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瑞聽到珠兒的名字,心中頗覺惆悵。卻聽史思温又道:
“這場誤會後來雖然不了了之,但他們可是衝着我師面子,不予深究。我師其時急於歸隱,因此始終沒有解釋清楚這場誤會。此次貧道前赴峨嵋,意欲取回那柄朱劍,並且可能的話,也把當年的誤會解釋清楚。不過取劍之時,難免會有失和氣,金施主與我同行,恐怕大大不利”
金瑞道:“我可以替你向她們解釋……”
史思温微微一笑,道:“別的人可以這樣做,金施主卻不大方便……”
金瑞猛然醒悟自己本是德貝勒身份,峨嵋之人多半會認為他和諸葛太真以前有過交情,是以替老魔頭説好話。
“金施主,我們分頭人山,各辦各事。貧道並非一定要索回朱劍不可,但總得有個交代”
金瑞笑道:“我們到了峨嵋山下,才解決這個問題吧。現在我們便動身啓程如何?”
馮居在一旁恭聲道:“小的前後去過峨嵋山數十次之多,山中道路熟得不能再熟,金大爺和史道爺可許小的一道前往?”
金瑞笑道:“你既熟悉山中道路,一同前往,自然最好。但你以後不可稱我做金大爺,我們是平輩論交!”
馮居堅決地道:“小的蒙兩位爺救了性命,出卻胸中惡氣,心中已感激不盡。小的自量是什麼人,豈敢僭越而與兩位平輩論交,此後金大爺肯以僕從差使小的,小的便感光榮之至……”
金瑞笑道:“你的話原是一番美意,可惜我已沒有這等福氣,咳,赤手屠龍千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
史思温暗覺金瑞出言不祥,忙岔開話頭,道:“峨嵋本是宇內有數名山之一,靈景極多,貧道這次踏遊名山,將要細細流連觀賞全景,有馮施主指點路徑,自是最好不過。我們這就走吧”
説走就走,三人一齊離開客店。先由水路入蜀,然後才棄舟登陸,直赴峨嵋。
這天,他們一行三人,已抵達峨嵋山麓。
金瑞嗟嘆一聲,道:“數年前我曾來此,今日重來,雖然沒有所謂風景不殊人面已非的感慨,但到底韶光如駛,一晃便是六七年了!歲月不居,將可奈何?”
史思温也微覺傷感,便不言語。三人徑投山麓一座道觀暫憩。
這道觀名為“三元宮”,雖然不大,但香火頗盛。
他們在觀中用罷午齋,回到客房中,史思温道:“金施主可以去了,貧道身如閒雲,多等一日,也是一樣。”
金瑞猶疑一下,道:“我也不必急急去找她,不如我們結伴同登金頂,順便到處觀賞山景,等暢遊之後,才分手不遲!”
史思温何等聰明,心想大凡一到了緊要關頭,面臨決定之時,往往會怯懼起來,因此設法拖延那最後關頭的到臨。雖然此舉近乎弱者所為,但人性之中,總是害怕失敗,其實不足為怪。
他點點頭,道:“金施主此意大佳……”馮居當然不表示意見,當下首先帶路上山。
史思温一路賞玩風景,一邊觀察到金瑞不時流露出極深沉的悲哀,這可使得他自己感情也波盪起來。
尤其是那絕世靈景呈現在眼前時,他往往情不自禁地想起上官蘭,他想:“要是蘭妹妹也在這裏,大家一同賞玩這等美景,那多好啊……”
他無意中記起剛才金瑞規避現實的事,於是想到自己身上,這三年來,他一直沒有去拜謁師父,他曾用種種理由安慰自己所以不去謁見師父之故,可是現在再也瞞不了自己……
這位年輕道人微微一曬,忖道:“敢情我竟是逃避她,不敢見到她,所以一直都設法找出事情,使自己不暇抽身去謁見師父……啊,若然她是這麼可怕,使得我不敢和她相見,我何以忘不了她?這次西朝峨嵋,其實也就是要自己忙着……咳,説起來我真是一個懦夫……”
金瑞已注意到他輕輕露出痛苦之色,當下指點山景,和他談説。
這時三人已過了半山,前面豁然開朗,後山羣巒,都在眼前。
夕陽在高低起伏的峯巒上,染上一片金黃。嵐林含煙,饒有迷離之致。
金瑞忽然身軀一震,驀地停步,雙目凝視着遠在十數里外的一座山峯。
史思温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那座峯頭之上,站着一位身材頎長的少女。峯上天風吹拂起她的衣裳,飄飄欲飛。乍看時宛如仙子凌空虛渡,光是這姿態和情景,已足以令人心越神往。加上夕陽晚霞,績幻天際,直是如夢如畫……
本來距離甚遠,尋常人最多隻能看出一點人影。可是在金瑞、史思温這等武林高手眼中,不但看得分明,而且連峯頭少女的面貌也能看出八九成。
她也凝眸瞧着他們,豔麗的面容上隱隱透出一股寂寞,長長的眉梢籠住難言的憂愁。
金瑞失聲而噫,喃喃道:“啊,是她,她竟然知道我來了!”
