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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

    我開頭看見他的時候,一點也不喜歡他,他是姊夫的朋友,我根本沒料到他會在那種情形之下出現。

    那是一個夏天。我穿着長袖子的絲襯衫,到膝蓋的裙子,戴一頂帽子,帽子是巴黎帶回來的,草織,上面有一層米色的細網。我在夏天是不穿短袖子的。他們都説我講究得離了譜的,跟我在一起,非得很小心,否則會得罪我。

    這是言過其實,我承認我有點尷尬,可是不致於難於伺候,但是像康嘉這種人真是過了份。

    他一身臭汗的坐在人家最好的沙發套上,姊夫的沙發套是“利勃蒂”料子的。他的汗衫象爛抹枱布似的纏在身上,很含糊的顏色,牛仔褲全是補釘,然後是一雙球鞋,那雙球鞋。我的媽媽,臭聞十里,他又沒穿襪子,真不明白姊夫是怎麼放他進來的。

    不看他的頭臉還好,看了更生氣,一臉的鬍子,長髮是髦曲的,一直至到肩膀,隨時有幾隻蚤子會跳出來,這麼熱的香港,怎麼可以這種頭髮?恨不得拿把剃刀,把他剃個光頭。

    他居然還有臉嘻嘻的笑着,一隻腳擱在人家綠大理石的茶几上,一隻手拿一杯啤酒喝。

    我瞪大了眼,差點沒昏過去。幸虧帽子上有網,遮住我蒼白的臉色,我沒想到姊夫居然還介紹我們認識。

    姊夫説:“這是秀秀,我小姨。這是康嘉,我的同學。”

    那個康嘉伸出手來,我倒退兩步,一轉身就躲到姊狹房裏去了,我不敢與他握手,他的手上全是黑色的油漬,不知是什麼地方鑽出來的髒鬼。

    姊姊進來詫異的問:“你怎麼了?秀秀?”

    “沒什麼,那人是誰?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我皺上眉頭,“他走了以後,好好的噴一下殺菌劑。”

    姊姊笑,“你別以貌取人好眾好?人家是頂頂大名的海洋生物學家,人家不講相貌,人家不靠臉吃飯,他為和平部隊做工,剛自地中海回來,才發表了一篇了不起的報告。”

    我説:“管他呢!有些人就這樣,念多幾年書,非得裝個樣子出來不可,表示與眾不同。尊就好,他也是大學生,可是他永遠端端正正的。”

    姊姊説:“你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尊除了會梳頭,換衣服,開跑車之外,就會幫他老子花錢,連花花公子都還算不上,你真是——”

    “姊姊!”我不高興了。

    她嘆了一口氣,“好,我不説,尊最好!”

    我默然,他們都説尊不好。

    我輕輕的脱了帽子,放在姊姊的梳妝枱上。隨口問:“那人幾時走?”

    “什麼人?”

    “那髒鬼。”

    “他不走,你姊夫留他住一個星期,他就回去的,這次去阿流申羣島。”姊姊説。

    “我管他去那裏!他怎麼以住這裏?這是我姊姊的家,我還來不來?”我站起來。

    “你太霸道了,”姊姊笑,“這也是你姊夫自己的家,他愛留什麼客人,我也管不到,何況是你?”

    我氣得不得了,我説:“那麼我避開他好了,我一星期不來,你也少管。”

    我連帽子也不戴,拿了手袋就走,經過姊夫身邊也不睬他,往樓下跑,只聽到姊夫問:“什麼事?秀秀怎麼又鬧脾氣了?”

    我把大門“砰”的關上。

    是呀,嫁夫隨夫,姊姊自從嫁了人,就不是我姊姊了,是別人的妻子,好妻子!

