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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本市人多地窄,每一個人的事,每一個人都知道。

    梁永-毋需特地撥冗去調查,也已轉接聽説,翁文維有未婚妻。

    小梁十分震驚,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跑去與陳曉非商量。

    洪俊德説:“我在娶曉非之前也訂過一次長婚,一訂五年,所有的毛病統統跑出來,連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不堪,只得解除婚約,根除煩惱,後來識曉非,不到半年就結婚。”

    陳曉非問:“珉珉可知道有這樣的事?”

    小梁皺盾:“我不曉得。”

    洪俊德道:“婚前越早知道越好,婚後越遲知道越好。”

    陳曉非忍不住,“洪先生,你的話可真不少。”

    梁永-説:“我去同珉珉講。”

    “小梁,不可做此醜人,”停一停,拍拍小梁肩膀,“由我來做。”

    特別令小梁也在場,陳曉非婉轉公佈這個聽來的消息。

    珉珉輕鬆得不得了,“未婚妻,真的?”

    梁永-拂袖而起。

    阿姨責怪説:“珉珉,你的態度太兒戲。”

    珉珉沉默了。

    “你知道這件事,抑或不知道?”

    珉珉總算肯好好回答:“他一直沒有跟我説起。”

    阿姨把一隻手搭在珉珉肩上,“他不知如何開口,他同前頭那人全無感情可言,他需要時間。”她一口氣講出許多最常見的藉口。

    珉珉笑:“全中。”

    事後洪俊德對妻子説:“她好像不在乎。”

    “也許她覺得他倆的關係密切到根本不可能有空間容許第三者的存在。”

    “世上縱使有那樣的關係也不值得高興,他們只會得窒息。”

    “珉珉盼望得到這種感情。”

    “對,她是主宰,你看着好了,她會毀滅一切。”

    最惆悵的當然是梁永。

    他沒有把時間把握好,他認識她那年她還太小,朦朦朧朧、著隱若現的感情沉澱下來,變成友誼,太遲了,在以後的日子裏,他仍可客串一個角色,她每遇大悲或大喜的事情,相信仍然會同他分享,但日常生活中閃爍瑣碎的喜悦與氣惱,就與他無緣了。

    梁永-頹然。

    珉珉笑,“你這樣哭喪着臉,人們會以為你失戀。”

    梁永-答:“我才不會為人們一言半語閒言閒語而故作振作。”

    “梁永-,你永遠會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珉珉説得很誠懇。

    “是嗎?那麼請你告訴我吳珉珉,我們是怎樣認識的。”

    珉珉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她不記得了。她説不上來。

    梁永-搖搖頭。

    他知難而退,假使珉珉找他,他一定抽空前往,要他主動約會,已經沒有這個勇氣,他已意興闌珊。

    卻沒有與珉珉家人完全斷絕來往。

    他時常往洪家玩牌,曉非嗜撲克,也就是谷稱沙蟹的遊戲,梁永-在周未找上門去,一玩便是一個下午。

    洪氏夫婦開頭以為他來打探珉珉的消息,日久見人心,他一字不提,並無是非,曉非十分欣賞。

    但是,贏得芳心的秘決,往往與風度、氣量、學識全然無關。

    越玩下去,陳曉非越是覺得可惜。

    在一個下微絲細雨的復活節周未早上,珉珉被阿姨推醒,她輕輕睜開雙眼,只聽得阿姨學她的聲音説:“不要叫醒我不要叫醒我,我還要睡十日十夜。”

    珉珉微笑。

    這的確是她的心聲,乘了二十二小時長途飛機,一抵埠放下行李馬上赴約,又支持了一整個白天,算起來,約有兩日三夜未曾休息,回來和衣躺下,直到阿姨推醒。

    “有朋友在書房等你。”

    “那會是誰呢?”珉珉明知故問。

    “快出來看個究竟。”

    珉珉連忙梳洗更衣來到書房門前,一聲“梁永-你好嗎”就要喊出口,卻見到一個陌生女子牢牢地看着她。

    珉珉禮貌地辨認一會兒,才問:“我們見過面嗎?”

    那陌生女子反而起身招呼她:“請坐。”

    珉珉掩上書房門,在她對面坐下。

    “吳小姐,你不認識我?”