峯頭的少女緩緩垂首,如雲秀髮不時被山風吹得卷向面上。
她垂首片刻,然後掉轉身,冉冉向峯後走去。那玉立亭亭的身影,頃刻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
金瑞長長嘆口氣,便自墜人沉思之境。六七年前的舊事,此時一幕一幕掠過心頭……
在六七年前,他在京城中以德貝勒之尊,享盡人間繁華。但一天晚上,這位珠兒姑娘忽然闖入他的書舍。德貝勒已知道宮中有警,再一看這位姑娘的面色,便知她身已負傷,而且乃被藏邊第二高手薩迦上人所傷,傷勢極難解救。其時宮中侍衞亦已看出那峨嵋派少女珠兒已躲入貝勒府的形跡,但卻不敢入府搜查。德貝勒他一見到珠兒,便被她容光所懾,同時因他身為崑崙鍾先生弟子,道義上也得庇護峨嵋的人,便把她藏起來。翌日和好友孫懷玉公子説起此事,因孫懷玉與他親如手足,故此毫無避忌,帶他和珠兒相見。三人談笑聯詩,珠兒的才華更使得他傾倒不已。
孫懷玉年少英俊,人極聰明,已看出德貝勒對珠兒極為愛慕,可是又看出珠兒居然對他有情。這一來嚇得他不敢再見珠兒之面,但其後珠兒由峨嵋三老之一的赤陽子帶走時,還到孫府見他一面。她的心意,已流露無遺。但孫懷玉毅然拒絕,她只好黯然而去(詳見拙著《關洛風雲錄》)。
德貝勒當然也知道珠兒對他並無情意,可是他偏生作繭自縛,朝夕想念珠兒,而且想念之情,與時俱增。這次重訪峨嵋,實在不敢奢望能夠見到這位心上人……
空山寂寂,芳蹤杳杳,金瑞猶自凝望着那座峯頭,良久,良久,這才像是從夢中驚醒。
史思温和馮居早已走開一旁,任得他自個兒站在當地。
馮居輕聲對史思温道:“那座山峯名為相思峯,她在此峯現身,有何用意?”
史思温劍眉一鎖,道:“這種事部憑各人會心,外人如何能夠解答……”
金瑞憂鬱地走過來,道:“我們再續遊山之舉吧!”
史思温道:“金施主不必理會我們,貧道建議不如你單獨再留一會,馮施主與貧道自往遊玩,晚上在三元宮再見便了……”
説罷見對方沒有反對之意,便向他一稽首,徑與馮居飄然上山。
他們到達金頂時,天氣已暮,竟沒甚看頭。史思温心念一動,便向馮居道:“金施主因見到珠姑娘現身,勢必痴心希望她來相見而不肯去找她,但假如她不打算來與金施主話舊,豈不是害得金施主白白苦等。貧道忽然想到,假如由側面設法探聽一下,於事未必無補。馮施主你即速下山,謹防金施主心事太重,茶飯不思,你可以為他略作安排,貧道這就前赴後山,暗中一探……”
馮居道:“玉亭觀主此計極佳,小的這就下山去。但觀主可識得後山道路?”
史思温搖搖頭,道:“貧道從未來過峨嵋,哪識得路徑?”
