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這次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我從長沙回來的當天便被母親叫到林家。
其實也能想到打架被開除這種事情讓母親多傷心。只是我沒想到她那麼剛強的一個人氣得全身發抖,咬着牙流眼淚,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我嚇得不輕,跪在她面前揪着她的袖子哀哀求着:“媽,我錯了……媽……我不敢了……我以為再也不打人了……媽……求你別這樣啊……媽……我不敢了……”
我是真的不敢了。
母親轉身進了卧室,林叔叔跟了進去,隔着門,我聽見母親的吼聲,叫她滾,我沒這樣的女兒,當初我就不該同意她學什麼武術跆拳道。照現在這樣下去,我看她遲早有一天進警察局出不來,讓她滾,我沒這樣的女兒。
我在客廳裏茫然地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長沙的冬天冷得讓人心寒,我突然變得無所事事,於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跟阿姨在家裏學學煲湯,買了菜譜回來做菜。過年拼命往家裏囤年貨,商場打折拼命血拼。每一天都過得很忙碌,儘量不讓自己的腦子閒下來。
大年三十晚上,我從抽屜裏拿出手機給一個月沒聯繫的朋友們發信息。剛開機就聽見手機的信息聲不斷。聲音持續了近五分鐘後提示的是,信箱已滿。那個瘋狂的短信狂人名字叫何落凡。
我想了想按了全部刪除。
按照往常大年初一全家都去給爺爺奶奶拜年。父親的兄弟姐妹多,老人家裏過年就是一堆人,免不了互相關心下小輩的生活,而後是例行公事的發紅包節目,中午晚上便是團圓飯。我早上便跟父親説:“昨天晚上看春晚看到凌晨,太困,我不去了。”
父親點頭説:“也是,你爺爺家人多,你在家安生點兒。”
他們出門,我便窩在沙發裏看電視,都是挺喜慶的節目,一個人看着也不寂寞。手機在卧室響起來,我換了個洗刷刷的鈴聲,特別鬧騰,聽着就心情好。是原來道館裏劉師兄,電話那頭挺熱鬧,鬼哭狼嚎地飆歌。
“阿萱,你發寶氣,在家裏悶着長毛是不咯!來道館過過招!”
這師兄不能得罪,我忙換好衣服去了道館樓上的KTV。這羣學員面孔都挺新鮮,都是十七八歲的高中生,見了我都挺好奇問着:“劉教練,這就是你師姑?怎麼可能這麼年輕?”
“你們還都別不信啊,她學拳的師父跟我爸拜是一個師父,我學拳是跟我爸學的,論輩分她就是我師姑。”
“劉師兄……”我嘆氣,“可是按學跆拳道的輩分,您是我師叔。”
一羣學員都被我們師叔師姑繞得頭暈,不過覺得挺新鮮,圍着我問東問西了半晌又去唱歌。我坐着無聊乾脆去樓道風口裏抽根煙。透過窗户外面的天空是灰色的,像是快要下雨。我裹緊身上棉衣,風捲進來的冷風嗆到,一陣止不住地咳。
半晌,我倚着牆準備再掏一支煙。
高處樓梯口的暗影裏藏了一個人,眯着眼也只能看出身材修長秀美。我沒來得緊張,見那人慢慢從樓梯上走下來,一步步走到隱形的光裏。我魂牽夢縈的臉,微微上挑的眼波光瀲灩,如同汪着一泉春水。
在夢境裏,無數次他這樣一步步地走來。
手中的塑料打火機“啪”掉地上,輕微的爆裂聲迴盪在安全通道里,卻很嚇人。
若薰。是若薰。
他在離我只有兩個台階的地方停下來,只是看着我紅着眼眶一言不發。我仰頭看着他,隔着好幾年,生疏到見了面卻連基本的打招呼都不會。忽然心裏悲涼起來,四年的時光像是一條河將我們隔在兩岸。
我們早就已經不是單純到只相信愛情的年紀。
我勉強維持了點笑容:“若……若薰……”
顧若薰像是被驚醒微微張開眼睛,突然三兩步從台階上躍下來將我抱在懷裏。我的後背衝撞在牆壁上,頓時七葷八素地迷糊。他什麼都不説,吸鼻子的聲音卻越來越大,手臂的力氣也大到不像話。
我覺得疼,遇見顧若薰後我就學會了疼。
這一瞬間,我突然想,那麼顧若薰抱在懷裏的是什麼呢?
