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先把户口本和身份證弄過來吧,其他的慢慢考慮。”
我點點頭:“好,我先去看看魚湯。”煤氣爐上的白色的瓷罐裏,魚湯已經煮成濃濃的奶白色,擦了一把眼睛,又擦了一把。屋子裏很安靜,午後的陽光照進窗户,外面是被風吹響的梧桐樹葉,還有被吹響的風鈴。
藍冰給我打電話,我劈頭第一句就是:“藍冰,我可能會出國留學。”
“你真打算什麼都不管跟顧若薰走?”
“我已經跟爸爸和阿姨説過了,他們都同意,這兩天我會收到身份證和户口本就去辦手續。”
“那你媽呢?”
“以後慢慢再説吧。”
“那何老師呢!”藍冰幾乎失聲,“你走了何老師怎麼辦!”
我走不走關他什麼事?想起這個人我又氣又惱,所有的感恩和愧疚都已經不知所蹤。因為他對我好過,我就對他一再忍讓?沒有這樣的事。所以我小聲説:“如果他死了,我會送個花圈的。”
電話的另一邊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突然藍冰的聲音拔尖:“幸月萱,你這個大混蛋,那你現在就可以定做花圈了!反正他在手術室裏已
經好幾個小時了,現在也生命垂危了!我説何老師怎麼就那麼倒黴,喜歡了倆女的,結果就是被你們這倆女的害死!你最好滾得遠遠的!是我瞎眼認識你這種人!”
最後的兩句話明顯帶了哭意。
我好想被雷劈了,天昏地暗的,什麼花圈,什麼生命垂危?也許是藍冰故意説話氣我的,我這麼想着,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慌得連手機都握不住,站在窗口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再打電話回去,她已經關機了。
“怎麼了?”若薰扳過我的臉,皺眉,“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我,我得出去一趟……有個朋友出事了……”我哆哆嗦嗦的,“若薰你在家好好休息。”我一點都鎮定不起來。下樓的時候腿肚子都在哆嗦。我跟藍冰做了四年多的朋友,她從來沒有大聲對我説過話,都沒有紅過臉。唯一見她哭的一次,是因為她祖父去世。而這次她哭了。她只是氣壞了吧,何落凡一定沒事,又騙我呢。
這次是合夥騙我!哈,騙人這種事他最會了!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呢。何況是何落凡這種萬年災星妖孽,説不定是王八精變的,活個一萬年都沒問題!我見到他一定要拎着領子給他兩拳,直接送他去西方極樂世界侍候佛祖去!
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拆穿這場騙局。
走到醫院就看見藍冰坐在休息椅上,她旁邊坐了個女人,長的非常洋氣,個子也很高,皮膚很白,一雙白種人深陷的眼睛,眼珠是略淺的翡翠綠。不少人的眼珠子圍着她轉,她真的很扎眼。
我走過去,那女人看見我站起身,竟然迎上來給我個擁抱。
“小萱,你好,我是落凡的姐姐,我叫Alina。”她比我高小半頭,她説,“落凡剛從手術室裏出來,你最好去看看他,不過你要小心點,他剛剛做了手術現在經不起你一拳。”
藍冰狠狠剜我一眼,眼睛還紅着,粗魯地推着我:“還不快去,你自己的爛攤子還要誰來收拾。你是木頭還是啞巴,在這裏戳着幹什麼呢。”
我確實不善言談,對於Alina不輕不重的責備,想説“對不起”,又很怕她挑着眉説“如果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干嗎”。所以我低頭灰溜溜地往病房走,只覺得心裏像壓了座喜馬拉雅山,連呼吸都困難。
在門口站了小半會兒,從門縫裏看見何落凡躺在病牀上,蒼白中透着一股青灰色,沒有點生氣。這會兒説他是屍體,我也能信了。我輕手輕腳走進去,屁股剛沾到椅子,他就睜開眼。
“萬幸啊,這次沒帶西瓜。”他説,“你再砸就真沒命了。”