馮居道:“峨嵋後山峯巒無數,出名的有七十二峯,小的因來過幾次,彷彿聽説過在天屏峯飛瀑處轉人峯後,別有境界,峨嵋派中的高人及婦女,都住在該地……”
史思温問道:“其餘的人呢?”
馮居道:“峨嵋派人數不少,但都是方外之士,山中寺觀極多,可就不知在那所寺觀之中了。”
“天屏峯如何走法?你可知道?”
“那天屏峯十分好認,形狀就像一座屏風似的,矗立天際”
當下他把走法告知史思温,最後道:
“小的僅是聽聞這樣走法,自己未曾走過,玉亭觀主你老請多加小心,尤其必須注意別誤入‘仙迷嶺’中,聽説這仙迷嶺中峯迴路轉,最易迷路……”
史思温笑道:“你不必為我擔心,回去好好安慰金施主。他如問起貧道蹤跡,你可説貧道設法先查一下虛實,以便日後討劍之時,有個腹案。千萬別把貧道乃是為他而走這一趟的真意告訴他馮居躬身道:“謹遵觀主吩咐”
史思温等他離開金頂之後,看看天色快要黑了,便向後山疾馳而去,好在這時峨嵋山中的遊人已完全返回住處休息,他便不須掩藏形跡。
但見他的身形有如星拋丸擲似地在蒼茫羣山中起落,眨眼間已翻越過七八座山峯。
不久工夫,史思温已翻上適才那珠兒姑娘曾經現身的相思峯頂,趁着天色尚未全黑,縱目眺望。
四下羣峯環列,竟不知共有多少。珠兒姑娘有如驚鴻一瞥,此刻已杳無蹤影。萬木蕭蕭,間中傳來猿啼獸嘯,使人恍疑此身已不在人間。
他整理一下頭上道冠,感慨地流連片刻,便凝眸望着兩遠處一座狀如大屏的山峯,略略測度距離遠近,便弛下相思峯頭。
剛才馮居提及的仙迷嶺,史思温對此頗具戒心,因為他深知大山羣嶺之中,往往會有這等險惡的地方,教人走到筋疲力盡,還出不了亂山,終於飢渴而死。
別的他都不怕,就怕在那仙迷嶺中轉上十日八天,雖然終不能困住他,可是這樣非把金瑞他們活活急死不可。
是以他一徑向天屏峯飛馳,也不管前面有路無路,決不轉彎。
這位崆峒掌門玉亭觀主仗着超世絕俗的輕功,上下危崖絕壁,如履平地。
天色已完全黑齊,天上午輪明月,吐出微弱的光輝。
他忽然停住腳步,側耳細聽。
前面不遠處,傳來隱隱雷聲。史思温暗中展眉一笑,忖道:“天屏山飛瀑就在前面,我總算沒有走錯路”
這刻他可有點兒累了,於是休息片刻,調元運氣,頃刻間已恢復十分精神。
他問一問背上長劍,忖道:“但願此行不須用它,不然的話,德貝勒的事情可能便讓我破壞了……”
深山中本多野獸,但他一路行來,不但沒碰上,而且在他周圍數里之內,也不聞野獸嗥叫。所有的猿啼獸嘯聲,均遠在十里以外傳來。
史思温自家卻沒有注意這一點,邁步向天屏峯奔去,眨眼工夫,已見到在峯腰之處,倒掛着一條長達四丈的銀白水龍,水聲如雷,瀑勢甚猛。
他轉向峯後,但覺此峯佔地極廣,因此轉到峯側時,瀑聲已低弱了許多。
躍上一座石崖,已可以看見峯後情形,首先入目的便是一個小湖,湖水反映出月色,一片銀輝,遠遠望下去,宛如一面銀色的圓鏡。
這天屏峯後原是一片平地,極為寬廣,除了當中一個小湖之外,四面尚有極大的地方,卻都是綴有亭樹園林,風景幽美之極。
史思温看了一會,忖道:“想不到在峨嵋山中,竟有這麼一處寬廣的山谷,恰恰似是世外桃源。馮居説的峯後別有境界,原來不假……”
在那緊靠天屏峯腳峭壁處,當中有一座石頭的樓房,兩邊還有數座竹樓。
史思温躍下石崖,便向樓房奔去,穿過當中的亭榭園林時,但覺花香陣陣,送人鼻中。
那一列依着峯腳峭壁所建的石樓和竹樓,前面卻有一片細草如茵的空地。
史思温無聲無息地走過去,剛剛走到草地中間,石樓上忽然燈火大明,跟着室內出來兩人,躍下草地,手中均持着寶劍。
這一下,大大出乎史思温意料之外,只因他來時自問行蹤甚是隱密,而且憑着這一身輕功,決不可能輕易讓對方發覺。
他回頭一瞥,只見又有四個人,手提長劍,在四面出現,登時已成了包圍之勢。
史思温倒是不怕,只是極為詫異。看這形勢,對方分明早已知道他夜探此地,因此佈下羅網。但他們怎能事先知道?假如真有這麼一個人,遠在自己轉到峯後以前,便能發現他的蹤跡,則這個人的能為,連師父石軒中親自到此,也不敢言勝。
只見樓上躍下來的是一男一女,在後面出現的四人卻俱是星冠羽衣的道士。
他凝立如山,等到對方的包圍圈縮小得只有兩丈方圓,也不拔劍,徐徐道:“諸位道友竟不詢問貧道來意麼?”