只是一個沒有正式畫上句號的過去,還是迷霧重重不知前路的未來?
步行街中心廣場整條街都是頗有風格的咖啡廳,我不太來這種地方,因為貴。上了大學以後我就不跟家裏要生活費,在道館做兼職教練的錢足夠我生活,卻不夠我揮霍。
咖啡店是田園的裝修風格,碎玫瑰花的牆紙,暗紅色的地磚,隨處可見纏繞的藤蔓和軟軟的玩偶熊和兔子。包廂裏是榻榻米的設計,拉上遮光簾,窗外是喧鬧的街和灰暗到快到哭泣的天空。
以前我跟若薰大多去網吧,要個情侶包廂,大多里面都很髒,他那麼有潔癖的一個人就跟我窩在滿是香煙和泡麪氣味的空間裏。而四年後,我們坐在瀰漫着精油香的包廂,玻璃茶壺裏的茉莉花泡得美麗晶瑩。
卻沒有當年的我們。
不知安靜了多久,是若薰先打破了沉默。
“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個多月了,今年學校放假早。”
“不是已經被退學了嗎?”若薰聲音拔高,“我都知道了,別騙我,萱,你為什麼打高緣,他們説的那些我都不相信,他們那些人,他們……”
他説不下去了,我恍惚了一下,其實這種事情哪瞞得住,人的嘴唇除了用來接吻,還要用來説三道四。
“他們怎麼説的?説我為了成績性賄賂老師,被學校調查,高緣請大家吃飯無意透漏出來,我惱羞成怒就把她打了?”我笑了笑,“這是我們學校流傳的真實版本,不知道你聽見的是不是這個?”
“你跟我説實話,根本不是因為這種事,你絕對不會因為這種事動手的。”若薰紅着眼睛,“那些根本不是真的,跟我説實話。”
那件事我根本就不想提,是我恨不得埋藏在記憶最深處爛掉的一段回憶。
“這就是事實,你還想知道什麼?”
他不相信,固執地咬着唇。
“真的,我是有跟我們學校的一個老師交往過一陣子,我還有選修他的課,你聽到的那些基本屬實,除了潛規則的那一段換成兩情相悦。”
顧若薰抬頭看了我半晌,面上因為激動而泛起的紅又迅速白下去,止不住的失神。或許他在想記憶中的幸月萱是什麼樣子,不太愛説話,害羞會瞪人,嘴硬又愛逞強。他在想他愛過的那個女孩,不是我。
記得那次鬥毆事件讓母親恨透了我,也讓顧若薰的母親恨透了我。我被母親關在家裏不得出門,而顧若薰不知所蹤。我每天都心急如焚,卻只能裝乖讓母親放心。終於有天,我去父親那邊拿衣服,家裏沒有人,我收拾好東西快走的時候,接到了若薰的電話。他聽起來很着急,像是剛跑了一千米,也不確定我能不能接到電話,聽到我的聲音卻很慶幸的舒了口氣:“萱,我沒有很多時間,你聽我説,你先報我們商量好的那個學校,開學後我們在北京見。”
“若薰,我讓夏珏去找你,她説你家沒有人,你到底在哪裏?是不是在你外公那裏?你怎麼樣?”我沒出息吸着鼻子,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連聲音都帶着沙啞得哭腔,“若薰,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若薰的聲音格外冷靜,“別説,我都知道。”
那半個月,我擔心着若薰,我知道若薰也擔心我。
“萱,我要掛了,我陪我媽在商場買東西,她關了我半個月了,我趁她去試衣間,才跑出來打電話!我沒事,你別灰心,等到去了北京一切都好了,我會慢慢跟她説。”
“好,我等着你。”
若薰掛了電話,我抱着話筒哭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突然我看見來電顯示的區號顯示的是0592,這是哪裏的區號。我連忙打114查號台,打聽出來是廈門的區號。若薰人在廈門,怪不得我找不到他。
於是那通電話之後,一個多月,我再也沒收到若薰的任何消息。
一丁點兒也沒有。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若薰,四年時間也只是斷斷續續知道他在廈門。他留給我的是一個不算謎團的過去,有些東西都可以猜得到。只是我已經不願意再去為難他了。
因為我是絕對不願意讓若薰痛苦的。
我就是這麼愛他。我神經質似的笑了笑,不過,那些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糾結起來又有什麼用呢。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嗯,應該會回北京工作吧,我可以去道館做教練。”
“有沒有考慮過出國留學,這樣也不是辦法。”
“你陪我?”
