從眼角瞥他一眼,臉色那麼平靜,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呃,回公司--我應該直接回設計部那邊吧。」她沒話找話。
傅憲明仍然不説話,只顧着開車。
「你用不着這麼嚴肅吧?」程歡努力開着玩笑,搞什麼,大老遠來接她,就是為了耍酷?
傅憲明側過臉來,看了她一眼,「隨便就敢不上班,妳當公司是遊樂場?」
「事情都鬧成這樣,我怎麼回去啊?」程歡脱口而出,還不都是他!現在只怕小道消息都已經登上了八卦週刊了。
傅憲明左手扶着方向盤,右手慢慢過來,握住程歡的手,輕輕握緊。
程歡一震,暖流從指尖一直湧到胸口。
他什麼都不用説,解釋的話,鼓勵的話,安慰的話,都沒有這緊緊一握來得踏實。
程歡低下了頭,他的手心那麼温暖,幾乎要把她的心燙傷了。隱隱的炙痛,讓她説不出話來。過去的每一幕,每句話,對他來説,都是欺騙,他總有一天會明白,是他握錯了她的手。
「程小姐,早!」
一大早,程歡就在大堂裏遇見保潔組的大嬸。
「哦,早。」程歡有點訕訕地打着招呼,來得這麼早,就是怕跟別人擠電梯。現在大信建設只怕是沒有不認識她的人了吧。
「昨天晚上沒睡好啊?」大嬸放下抹布和水桶,湊了過來,「看眼圈都黑了。」
「是嗎?」程歡下意識地摸了摸臉,睡得好才怪,翻來覆去都是星河廣場的事。
「年輕人不要那麼大的心思,很傷神的。」大嬸臉上的笑容像朵菊花,「別管那些人胡説八道,妳看咱們老闆也都一心一意護着妳,還怕什麼?」
程歡愕然,抬頭看着面前這張笑臉,突然慚愧得幾乎想逃。
昨天已經把標書拿到手了,全部的資料,都已經如約交給了謝榮昌。按照他們之間的協議,至少還要等到正式收購大信的時候才能離開,因為還有一連串的計劃要實施。大信的客户資料,決策層的應變決議,還有股東方面的資料,也都要慢慢收集。
可是,在這個早上,她幾乎連走進電梯的勇氣都沒有。
現在跟謝榮昌毀約,就是當了逃兵;如果繼續留在大信,就還要扮演一個叛徒的角色。程歡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知道哪一種身份更可恥。
慢慢走向自己的辦公室,程歡覺得兩條腿好像灌了鉛。放棄吧,算了吧,才剛剛開始,她已經這麼疲倦。
推開門,一陣淡淡花香撲面而來,程歡呆住了。
辦公桌上一大束新鮮的粉紅玫瑰,正粉嘟嘟地綻放着,朝她嬌嫩可愛地微笑。
傅憲明從椅子裏站起來,「這麼早?」
程歡呆呆看着他,「你--你怎麼在這裏?」
「已經等妳半天了,一直猶豫,到底要不要把花放在妳桌子上。」傅憲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這麼一個下意識的小動作,泄露了一絲靦腆。
程歡看了看桌上那一大捧的花,又看了看傅憲明,忽然心酸得差點掉眼淚。
不要了吧,他對她好一分,她的負疚就重一分。
「不知道妳喜不喜歡,花店的老闆一直大力推薦這一種。」傅憲明慢慢走過來,兩隻手插在褲袋裏,「我是第一次去花店。」
程歡啞口無言,咽喉好像被什麼東西梗住了,是,他何必自己去花店,隨便叫秘書打個電話也就夠了。
「妳不喜歡?」傅憲明站在程歡面前,低下頭看着她的臉色,「下次換一種好了--」
程歡不肯抬頭,只盯着他的領帶結。
「程歡,妳怎麼了?」傅憲明伸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他的手,還是這麼温暖。程歡用盡力氣轉開臉,這場戲,她實在已經演不下去了。
「要是--我離開大信,你會不會--也一起走?」她聽見自己乾澀地問。
「好端端的,為什麼説這種話?」他微笑,「留在我身邊不好嗎?」
程歡鼓起勇氣,「下個星期,星河廣場就要開標了,萬一失敗,你有沒有想過退路?」
「如果沒有把握,我也不會貿然中止所有的工程,去奪這個標。」傅憲明輕輕把程歡攬進自己懷裏,「怎麼這麼沒信心,這可不像妳的風格。」
程歡的頭靠在他肩上,一陣一陣心酸,只好閉上眼睛。就當是最後一次親近他的懷抱。
不能説後悔,現在已經太晚了。做人應該敢做敢當,放棄傅憲明,換來一場盼望已久的勝利,還算公平吧。可是,為什麼啊,她竟然難過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