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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黃督察表示無奈。

    遂心立刻去取車子,自停車場駛出來,看到新郎新娘仍然站在花鐘下。

    人生必經階段,這是重要的一站,再走下去,遲早會到終站。

    電話由石姨的傭人打來。

    “石姨今早昏迷,送進仁愛醫院,稍後甦醒,希望見一見你。”

    遂心趕往病房。

    那忠僕在門口等她。

    一間大房間,十張八張病牀,不是有人帶位,根本不知誰同誰。

    遂心見到了石榴。

    她蹲過去。

    那中年女子轉過頭來,灰白的眼珠竭力辨物。

    “妙宜,你來了。”

    遂心握緊她的手。

    “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她已沒有力氣,聲音沙啞。

    遂心把耳朵貼近她的嘴。

    “妙宜,你母親,也是在這間醫院裏,她吃了過量的藥,送進來,再也沒醒來,一直不告訴你,也是為你着想。”

    遂心仍然握緊她的手。

    説出來,她似乎放心了,閉上眼睛。

    看護過來,“探訪時間已過。”

    遂心輕輕站起來,離開病房。

    這件事,周妙宜其實一直知道,這正是她生命中巨大黑影,追着不放。

    遂心欷-,在公園裏坐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上司傳她。

    巢劍飛一見她就説:“情緒穩定了沒有?”

    一定不是好消息,首先,肯定關遂心神經衰弱,凡事與人無關。

    遂心不出聲。

    “上頭決定,你還是繼續擔任文職,直至稍後通知。”

    遂心不加考慮,輕輕説:“巢總,請準我辭職。”

    他語氣變得誠懇,“遂心,再熬一年,我一定把你保出來。”

    “不,我真的覺得累──”

    “我批你告假半年,但少於一百六十天,那樣,你的薪津不會受影響,鐵定六個月後歸隊,就這樣一言為定,我叫人替你辦手續,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根本不讓遂心有發言的機會。

    遂心知道碰到這樣好的上司是她的運氣。

    她一聲不響離開辦公室。

    正式放長假了,過渡這半年,假使仍然不開心,大可辭職,黃江安迎上來。

    “怎麼了,面色黑如鍋底。”

    有夥計在他耳邊説了幾句。

    “慘遭停職?”

    “是,叫我回家。”遂心微笑。

    “不要介意,去練槍、多做運動,六個月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不介意。”

    “凡是耿耿於懷的人最愛口口聲聲表示大方。”

    遂心微笑,“我是真心的。”

    “遂心,我擔心你,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遂心抬起頭,“以前我只知道生命重要,故此遲了開槍禍及同事,今日才明白,人生無常,需要及時行樂。”

    “你切勿自暴自棄。”

    遂心笑出來,“你以為我是迷途少女?”

    她輕輕推開他,離開辦公室。

    回到家,看看日曆,遂心詫異,以為過了很久,原來距離案發,只得三個星期。

    追蹤周妙宜走過的軌跡,不知不覺,代入她的生活裏,從學生、心理病人、到浪跡天涯的遊人,遂心對她的瞭解與日增加。

    遂心把車子駛到周宅門口停住。

    周新民其實已經很少回到這間屋子裏,等了一會兒,遂心看見辛玫麗花枝招展走出來,女傭帶着孩子,司機幫忙,一行人上了車,猜想是去喝下午茶或看電影。

    遂心尾隨,車子駛入酒店商場,他們五人又浩浩蕩蕩下車到咖啡室找位子。

    終於坐下,辛玫麗又碰到了朋友,笑着迎上去,嘻嘻哈哈比較衣服首飾,密密不知談甚麼。

    那幾個年齡身分都差不多的少婦一起站起來,往商場操過去。

    遂心輕輕跟在後邊。

    這辛玫麗可想是每日這樣過日子。

    AKeptWoman,不像她關遂心,需要覓食。

    原來商場一端有個珠寶展覽,她們一眾笑着進去了,遂心被擋在門口。

    “小姐,請出示請帖。”

    遂心表露身分。

    公關人員立刻過來低聲詢問:“有甚麼事?”