    我到了停車位,看到我的車頭蓋被人掀得高高的,有個人在看我的車子的機器。我奔上去,那個人抬起頭來,可不正是那個康嘉,我尖叫起來。

    “你幹什麼?”我問他。

    他説:“你姊夫説你車子引擎——”

    “我車子是我的車子,你少管閒事”我大聲的説:“我不喜歡人家碰我的車子,你沒有道理——”

    姊夫氣呼呼的趕到,“誤會誤會!是我多事,秀秀,這與康嘉無關,是我的主意,你一直説車頭有怪聲,我向康嘉説了,他來替你看看。”

    我忍氣吞聲,“車行也看不出道理,他懂什麼?”

    康嘉還是笑;他居然很有趣的看着我。

    我上了車,姊夫把鎖匙還給我,我開動了車子,一下子就衝了出去,開得非常快,往市區駛去。

    在車子上給風一吹,我心就平靜下來了。真的我也不算小了,怎麼可以一直髮脾氣。不錯,自從姊姊結婚之後,便與我疏遠了,現在他們又嫌我的男朋友不好,但是我沒有理由把氣出在一個陌生人的頭上。

    現在我連帽子也忘了戴,頭髮被風吹得一場糊塗,偏偏又約了尊在半島吃茶,像什麼話?還是先回家換衣服,然後打電話給他,説要遲到。我喜歡尊,他一身上下總是無懈可擊的。

    誰要是找了像剛才那一位那樣的男朋友那才倒黴呢,走出去有什麼面子?

    才想到一半,我的車子忽然呻吟了幾下,停下來了。

    我吃一大驚,連忙拉車鎖,踩油門,弄了半天,一點反應都沒有,車壞了!早不壞,遲不壞,偏偏這個時候壞,不是那康嘉是什麼人?一定是他攪的鬼!我剛平下去的火又升了上來。

    現在叫我怎麼辦?出了一身汗,站在車子旁邊。我心裏慌忙的打主意:把車子留下來,叫街車出市區?我不捨得,這輛蓮花才半年新,拋在路上是不行的。

    打電話給姊夫吧,可是公眾電話在什麼地方?

    我昏了半截,靠在車旁。

    剛在這個時候,一輛“蘭路弗”出現了,在我身邊停不來,康嘉自車上跳下來,向我笑。

    我見到是他,幾乎要拿刀砍他。

    我瞪着他,雙手握着拳頭。

    他笑:“不關我事,車子是被你開壞的,剛才我一看,就知道走不到三哩,你應該感激我來救你,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麼?快快幫着把車子推在一旁,我替你修。”

    “我不要你修!我去叫車行!”我説。

    “也得推到一旁再説。”他冷冷的説:“你妨路交通。”

    “叫我推車?”我指着鼻子。

    “為什麼不能推?”他也提高了聲音,

    我只好幫他把車於推到一邊去,我想我的情況跟他的尊容也差不多了。襯衫都撕破了一角。

    他對我説:“你根本不會開車,車是被你開壞的,你不會慢車,要停車就踏煞掣,不會轉排檔,這車居然還會動,真是奇蹟。”

    我早就頭暈腦脹,要服鎮靜劑了,我也不與他吵,我只是説:“你送我回姊姊家。”

    “我要替你修車呀,怎麼送你?”他反問:“你捨得這麼漂亮的開篷跑車空置路旁?”

    我七葷八素的叫:“你叫我走回去?”

    他聳聳肩,“送就送吧,謝也不謝一句,太兇了。”

    我只好上了他的爛車,他的車子比他人還爛,要不是今天倒了黴,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我也不能坐這種車。

    到了姊夫家,我用手擂門,傭人來開門,見了我,嚇一跳:“二小姐!”

    姊姊出來,“哎,秀秀!”

    姊夫問:“發生了什麼事?傷了哪裏?車子出事了?”

    康嘉在身後解釋。我走進浴間,把所有的衣服剝了下來,扔在一旁,照鏡子,自己都笑了。手是擦破了,還淌血呢,絲襪爛了,白皮鞋成了灰色,臉上一團髒,我放了水,泡在浴缸裏。

    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天?早知真該查過星座才出門。

    姊姊問:“你還好吧?”

