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小滿的老古董爹知道女兒再次被抓後,這一急就病倒了。她那個迷信的娘説是宅子不乾淨,花了一大筆錢請了個道士去做了法事,鬧得整條街都不得安寧。爸爸派老媽子送去珍貴的藥材和補品,又被那個老古董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他讓老媽子捎話,反正他的女兒這次是難逃一死,他們老兩口也沒什麼指望了,死了算了。
我本想重新提了禮物親自去一趟,一出門卻撞見了路家的人抬着彩禮出現在巷子口,被鑼鼓和鞭炮吸引的小孩子們從家裏衝出來,一路追趕着討要喜錢。領頭的正是四小分隊的隊長張順,路星舊就坐在後面的洋車裏,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他含笑的臉。
我嚇得慌忙跑回家,心裏一時沒了主意。只當這個路星舊説説而已,沒想到那麼快就找到家裏來,還是個先斬後奏。媽媽讓管家先到外面擋一擋,説準備妥當再開門迎客。爸爸去了商鋪收帳,剩下一屋子女人,沒有可以主事的。
“我的小祖宗,你就別晃了,晃得媽頭都暈了。”媽媽眼神里都是焦急,白色的絲帕已經被手心裏的汗浸濕:“路家的彩禮已經抬到大門外了,別管應不應,你好歹也給個準信兒,一家人都在等着你哪!”
“是呀。”二姨太眉眼含笑的接話:“自古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做女子的哪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大姐你開個口,這事不就定下了?冰清她年齡小不懂事,還不知道輕重,得罪路上校那種人,不知道會給老爺添多大的麻煩呢!”
三姨太正要忍不住回嘴,冷不丁的外廳裏突然走進個人。管家擦着冷汗道:“太太,這位小姐堅持要進來……”
進來的女人娥眉高聳,只是略施薄粉,便楚楚動人。她穿着特別考究的旗袍,金色絲錦的底子上開遍富貴的粉色牡丹,那金色的高跟鞋將一雙腿修飾得筆直修長。
她咯咯嬌笑着開口:“二小姐真是貴人多忘事,前些日子在九香樓,我金如意還與你打了照面,這就不認得了。”
“我説怎麼這般親切,原來是金姑娘。”我熱情的招呼她坐下,下人沏上茶水。我朝一家人説明原委,玉潔本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竟然像沒教養的野孩子般提着裙角撲啦啦的上樓去了。
那金姑娘原本就是賣笑的,也不怎麼顧及顏面,依舊笑得春光燦爛:“剛才聽這位太太説的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來路少爺和二小姐是兩情相悦,年輕人就是不喜歡這些老傳統,可是葉家和路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不能讓人家説閒話。我們還是要按禮數來,明媒正娶,選個黃道吉日就把事情辦了。這打鐵還需要趁熱。”
三姨太耐不住性子説:“我們冰清就與路少爺見了一面,怎麼就能兩情相悦呢?”
金姑娘像模像樣的嘆口氣:“這年輕人在一起,就是這麼回事,現在不是都講究一見鍾情麼?”
