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母親童年時所遇見的神秘女客,她的身份已經明朗,她是我,她是我,她是母親的女兒,她是我。
當然,除了至親骨肉,還有誰會盡心盡意愛護她,原來一切已經在五十年前發生過了,我此刻不過照着軌跡再做一遍,重複所有細節,這是唯一的一條路,身不由己,這是我母女倆的命運。
方中信在我耳邊輕輕的間:“又在魂遊太虛?”
我悲哀的説:“我已經在太虛了,老方,我在大虛幻境。”
小妹嘆口氣,“我告辭了,戀愛中男女的對白沒有人聽得懂。我們改天見。”
“不送不送。”老方替她開門。
小妹轉頭凝視我,“你的氣質真獨特,完全不象我們這些俗人。”
她翩然而去。
老方將別針替我扣好,“很適合你。”他説。
現在即使有機會我也暫時不能回去,為着母親的緣故;第二天我依着住址找到外婆家。
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這是一首歷史悠久的兒歌,描寫祖孫温情,沒想到今日我來到外婆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外婆與我年齡相仿,只有二十餘歲。
外婆依時在家等我。
居住環境頗為惡劣,只租用一間古老大屋的頭房,有窗,但對牢馬路,嘈吵得很,灰塵亦大,幸虧天花板高,裝一隻螺旋槳,用電發動,帶動空氣;略見清涼。
這樣小小地方,便是她們的家。社會貧富懸殊,我此刻才發覺方中信是鉅富,他所住所吃所用,至為奢侈。
我這次來訪,怕外婆怪我花費,只買了方中信推薦的蛋糕。
小小的愛梅在做功課,畢恭畢敬地抄寫英文。
見到我,她站起來,到我跟前叫我阿姨。
外婆笑説:“你們才似兩母女,長得那麼象,左頰都有酒渦。”
我摟着母親,“誰説我們不是,嗯。”
窮是窮,外婆沒有自卑,極有氣節。
她在一間小型工廠做會計,忙的時候可以很忙,孩子小時候,只得放在育嬰院中,稍大,託好心的鄰居照顧,略付茶資。
生活竟這般狼狽,幸好他們懂得守望相助。
我們這一代的女人幸福多了,國家負起養育下一代的大部分責任,不過孩子們太過剛愎自用,永遠不會象依人小鳥般可愛。
我不住撫摸小愛梅的頭髮,她十分喜歡我,一直依偎在我身邊,説許多學校中的趣事給我聽,她告訴我,陸君毅是多麼的頑劣,他怎麼把小貓丟上半空,任由它們摔下,她説:“可憐的貓咪立刻急急擺動尾巴,一邊嘩嘩叫,才能平安降落。”
外婆説:“小梅,阿姨對這些沒有興趣。”
“我有興趣極了。”真的有。
沒想到已經是兩子之母的我,第一次在母親身上享受到弄兒之樂。
小梅的觀察力非常細緻,她所説的,我都愛聽。
我從來沒有好好聽過母親説話,我也許回不去了,現在不聽,什麼時候聽?
“小梅,陸君毅這個人,他將來,呃,你可以對他好一點。”
外婆説:“陸家環境不錯,把唯一的孩子寵壞。”
我點點頭,愛梅會嫁他,她不知道,我知道。
時間過得真快,我不得不告辭,已經黃昏。
為了想更加名正言順,我提出計劃第三步,方中信説的,我可要求做愛梅的教母。
但外婆是一個高潔的人,她婉拒,“慢慢再説吧。”
我低下頭。
“看得出你對小梅是真的好。”她説。
“星期六可以再來嗎?”我懇求。
她點點頭,也已對我產生了不能解釋、濃郁的感情。
愛梅同我説:“阿姨,你給我的巧克力真好吃,我永永遠遠不會忘記的好滋味。”
我相信,她直到五十五歲還念念不忘巧克力,那時已沒有巧克力了。我鼻子發酸,忍淚告辭。
方中信親自駕車來接我,我一臉油膩,衣服都為汗所濕,外婆家氣温與濕度兩高,不到一會兒就蓬頭垢面,踏進老方的車子,如進入另外一個清涼世界般。
不公平,我心底嚷:太不公平,這人憑什麼可以有這麼大的享受,我遷怒於他,瞪他一眼。
“有沒有勸區女士進醫院檢查?”
“我真不知怎麼開口。”
“這麼重要的事,”他發急,“你還扭扭捏捏?唏,女人!”
我嚷:“她是一個非常固執廉潔高貴的人,很難接近,你不會明白。”
“你的外公呢?”
“我沒問,陌陌生生,怎麼問?”
“飯桶,她明明是你外婆,我看你還是把真相説明算了。”
“她能接受嗎?”
“大不了不接受。”
“弄得不好的話她會當我神經不正常,以後都不讓我接近愛梅,那時怎辦?”
“倒也是。”
我恨方中信,“你再亂罵,同你不客氣。”
“對不起。”
我揮揮手,托住頭。
“你的外公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離開了她。”
“去哪裏?”
“不知道,去找另外一個女人或許,我只知外婆獨自把母親帶大。”方中信不再問問題。
他的表情惻然。
我的鼻子發酸,看着窗外、過很久很久,老方問:“要不要出去吃頓飯?”
我搖搖頭。
他説:“我已有十多天沒出去吃飯了,悶得要死。”
我納罕,“出去呀,你為什不不出去?”
“一個人怎麼去?”
“那麼找朋友一起去,你那些女友呢?”
“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你為什麼不陪我?”