    “我?”我笑了,“真活該。”

    “最近你動不動發脾氣,也太難了,唯恐人不知道你是小姐。”姊姊説我:“都廿二歲的人了!”

    我説:“你少罵我,剛才已經有人好好的把我罵了一頓。你替我打電話到半島去告訴尊,説我不去了。”

    姊姊去了一會兒,回來告訴我:“尊早走了。”

    我説:“怎麼才等了一會兒,就走了?什麼地方去了?”

    姊姊説:“他這個人靠不住,多少人來告訴我,他跟你好是好,一轉背,不曉得有多少女朋友。”

    我悶聲不響,我又何嘗沒有聽見?否則為什麼心情不好?常常藉故鬧脾氣?

    我只好苦笑,“現在才換男朋友?太遲了。希望他明白過來,我哪裏管得那麼多?”

    姊姊不響,過了一會兒她説:“我把我的衣服借一件結你吧。”她取了一件袍子給我。

    是的,我沒有去赴約,可是尊也沒有久等,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到處打電話找我,事情是起了變化,不久將明朗化,可是我不能讓他對着我説:“我不要你了!”我受不了這種攤牌式的結束。

    我穿了姊姊的袍子,頭髮束起來,坐在露台喝啤酒。也好,剛才這麼雷霆萬鈞的發了頓脾氣,現在過去了,冷靜下來,倒真覺得要為自己打算。

    姊姊接了一個電話,聽了很久,掛上了。

    我問:“誰?是尊?”

    姊姊説:“不是,是康嘉,他把你車子發動了,開到車行,交到工程師手裏,他説要去理髮刮鬍須,順便在外頭洗個澡,享受按摩,回來吃飯。”

    “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活的。”我説。

    姊夫説:“他在船上,天天打撈深海標本,一上船就三四個月,做研究,人家是真的工作者,一大堆教授、專家,都是廢寢忘食的,這次船上了香港的岸,他剛剛到我們家,自然是不修邊幅,不好怪他。”

    “我還以為是嬉皮呢。”我説。

    姊夫説:“下星期他又出發了,阿流申羣島是試驗核彈的地帶,他們去觀察海洋生物受了什麼影響,一年去好幾次。比起他,我老覺得自己是廢物,就會躺在家裏等老婆伺候我。”

    姊姊説:“你別小器,象康嘉這樣的人,真沒有幾個。”

    他們夫妻倆真是恩愛,我看在眼內不出聲。

    我呢?眼看尊是靠不住的了,跟他説明白,我沒面子,任事情冷下來,我們走走也兩年了,太沒意思,真叫我為難。本來他是專門在女人堆中混的,認識我之後,收斂不少,到底他想什麼,我也不知道。

    姊姊説:“……做他的女朋友、倒也夠慘的。”

    “康嘉?他沒有女朋友。人家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走到客廳打電話回家問,家裏説尊並沒有找過我。我一肚子的氣變了罕納。我不相信我會低頭,不是我的,遲早不是我的。為這點小事藉故不理我?隨他去好了。

    這時候有人按鈴,我順便去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高大的年輕人,笑容滿臉的看着我。

    我只好也看着他。

    我問:“請問找誰?”我並不認識他。

    他説:“真的還是假的?這麼快不認得我了?”

    聲音是有點熟。

    我問:“那一位呀?”我瞪着他。

    “我的天!”他説:“我是康嘉呀,怎麼才剃了頭,就不認得了?自然,我買了一套新衣服,喂,你也換了衣服!”