    “我想隨意看看。”

    “請便。”

    辛玫麗在試戴一枚粉紅鑽戒。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叫關遂心過這樣日子,且活至長命百歲,那簡直是受罪,可是有人挺喜歡。

    試完紅的,又試綠的,像小孩子玩塑膠珠子一般。

    最後的結論是“叫阿王來買”、“叫他們送到張先生寫字樓去”、“阿麗最厲害,她自己開支票”。

    遂心一言不發在遠處看着她們。

    忽然,辛玫麗向她走過來。

    “關督察跟着我有甚麼事?”原來她一早看見她。

    遂心不出聲。

    “關督察一定在想,人若少了幾條筋,也許是好事。”

    呵!她並不笨。

    她完全知道人家心裏想甚麼。

    而且,她懂得自嘲。

    遂心不由得對她笑一笑。

    “來,一起喝杯茶。”

    她親熱地拉起遂心的手,叫人受寵若驚,她天生有交際手腕,如果存心討好你,你不會不覺得。

    她走回茶座,叫女傭帶孩子們來看電影,一邊同遂心抱怨:“做了母親,一點自由也沒有了。”

    遂心微微笑。

    她替遂心斟茶,手勢純熟,又招呼她吃點心。

    她開口了:“一個人,開心是一生,淒涼也是一生,既來之則安之,總要自得其樂,你説是不是?”

    遂心點點頭。

    “丈夫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女人通常有幾種做法:可以從頭開始,繼續生活,也可以大哭大鬧,誓不罷休,當然,也可以自殺,關小姐,你認為哪個方法最好?”

    遂心肅然起敬,對她另眼相看。

    “一定要看得開,嘻嘻哈哈,瘋瘋癲癲做人,我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生活不愁,説不定,還有再嫁的機會,為甚麼要愁眉苦臉?”辛玫麗説。

    遂心答:“你字字珠璣。”

    她笑了,“我快樂嗎?當然不,可是也慶幸到了今天,周新民不需我服侍,我也樂得輕鬆,他這個人很有點怪脾氣,不常常用義肢,可是睡覺時一隻假腳放在牀頭……不是人人受得了。”

    遂心不出聲。

    “對不起,關小姐,我講多了。”

    “我不介意。”

    “周新民對我不薄,我沒有怨言。”

    “你可見過吳麗祺?”

    “一個女子小名叫荔枝,可見長相誘人:成熟、豐碩、甜得滴出蜜汁來,而且皮膚一定雪白,但是,我們沒有見過面。”

    “據説她服食過量藥物。”

    “我也聽説過。”

    “這件事,對你沒有警惕?”

    “我説過,有人看得開,有人不,那時,周新民願意帶我出貧民窟,我願意冒險。”

    “你同周妙宜的感情如何?”

    “我們之間沒有感情,屋子那麼大,幾天不見面是平常事,何必同一個小女孩過不去,大家都是在同一屋檐下討飯吃。”

    竟看得這樣透徹。

    “妙宜同辛佑——”

    “我同我兄弟説:拜託,別把事情弄得更復雜,女朋友甚麼地方都找得到。”

    辛玫麗真坦白。

    “他接受你的意見?”

    “我們一家人都很知道感恩。”

    遂心嘆口氣。

    “很頭痛吧!”辛玫麗忽然取笑她,“關督察,一個壞人也沒有。”

    “你講得對,與你説話真舒服。”

    “周新民也那麼説。”

    遂心忽然問:“你覺得我可長得像周妙宜?”

    辛玫麗一怔:“你,關督察?”

    遂心點點頭。

    “你與周妙宜?當然不像,怎麼可能,你英姿颯颯,頭腦清晰……不,一點也不像,誰會説你們像?”

