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拉着我離開華英幼兒園。
“噓,”他説:“險過剃頭。”
我猶自怔怔地。
他逗我,“哭,原未只會哭,咄,沒用。”
我把手帕還給他。
他不會明白,外婆病逝那年,母親只有五歲,想到這裏,我渾身顫抖起來,這麼算來,我豈不是適逢其會?
“喂喂,內人,放鬆一點。”
“老方,我外婆要去世了。”我驚恐的説。
“你怎麼知道?”他瞪大眼睛。
“聰明人,你怎麼不動動腦筋,是我母親告訴我的。”
“喲。”他發現事態的嚴重性。
“她死於,”那個苦思不得的術語忽然冒出來,“心臟病,是不是有一種病叫心臟病?”
“是的。”
“沒有醫治的方法?”
“有,但死亡率奇高。”
我瞪着他,“但是你有錢,有錢也不行?”真的發急了。
“小姐,金錢並非萬能,家父亦因心臟病猝斃,這正是閻王叫你三更走,誰敢留人到五更。”
“你一定要幫我。”我紅了雙眼。
他怪叫,“你真是匪夷所思,我幾時不幫你?但我沒有超能力,我只是一個凡人,我的能力有限。”
“難道只能眼睜睜看着外婆病逝?”我喊出來。
“我恐怕只能這樣!生老病死在所難免,誰願意守在病榻邊看至親吐出最後一口氣?可是每個人不得不經歷這種痛苦的過程,又不是你一個人,咦。”
“我不甘心!”
“誰會甘心?”
“太沒意思了。”我掩住面孔。
“去同上主抗議呀,去呀,”他激我,“你這個人。”
我在路邊長凳坐下,再也不肯動。
“別難過,陸宜,”老方攀往我肩膀,“至少你可以留下照顧你的母親,她才一點點大,沒你就慘了。”
我一震,張大嘴,又頹下來,“我能為她做什麼?我自身難保。”
“有我,”他拍胸口,“照顧你們母女,我方中信綽綽有餘。”
他是那麼熱情,我忍不住與他擁抱。
是夜我們想好一連串計劃,方中信認為我們開頭做得很好,已爭取到外婆的同情。
“以後你出現就不會突兀,”他説:“而且愛梅那麼象你。”
我説:“我象她才真。”
“她是個聰明可愛的小朋友,你小時候也是那樣嗎?”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
“你什麼都不記得。”他不滿得很誇張。
“看,你不明白,我是個很忙碌的事業女性——”“這種藉口我們現在已經開始流行,忙忙忙,每個人都以忙為榮,喝着無聊的茶,吃着應酬的飯,嘴巴便嚷忙,造成一種社會沒了他便會得塌下的假象,忙得如無頭蒼蠅,小主婦邊搓麻將邊呼喝兒女做功課,也是忙的一種,忙得簡直要死,”他叉着腰,“原來你們並沒有進步。”
我閉上尊嘴。
“要不是來這裏一趟,我打賭你永遠不知道你外婆姓區。”
他説的完全是事實。
“好,聽清楚了,計劃第一步——”計劃第一步:我手中捧着一大盒方氏出品的精製巧克力去到校門迎接母親。
窮管窮,她非常有教養,知道我手中有好吃的東西,大眼睛露出渴望的神情,但儘量壓抑着不表示出來,才這麼一點點大,就曉得控制忍耐,真不容易。
外婆來接孩子,我求她接納糖果,難得的是,她亦非常大方,見我誠懇,便收下那盒子,母親開心得雀躍。
我沒有道別的意思,計劃第二步:希望做她們母女的朋友。
外婆上下再度打量我,客氣的説聲高攀不起。
我不是一個有急智的人,老方又不在身邊,一時不能見機行事,竟呆在路旁。
也許是血統親密的因子發作,外婆對我這個陌生女子有特殊的好感,也許是我臉上慘痛神情不似假裝,感動她的心,她勉強的説:“方太太,如果舍下不是太過簡陋,倒是可以請你來喝杯茶。”
“呵,不會,”我説:“不會不會不會。”
她笑了,笑我的衝動任性,可憐她年齡與我相仿,但已為生活折磨得憔悴。
我無限憐惜的看住她,不由得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可能是第六感影響她,她説:“方太太,真奇怪,我彷彿認識你長遠,好象你是我至親,説不上來的好感。”
太好了。
愛梅見我們丙個女人説個沒完,便走到樹蔭下去,忽然之間,一個六七歲的小勇孩似蠻牛般衝出來,故意撞在她身上,説時遲那時快,愛梅仆倒在地,那男童要搶她手中的糖。
我根本沒有多想,猛狠狠撲過去,出手如風,一手抓住男孩後衫領,暴喝一聲,“你作死,你幹嘛欺侮人?”
他想掙脱,我發怒,大力擊打他膀子,“沒家教的東西,我今天必不放過你。”
那頑童吃不住痛,嚎哭起來。
愛梅已自地上爬起,拍拍裙子,她對那男孩説:“陸君毅,這是你第三次把我推倒在地下。我一定要告訴老師。”
陸君毅!