    我既好氣又好笑,只好放他進來。

    人真是要衣妝,佛要金妝,他換了普通的白T恤白褲子,剪了頭髮,不瞞你,看上去還頂英俊,再也不像叫化子了,尤其是一管鼻子,挺得很,雙眼有神。

    姊姊也不認得他,直笑。

    姊夫與他拍着肩膀,一直稱讚他。

    我雖然是心事重重,也只好陪着他們坐在客廳裏。

    康嘉説着他船上的趣事,什麼一船七八個大男人,忙起來都不穿衣服,把船當裸體營等等。

    他的豪放、快樂、積極,都是他的魅力。

    我忽然有點羨慕他這種四海為家的生活,既有貢獻又有意義。姊夫説得對,像我們這樣,混混就幾十年過去了。在短短數小時中,我對他的印象大變。

    他器量很大,一點不生我的氣,也可見他並沒有將我放在眼內,我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自卑。

    從他的口氣聽來,他是一個現代魯賓遜,什麼都會,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不要説是修汽車引擎了,我真看輕了他。

    他説最高興是無意捕到名貴的貝殼,可以賣錢,可惜不是常常有,我們聽得入了神,一下子吃飯的時間就到了。

    尊還是沒打電話來;、

    姊夫説:“便飯便飯,吃完我們去夜總會坐坐,再請客。”

    我説:“康先生不會喜歡夜總會這種地方。”

    姊姊笑着回頭問我,“你怎麼知道呢?”

    我忽然就漲紅了臉。

    康嘉説:“我根本沒有機會去,去觀光一下也是好的。”

    就這麼説妥了。

    我又換了姊姊的旗袍與鞋子,都稍微大一點。我存心不回家,不聽尊的電話,他有耐心,應該可以找到姊姊家來。我也存心出去跳舞玩玩。

    到了夜總會,人不多。

    姊夫挑了張好桌子坐下。

    我還笑道:“姊姊,你看姊夫這麼熟練,一定是常來的。”

    姊姊也笑,“讓他來好了。”那種信任,根本是叫人妒忌的。

    其實姊夫一下班便回家,怎麼會到這種地方留連?

    我叫了酒,叫了甜點心。才看了一場表演,聽了幾首歌,我便看見尊與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我呆住了。然後心裏開始冷。

    那女人的一張臉很熟,不曉得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的,憑良心説,好看是很好看,臉上自然有一股妖冶之氣。我不出聲。

    不需要解釋了,我明白了。

    這還用説什麼呢?

    兩年來的精力時間就這麼泡了湯。

    我暗暗嘆一口氣,現在不是他怎麼下台,而是我怎麼下台。到底今天是個怎麼樣的日子,我也不大敢説,什麼都湊在一起發生。

    我轉過了臉不響,沒多久姊姊也發覺了。姊姊跟姊夫説:“我們換個地方坐吧。”

    姊夫又不是瞎子,也説:“是的,別的地方也有表演,我們換個地方。”

    康嘉無所謂,我們便走,一桌人站起來,尊也看見我們,他吃一驚,但並不慌張,只是笑着點點頭,也不打算解釋分辯,我們快快的離開,也沒有給他這種機會。

    在車子裏姊姊拉住我的手,低聲説:“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如今親眼看見,更好。像我們這種人家,難道還上門去跟他爭不成?只當算了,你如果聽姊姊的話,就忘了這件事。”

    我早就心灰意冷,那裏還聽得見什麼。

    可是又要裝個大方樣,又兜了一個聽歌的地方,才回家。

    我這個人只會發脾氣,不大會哭,因此到了家,跟爸媽説了幾句話,便上牀睡覺。反正爸媽也不喜歡尊。夜間我彷彿聽見電話不停的響。可是我自己的電話就在牀頭,不會聽不見。

    到底兩年了。

    第二天醒來,我獨自呆坐了一會兒,只有姊姊來過電話問我。我一生氣,就換了陳年牛仔褲與襯衫,坐在牀上看武俠小説。我不是傷心,只是氣,傷心是慢慢來的。

    女傭人沒多久就進來説有位先生在客廳等我。

    我第一個感覺是尊。可是女傭人認得尊。他不會在客廳等我,他多數是直出直入的。

    我跑到客廳一看,是康嘉,他還是那種一身是太陽,一身是勁的樣子。我默默的坐在他對面,看了他一眼。

    “咦,你怎麼了?還生氣?”他問我。

    “不不,不生氣。”我説:“應該是你生我的氣才是。”

    “那裏會。”他説。

    他身邊放着一盒糖,我笑了,他粗中有細,居然還做這種事。不不,他不是粗,他只是豪放。

    “你來看我?”