對面兩個少年宏聲喝道:“你夜闖本山天屏谷,行動鬼祟,還用間麼……”
少年旁邊的少女卻凝眸瞧着史思温,面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史思温心中也在暗想,這位少女不是峨嵋派大名鼎鼎的劍術高手珠兒姑娘,可是卻又面熟得很,竟不知是誰?不過他身為出家人,可不便老向一個少女凝視,是以不再看她,只在心中思索。
後面一箇中年道人説道:“鐵谷師弟,這位道友既是另外一人,不可太過無禮……”
史思温立刻轉身望着這個輩份較高的道人,稽首道:“貧道無禮夜入貴谷,怪不得凌鐵谷少俠生氣,道兄沖虛自牧,令人景仰,可否賜示法號?”
敢情那個姓凌名鐵谷的少年,乃是峨嵋派最近一年來大露頭角於江湖的後起之秀。他在峨嵋派中輩份甚高,乃是當今掌門太清真人的入室高弟,今年才廿四歲,但自幼練武,天生稟賦奇佳,被譽為峨嵋派自三老以來根骨最佳的弟子,連太清真人也練不成的“三陽功”,這個年輕英俠卻已有了六成火候。是以一年前現跡於江湖,便憑仗手中一柄長劍,使西南一帶不論黑白兩道都為之震驚。此所以史思温一聽那中年道人喚出他的名字,便知道他的姓氏。同時又知道那中年道人必是太清真人座下弟子,在峨嵋山中,輩份極高。
但因此他心中更覺驚奇,按理説縱然發覺有人潛侵重地,以這些人的身份,決不該表現得這麼弩張劍拔?那中年道人既是太清真人座下弟子,在峨嵋派中已是一流人物,何以一見人影,便連長劍也出了鞘?
這疑念在心中一掠而過,這時對面的中年道人徐徐把長劍歸鞘,應道:“貧道玄修,敢問道兄從何處來?”
史思温道:“貧道玉亭,乃是崆峒山練氣士……”
剛剛説了這一句,後面那個少女噫了一聲,先向凌鐵谷低語幾句,然後疾然躍到玄修道人身邊,附耳細語。
史思温只好住口,等他們説完了才開口。
玄修道人聽了那少女之言,輕輕啊了一聲,眸子閃動,似在思忖。
凌鐵谷雙腳一頓,躍起半空,捷如飛鳥般落在史思温面前,冷冷道:“玉亭道長,你的法號從來未曾聽説過,不會是捏造的吧?”
史思温正色道:“貧道何須捏造假名?”
凌鐵穀道:“答得好,道長氣壯山河,而且擅探本山重地,必有所恃而來。凌某不自量力,卻要請道長在劍上施展一點絕藝,好教本派心服!”
史思温道:“凌少俠譽滿江湖,有鐵劍鎮西南的美名,貧道豈敢班門弄斧?”