所有探究的眼神都飄向我。我的心裏像揣了一窩螞蟻,被爬得躁亂不安。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現在嶽小滿,餘子漾,還有秦時月都在他的手裏。我若這樣貿然的拒婚,必定讓路家顏面盡失。到時候,想幫他們可就難了。我想自己肯定是瘋了,秦時月是個真正的特務,他派人綁架了我套出了七月七日柳橋邊,而且他真的把這一切告訴路上校。我卻心心念唸的擔心他的安危。
“冰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媽媽臉上有些掛不住,見了一次面就兩情相悦,在他們這些老古董的思想裏,是沒教養的人家才有的輕浮女子。
我低着頭咕噥了好半天,才硬邦邦的甩出一句:“媽,這門親事,我應了。”
葉玉潔心若明鏡
六大箱的彩禮在外廳一字排開,玉器珠寶,絲綢細軟,金條金磚,古文字畫,珍貴藥材,還有幾畝房產。路星舊談吐得體彬彬有禮,不過短短的幾分鐘就虜獲了葉家女人的心。尤其是二姨太,從沒那麼識得大體,只顧着誇讚我,竟然沒落出一句刻薄的話。
一口一個我們家冰清,倒讓我受寵若驚了。
路星舊也的確夠虛偽,裝出一副兩廂情願的樣子,含情脈脈看了我一眼,對我媽媽説:“葉伯母,你就放心吧,我會幫你們好好的照顧冰清的。”
媽媽被他這麼一鬨,好像我明天就要嫁過去一樣,竟然煽情的掉了幾滴眼淚。只有三姨太還算理智,派管家出去打賞了跟着送彩禮的一羣士兵。等爸爸回來的時候,路星舊已經離開有半個時辰。二姨太正眉笑眼開的跟我討首飾,見了爸爸就嚷:“老爺,那路家也不知多大的家業,這送出去的彩禮潑出去的水,竟然這麼大的排場,我們冰清嫁過去肯定吃不了虧。”
三姨太冷笑兩聲:“這幾箱子彩禮剛推進門,二姐那裏就變成我們冰清了,平時也沒見怎麼親熱。”
爸爸看姨太太們鬥嘴,罵誰也落不是,於是乾脆眼不見心不煩的上樓。媽媽出來打圓場:“都少説兩句,商鋪的經營出了問題,洋貨鋪滿了市場,老爺的心已經夠煩的了。冰清的婚事也太突然了,當初我們嫁到葉家來時,老爺送我們的彩禮也不比這些少,不要像沒見過世面的陪錢貨一樣,就知道討這討那的丟人現眼。管家把東西抬到樓上,省得看着礙眼。”
二姨太被罵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扭頭回樓上睡大覺去了,臨走也沒忘記帶上去兩件首飾。
我去後花園的鞦韆上沒精打采的坐着,不知道什麼時候玉潔也出來了,坐在身邊陪我一起賞花。
“那個金如意不是什麼好東西。”
“啊?姐姐你認識金姑娘?”
“見過,整天出入大上海和百樂門,只要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幾乎都和她有所牽扯。她人長的漂亮,也有些手腕,曾經有些富商要把她娶回去做姨太太都被她拒絕了。”葉玉潔憤然的説:“她還勾引過我的杜艾,不過他可瞧不上那種風塵女。”
我嘆口氣,五官惆悵到擠在一起:“我也希望她把路星舊勾引走,可是那小白臉不知道中了哪門子的邪,真的提親來了。現在我的好朋友,還有我的……老師,都在他的手裏,我要是拒絕他,到時候想救他們都難了。”
“你是説秦時月?”
“啊。”
“他不是個特務麼?冰清,你為什麼還對他那麼上心?説不定是路大胖子的苦肉計,就為了讓你成為路家的媳婦。”
葉玉潔一語道破天機,驚得我差點從鞦韆上跌下來,腦子裏一片空白。玉潔看我這個樣子,竟然掩着嘴巴笑起來:“你個鬼精靈也做了那麼愚蠢的事,那種東西怎麼可以隨便的丟在廢紙筐裏?那日我的耳環掉進了紙框裏,我只不過尋找得仔細了些,好奇心重了些,你那撕成兩半的密信就被我瞧了個正着。”
我急得幾乎要跳起來:“姐姐,這種事情你可不要亂説啊,否則秦時月很容易就沒命的。”
玉潔搖搖頭:“看來你對那個秦時月是真的上心了,所以才犯了這種傻。既然有革命黨人舉報他是國民黨的特務,而現在抓他的是國民黨的人,你還怕什麼?我和杜艾在一起這麼久,對於他們高層的一些規矩也知道些。這些特務的身份,除了對最高領導人以外,是絕對保密的。我只要把密信的內容告訴杜艾,他的父親是少將,想從路大胖子那要個人,沒什麼難的。”
我的心豁然開朗,原來我又鑽了個死牛角尖,只要抓他的不是革命黨人,我就不至於束手無策。
“對啊,我怎麼那麼笨了呢?”
“那是因為你在乎他,所以你遇見事情沒辦法冷靜的分析。如果你像我真正的愛上一個人,你就沒有辦法放手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明明知道是錯的,還是會一味的犯錯誤。”玉潔的眉目間突然升騰了陰鬱的雲彩,一雙美目彷彿有星光點點。
“你是説因為愛上杜艾,所以你受到了限制?”