    “是呀,我想問你有沒有興趣到郊外去。”他説。

    “這裏郊外沒有深海生物。”我笑説。

    他也微笑。

    他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

    “我想去看看蠔。”他説。

    “蠔?”我睜大了眼睛。

    “是呀,這裏郊外有個流浮山,出蠔,是不是?”他説:“你姊夫姊姊沒空,他們説你知道路,所以我來請你陪我去。”

    “真是好主意,太遠了。”我説。

    “你們香港小姐呀,都是這樣子,風吹一下就倒了,雨淋一下就壞了,走路累,坐車悶——”

    我既好氣又好笑,聽他説下去。

    “——最好天天穿件巴黎新裝,模特兒似的站着供人欣賞。”他説完了。

    我越聽越不對勁,這不是變了諷刺我?我反問:“你要我們怎麼樣?也脱得光光的,到海洋去打撈見殼?”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才想起説錯了話,收回已經來不及了,因此只好幹瞪着眼。坦白的説,跟尊在一起,根本是像做一場戲,他穿白,我也穿白,他穿黑,我配紅,兩個人進進出出,叫人家看,他就滿足了,他是一個頂頂虛榮的繡花枕頭。而康嘉,他是個活生生的男人。

    康嘉問:“你到底去不去?”

    “你那個車子!”我皺眉。

    “車子,是用來代步的,凡是三十分鐘內可以走得到的路程,我從來不開車。我那個車有什麼不好?”

    我看看他,默默的。他每一句話都理直氣壯。

    我説:“我換套衣服,很快的。”

    “不用,”他笑,“這套就很好。”

    我也笑了,只好依他,回房裏換平底布鞋,女傭人説:“小姐,這位先生好。”她言下之意,就是説尊不好。每個人都説尊不好,尊偏偏又給他們説中了,我低頭穿鞋子,心中默默嘆口氣。

    走到客廳,我説:“就這樣可以走了。”

    康嘉忽然説:“把腳擱在茶几上。”

    我覺得奇怪,只好照做,他替我把鞋帶縛好。

    原來鞋帶散了。

    我真覺得感動。也説不出話來,跟他出門,上了他的車,我知道康嘉這個人了,他給女人一種大樹那樣感覺,可靠,可以信任,有幹勁。跟着他這種男人,到了天涯海角,也不怕會沒飯吃,他的笑容就是他的保障。在車裏我除了指點路程,不大説話。

    他説:“我原以為你話很多。誰知一離開姊姊,也不怎麼兇。”他看了我一眼。

    我説:“你哪裏知道,我心裏有事。”

    “什麼事?”他笑,“因為你那個小阿飛男朋友跟別的女人在一起?”

    我吃一驚,“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看得出來?還是姊姊姊夫他們告訴你的?”

    “當然是我眼觀四方。”他説:“這還用解釋?”

    我不作聲。

    他説:“女孩子喜歡為戀愛而戀愛。”

    我反問:“你戀愛過?”

    “還沒有。”

    “你憑什麼説我?”我又問。

    “你自己想想看。”他説:“我覺得戀愛不是這樣表面化的。愛是一種默契。”

    “人人都得像梁山伯祝英台?”我又問。、

    “你又兇了,又要跟我吵架了。”他笑説,

    “你不該説我的男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小阿飛。”

    “對不起,我太主觀了。”他馬上道歉。

    “他根本是小阿飛。”我説:“好吃懶做,倚賴父蔭,見異思遷,胸無大志,目中無人,標新立異,慘綠少年。兩年來我竟沒有看清楚!”

    康嘉笑了。“將來你怎麼説我?”

    我詫異的問:“我為什麼要説你?”

    “因為我想做你的男朋友,見你這麼批評你以前的男朋友,我不免有點心驚肉跳,以後得罪你,你不曉得怎麼罵我呢。”他還是笑。

    我失色説,“你這個人,好厚的皮!”