凌鐵谷豪壯地大笑道:“玉亭道長過譽了,凌某雖然目無餘子,但在道長面前,卻未必算是人物,道長請亮劍吧……”
史思温直到此時,腦中還不住思索那少女以往的印象,須知關鍵全在於她,只要想出她是誰?幾時見過,便可解答這凌鐵谷何故驀地要動手之故。
但他已想了一會,仍想不出,此時只好放棄,先抬目一瞥凌鐵谷身後的玄修道人和那少女。
他決定放棄思忖那少女面熟的緣故時,卻又忽然記起。
三年前他赴紅心鋪參與師父和於叔初比武時,途中被人在馬上印了甘鳳池鐵拳頭記號,後來知道乃是跟隨珠兒姑娘的一個美少年所為。自己朱劍失去,而又再度碰上對方,因其時不想露出自己身份,故此一味仗着“天玄秘篆”內學來的各家劍法應付,對方人多,大感不支時,那美少年在一旁曾説過要得回朱劍的話,可到峨嵋等語。
其實在當時他已發覺那個聲音尖細的美少年,耳上有孔,心中已明白這美少年乃是女扮男裝,是以他雖是年少氣盛,卻不曾説出難聽的話。
現在他可就記起來了,這位美貌少女,可不正是那個立意奪他“朱劍”
的正主?
他徐徐抬手,捏劍柄,一面道:“凌少俠定要貧道獻醜,只可從命。但在未動手之前,可否把這幾位道見及這位姑娘介紹一下?”
玄修道人們是不想凌鐵谷説出不好聽的話,立即答道:“她是鐵谷的妹妹凌紅藥,這三個均是貧道師侄,那是水雲,這是水石,他是水月……”
史思温-一向他們稽首為禮,然後亮劍出鞘,面容一肅,已變得十分正心誠意。
凌鐵谷見他緊張,輕輕曬笑一聲,道:“玉亭觀主請指教!”
長劍一擺,使出峨嵋無上劍術“七煞劍法”中的“分光捉影”,長劍一震,化為四五道劍影,搖搖不定,卻一齊襲向對方。
史思温面容雖是莊肅,但手中劍卻舉重若輕,虛虛一劃,便迫得對方收劍另行變化招數。
凌鐵谷笑容一斂,朗聲道:“崆峒劍法,果真不凡”
旁邊的玄修道人大聲道:“久聞崆峒劍法,肅穆敬誠,正大磊落。今宵得睹玉亭觀主親自施展,果然心劍相通,劍法神通……”
史思温微微一笑,並不言語,他如今不比初出道之時那等稚嫩,是以一聽之下,已經明白玄修道人藉着讚美自己,暗中卻是警告凌鐵谷。
場中兩道劍光射出耀目光華,其一矯健如龍,變幻無方,其一卻深藏固拒,健如處子,偶然出手,則威力無比。
兩人各施展師門劍法,戰在一起。
史思温封拆了十餘招之後,暗自忖道:“這凌鐵谷少俠劍術造詣果真不凡,怪不得才出道一年已譽滿武林,號稱為‘鐵劍鎮西南’。今晚一動手,敢情不但劍法卓絕一時,功力也極精深,二十許少年而竟有此成就,實在驚人!”
當下把全身功力增加到九分,登時劍氣如怒濤衝激,勢不可當。
觀戰之人,起初但見劍氣盤繞,互有攻守,竟是半斤八兩之勢,方自欣羨凌鐵谷的成就,出人意料之外。
誰知史思温神情一點不變,但劍光卻越來越強,而且一招一式,毫不詭奇辛辣,可是每一劍運遞出手,威力之大,宛如烈日驚雷,凌厲無匹!
三十招一過,凌鐵谷已大見束手縛腳。劍勢阻滯,若不是峨嵋劍法,乃是武林正宗,出手極是不凡的話,則此刻形勢,決不容他還劍反攻。
四個道人和少女凌紅藥,此時都為之目駭神搖,擔心不已。
史思温又發了四五招,暗知如不施展全力,這個頑敵似乎不易擊倒。心想這凌鐵谷不愧是後起之秀中佼佼者,居然這等高明。
他可沒想到人家自幼便拜峨嵋掌門太清真人座下,如説練武習藝的時間,確在二十年的功夫。
史思温今年也不過二十許年紀,得到石軒中傳授武功,僅有八九年時光。今日已成為崆峒一派掌門,劍術足以睥睨天下,成就之大,幾乎前無古人。如今卻十分驚訝凌鐵谷的成就,寧不滑稽。
可是史思温為人卻真真是個謙謙君子,一向沒有自大之心,攻守中轉眸瞥掃過觀戰請人面色,忽地詫異忖道:
“貧道雖然劍藝高出一頭,凌鐵谷已無勝我之望。但觀戰的幾位也通劍術,應該看得出貧道再厲害的招術,俱是能發能收,何故均呈這等緊張之色?難道還信不過貧道不會忘開殺戒麼?”