    珉珉答:“我肯定我倆沒見過面。”

    陌生的年輕女子有點兒氣餒,“吳小姐,我叫簡金卿。”

    珉珉仍然一點兒印象也沒有,等對方提供更多資料。

    “你沒有聽説過我,你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

    珉珉有點兒歉意,她搜索記憶,沒有,她不認識她。

    簡金卿深深震驚,她不認識她!

    她把吳珉珉所有的資料背誦得滾瓜爛熟才找上門來,滿以為吳珉珉一見到她會即時變色,嚴陣以待,誰知吳珉珉根本沒聽説過簡金卿三個字,她在她面前變得這樣微不足道。

    簡金卿發起抖來。

    只聽得吳珉珉間:“我們是否華英女校的師姐妹?”

    看樣子真不似裝出來的,簡金卿忽然明白了,這統統不關吳珉珉的事,她根本不應該上來見吳珉珉,她笑了。

    “我們在唱詩班裏見過兩次。”

    珉珉恍然大悟,“啊,對,唱詩班。”

    終於看見吳珉珉的真人了,小小的尖面孔長挑身材,都還罷了,最特別最使簡金卿自慚形穢的是吳珉珉通身上下那股清秀的氣質,別問她民間有些什麼疾苦,她肯定答不上來,她毋需知道,也不用理會。

    熬過苦日子的簡金卿一早知道她嘴角口角有太多幹澀。

    她低下頭,“我還有點兒事,我要走了。”

    “可是,這一次你找我,是為着——”

    “唱詩班的姐妹很想念你,請你有空再來參加。”

    “啊,好。”

    陳曉非出來間:“是高班同學嗎?”

    “不,是唱詩班的人。”

    “你參加過歌詠班?”

    “沒有,從來沒有。”

    “那麼,她是誰呢?”

    “我不知道。”珉珉發怔。

    “她叫什麼名字?”

    “我不太記得,她説姓甘,簡、康?我從沒見過她。”

    “竟有這種事,下次開門可要小心點兒。”

    “也許她也記錯了,也許我們只在某一個舞會里見過面。”

    那女子的臉色開頭十分凝重,漸漸放鬆,後來似恍然大悟,接着就走了。

    陳曉非坐下來。認錯人?斷然不會,風已經來了。

    珉珉披着透明塑料雨衣出門去。

    那微絲細雨真難受,沾在玻璃窗上便化為霧珠,冷風接着把濕氣吹進屋內,什麼都膩答答。

    簡金卿比吳珉珉早一步見到翁文維。

    他正要外出赴約,見簡金卿不請自來,無言以對,婚事已經拖延一整年,他看到金卿,只覺害怕,像忘記做功課的小學生要面對老師。

    金卿問:“十分鐘可以嗎?”

    “你要説什麼話説好了。”

    “我有種感覺,不知道對不對:我們大抵是不會結婚的了。”

    翁君沒有回答,他看了看腕錶。

    “翁君,十分鐘內我一定把話説完。”

    但是吳珉珉赴約一向準時,他不能叫她等。

    “我們明天談這個問題可以嗎?”

    “不可以,一定要現在。”

    自從她有恩於他之後,他倆就失去商量餘地。

    他取過外套,“我有約。”

    “我知道,吳珉珉又回來了。”

    翁文維第一次聽見簡金卿嘴裏吐出這個名字,覺得很赤裸很可怕,終於到了攤牌的時候。

    他籲出一口氣,等了那麼久才等到今天,有種釋放的感覺。

    “我也知道,你千方百計要求公司給你外調,也已經成功,今年年中,你可以外放升職。”

    她都調查清楚了,她把所有的時間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不幸他不能接受。

    翁君坐下來低着頭。

    “你不再把任何事情告訴我了。”

    “我也沒有把這些事告訴任何人。”

    “你可有想過帶我一起走?”