“我可什麼都沒説。”玉潔突然又笑起來,眼神忽明忽暗。
三姨太説過,玉潔是顆熟透的紅色櫻桃,嘴巴甜乖巧又貼心。而冰清是顆青澀的梅子,看起來可愛可口,卻倔強而冷硬。只是眼前的玉潔讓我覺得,她不過是用紅豔的外表來掩飾生澀,咬一口,才會酸到吐出來。
沒落的餘家鋪子
家裏的老媽子熬了土雞湯,再做上幾樣精緻的點心,帶上我的丫頭匆匆的趕往路家看秦時月和嶽小滿他們。這一路我細細的盤算,若有人阻攔,就拿出路家未來少奶奶的架勢把他們罵個狗血淋頭。索性那些狗腿也識相,媚着一張臉請我進去。
牢房裏相當安靜,隔着一個一個的鐵柵欄,不少人奄奄一息的躺在裏面。空氣裏瀰漫着一股強烈的焦臭味和血腥味。
這是蒼蠅蚊子和蟑螂的樂園。
腳下流竄的肥大老鼠驚得我的丫頭瑟瑟發抖。
嶽小滿和餘子漾關在同一間牢房,他們都沒有被用刑,只是因為幾天沒有洗澡而散發出餿臭味。
嶽小滿見了我緊張的撲上來:“冰清,你怎麼來了,有沒有秦老師的消息?”
“秦時月沒有和你們關在一起嗎?”
“本來是的,可是第二天就來了幾個法國人,把他帶走了。他臨走時説,要我們不要擔心,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嶽小滿説:“會不會秦老師遭到了不測,已經死了?”
我臉上的肌肉艱難的抽搐兩下,也許秦時月秘密被殺,死的瞧無聲息。只是此刻我不能瞎猜測亂了陣腳,於是安慰她説:“不會的,先吃了點心,儲存下體力。我現在已經是路家未來的少奶奶,想要救你們還要回去與父親從長計議。”
在一旁沉默許久的餘子漾突然抬起頭:“葉二小姐,我想求你去我們餘家跑一趟,見到我大哥請幫我告訴他,不要再來了,只是浪費錢給那些*****看守。”
看來那些看守也得了不少的好處,怪不得連個刑具都沒用過。我自然沒去過餘家,回到家問過了三姨太。她以前在裁縫店裏沒少和餘家布莊打交道,裁縫店要的貨少,餘家老爺不肯送,她也只好自己去取。聽我要去餘家,三姨太細細叮囑:“去了不要逗留太久,只把該説的話説完就回來。老爺已經好久沒在家吃過晚飯了,他好容易閒下來,你母親和二姨太帶着孩子們去八仙橋看戲去了,也會早早的回來吃飯,不要耽擱太久。”
“餘家也不是什麼世外桃園,況且和他們也只年關的時候打過照面,帶了話就回來,凌姨不要擔心。”
餘家鋪子開在弄堂口,招牌上的紅漆已經班駁。近來市場上洋貨橫行,洋布雖然比當地產的土布貴,但是喜歡新鮮又愛時髦的上海人總是覺得那從海的另一邊運來的東西比較金貴。看店的老掌櫃趴在案子上睡回籠覺,生意冷清也的確讓人提不起精神來。
“老人家,請問餘子凡在嗎?”
老掌櫃抬起頭拿起老花鏡慢悠悠的擦拭的問:“是訂貨嗎?我們大少爺忙,數量少找我就可以,明碼標價。”
“我找他有別的事,他在嗎?”
老掌櫃戴上老花鏡,使勁擠了擠眼睛,硬是將鬆垮的眼皮撐起來,喉嚨裏發出一聲驚歎:“呦,這不是葉家二小姐嗎?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我這老頭眼拙,這就請大少爺出來。”
還沒等老掌櫃進去,遠遠的就聽見裏面有女人尖細的聲音傳出來:“是金風銀風,福伯,你一看店就打瞌睡,看來真的要回鄉養老了!”
是典型的上海女子,一雙細長精明的鳳眼,個子嬌小,穿着旗袍的小腰似乎一把就能抓住。她的嘴唇很薄,像兩刀片一樣,説得老掌櫃不敢吭聲的回去算帳。
“子凡剛出門,我是他的太太,年關的時候都會去給葉老爺和葉太太拜年的。聽説你剛從國外回來,自然沒見過我。”餘家大少奶奶掩着嘴笑絲毫沒有請我進去的意思:“不知道二小姐找子凡什麼事?”