    “我皮厚?”他收斂了笑容,“不不,我坦白而已。你不願意我們做朋友?”

    “朋友是朋友,男朋友是男朋友,怎麼一樣?況且挑朋友,也不必桃我,我只會穿個巴黎新裝,站在那裏被人欣賞,有什麼用?”我諷刺他。

    他靜了一會兒,然後説:“穿巴黎新裝,也不是個個穿得那麼漂亮…那一日……你很美麗。我從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帽子,那層網,是一種奇怪的恍惚,我很喜歡……”

    他不會説讚美的話,因此説得很稚氣很真實,我聽呆了,我幾乎相信自己是美麗的,幾乎飄飄然起來。

    我停停神説:“你要配眼鏡了,你沒看清楚。”

    他説:“是呀,我的醫生是叫我去驗眼。”他又活潑起來。

    我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

    車子終於到了流浮山,我與他一路走下蠔田去。他這個人,真是太瀟灑了,鞋子也不脱,便往水裏走,我也跟着他,他身邊有簡單的測量器,我根本不懂他在做什麼,坦白的説,我開始有點崇拜他。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等他。他全神貫注的在做他的工作,卷着衣袖,腳踏在水中。我很久沒有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了,太陽很烈,但是海風很舒服,我掠掠頭髮,呼出一口氣。我在享受。

    與尊在一起,永遠是從一個冷氣間到另外一個冷氣間,永遠不會有這種開懷,一直只是做作。

    我是怎麼跟他在一起兩年的?因為沒有比較?康嘉的坦白…他在車上説的那番話,我漸漸臉紅。

    早已過了午飯時分,我居然覺得肚子餓,但是我沒有催他,我耐心的等,終於他過來了,他看見我的臉,我也笑着回看他。

    他説:“臉都曬得紅紅的了,”語氣很憐惜,“來,肚子餓了,吃飯去。”

    我只好又跟他走,我們走到一個飯店,他叫了吃的,也不管衞生不衞生,便據案大嚼,我想:捨命陪君子,生黃疽病也只好生,也吃得十二分香。

    吃完之後他建議回家,怕我累。我説我不怕,又陪他到海另外一邊去。

    這一次他留得更久,把襯衫交給我,同時叫我幫他撿一種帶紅色的石子。我索性脱了鞋子,一塊塊的挑,真是弄得腰痠背疼,曬得兩眼發直,可是完全忘了我的煩惱,康嘉説他慢慢才解釋給我聽,這紅色的石子有什麼用途。

    唉,這是怎麼攪的,開頭見到他,我是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呵。

    直到太陽一半落在海里,我們才開車回家。

    一路上我們討論著剛才的收穫。到了姊夫家,我們兩個人又髒又臭的出現。

    姊姊問:“這是秀秀?”她幾乎是驚叫的。

    我解釋:“洗完澡就不怕了。”

    “秀秀,尊打過電話來。”她説。

    我一猶疑,到底兩年了。然後我下一個決心,“不要緊,讓他打好了。”

    姊夫説:“這倒不錯,秀秀如今臉上有血色了。”

    姊姊笑説:“也許你們不知道,秀秀在大學唸的是生物。”

    康嘉如雷殛,“不是!”他嚷。

    我説:“怎麼不是?有什麼稀奇?”

    “我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山!”他懊惱的説。

    我笑了。

    姊姊輕説:“放心,爸爸還沒見到你,你自然不識泰山。”

    我老大的白眼給姊姊,太離譜了!

    我説:“生物是生物,海洋裏的,我可不大懂。”

    “噯,我們的組織要請女秘書呢。”康嘉直嚷。

    姊夫説:“秀秀怎麼吃得了那種苦。”

    我説:“言之過早,我可沒膽子跳到船上去看他們七人個男人裸體工作,對不起。”

    康嘉説:“你會考慮,秀秀,會不會?”他雙目有神的看牢我,看牢我。

    考慮?

    唉,我開頭看見他的時候,是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啊。

    我對着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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