    “你已經知道我一切行藏,這個問題,你早有答案。”他站起來,“我遲到了。”

    他拉開大門,等她一起走。

    他不願她留在他的王老五寓所裏。

    從前,她有門匙的時候,翁君發黨文件信件時常有被翻閲的跡象,她似擁有他,也擁有他擁有的所有物件,他託詞換鎖,一直沒有再配鎖匙給她。

    到了門口,翁文維截住他看見的第一部街車跳上去,他沒有回頭,怕變成鹽柱。

    他遲到了二十分鐘。

    沒有看見吳珉珉。

    他坐在陽台的咖啡座上,對着那著名美麗旖旎的沙灘沉思,其實吳珉珉只不過象徵他的理想,他不甘心被困在小世界裏,他願意用另外一個方式報答簡金卿,隨便哪一個法子都可以,但不能叫他從此守在她身邊。

    翁文維凝視蔚藍色的天空。

    這不關珉珉的事,有沒有這少女他都會離開簡金卿,她成為他最好的藉口,因為她的世界就是他最想去的地方。

    他一定要離開簡金卿,他連她的小動作都受不了,她習慣把鈔票一張張分開來小心翼翼摺好,用的時候又逐張攤開,無限愛憐地交出去……

    翁文維緊緊閉上眼睛,不要再想。

    “你遲到。”

    他睜開眼睛,看到吳珉珉笑眯眯站在他身邊,提着鞋子赤着足,她到沙灘去散步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應該坐在這兒等我。”

    “我碰到一位朋友,她説認識你,你們曾是同學。”

    “誰?”翁君笑問。

    珉珉答:“她叫簡金卿,坐在那邊台子。”

    翁君錯愕地抬起頭,簡金卿正在大大方方朝他們走來,笑着頷首道:“吳珉珉説歡迎我一起坐。”

    翁君臉上變色。

    她決定不讓他有透氣的餘地。”

    珉珉説:“車子重泊,有人要出來,我去把車讓一讓。”

    珉珉走開,以後翁文維鐵青着臉,一聲不響。

    簡金卿並不退縮,硬碰硬僵在他面前。

    珉珉去了很久,像是故意製造機會讓他倆説話,但是,兩人並無交換一言半語。

    終於珉珉回來了,翁文維迎上去,“我們換個地方吧。”

    簡金卿説:“好像有人答應過送我出去。”

    珉珉笑道:“上車來吧。”

    珉珉最客氣不過,她對翁君説:“讓簡小姐坐車頭舒服點兒。”

    途中簡金卿把車窗打開,風撲進來,全部掃在後座翁君的臉上。

    簡金卿問:“假如他不愛你了,你會怎麼辦?”

    珉珉詫異,“問我?我沒有這樣的經驗。”

    “你真幸運!”

    “是嗎?”珉珉笑;上帝最公平,所以她並沒有得到父母的愛。

    珉珉的目光一直留意着倒後鏡,是簡金卿先發覺,吳珉珉在與人斗車。

    她車後有一輛黑色的跑車,不徐不疾地追着有一段時間了,不上來,也不墮後,距離維持三公尺左右。

    無論吳珉珉怎樣左右穿插,都沒有甩掉它。

    吳珉珉的嘴角一直孕有笑意。

    簡金卿明白了。

    她轉過頭去看翁文維,翁君太過自我中心,竟沒有留意到戲中有戲,車上三人各自懷着鬼胎。

    簡金卿間:“後面是誰?”

    吳珉珉沒有回答:“對,你在哪裏下車?”

    “市區無論哪裏好了。”

    珉珉轉身同翁君説:“你同簡小姐一起下車可方便?阿姨叫我早點兒回家呢!”

    翁文維還來不及回答,珉珉已停下車,待兩人落地,揮揮手,一溜煙開走車子。

    翁文維問簡金卿:“你全告訴她了?”

    “我一個字也沒有説。”

    “她應該起疑心。”

    簡金卿冷冷地笑,“你要很關心一個人,才會反覆地思疑他。”

    “你在説什麼?”

    “我説什麼,日後你會明白。”

    吳珉珉心不在焉,怎麼會有空對他倆起疑心。

    翁文維説:“你先一陣子不是説想到新南威爾斯大學唸書?”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離開這裏會對你有好處。”

    “我知道,”簡金卿蒼涼地説,“我辦不到。”

    “那麼你選擇同歸於盡。”

    簡金卿一愣,怔怔地看着翁君。

    翁文維笑笑,“只有三個選擇,結婚、分手、同歸於盡。第一項已經沒有可能,我總得讓你選第二或第三項,否則太不公平。”

    簡金卿握緊拳頭,過片刻説:“你把飛機票及頭一年學費食宿給我,我即刻走。”