    這是嶄新的看法,遂心眼前一亮。

    “有不少人認為我們相似。”

    辛玫麗失笑,“周妙宜是一個喜做白日夢的女孩,生母辭世之前時時誤會周新民是她親父,不切實際,不識時務,怎會好同關督察比,那些人太過一廂情願。”

    “也許,因為我們的眼睛──”

    辛玫麗微笑,“我也有一雙大眼睛,這不表示我也像你。”

    遂心忽然明白了,原來,所有喜歡妙宜的人,都覺得她們兩人相像,如不,則認為一點都不像。

    呵,魅由心生。

    辛玫麗説:“下午悠閒地喝一杯茶,有益身心。”

    遂心輕輕問:“你打算活到八十歲?”

    辛玫麗微笑,“只要健康,一百歲又何妨,靜觀世事變遷,不知多大樂趣,呵,敵人一個個自動倒下來,以往踩人的今日被人踏在腳底……”

    的確應該像她那樣強悍。

    她喃喃自語:“辛玫麗是窮女,孑然一人,辛玫麗倘若不善待自己,沒有人會對她好。”

    茶涼了。

    遂心説:“我還有事。”

    她問:“還打算查下去嗎?”

    遂心攤攤手。

    “妙宜生前,曾在一間藝術中心做義工。”

    遂心哎呀一聲,“你為甚麼不早説?”

    “你們沒有去查過?”辛玫麗相當意外。

    “哪一家?”

    “司機同我説,常常要到玉蘭路搬大幅字畫,十分麻煩,我勸他忍耐點,加了薪水給他。”

    原來如此。

    “我叫司機帶你去。”

    “不用,請把地址告訴我就行。”

    在門口找到司機,那中年人把畫廊地址告訴遂心。

    “是一間辦公室嗎?”

    “住宅、畫室,他們也做買賣。”

    “誰住在那裏?”

    “一個叫阿佳的年輕人。”

    “周先生可知道周小姐時時去那個地方?”

    “周先生忙做生意,他不大理會這些。”

    “謝謝你。”

    遂心決定走一趟。

    身邊像是有人輕輕對她説:“你努力做周妙宜,還要做到甚麼時候?”

    遂心不去理會這把聲音。

    她回家,洗了一把臉,換件裙子,出門到玉蘭路去。

    那條橫街名副其實,路邊一排玉蘭樹,春天到了,想必會開出千百朵佛手般嫣紅色玉蘭花來。

    此刻是冬季,樹椏空空,很難想像天氣一暖它會復甦。

    平房處一塊小小木牌,寫着程佳畫社。

    遂心有備而來,她打散頭髮,穿着寬鬆的長裙,看上去比較有文藝氣質,不像畫畫的人,也像學畫的人。

    她走近張望一下。

    大門打開着,大堂裏有一大張木台子,有幾個少年在做習作,一位老師在旁指點。

    她脱口問:“在做甚麼?”

    “孔明燈。”

    呵,這麼有趣。

    一聽就知道有生意頭腦,地方反正閒着,教學生收學費,不無小補。

    妙宜是否也來擔任過教師一職?

    “甚麼事?”身後有人問。

    她轉過頭來笑。

    那年輕人一怔,很客氣的説:“課程都滿了,下季請早。”

    “我來見工。”

    “我們暫且不需要人幫手,你是誰介紹來的?”

    遂心看着他,“你是阿佳?”

    那阿佳與她握手,“我們好像見過。”

    “我叫關遂心,聽説這裏聘請助手,前來應徵。”遂心説。

    程佳不再追究她的來歷,請她到內廳坐下。

    小小一間寫字樓,收拾得相當乾淨,白色牆壁上,掛着簡單的素描,那是妙宜的筆觸,遂心內心觸動,妙宜的確來過。

    天花板上有扇天窗,陽光照下來,暖洋洋,遂心坐着不想動。

    阿佳在冬季還穿着汗衫,一點也不覺冷,雙肩肌肉渾厚。

    他這時取過毛衣套上,“剛才我在搬東西。”