顧若薰一怔,我忙擺手説:“開玩笑的,出國那麼多錢,我家也不富裕。”
“如果是錢的問題……”顧若薰眼神開始閃躲,“我,我可以……”
“若薰!”我連忙打斷他,有點沮喪,“別説了,再説就沒意思了。”
若薰便不再説話,手機再震起來,他按了拒接鍵。我們在這裏坐了一個小時,他按掉了五個電話。為什麼我每次跟男人在一起,他們都會在我面前按掉別的女人的電話。我根本就像個遮遮掩掩的第三者。
“怎麼不接?”我説,“是夏珏的電話吧?”
若薰這次的臉是真的慘白,用小孩子做錯事的眼神望着我。我連笑容都快掛不住了,只覺得難堪。他説了句“對不起”就拿起手機出去衞生間接電話。我叫來服務員結賬,沒等若薰回來就走了出去。
街上在下雨,我跑到路邊打車逃回家,大病一場。
半夜高燒進醫院打點滴,本不是母親值班,她卻跟同事換了班。我不怎麼怕疼,可是血管細,很容易鼓針。她遣走冒冒失失的實習護士仔細地找着血管,燈光那麼亮,那額上的白髮卻很清晰。
我知道母親已經原諒我了,只是她性子剛強,始終不肯承認罷了。
像那次也是這樣,她把我從警察局裏領回來,恨得咬牙切齒,卻只是拿抱枕砸我。她那麼傷心那麼疼,還是不捨得打我一巴掌。就像她現在繃着一張臉,還是一勺一勺將粥吹涼再餵我。
我一邊大口咽粥,一邊無聲地哭,不知道什麼時候母親也流淚了,手都在抖。整個夜裏我都在反覆高燒,嘴裏模糊不清地喊着:“媽媽……媽媽……媽媽……”
媽媽,我也不想這樣。
我也想忘了他,我也想好好的愛一個人,好好的做你喜歡的那種孩子。可是媽媽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媽媽,對不起。
朦朧中有人用喚着我的名字,用温熱的毛巾幫我擦臉,對我那麼温柔。有人將鮮美的蛋糕捧到我面前,我如同乞丐般伸出手,牢牢抓住這點温情,就算是夢也無所謂。
“兩個月沒見你添的這是什麼毛病?還敢給我裝睡!”
我睜開眼睛,有點頭痛欲裂。
面前的人頗憔悴,頭髮都點亂,連灰色的羊毛外套都是皺的,仔細一看狹長的眼角似乎有細小的紋路。我抓着他的手,他的鼻子跟我的鼻子抵着,兇得不行。
“落……落凡……”
他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挺高興地笑了,胡亂揉了一把我的頭髮説:“挺好,腦子沒燒壞。”
我的燒已經退了,不知道他怎麼跟母親説的,母親對他態度挺和氣,一口一個何老師。何落凡特有禮貌地説,我是阿萱學校的老師,你就叫我落凡就行了。普通的老師怎麼會大過年從北京跑過來看我,母親不傻,但是她看似挺喜歡何落凡,這種態度讓我有點莫名其妙。
在出租車上我問何落凡:“你怎麼跟我媽説的?”
“我説我是你老師,來長沙玩順便看看你。”
“我都不信,她能信才怪。”我嘆口氣,“我媽八成把你當成我男朋友了。”
“你昨晚還不是也把我當男朋友用了。”他把頭扭一邊,“不知道是誰厚臉皮,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有點不好意思,撓撓頭專心看窗外。出租車停在神農大酒店,他在醫院待了半夜,洗澡換衣服的空檔,我竟躺在沙發上看着雜誌睡着了。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牀上,眼前一顆黑黝黝的腦袋,還散着洗髮精的香氣,竟是趴牀邊睡過去。
我一動他就醒了,半眯着眼睛不清醒地看着我,頗有點天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