    翁文維本來以為他會大喜過望,但是沒有,他聽得他自己低低地説:“我明日把本票送上來。”

    就這樣在街頭,他們解決了近十年的恩怨。

    他追上去,“我感激你。”

    簡金卿回頭説:“不必,我這樣做,是為我自己。”

    翁文維低下了頭。

    簡金卿忽然説:“你要當心吳珉珉,她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腳色,她一早便知我是誰,只是不肯點破。”

    “不會的,她不是那種人。”

    簡金卿不再多説,她不用再為他設想,不用為他好,不必替他操心,她的責任已盡,除出失落的苦楚,她也有種放下重擔的感覺。

    她走了。

    在該剎那,她由輸家變為贏家,背影筆直,灑脱堅決,翁文維像是又看到了從前的簡金卿,他想叫她,終於忍着心看她走了。

    第二天起,吳珉珉就沒有再聽翁文維的電話。

    陳曉非間她:“這樣逃避可是個辦法?”

    珉珉睜大眼睛,“翁文維原來有未婚妻。”

    陳曉非不置信,“我以為你一直不在乎。”

    “在乎,怎麼不在乎!”

    “我以為你一年回來好幾次也是為着見他。”

    “是呀,彼時我不曉得他有未婚妻。”

    陳曉非啼笑皆非。

    “假如他再打來,叫他回到未婚妻身邊去。”

    一輛黑色的跑車在等她。

    翁文維找上門來。

    陳曉非本來不想放他進屋,洪俊德説:“你跟他説説明白,省得天天來煩。”

    陳曉非便請他坐下。

    開門見山説:“珉珉講,叫你回到未婚妻身邊去。”

    翁文維驚道:“我前任未婚妻已往外地開學。”

    陳曉非聳聳肩,“那恕我不能再給你什麼忠告。”

    “珉珉呢?”

    “她出去赴約。”

    “來接她的可是一輛黑色的跑車?”

    “是嗎,有一輛那樣的車子?翁先生,我想你不必再來了,沒有用的,你應當比誰都明白。”

    陳曉非的語氣甚為諷刺,翁君當然聽得明白。

    他耳畔充滿嗡嗡聲,他記得他放下茶杯,被主人家送到門口,與另外一位客人擦身而過,遊魂似蕩下樓去。

    梁永-看着翁某的背影,用手指在空中劃一個完字。

    陳曉非拿牌出來,“活該,他怎麼甩脱人,人也怎麼甩脱他。”

    梁永-看着手上的牌,只得一對紅心十。他輕輕説:“吳珉珉是阿修羅。”

    陳曉非陡然變色,“你這小子,不乾不淨説些什麼?”

    梁永-一向甚得阿姨歡心,這次被她一喝,手中紙牌落地。

    洪俊德連忙來解圍,“現在你可知道什麼叫河東獅吼了吧!”

    小梁沒想到阿姨這樣維護珉珉,嚇一大跳。

    只聽得陳曉非説:“情場如戰場你沒有聽説過?總有個把人做傷兵,個把人做逃兵,自然有人打勝仗,也有人打敗仗,你若怕,就別打。”

    但是,有阿修羅,就有修羅場。

    梁永-賠笑道:“阿姨寵珉珉真寵得厲害。”

    她們都不喜歡翁君,並不關心他的下場。

    翁君到大學去尋找吳珉珉,她已轉了校。校方拒絕把聯絡地址告訴外人。

    翁文維終於嚐到簡金卿失意的滋味,那日,在酒館喝得醉醺醺,伏在桌子上,忽然聽見有人叫他,抬起頭來,看到吳珉珉伸手招他,他身不由主跟她出去,來到門口,吳珉珉已經不見,過來扶他的是簡金卿,他哽咽了。

    一頭栽倒在地上,躺着沒起來。

    過一會兒,他掙扎着爬起來。

    也可以説,他再也沒有站直,他是一個不安分的年輕人,夢想突破他的出生,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他沒有走對路,他不甘心每夜自同一窗子看同一爿星天,也想走遍天下,自不同的窗口看出去,看盡蒼穹所有的星。

    在往後的日子裏,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振作。

    我們已經走過頭了,必須往回繞,才能夠知道,用黑色車子把吳珉珉載走的是什麼人。在生活中,時間控制我們,在故事裏,我們控制時間,愛飛馳到哪個空間,就是哪個空間,這解釋了為什麼你愛聽故事而我愛説故事。

    讓我們選這一刻吧。

    盛暑,吳家的書房,吳太太攜幼子歸寧,吳豫生與女兒已經談了一段時候。

    他説:“告訴我為什麼轉校。”

    吳珉珉抬起頭,“因為張沼平在普大,你明白嗎?”