我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因為我看見他肚子上纏繞着厚厚的紗布,還滲着血。他説話有氣無力,疲憊不堪的模樣。或是剛做過手術的緣故,他連説話都覺得累,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另一隻沒扎針的手慢慢伸出來。
指頭很長,指節分明,很是漂亮。
我只能把那隻手握住,他閉上眼睛,又睡着了。
不多會兒Alina進來了,身後跟着個和她身高差不多的男人。很斯文的男人,長着孩子氣的臉,戴着眼鏡,我一下子就驚訝了。曾經揚帆把他的照片貼在牀頭自勉,所以對於這人的傳聞我一點都不陌生。在網絡上二代貴公子的排名中,他的名聲最乾淨,那些跟明星交往或者在夜店轟趴的花邊新聞從來都輪不到他。他在英國劍橋大學唸完經濟系就歸國,偶爾能在娛樂版上看見他,也都是什麼跟友人碰面在哪裏吃飯。與那些跟他齊名的富二代比起來,他就太無趣了,只能讓未婚女青年們更加覺得他肥的流油。
“這是落凡的女朋友吧,我是落凡的姐夫。”富二代把手伸過來跟
我握了一下,“我叫原海。”
我很想説,你是我室友的性幻想對象,後來又喜歡你小舅子了,我想了想説:“久仰大名了。”他笑了,無比和氣,然後在Alina的指使下好脾氣地出去買星巴克的咖啡。
落凡睡着了也死拽着我的手。Alina笑眯眯的,可是我覺得,何落凡是狐狸,他姐姐是老虎,相比起來她要更可怕一點。
“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你的拳頭和一個西瓜砸不成這個樣子,他是被白流芸的情夫找的人捅傷的。已經是十天前的事情了,我知道後就從東京趕過來。”Alina從包裏摸出一根煙,突然想到這是病房又放下,“這事他沒跟你講吧,否則你也不會在他受傷的第三天就讓他去接你。”
如果我再細心一點就可以發現那天何落凡臉色非常不好,可是我給了他一拳,那一拳的分量我很清楚。
“對不起,我,我還打了他。”
“那是他活該,強吻那麼沒品的事都幹。”Alina眼中分明是幸災樂禍,“這小子就是學不乖,明明對那個白流芸沒了感情,人家來找他,他看着可憐就照顧,就因為以前的情分。現在的女人哪個還在乎情分,那個白流芸不過是想吃回頭草,否則她早就跑得遠遠的了。用得着就貼上來,用不着就踹,我弟弟還不至於可憐到那種程度啊。”
Alina説的是白流芸,我卻像被打了一巴掌,整張臉都火辣辣的。我能和白流芸差到哪裏去?追根結底,都是仗着落凡不會拒絕,所以才為所欲為吧。
我吭哧吭哧一句話都説不出來,是我害他成這個樣子的,我還有何話説?
“你放心,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都是這小子不好。”
“不,他很好。”我亟亟地辯解,“他真的對我很好,都是我笨手笨腳的。”
Alina立刻嗤了一聲,那神態跟何落凡如出一轍,微挑着眉:“他好?他那麼好怎麼連個女人都搞不定?喜歡一個人是多麼簡單的事情啊,她要什麼你就給她什麼。如果女人要錢,那就給錢,要温柔就給温柔,要婚姻就給婚姻。愛情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斤斤計較的,我給你一分,你也要還我一分,那怎麼可能呢?太計較得失的人,怎麼能開心呢?”
我突然想起何落凡對我説,“我要和你分手,因為我愛上你了”。
他還説過“我不會和一個心裏裝着別人的女孩在一起”。
他這個人啊,一點都不肯吃虧,斤斤計較,愛得純粹又徹底。
那麼他以前不肯,現在怎麼又肯了?
傍晚我給若薰打電話,他問:“你的朋友沒事吧?”
我説:“沒事,已經脱離危險了,我今晚不回去了,他家人不在這裏,我得照顧他。”
若薰頓了頓説:“我身體不好,你也得照顧我啊。”
電話線在我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我嘆口氣:“若薰,怎麼辦,全是我害的。我不知道他肚子被開瓢了,上次我拿西瓜砸他,上上次我給了他一拳。”
我將額頭磕在電話上,只覺得滿心的絕望,我怎麼就那麼渾蛋地能讓若薰知道我在這陪着何落凡這個渾蛋。可是我真的走不了,我終究沒辦法那麼不要臉。我一下一下磕着,原來暴力真的只能讓人陷入萬劫不復,什麼都沒辦法改變。
他嘆口氣:“真的一定要照顧他嗎?”
“嗯。”
“不照顧不行嗎?”
“……”
“那明天早上能回來嗎?”