我腦子嗡的一響,手腳都軟了。
那頑童把握這機會,立刻逃出我的手心,飛奔而去,陸君毅,我的媽呀,陸君毅是我父親,我剛剛竟失手打了我的父親。
這時外婆跑過來説:“方大大,他們班上的小同學時常這樣頑皮,算不得真,不必緊張,那個陸君毅更是頑皮得全校聞名,天天吃手心。”
我父親竟是這一號人物。
我連忙説:“我見不得愛梅被人欺侮。”
“你這樣喜歡愛梅,我真是感激。”
“區姑娘,我幾時方便來府上?”我追問。
“明日好嗎,”她給我地址,“我們明天見。”
“愛梅,明天見。”
我成功了。
鬆出一口氣,累得幾乎垮下。
趁老方在廠裏,我返方宅淋浴。
站在漣漣水下,我才能放心思考。
陸宜,陸宜,有人叫我。
我睜大眼睛,這浴間只有我一個人,誰,誰叫我?這聲音又來了,不住的騷擾我——
陸宜,陸宜,馬上同我們聯絡,集中精神,馬上同我們聯絡,你必須排除雜念,集中精神。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是誰在與我通話?聲音似在我腦中發出,不,不是聲音,是思維,我駭然,先是走錯空間,繼而有外太空人要侵佔我的思想,禍不單行,我命休矣。
我自浴間濕淋淋跳出來,卷一條毛巾,奔到房間去。
一路喘氣,匆匆套上衣裳。
那聲音停止了,我摸摸面孔,看看四肢,我還是我,才緩緩鎮靜下來。
“陸宜,陸宜。”
又來了,我尖叫。
“陸宜!”有人推開門。
“老方,是你。”
“還不是我,你難道還在等別人?”他擠擠眼。
“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老方。”
“可憐的陸宜,永遠象受驚的小鹿——咦。”他捧起我的臉看。
我拍下他的手,“幹嘛?”
“去照鏡子,快。”
他把我拉到鏡前,指着我眉心,“看到沒有?”
“金屬片此刻還是暗紅色的,剛剛簡直如一粒火星。”老方説。
我目定口呆。
“陸宜,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了吧,這一小塊金屬片到底是什麼東西,有什麼作用。”他疑惑的説。
我瞠目結舌,説破嘴方中信也不會相信;我實在不知道它除了協助學習之外還有什麼作用。
“它協助記憶。”
“真的?”老方一點也不相信,“啊,真的。”
我不想再解釋,這與沉默是不是金子沒有絲毫關係,將來是否會水落石出亦不重要,我只是不想花力氣多説,況且我對得起良心。
老方嘆口氣,“好好好,每個人都有權保守他的秘密。”
先入為主,他一口咬定我有秘密。
我用手託着頭,不響。
“希望將來你會向我透露。”他無奈。
要我交心。我知道他為我做了很多,但這還不是我向他交心的時候。我在時間的另一頭還有家庭,那邊的男主人亦怪我沒有全心全意的為他設想,是以我們的關係瀕臨破裂。
我深深太息。
“別再煩惱了,”老方説:“我仍是你的朋友。”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你不知道?”
我搖搖頭。
“因為你蠢。”
去他的。
門鈴急響。
我拍手,“啊,又有人找上門來。”
老方臉上變色。
“老方,”我樂了,“欠債還錢,六月債,還得快。”
“別去應門。”他説。
我搖頭,“避得一時,避不過一世,”
門鈴繼續大響。他的車子停在外頭,來人知道他在家中。
“你迴避一下。”
“為什麼,我堂堂正正,幹嘛要躲?她們是你女友,我又不是,我怕什麼。”
“好,有什麼閃失,莫怪我不警告你。”
老方去開啓大門。
我嗅到一陣香風,似蘭似麝,我連忙深呼吸。
一位圓臉的少女衝進來大聲説:“大哥,你搞什麼鬼,全世界都説找不到你,你躲在家中做什麼,孵鴨蛋?”
老方見了她,鬆口氣。
“又在戀愛了是不是?”少女呵呵呵的笑,“你這個永遠在戀愛的男人,真服了你。”
老方笑説:“小妹,你在説什麼,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誰?”小妹轉過頭來,看到了我,“啊。”她叫起來。
呀,我也失聲。
她襟上,她襟上彆着一隻金剛石的別針,晶光燦爛,模樣別緻淡雅,顯然是件精工設計的藝術品,我一見之下,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這是我母親最心愛的飾物,天天戴在身上,寸步不離。
此刻怎麼會到了老方的小妹身上?
不不不,話要掉轉來説才對,五十年前,它原是老方小妹的裝飾品,若干年後才落在母親手中。
“大哥,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難怪人影兒都不見了。”小妹同她大哥一樣,是個很熱情的人物。
我的眼光仍然無法離開那枚胸針。
老方説:“小妹,你與你的大嘴巴。”
我試探的問,“小妹是——”,“他沒提過我?”小妹嚷起來,“我是他堂妹,我父親同他爹是兩兄弟,我倆同一祖父母,我也姓方,方氏糖廠我佔百分之二十股。”她呱啦呱啦全部交代清楚。
“幸會幸會。”我説。
“老方不是壞人,他只是浪漫,他——”“小妹,你別説了好不好?”
他怕她越描越黑。
這兩兄妹真是對妙人。
“一見你就知你是真命天子,”小妹豪爽的自襟上取下別針,“喏,給你,見面禮。”
我實在渴望得到那枚胸針,註定的,我不收下也不行,它無論如何都會落在我手中,由我轉交給母親,時間已經證明這一點。
我伸出手去接過它。
它沉甸甸、冷冰冰的在我手心中閃出晶光。
“謝謝。”我説。
老方喜悦的説:“小妹,真看不出你這麼大方,我一定補償你,而你,”老方看着我抓頭皮,“沒想到你會收下。”
小妹笑,“我最喜歡快人快事,生命這麼短,那容得浪費?光陰寶貴。”
我陷入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