    指一指身邊一疊疊的風景畫。

    沒想到這些畫,盛行了半個世紀,仍有買主,畫上全是一隻只中國帆船,以及搖舢板的打魚女郎。

    “你會失望,我不做藝術,我做商品。”

    遂心笑笑,“人總要吃飯。”

    他搔頭笑,“多謝包涵。”

    這時,課程上完了,幾個少年站起來告辭,遂心才發覺,他們全是傷殘人士。

    程佳説:“這是我們與社區中心合辦的工藝班,很受歡迎,導師多數是來自美術學院的義工。”

    “有機會我也想參加。”

    “已經額滿,”他忽然開玩笑,“只剩雜工一個空位,不過需做咖啡洗衞生間及聽電話。”

    誰知遂心想一想答:“沒問題。”

    他隨即説:“清潔有阿嬸,你聽電話好了。”

    遂心也揶揄他:“女生找,説在,還是不在?”

    程佳不是弱者,他答:“説他出去了。”

    “那麼,我今日開始上班吧,每天上午來三個小時,十至一時。”

    “喂,哪有職員自訂工作時間的道理。”

    “我下午還有別的工作。”

    遂心發覺洗筆用的杯子全是塑膠汽水瓶改制,把上截瓶嘴切掉便成。

    程佳有頭腦,他完全知道他在做甚麼。

    遂心知道這樣的商業藝術家會受女生歡迎。

    他帶她參觀另一間工作室。

    有一羣幼兒聚精會神地搓陶土。

    遂心問:“坐在哪裏?”

    他帶她到角落,那裏有隻約莫半個人高的小型電話,一邊放着兒童稚樸可愛的製成品,一隻七彩心形胸針上還寫着“媽媽我愛你”。

    遂心微笑。

    這個媽媽再辛苦,從早落夜不停洗熨煮接送教功課也是值得的吧。

    母子可以彼此盡情相愛也是一種緣分。

    遂心説:“這是一個好去處。”

    沒想到程佳説:“生意興隆,更加沒時間好好集中精神創作。”

    “你已經取得極高成績,還想怎樣,不要貪心。”

    “你我都知道這不是藝術。”

    遂心笑,“魚與熊掌,你想清楚吧。”

    這時,電話響了,遂心取起聽筒:“程佳畫社,找程佳?他説他不在,你哪一位?我是誰?我是接待員。”

    程佳笑得彎腰。

    笑完了,有點發呆,“好久沒這樣開心,幾乎內疚,成年人明知世界苦難,有甚麼資格大笑大叫。”

    他仍有藝術家的敏感。

    “程佳,可記得妙宜?”遂心問。

    他一怔,“夏妙宜?”

    遂心搖搖頭,“周妙宜。”

    “我不認識周妙宜。”

    這時,有一位助手經過,“可是問吳妙宜?”

    “對,”程佳這次很肯定,“她姓吳,曾在這裏做過義工。”

    沒想到妙宜告訴程佳畫社諸人她姓吳。

    對於周氏撫養她成人,她似乎已不感恩,也許只是一時意氣,可是仍然借用周宅的司機、車子……十分不切實際。

    程氏畫社職員對周妙宜下落一無所知。

    報上也登過她的消息,可是大半磅重的報紙,小小一段新聞,事不關己,很容易疏忽過去,明日,又有不一樣的新聞了。

    程佳問:“你由吳妙宜介紹來?”

    那女助手笑笑,“妙宜喜歡程佳。”

    遂心答:“藝術家一定互相吸引。”

    這時,有人找程佳,他出去收貨。

    女助手説:“我叫樂悠悠,在這裏工作已三年,開班教授兒童,是我的主意。”

    她等於説,我地位超然,我與程佳才是一對。

    她對妙宜的印象,深過程佳。

    “你記得妙宜?”

    “剛才你進來,我嚇一跳,以為她又回來。”

    “我與她相像?”