這麼一想,登時凜然戒懼,心想自己修德未彰,無人知道自己滿腔慈悲與及寬恕的宗旨,是以始會驚疑懸慮們。
再一想對方年少豪俠,剛剛掙到一點聲名,得之不易,今如若當眾慘敗,其痛苦比刀斧加身,定必還要大上數倍。
一念憐憫,泛滿心田,突然攻變劍路,使出他從“天玄秘篆”中學來各家各派的劍法名招,但見他一放先前方正莊穆之態,變得矯健異常,盤旋進退,有如行雲流水,又像是孤鶴高飛,去留無跡。
這數十手劍法雖然不甚連貫,但經過史思温年來勤苦修練,已具千錘百煉之功。辛辣處令人色飛魂絕,精壯處動挫人心,詭奇時波譎雲幻……
凌鐵谷用盡全身功力,他的七煞劍法,本是天下正派劍法中以毒險辛奇見長的最高劍法,這時也盡逞威力,大露鋒芒。
可是他並不如剛才輕鬆,只因適才他雖然越來越覺不支,但這種敗象卻是有軌跡可循,幾乎能夠預知將會如何失敗。
但目下對方劍法大變,一招一式均大有來歷,卻毫無常軌,説不定這一招剛剛佔了一點上風,但下一招便血濺當場!
加以史思温功力比他深厚,偶然用上硬對之招,雙劍鋒刃一觸,便覺得渾身微麻,真力不繼,這一點才是使他怯沮的真正原因。
史思温突然躍出戰圈,滿空劍氣盡行收斂。凌紅藥關心兄長,忙忙注視凌鐵谷,只見他完全無事,面上卻落出驚訝對方收劍躍開的神色。
她大大放下心事,忽然覺得這位年輕道人甚是可敬可愛。
這位年輕道人似乎胸懷寬廣,氣度宏深。在他身上,似乎有一種令人發掘不盡的氣質,也可説是魅力。凌紅藥此刻直覺地感到,忽然對於自己往昔的任性行為甚是後悔。
史思温誦一聲“無量壽佛”,平和地道:“凌少俠劍術高絕一時,貧道勉強不敗,已覺光彩”
凌鐵谷心裏知道對方想讓自己,他年少氣盛,一腦門子英雄主義,寧折不彎,情願敗在對方劍下,也不願對方憐憫相讓,當下橫劍追上前道:
“玉亭觀主不須相讓,你固然未盡全力,難道就敢説已窺我全貌了麼?”
凌紅藥倏然躍到兩人中間,手中捧着一柄連鞘長劍。
史思温放目一看,只見那劍形式奇古,比普通的劍要長數寸,而且劍身鋒刃又薄又窄。從劍鞘上便已可看出此劍的特點。
他輕輕啊一聲,道:“這是貧道以前失去的朱劍……”
凌紅藥道:“觀主請取回此劍,當日之事,應該怪我”
史思温甚喜,只因他當初得到此劍之時,便想贈與上官蘭作為防身之寶。此念至今耿耿不忘,是以一見能夠取回此刻,心中便泛起歡喜之情。
凌鐵谷知道妹妹性格,一向極是倔強,但這刻卻十分温馴地交還心愛的寶劍,不禁甚為詫異,把她拉到一旁,輕輕問道:“你當真要還給他?”
凌紅藥為了顧全兄長顏面,便忍住心中的不捨,道:“哥哥,這劍本是他的,若果不還給他,還跟他動手,怕師尊們要怪責我們貪心。不如先還給他再找理由和他動手,便不妨事了?”
凌鐵谷信以為真,微笑道:“妹妹想得真對,我暫時不跟他動手便了”
玄修道人收劍人鞘,向水石等三名師侄低聲道:“現在四處靜寂得奇怪,即速巡查,不可大意!”