“餘子漾讓我捎個話,不要去看他了,免得浪費錢。”
屋內突然傳來茶杯碎裂的聲音,餘大少奶奶的臉馬上就白了,罵道:“定是那倒黴的貓又打翻東西了。麻煩二小姐親自跑一趟,等子凡回來我就告訴他。”我只覺得這個女人面上多有驚擾,彷彿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般。那屋子裏明明有人的,卻躲出來不見客,把女人支出來説話。
眼見那女人扭着屁股進去了,身邊的丫頭也知道人情冷暖,顧自翻着白眼説:“枉費每年老爺都會照顧他們生意。我們二小姐過來,連吃杯茶都請不得,真是小氣到家了。”
“算了,這種粗茶,我也吃不得。”
馬鑲了銀蹄子,走在清石路上,像在彈鋼琴一樣,分外的好聽。只是我的心情,卻如陰雨的天空般沉重。
八仙橋小姐走失
從八仙橋回來,隨行的老媽子風風火火的闖廳,拉住管家的袖子,連指甲都嵌進皮肉裏。額上的汗和臉上起伏的潮紅,都讓人覺得不尋常。她顫抖着聲音問:“管家,小小姐回來了沒?”
管家雲裏霧裏,見她當着二小姐和三姨太那麼放肆,不自然的甩開:“小小姐不是你照看着,跟着太太,二姨太還有小少爺去看戲了麼?”
媽媽和二姨太隨後跟着進門,一進來就打聽桃桃有沒有回來。老媽子撲通一聲坐地上只曉得哭,嘴裏喃喃的説,活不成了,活不成了,這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
原來戲看了一半,桃桃就嚷着要吃八寶齋的核桃酥餅。於是老媽子就帶了桃桃出去買。只是八仙橋的路邊上多的是賣糖人和竹葉蜻蜓的小販,孩子只是貪玩,就坐在路邊看鬥蛐蛐。老媽子看小小姐平時也夠乖巧,從不亂跑。於是放心的進八寶齋買點心,再出門的時候就沒見了小小姐的蹤影。
三姨太身子晃了兩下險些暈過去,丫頭過去攙着她進去休息,她搖搖手説:“天都黑了,孩子走丟了找不到家,都快去找,一定能找回來。”
全家的下人都急急的出了門,管家還拿着桃桃的照片跑去警察局。爸爸給局長打了電話,只要把我的小女兒找到,錢不是問題。
有錢果然是好辦事的,整個晚上全家人都坐在客廳裏,廚娘準備的豐盛的晚餐熱了又熱,都沒有人去動。凌晨的時候,杜艾送玉潔回來,看到這麼多人,嚇了一跳。玉潔聽説桃桃丟了,急得眼眶都紅了,説,我只當外面那麼多警察是抓犯人的。看來有錢的確是好辦事的,那個局長不是傻瓜。
天快亮的時候,二姨太熬不住去樓上休息。下人們找了一夜,都帶着一臉的失望回來。我的心一點一點的沉下去,只覺得這是個不好的兆頭。花園裏的鞦韆落了厚厚的一層露水,空氣沁骨的涼。
“不要擔心了,杜艾也回去派人找了,肯定會找回來的。”玉潔只是在安慰我,她也擔心得睡不着。
“我只怕沒有走丟那麼單純。”
“若是綁架,就更不怕了,綁匪無非就是要錢。”玉潔氣憤的説:“只不過,若綁架那麼小的孩子,真是蛇蠍心腸。”
我嘆了口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心腸已經都變成豺狼虎豹了。”
兩姐妹這樣暗自垂憐,上弦月在天鵝絲絨般柔軟的深藍中漸漸的淡去了,天空中只剩下一顆啓明星。大概這樣的氣氛讓人覺得壓抑,玉潔的聲音如搖曳的水草蕩起黎明的波浪:“跟你説個怪事。昨日我與杜艾去了路家,不過,我就在車裏坐着,杜艾跑去與我那未來的妹夫交涉。”
“呸,誰是你未來妹夫?!”
“路少爺唄!”
“……”
“路星舊跟杜艾説,秦時月已經被法國領事館的人接走了。他肯定不會拿他爹的官帽開玩笑的。只是那秦時月什麼時候跟法國人沾上關係了?”
“那他去了哪裏?”