“我沒有心情。”
“更要出去散心。”
“你們的食物我不愛吃。”
“你完全不會享受。”
“也許你説得對,科技越進步,生活細節越是簡單。”
“今晚你打算做什麼?”
“看電腦上的綜合報導。”
“你指電視新聞。”
“是。”
“不出去?”
“不出去。”
他怪叫,“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成日價蹲在屋裏,象老僧入定。”“老方,為什麼定要我陪你?”
“你難道全沒有嗜好?”
“有,開快車。”
“我把車借給你。”
“這種落後的車我不會開。”
“那我同你去取你的車。”
“老方,不行哪,叫人發現了我更難做人。”
“可是成日在家發呆不象話。”
“你的家居很舒適,我很滿意,你心野,呆不住,但不能要人人都象你。”
我喃喃説:“如果我孃家有這裏一半那麼好,母親就不必吃苦。”
老方説:“陸宜,我向你保證,我會照顧你母親。”
“你真答允?”
“一定。”
“看着她好好受教育,生活上一點不欠缺?”
“我會。”
“老方,我如何報答你?可惜我沒有法寶,又不懂點鐵成金——”“你真想報答我也容易。”
“你這個花花公子,可不準説過不算數,三分鐘熱度。”
老方啼笑皆非,“陸宜,照顧她不需我親力親為,是,我沒有耐心喂她吃飯,或在她臨睡前讀故事書,但是我可以僱保姆。錢雖非萬能,也能做很多事。”
“你要我做什麼?”我問,“我可沒有治禿頭的方子。”
老方凝視我很久很久,我開始有點不安,胃液受驚地攪動,他是個鬼靈精,不是要把我交給國防部吧?
我此刻不能走。
“喂!”我吆喝:“在動什麼腦筋?”
他笑了,很温柔的説:“你是一隻蠢母牛。”
他從來沒停止過侮辱我,這是他表示友善的方式,我已經習慣,把人弄得啼笑皆非是他拿手好戲,同他在一起永不愁煩悶,難怪那麼多女人喜歡他,倒不一定是為他的錢,説是為了他的巧克力更能令人置信。
他再笑,用手拉我的面頰,“你蠢得人家賣掉你你還幫人數錢。”
“只是譬喻吧,沒有人要賣我吧,”我不悦,“你別老嚇我,我會多心。”
“你放心,陸宜,我斷不會想害你。”他忽然説得很認真很認真。
結果晚上我們沒出去。
他買一種瓜回來,冷藏之後讓我吃。味道佳妙,我把臉全埋到瓜肉裏去,看得他哈哈笑。他有一絲憂鬱,“這種叫西瓜的東西不會絕種吧。”“這是西瓜?”我一證,“西瓜哪有這麼好吃?”
老方説:“聽你形容,真不要做未來世界的人,什麼都沒有,即使不絕種也變質,一點享受都無,活着唯一的目的便是使科技更進步,但越先進生活反而越貧乏。”
我不語。
他補一句:“而且女人越來越笨,連最可愛的敏感度都消失了。”
“你生氣是因為我沒有異能?”
他又靜下來,伸手在我額前點一點。
舊式電腦上的報幕員大聲疾呼:“有可能爆炸的本國‘辛康’四一三型通訊衞星今天飄入大空,加入其他環繞着地球的數以千計人造太空碎片。本國太空人昨天未能把這衞星送入有用的軌道。空中防衞指揮部負責偵察對北美洲大陸的天空及太空襲擊,它形容太空‘實際上是一個垃圾箱’。該指揮部計算,太空約有三千件金屬物體——火箭碎片、無用的太陽能屏、‘死了’的人造衞星以及各種廢金屬。這些碎片有三分之二是在三萬六千公里高空的一條對地靜止軌道上。它們即使不是無限期逗留該處,也會逗留許多個世紀。最危險的碎片是位於距離地球二百至五百公里低軌道上。這些在低軌道的碎片,有許多在降至地球大氣層時便焚燬及解體,有時則會墜在地球上。自從世界第一顆太空人造衞星,‘人造衞星一號’於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發射後,約有一萬件碎片物體脱離軌道。墜到地球的比率如何卻不清楚。太空總署吩咐太空人在太空漫步時,不要在太空丟棄任何東西,‘即使是一個扳手或一支筆’,因為它們可能有一天引起大災難。”
真驚人。
側頭着看老方,他正在喝老酒,一點沒有注意這段新聞,嘿,還説我笨,他自己才愚不可及,太空垃圾不加以控制,將來吃苦的還不是普通人,但一天沒事發生,他們一天不去想它,大安主義。
科學家會越來越瘋狂,越來越大膽,結果市民開快車不小心便會走到五十年前去,有家歸不得。
我氣憤。
是,我是不必擔心孩子們,他們有國家青年營,我亦不必掛念老伴,他有電腦伴侶,我只是替自身不值,在這裏要什麼沒什麼,一切要待朋友施捨。
我説:“老方,教我用通話器,我想與母親説話。”
他放下酒杯,“現在的母親,還是將來的母親?”
“小愛梅。”
“你見她已經很頻密了。”
“我很緊張,不知道外婆幾時發病。”
他太息一聲,“所以,能知過去未來有什麼好,有什麼用?你根本不能改變註定的事實,反而擔驚受怕,吃不下睡不着。”
我不語。
“明天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我要休息,”他説:“人家喧茜廠每日可以製造兩百五十萬顆巧克力,方氏遠遠落後,真得召開緊急會議。”他停一停,“明夭你打算做什麼?”
“我不知道。”
“抽屜裏有現鈔,城裏有一個很精采的中國畫展覽,我可令司機送你去。”
“我什麼地方都不想去。”
“隨你。”
他進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