    “她也愛穿吉卜賽撒裙同軟底靴,十分嫵媚。”

    悠悠的聲音有點不自在。

    “不過看仔細了,才知是兩種人,你心中沒有慾望。”

    遂心笑笑,悠悠似有透視眼。

    “吳妙宜家境彷佛過得去:司機、大車、住在小洋房裏,可是,她不快樂。”

    程佳收了貨回來。

    “悠悠,你在講甚麼?”

    悠悠看着程佳,“在警告這位關小姐,當心你的手段。”

    程佳凝視遂心。

    忽然他説:“關小姐心底有個勝我百倍的人,你放心,她絕不會看上我。”

    遂心啞然失笑。

    “我猜得對不對?”

    遂心説:“你莫非會閲心術。”

    “漂亮女子的心思不難猜到。”

    這下子悠悠好似放下心。

    又有人來找程佳談畫展的事。

    他真忙碌,可見有商業頭腦,跟着他的人不會吃苦。

    悠悠説:“吳妙宜許久不來了。”

    遂心低下頭。

    “她還那麼憎恨繼父嗎?”

    遂心打一個突,不出聲,她怕一追問,悠悠會噤聲。

    果然,悠悠不警惕地自管自説下去:“吳妙宜告訴我們,她母親在她十歲那年服藥身亡。”

    妙宜竟説得那麼多。

    “其實,她母親不應失救,可是,一整天屋子□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去推開房門看看太太為甚麼還不起來,當日,她繼父回過家兩次換衣服,中午一時及傍晚六時,都沒有張望一下。”

    遂心打一個冷顫。

    “妙宜放學,想與母親説話,保母催她學琴:‘別去打擾媽媽午睡。’等到學完琴,吃完飯,她推開房門,母親已經休克,被送往醫院,一直沒有甦醒,過了數日辭世。”

    遂心抬起頭,“這一切由她親口告訴你?”

    “是,當年她雖然還小,卻知道假使還想生存,最好不要再提這件事。”

    遂心嘆口氣。

    悠悠斟出啤酒,遞一杯給遂心。

    “她很不開心。”

    遂心一口氣喝了半杯。

    “她佯裝沒事人似的,在繼父家又生活了十年。”

    “她還説甚麼?”

    悠悠訕笑,“叫我把程佳讓出來。”

    甚麼?

    “我肯,程佳也不肯,程佳需要一個會抬會擔的伴侶,他的生意頭腦多厲害,帳簿不容忍赤字,吳妙宜不錯,長得美,可是還有甚麼?”

    程佳回來坐下。

    “悠悠,你還在算妙宜那筆帳?”

    “她渴望每個人愛她,顛倒眾生。”悠悠始終不甘心。

    遂心輕輕説:“也許,她只是寂寞。”

    這時程佳説:“沒有人會威脅到你的地位。”

    悠悠悻悻然,“因為只有我肯在清潔阿嬸休假時洗地板。”

    遂心不出聲。

    他們調笑,妙宜永遠不會再聽得到。

    妙宜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到頭來不過是段小小插曲,程佳甚至不記得她姓甚麼。

    遂心一次又一次替妙宜難過。

    悠悠説下去:“當吳妙宜説她繼父可以幫你到巴黎開畫展,你是否心動?你説!”

    程佳尷尬。

    “後來由我調查清楚,發覺她在家中根本沒有地位,而且一年不過見到繼父三兩次,你才死心。”

    “我沒有這種企圖。”程佳已經笑不出來。

    遂心覺得悠悠應當住口了。

    果然,她走去打掃課室。

    小朋友一個個陸續來上課。

    程佳問:“你幾時來上班?”

    “我想問一個問題:你最後一次見到周妙宜是甚麼時候?”

    “早六個月吧。”

    “你同她關係到底怎樣?”

    程佳很坦白,“她長得好看,人也隨便。”

    遂心浩嘆。

    “我這裏是間畫社,氣氛隨和,後邊還有一間儲物室,專收留未成名低收入被房東趕出來的小畫師,每到新酒收成時,整箱抬回,大家一起喝,感覺像六十年代花之兒女盛行的──”程佳説。

    “公社。”遂心説。

    “是,不過我們有個規矩:不許吸毒,否則立刻趕走。”程佳説。

    “你一定有許多朋友。”

    “是,我不否認。”

    “妙宜來住過嗎?”