    吳豫生文明兼民主,笑道:“我明白,但,誰是張沼平?”

    “一個朋友。”

    吳豫生點頭,“我以為梁永-才是你的朋友。”

    “呵他永遠會是我至親友好。”

    吳豫生笑:“即使如此,他也一樣受到傷害。”

    吳珉珉沉默。過一會兒她無奈地説:“接近我的人,無可避免地,或多或少,都似受到若干傷害。”

    吳豫生連忙説:“有些人咎由自取。”

    珉珉笑。

    吳豫生一直這樣教導女兒,生活中無論有什麼閃失,統統是自身的錯,與人無尤,從錯處學習改過,精益求精,直至不犯同一錯誤,從不把過失推倭到他人肩膀上去,免得失去學乖的機會。

    吳氏的家庭教育一向這樣悽清。

    張沼平早已換過車子,他現在開的高速車是豔黃色的。

    稍微、稍微成熟點的人都會覺得這樣的炫耀可能會有點兒幼稚,但是年輕的吳珉珉卻不覺得。

    吳豫生説:“車子太快了不安全。”

    他女兒卻惋惜説:“父親,你頭髮又稀疏又斑白。”

    父女説的全是真話。

    張家富裕,不但父母寵着這個孩子,祖父母、叔伯,都認為要儘量滿足他的要求。

    珉珉在一間鄉村俱樂部與張家吃過一頓午餐,並沒有事先約好,張沼平帶她去那裏逛,剛好碰到家人,便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眾人看見外表如此清純的少女,已經充滿好感,張小弟從前帶在身邊的女友都濃妝奇服。

    張伯母搭訕問:“吳小姐家長未知幹哪一行?”

    珉珉從實,“家父吳豫生從事教育工作,現任大學堂文科系主任。”

    張伯母放下心來,明理的生意人也十分敬佩讀書人,錢,他們已經賺夠,太多沒有意思,倒是希望家裏添增一點兒文化氣息。

    張沼平笑,“家母十分喜歡你。”

    珉珉説:“我也喜歡她。”

    生活圈子闊了,希望可以漸漸淡忘童年往事。

    表面上若無其事,珉珉仍遭夢境困擾。

    一到暑假,年輕人鮮有不玩到三更半夜,晚上睡不足,中午會胡亂靠在什麼地方眯一眯,大腦不能完全休息靜止,亂夢特別多。

    一日看阿姨玩牌,累了,在長沙發上一躺,精魂就似出竅,悠悠然去到一間平房,珉珉思流十分清醒,一見就認得,這是她的祖居,推開門,就可以看到母親,珉珉害怕起來。

    原來她並不想知道真相,但是身不由己,自一格窗户飛了進去。

    珉珉看到的不是她母親,而是她自己,一點點大坐在小桌子前,正寫阿拉伯字母呢。

    她百忙中笑了,這麼小這麼無助,抓筆都有困難。

    珉珉忽然驚恐起來,這不正是發生意外那一日嗎?她可是快要看到真相了?珉珉渾身顫抖。

    她自長沙發上躍起,尖叫起來,“火,火!”她掩着雙耳,冷汗自額角背脊淌下。

    梁永-第一個撲過來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的事如同知道他自己的事一樣。

    “只是噩夢,珉珉,只是噩夢。”

    珉珉怔怔地看着梁永-,臉色慘白,嘴唇簌簌地抖。

    陳曉非輕輕説:“還是心理學的高材生呢,連自己的心理學都不懂得,統統是幻象。”

    珉珉握着梁永-的手,“不,我已經進去了,我已回到祖屋裏,看到了自己,下一個夢,我必定可以知道真相,啊,多麼可怕。”珉珉用手掩住臉,淚流滿面。

    陳曉非搖搖頭。

    珉珉的襯衫濕透,蟬翼似貼在肌膚上。

    門鈴響了,來客是張沼平,珉珉馬上笑起來,忘卻不愉快的夢境,高高興興地迎出去。

    梁永-抬起紙牌,看半日,也數不清楚五張牌的點數。

    陳曉非諷刺他:“小梁有被虐狂。”

    張沼平卻問:“他們真是撲克迷,有沒有下注?”