“嗯,天亮就回去。”
“那我做好早餐等你回來一起吃。”
“好”
夜裏落凡醒來兩次,過了凌晨因為麻藥過後傷口疼,出了一身汗,我擰了幾次毛巾幫他擦臉。在昏暗的病房裏,他的眼睛像綠色的深潭,扭頭看着窗外。今晚有很好的月亮,月光灑進窗户,落在他的臉上,我的身上。
我們誰都沒有説話,彼此都詭異地沉默着,空氣裏有困獸掙扎的味道。
半夜裏我趴在牀頭睡着了,早上被查房的醫生護士驚醒,何落凡的手規規矩矩地放在我的頭頂上,手心好像又恢復以前的温柔。以前我在沙漠中行走,飢渴難耐,他給予我的那種水一樣的稀鬆平常的温柔和安慰。
僅僅也只是好像,我抬起頭,他用手指捏住我的下巴:“是你把我害成這個樣子的,你得照顧我。”
“好。”我説。
他鬆開手,有點索然無味。
我去食堂買了點稀飯的空當,回到病房看見白流芸也在。可是不同的是,她跪在病牀前扯着何落凡的袖子哭,聲音細細的,卻是有點撕心裂肺,何落凡只是微微皺着眉,滿臉都是嫌惡的神色。
“落凡,看在我們以前的情分上,你高抬貴手放過他吧,求你了。他已經知道錯了,不要告他行不行?我知道你不缺錢,錢也不能補償你,可是看在我們以前的情分……能不能……”
“不是我做的,你去求我姐姐吧。”何落凡説。
“落凡,你再幫我一次不行嗎?你一直對我那麼好,你知道我已經過慣了現在的生活了,我沒有工作,也不會做什麼,我只能靠他了。落凡,對不起,我知道我錯了……”
何落凡閉上眼睛不再説話,大概心裏已經噁心透了。如果一開始是憐憫,後來是習慣,那麼最後再這樣胡攪蠻纏,就是噁心了。我走進去把她扶起來,她抬頭看着我,滿臉的灰白。就好像一朵正在枯萎的白蓮花,留下的也只有陣陣餘香。
一切的道路都是她自己選擇的,為了錢跟那個男人在一起,後來知道他有妻子也沒辦法,因為他能給她錢。她成為有錢男人的情婦,就好像養在漂亮籠子裏的貓貓狗狗,只有他有時間的時候才來逗弄一下。但她終究是會寂寞的,尤其知道自己以前的戀人並不是她想象中的那麼窮。要怪只能怪她太不會看人了,沒等到金龜婿露出裏面的金殼子就判定他出局。
醫院裏的走廊裏不缺深情落寞的人,多以沒有人注意到我們。
“阿萱,其實你不知道我很嫉妒你。落凡本來是喜歡我的,若不是我離開他,他也不可能喜歡你。我總想着,假如沒有你,説不定落凡會重新接受我。可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無論有沒有你,他都不會接受我。他這個人啊,忍受不了絲毫的背叛。他只是可憐我,他真是個好人對不對?”
我點點頭,即使再不想承認,落凡也是個好人。
“我在北京沒有朋友,連流產那種事都是落凡陪我去。他真的很照顧我,把我當朋友。我以為我有機會的。落凡這次受傷也是因為我。那個人脾氣不好,喝醉酒有時候會打我。落凡知道了以後讓我離開他,被他知道了,他找了幾個人去警告落凡,真的是失手。他真的只是想警告他而已……真的……”
“白小姐。”我打斷他,“你不覺得自己很過分嗎?你根本不關心落凡的傷勢,只是在乎那個男人走投無路,你會無依無靠,失去現在擁有的富足的生活。你也知道落凡因為你受傷,那麼你現在跪在他面前為另一個男人求情,你到底是在侮辱誰呢?”
白流芸看着我,像是不明白。
她的表情,真像一隻被人圈養得失去脾氣的波斯貓,又温柔又華貴。
可是她的靈魂困在黑暗裏,再也出不來了。
我回到病房,何落凡伸出右手,我想了想走過去握住。
“我真失敗。”他淡淡地笑了,“為什麼每次我都要做惡人呢?”
他的樣子讓我想起童話裏的青蛙王子,如果有人給他一個真心的吻,就能夠破除詛咒。可是我的嘴唇比誰都要虛偽。
而現在的我,除了虛偽還能給他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