“腿長在他身上,他要去哪裏,我怎麼知道。”玉潔説:“這下你可要放心了,你的秦先生已經脱離了危險。只是那個路胖子肯定恨死杜家了。一開始是杜艾搶了他看好的兒媳婦,這已經夠窩囊的了,又被杜公館堵着門要人。他們那種小人啊,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不過就算他氣死也沒辦法,他再怎麼記恨,一個上校見了少將還是要點頭哈腰。”
“小心使得萬年船,姐姐還要叮囑杜艾多防備些。”
“那自然是了。”
陽光明晃晃的,刺得人頭暈目眩,熬夜的滋味也着實難受。只是這樣鬧心,還不如去休息清淨。我與玉潔各自回房,睡到半晌,只聽見窗外嘩嘩的下起雨來,秋風把窗門吹開,吹進白紗帳子裏來。
我連鞋子都沒穿,呼啦啦的跑下樓問:“怎樣了,桃桃找到了沒?”
三姨太一直熬到下午還沒睡,聽見桃桃的名字,又哭起來。媽媽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亂講話。玉潔早已經起身了,重新把我拉回樓上。快正午的時候,郵差送來一封信,説是要五萬現大洋,把錢存指定的帳户裏。這樣才能確保桃桃安全。父親已經去了銀行了,沒敢驚動警局。
三姨太的陳年舊事
三姨太的爹傍晚的時候過來,給爸爸捎帶了大馬褂,又給兩位太太兩位小姐添置了新旗袍。是趕新潮的洋棉布,花色也鮮豔。餘子凡和他的少奶奶過來給爸爸問安,説小小姐福大命大,定會沒事的。
借他們的口,讓爸爸也稍微安心些。
原本見餘子凡從大門和他的太太走了,我去後院拿衣裳的時候,又見他從後門走了進來。三姨太原本就跟二姨太聊不來,也聽不慣她咿咿呀呀的唱些舞女的歌。索性搬出來在後院的大屋子住。大屋子原本小時候是我與玉潔住的,自從我去了國外,玉潔一個人住便覺得害怕,就搬過去和媽媽一起住。
餘子凡從門口鬼鬼祟祟的瞧了兩眼,見四下沒人,就貼着樹木掩映的牆根,溜到大屋子裏去了。
剛聽丫頭説,三姨太要累倒了,回房歇着了。我的心咯噔一聲,神差鬼使的跟上去。
餘子凡徑自進了三姨太的睡房,在門外,聽到三姨太短促的驚呼,接着就壓低了聲音説:“你怎麼進來的?還不快滾出去!”
透過窗户紙,餘子凡靠在牀沿上,滿臉都是驚慌之色:“你放心,我看見沒人才進來了。玉貞已經回鋪子了,我實在不放心你,就過來看看。”
“我是葉家的太太,怕是你這樣沒分寸的闖進來,若要丫頭們撞見,定是害苦我了。是你親手將我推進了葉家的大門,都十幾年了,不知道你不放的哪門子心,還是各掃門前雪,不要讓人笑話。”三姨太冷哼一聲。
“凌月,你還是恨我。”餘子凡眼中的憂鬱,的確可以打動女人的心。仔細看來,十年前的他必定是個齒白如玉,笑容明朗的玲瓏少年。那時候的三姨太情竇初開,守着裁縫店也沒見過幾個英俊少年,被他迷上也是情理之中。
“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還是恭敬的叫着三姨太,逢年過節來請安磕頭下跪。以後不要再來了。”
“那日二小姐去我的鋪子裏,我沒在,玉貞她失了禮數,還望三姨太太替我捎個不是。”
“哼,我為何要替你捎不是。快滾出去,讓人看見説不清。”
餘子凡被罵得白着一張臉從屋子裏退出來,見四下沒人,重新溜着牆根從後門出去。若要是讓其他人看到,必定是説不清。三姨太是個懂得規矩的人,不會做出敗壞門風的醜事。不過她也是個好面子之人,年輕的風花雪月畢竟是過去的事,如果是塊傷疤,還是不要揭開,就那樣淡去。
桃桃的贖金已經交了,信差送報紙的時候又送來一封信。信上説,凌晨兩點,梁橋衚衕,不能帶人來,否則小小姐只有死路一條。一家人看得心驚膽戰,不過無論如何,桃桃還活着。
那個老媽子嚇得病了,只會痴痴傻傻的説胡話,媽媽心眼好,也沒有怪罪,就讓管家送她回鄉下養病。家裏又來了個新丫頭叫紫桃,手腳伶俐,眉眼細長的,做的菜色也好,説起話格外貼心,一進門就得到老爺太太的喜歡,其他的下人是嫉妒也嫉妒不來。
紫桃準備了早膳,一家人終於可以安心的吃頓飯。
管家拿着報紙,聲色緊張的問:“老爺,報紙上説路公館發生槍擊,死了好多人,救走了二小姐的兩個朋友。現在兩家是親家,要不要過去看看?”