    “她家境富裕,這裏設備簡陋,她來幹甚麼?”

    “除了你,她還同誰談得來?”

    “關小姐,你好像不是來找工作的人。”

    “我對這間畫社產生極大興趣。”

    “我知道你的身分了。”程佳跳起來,非常緊張,“你是税務調查員。”

    遂心搖搖頭。

    這時,悠悠又走出來。

    “你忘了,”悠悠説:“妙宜同鬍子均──”

    程佳不出聲。

    悠悠提醒男伴:“關小姐為着調查吳妙宜來,你不打發她,她永遠不會走。”

    程佳只得説:“子均是新進電腦動畫專家,十分有前途,在這裏認識妙宜。”

    遂心輕輕説:“你們到現在尚不知妙宜下落,可有點奇怪?”

    悠悠機靈地問:“不是好事吧,她可是吸毒被捕?”

    遂心籲出一口氣,“周妙宜已不在人間。”

    他們兩人震驚。

    遂心取出一段小小剪報,給他們兩人傳閲,接着表露了身分。

    悠悠跌坐在位子上,“不!”臉上露出悲痛的神情,很明顯是物傷其類。

    程佳喃喃説:“怎麼可能。”

    “你倆沒有看到新聞?”

    “我們上月到-裏旅行,錯過新聞報告。”

    “親友沒有提起?”

    “關督察,請相信我們不會偽裝,我們真的一無所知。”

    知道了遂心真正身分,他們並不動氣。

    兩人忽然緊緊擁抱,像是慶幸彼此還在人間,可見他們確是性情中人。

    悠悠哽咽問:“為甚麼?”

    遂心問:“那個鬍子均,會提供可靠消息嗎?”

    “子均應是最後見到妙宜的人。”

    “妙宜可有提過結婚?”

    悠悠不再隱瞞,“她渴望結婚,程佳,你一聽就怕,是不是?”她有意無意,仍然不放過男伴。

    程佳嘆氣,“我曾同子均説:當心,這個女子想結婚。”

    遂心忍不住斥責他:“你的口氣,彷佛想結婚等於患麻瘋。”

    悠悠輕聲説:“一直以來,程佳逃避婚約。”

    程佳忽然走過去握住她的手,不再説甚麼,只是把臉埋進悠悠的手心裏。

    悠悠問:“這是為甚麼?”

    “悠悠,我們結婚吧。”

    遂心沒想到她間接撮合了一對情侶,悲涼中有一絲喜悦。

    悠悠説:“請關督察做我們的證婚人。”

    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戲劇化的轉變。

    “可以休假。”陳曉諾説。

    遂心笑了,“哪裏一時放得下。”

    “一起上岸吧。”

    “這個建議真夠誘惑。”

    “考慮一下,通知我。”

    他再帶她進圖畫室參觀,只見室內牆壁、天花板以至地板已經裝修完畢,恢復舊貌,韻味十足。

    小小古式水晶燈,直立鋼琴,金邊鏡子,朦朧間遂心彷佛看見小兒女翩翩跳起足尖舞,母親在鋼琴前彈曲子指揮。

    遂心發呆。

    這個炒賣股票為生的人太懂得生活情調了。

    “陳曉諾,你是天才。”

    “我在等你。”

    “你大抵對每個女人都這樣説。”

    “這是你賭一記的時刻了,信他,還是不信?”

    “有期限沒有?”

    “有,我已經三十二歲,頂多等你五十年,人總有壽終正寢的時候。”

    “你怕死嗎?”

    “怕吃苦,所以注意健康。”

    “我可以把狄嘉之屋下載細看?”