那三名道人領命提劍去了。
史思温取回“朱劍”,感慨萬千,先把自己的長劍歸鞘,然後把朱劍亮出來,劍身泛出暗紅色的光華,甚是悦目。
他審視一下,心中想起上官蘭,不由得一陣悵然,微覺迷惆。
凌鐵谷不悦起來,朗聲道:“玉亭觀主可得看清楚,別取了假劍回去……”
史思温知他誤會,便慨然朗聲道:“貧道昔年得到此劍時,因與家師母座下弟子上官姑娘在一起,故此擬將此劍贈她。後來因故而仍留貧道之處,不久便被凌姑娘攜走……”
他頓一下,又道:“今宵貧道夜訪名山,乞討此劍,不過是想了卻當年心願,將此劍贈與上官師妹。貧道雖然身入空門,了無窒礙。然而今晚重睹此刻,卻不禁興韶華如逝水,人事多變之感,是以捧劍憶思當年舊事,有所悵觸耳……”
他的相貌原本就老誠淳樸,言詞中自然流露出真摯情意,令人難以懷疑。此刻坦白道出心事,對方三人,無不相信。
凌鐵谷轉覺愧作,忙道:“在下不知觀主有此往事,故而失言!”
史思温含笑道:“貧道適才之言,有失此時身份,還請諸位代為遮掩才好!”
玄修道長上前道:“玉亭觀主遠來不易,何妨到石樓小坐片刻!”
史思温方要説話,忽然有人大叫道:“師叔快來,兩頭神猿均已被人擊斃……”
玄修道長那麼老練的人,聞言微微失色,已顧不得和史思温説話,飛縱而去,轉眼間已撲到左邊一座竹樓,身形隱沒。
凌鐵谷怒罵一聲,掣出長劍,向園林中奔去,看他的舉動,似是要搜索四下。
凌紅藥怔呆呆地木立不動,玉面上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神色。
史思温見主人重地中發生變故,一時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無意中觀察到凌紅藥的神情,心中微動,忖道:“峨嵋派何等聲威,卻居然有人膽敢潛入生事,來人決非泛泛之輩。這位姑娘現出這等神色,莫非此事與她有什麼關係?”
他知道自己的測度決不會錯到什麼地方去,反正凡是有年輕美麗的少女的地方,必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
凌紅藥發現自己失態,苦笑一下,向史思温道:“玉亭觀主來時,可曾發現有什麼可疑之人麼?”
史思温搖首道:“時在夜晚,又在羣山之中,一路上均未曾見到人影。”
她點點頭,自言自語道:“奇怪,今晚這天屏谷附近連獸嗥之聲都不聞,敝派的兩頭守山神猿,適才似乎知道有什麼可怕的對頭剋星潛進,竟噤不能聲,是什麼東西呢……”
史思温忍不住問道:“貴派莫非已發現有什麼可疑的對頭麼?”
凌紅藥欲言又止,忽地眼睛一亮,挨近史思温,道:“這事只有我一個人心中懷疑是他所為……”
史思温大感奇怪,道:“姑娘沒告訴令兄麼?”
她搖搖頭,道:“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説起過”
史思温納悶自忖道:“她為何要告訴我?”
只聽她道:“我猜這個屢次潛侵本山的人,並且還將本派七八名弟子先後打傷的,一定是諸葛太真的徒弟……”
他輕咦一聲,道:“是嶽小雷?”
她鄭重地點頭道:“就是觀主你當年所救過的人,故此我會告訴你。不過他現身數次,都矇住頭面,行動神速無比。看來他似乎要找尋什麼,若不是本派的人攔截他,他並不輕易出手……”
史思温道:“自從當年見過他們之後,至今未曾見過,不知他們近況如何。照姑娘這種説法,兩頭守山神猿也是斃在他手下了?”
凌紅藥道:“一定是他,但奇怪的是那兩頭守山神猿,不但身手厲害,而且耳目聰敏,五十里之內,任何敵人休想遁隱蹤跡。今宵卻被他一齊擊斃,真不明白他何來這等本事,觀主,你想他會和你現身相見麼?”
史思温忽然感到事情甚為嚴重,特別是他此刻驀地悟出這兩頭守山神猿,所以會噤聲吃人擊斃之故,乃是在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