    珉珉笑笑。

    “那個年輕人是誰?同你好像很熟。”

    “他是一個珍貴的朋友。”

    張沼平笑,“最慘便是做這類人:完全沒有性別、吸引力、感覺,模糊地成為人家的好朋友……我不要做你好朋友,要不你愛我,要不你恨我。”

    “然而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第一位。”

    張沼平詫異,“還説不是?”

    珉珉的眼角朝他的跑車瞄一瞄。

    張沼平認真地説:“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他乾脆承認,“將來,其中一個輪胎肯定會跑到我腰間來。”

    珉珉沒有笑,她有點兒悵惘,用雙臂箍着張沼平的腰。

    這年頭,二十歲不到的女孩子,已經有許許多多過去,許許多多故事。

    珉珉把頭靠在他背上。

    張沼平輕輕地問:“你要不要與我結婚?”

    珉珉不出聲。

    “早婚有早婚的好處,先養三兩個孩子,把他們交給祖父母,然後我們再繼續學業,奮鬥事業,孩子管孩子長大,我們管我們長大,大家都成熟了,才約好一起跳舞去。”

    珉珉責備他:“這是哪一國的幻想曲?”

    “沼平國裏,什麼都有可能,請隨我來。”

    盛暑天裏,無法停止出汗,兩個人的自襯衫都黏在身上,張沼平輕輕替珉珉拔開額角細發。

    這樣親熱,也沒有同居。

    他管他租公寓住,她一直待在宿舍裏。

    陳曉非為這個很放心,“看,兩個地址,有頭腦才會這樣做。”

    冬季應付考試,珉珉堅持呆在書桌前,張沼平心中沒有這件事,玩笑地收起珉珉的書本筆記,這是他們感情最受試練的時候,他一直説:“你若愛我,就不必有自己的生活。”

    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穿起鮮豔的衣裳,坐在賽車場跑道專等她們的男友凱旋歸來?

    吳珉珉不是那樣的人,她辦不到。

    生命中有許多不測,練好學問傍身,是明智之舉。

    張沼平同她開玩笑似説:“觀眾席上那個位子空得久了,總有人坐上去。”

    珉珉不語,是嗎?那麼多人喜歡呆坐不喜歡獨立?

    放了學她去看他,他與教練、助手、朋友圍着一輛車,蹲着研究它的得與失,他的手輕輕拍打車身,真的好像把它當有生命似的。

    珉珉微笑,不去驚動他,在一邊買食物與飲料,街邊檔的熱狗另有風味,珉珉在麪包上擠上許多芥辣。

    正欲張口咬,她聽見鶯聲嚦嚦的聲音問要一杯熱咖啡。

    那是一個紅髮綠眼的少女,穿極短的圓裙、緊毛衣、小靴子,打扮成啦啦隊員樣子。

    她向珉珉攀談起來:“你是誰的女孩?”

    珉珉微笑,“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孩。”

    “那你是怎麼進來的?”她好奇。

    珉珉反問:“你呢?”

    “我?我與張一起來。你看到那輛費拉里沒有,那就是張的車子。”

    珉珉仍然微笑。

    紅髮女又説:“張是個英俊的男子你説是不是?”

    珉珉以客觀的態度看一看張沼平,“對,你夠眼光。”

    紅髮女高興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你呢?”

    “蘇珊奧勃朗。”

    珉珉説:“幸會幸會,我還有點兒事要早走一步,下次再談。”

    蘇珊捧着咖啡向張沼平那組人走去。

    張太過專注,一直沒有抬起頭來,根本沒有看見吳珉珉,他熟絡地自蘇珊手中接過咖啡喝一口,又讓她拿着,蘇珊也就着紙杯喝一口,再交還給他。

    珉珉看到這裏,拉一拉圍巾,回到宿舍去。

    壞情緒當然影響她,但她卻不讓情緒操縱她,珉珉寫功課至黃昏。

    她要用的一本書被同學借去,放走到三樓去取返,再回房門,看到張沼平坐在她書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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