    “歡迎。”

    遂心重新伏在桌面上,她輕輕説:“周妙宜,謝謝你介紹陳曉諾給我認識。”

    她説得一點不錯,的確經妙宜才找到他,否則天大地大,怎會知道北國大湖的一座木筏上,會住着這樣一個人。

    遂心籲出一口氣。

    天色暗下來。

    放下一切,到長島去等待春季來臨吧。

    穿上白色藍邊的水手服,到海邊散步,嗅鹽花香味。

    不要放棄這千載難逢的好邀請。

    生命無常,先吃甜品,不管是一年或是半載,甚至只有三、兩個月。

    快樂永不嫌少,也不會嫌多。

    但是,關遂心有事要做。

    她到一箇舊工廠區去找咆吼動畫公司的主持人。

    第二天一早她自家中出發。

    工廠大廈在一條運輸河邊,不知怎地,河水有點混濁。遂心抬頭看去,見到五樓所有窗户都被封實,密不通風,也好,這條河沒有景觀。

    她乘工用電梯上樓,一層一層,都是貨倉改建的辦公室,電梯停在五樓。

    她走出電梯,像是進入另一個世界。

    空氣出乎意料冷冽清新,職員忙碌工作,接待員過來問:“找誰?”

    “鬍子均。”

    有人走出來説:“子均剛睡着,他已經三十小時不眠不休,剛完成《盜墓者》程式,有甚麼重要的事嗎?”

    遂心説:“我下午再來。”

    那女郎笑:“那倒不用,他睡大半小時便可以起來工作,你看本雜誌就行。”

    “可以到處看看嗎?”

    “不妨礙他人工作就行,那邊有茶室,你自己斟咖啡吧。”

    遂心這時發覺所有職員都是年輕女子,且個個容貌不俗,分明經過挑選。

    好比一隊女將,又像進了女兒國,不過,統帥鬍子均卻是男性。

    這應該是周妙宜的最後一站了。

    遂心走進茶室斟咖啡。

    她發覺桌子上放着一大盒甜圈餅,她嘴饞,拿了一隻巧克力醬的送進嘴裏。

    一連喝了兩杯咖啡。

    有人進出,向她説早。

    咆吼動畫職員好似穿制服,都一身黑色緊身上衣與黑長褲,動作輕巧,軟底平跟鞋一點聲音也沒有,像貓。

    碰巧遂心也穿深色衣服,混在她們其中,一點不覺礙眼。

    她走進製作室,只見幾個女生正聚精會神,幫一具機械頭部模型設計五官,看上去十分詭異。

    遂心對電子科技一無所知,又走到另一角落。

    一個漂亮的女子身邊有一大隻放滿七彩糖果的玻璃盒,她不停把糖塞進嘴裏,一邊吃一邊盯緊熒幕,逐格設計打鬥動作。

    看見遂心站在身後,她嫣然一笑,“請坐,吃糖。”

    吃那麼多也不胖,真是奇蹟。

    只見熒幕上其中一個角色擰住敵人,伸手進他的胸膛,把對方心臟拉出來。

    遂心呵一聲,太暴力殘酷了。

    那女子説:“子均叫我改一改,你説,可怎麼辦好?改為挖出雙眼好嗎?”

    遂心駭笑:“不不,和平至上。”

    “和平?那還有誰愛玩?”

    她又把糖果放進嘴裏。

    遂心走到別處。

    這是一套圖文並茂的小學板育器材,以問答遊戲形式考學生分數。

    “辛亥革命在甚麼年代發生?”

    “北美洲最大河流叫甚麼?”

    “好望角由哪一人發現?”

    辦公室光線調校得很幽暗,熒幕更加閃亮,似有自己的生命。

    接待員説:“你在這裏?子均可以見你了,請跟我來。”遂心跟着她走。

    真是奇人,三十小時不休息,只睡半個鐘頭又可以工作,真是厲害。

    一定要非常年輕才有這樣的精力。

    她們走一條旋轉樓梯到閣樓,聽見沐浴的聲音。

    接待員笑笑説:“他五分鐘就好。”

    原來這□便是他住宿的地方。

    一個怪人接着一個怪人,遂心不由得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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