我搶過報紙,路公館的牌子被子彈穿得稀爛,門外幾灘灰暗的血,看起來很凌亂。
“太好了!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那是你的夫家,我葉光榮的女兒怎能這樣不懂禮數。”
嶽小滿和餘子漾還有那些深陷囹圄的有志之士被救走。我吐了吐舌頭,收拾好行裝和爸爸一起去了路公館。死的全是士兵,他們並沒有受傷,好好的在家飲着碧螺春。我推脱説,學校還要上課,既然沒事,就不耽誤了。路星舊反問,你不是休學了嗎?被拆穿了西洋鏡,我臉不紅氣不喘的告訴他,我在學鋼琴和禮儀,所以依然要上課。
梁橋衚衕月光慘白
梁橋衚衕。
殘破的土牆衚衕,住得都是本地的窮人。這是條死衚衕,連賣糖衚衕的老漢都懶得去裏面轉兩圈。
“葉冰清,好巧啊,出來賞月嗎?”
也是那個如水的夜色,也是一個窄小的衚衕,也是頭頂的當空明月,也是面前的這個人。他是從哪裏蹦出來的呢?來不影去無蹤,像是被風吹來的,説不定會被風吹走。他依然那麼幹淨好看,像什麼呢,像天上的月亮。
秦時的月亮。
“怎麼了,看到我高興得説不出話來嗎?”
“你到底是什麼人?”我歪着頭忘記了偽裝假惺惺的忸怩的喜歡,純真的看着他:“你不像特務,可是你又不像好人,你也不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你被法國領事館的人救走,你一定不簡單。”
“我從來沒説我是個特務。既然你那麼喜歡我,我就告訴你吧。”秦時月將手支在我的耳後,淡淡的綠茶味道飄散開來:“我是個法籍中國人,所以國民黨的兵沒權利殺我。我是個自由主義者,想幫誰就幫誰。我這不是捎信給革命黨人,讓他們把嶽小滿和餘子漾救走了嗎?”
“你……”
“葉冰清,不,現在應該叫路少奶奶,你大晚上的在這裏做什麼?”
“我才不是什麼路少奶奶,你大晚上的在這裏裝鬼嚇人嗎?”
“這裏是法租界,我當然在這裏,現在怎麼不假惺惺的説喜歡我了,小騙子。”秦時月倚在牆上點燃一根煙。猩紅色的火光一閃一閃,薄薄的煙氣嗆得我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噴出來,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道火花。
秦時月把煙滅掉説:“我的公寓就在附近,上去坐坐吧。”
我突然想起自己來梁橋衚衕的目的忙要推他走:“你快走吧,我還有事。我爸爸就在這附近,他凌晨兩點就會過來。現在都近凌晨了,你快走吧。”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我的妹妹被綁架了,凌晨兩點交人。”
“你一個人太危險了。”
“我不怕。”
“我陪你。”
“不要!這樣會害死我妹妹的。”
秦時月氣呼呼的看着我,一雙手都握成了拳頭:“我在你眼裏就這麼沒用嗎?”
噗嗵!
有硬物墜地的聲音,在衚衕最深處傳來。這是一個死衚衕,像是有人隔着牆扔了東西進來。我和秦時月對看一眼,然後慢慢的朝衚衕深處走去。起初是小小的一團暗影,縮在牆根下。等走進了,才看到是一個小女孩全身被綁得結結實實的坐在牆根下,舌頭伸得長長的,臉色鐵青,一雙眼睛翻得只露出眼白,彷彿在控訴那個殺害她的兇手。
那個小女孩正是葉桃桃。
我尖叫着撲進秦時月的懷裏,眼淚像決堤般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