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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56節

    053

    又出事了。

    不是我們雜誌,而是一家户外俱樂部。

    週日午後,我給豹子打電話,想問問下一期"美麗村莊"活動怎麼策劃。豹子在電話裏透着平日裏不大聽得到的焦急:"這事往後拖一拖吧,我正趕着要去清涼峯。"

    "清涼峯怎麼啦?"我好奇地問。

    豹子頓了一下,然後説:"有名驢友失蹤了。"

    失蹤,清涼峯。怎麼又是清涼峯?

    "我也想去。"我對他説。

    豹子有點猶豫。我知道,我記者的身份讓他覺得為難了。記者在很多人眼裏就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天下越亂,記者就越開心。我一去,這失蹤事件就要大白天下,掩都掩不住。

    但他還是答應了。

    我當即出門,打了個出租車去與他説好的地方匯合。一看到我,豹子就皺了下眉頭:"衣服也不換一下,你以為是去吃農家菜啊?"

    我穿着單衣。杭州的5月份已經熱浪初襲,剛才在家我還穿小背心呢,知道山裏面毒蟲多,我特地換了長袖,但還是被豹子鄙視了。

    豹子開着他那破富康往臨安方向疾駛,車上還有兩領隊,同豹子一樣,都穿着標準領隊制服:衝鋒衣褲,登山鞋,座位上還擱着登山揹包。

    豹子一言不發,只管開車,車子開得飛快。其中一位領隊告訴我原委:前一天,也就是週六,一支户外俱樂部帶了一隊驢子去清涼峯登頂。登頂後安營紮寨野豬塘,一夜無事。早上起來,一名女驢友要去拍晨曦照片,説前一天沒拍到,今天一定要去補拍幾張,就這樣離開了大本營。離開前與總領隊説好9點之前肯定回來。但是,就在女驢走後沒不久,原本明朗的天氣突然一下子變了臉色,隨即一陣陣雨,打得一些剛起牀的驢子趕緊躲回帳篷,咖啡方便麪的早餐都不要了,啃着麪包、榨菜在帳篷裏等候陣雨過後,就打算收拾傢伙趕緊上路。

    天氣的搗蛋讓隊伍有點混亂,總領隊幫着大家整裝,帶領人馬先行撤退,只留一名領隊等候出去拍照的女驢。那時候是8點半。

    等候的領隊在營地左等右等不來,電話又沒信號,於是就留了張紙條:我把你的裝備都背上了,請回來後,立即按昨天的原路返回下山,我們在馬嘯鄉的浙川村匯合。領隊。

    那時候是9點半。

    中午時候,等候的領隊揹着女驢的行囊與大隊伍在村子匯合,然而一直等到飯後,依舊沒等到女驢。領隊們感覺不對勁了。

    總領隊讓其他領隊帶着隊伍先行回杭州,他要再上清涼峯找人。在村子裏,他給杭州幾個户外俱樂部的總領隊打了求助電話。

    豹子接到電話後,立即帶人去清涼峯協助搜救。情況就是這樣。

    這時要解釋一下清涼峯了。

    圈子裏的人都知道清涼峯的大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它美麗野豔,但殺機重重。它處在杭州至黃山的黃金旅遊線上,被驢子們公認為"江南10大最美徒步線路"之首。對於江浙滬一帶的驢子來説,沒登過它,就不算真正的驢。

    登清涼峯本來有一條自然保護區的官方線路,全程都有台階,路線非常成熟,適合觀光和鍛鍊,難度係數之小連老人和小屁孩都能承受。這樣的線路自然不討驢子們的歡心。

    事實上,現在驢子們走的線路都是來自驢子自創的野路,在網上被標為1號線2號線之類並配手繪地圖,研究一番後會發現不少於10條線路,而且被分類為"一星自虐"、"二星自虐"、"三星自虐"線。對於驢子,走這樣的路線才是符合他們理念的。

    清涼峯的大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驢子的殉難,而且殉難不止一人。似乎驢子的精神就在於這裏,越是難以親近的,越是想去親近。

    054

    清涼峯上要麼不出事,要出事的話通常是大事。一來通訊不便,很多地方通訊網絡不被覆蓋,手機往死裏打也打不出個屁來,能讓人絕望。二來很多地方是懸崖峭壁和原始森林,很容易給一時迷失方向的人造成巨大的心理恐慌。據專家分析,其中一殉難者就是因為心理壓力過大,結果判斷失誤,竟鬼使神差往懸崖跳。其實他當時如果就坐在那等候救援,反而生存機會更大。

    不知道那迷路失蹤的女驢友,能否抗得住這種壓力?

    "我在想,那個失蹤的驢友,是不是有這種可能,她被毒蛇毒蟲襲擊了?"長久不説話的豹子突然説到。

    毒蛇?我心頭一冷。不自覺地拿出手機看時間,都過去好多個小時了,遭了毒蛇的話還會有活路嗎?

    豹子與人通電話:"不管怎樣,先有個準備,到時候發現若真的是被毒蛇毒蟲襲擊,就能贏得些時間了。"

    到了村子,已經有領隊在那裏臨時設了指揮部,以方便各方的聯絡接洽。豹子從登山包裏取了件抓絨衣出來,讓我穿上,説:"我們要登山了,你跟得上嗎?"

    "能。"我説。

    他想了想,又從口袋裏取出一個橙黃的哨子,掛在我脖子上,説:"萬一你跟不上,四周又沒人,心裏慌了,就使勁吹哨子,這叫救命哨,懂嗎?"

    我點頭。當初那個領隊讓女驢友離開大本營時,若也能給她掛個救命哨,説不定就不會這樣了。

    豹子和領隊大步上山。我努力跟在他們身後。

    這兩小時的山路真要我的命了,但是,堅持就是勝利。

    氣喘吁吁到達野豬塘,這裏是女驢友最後出現的地方。領隊留給她的字條套在一個透明防水袋裏還在原地方,看來她沒回來過。豹子與其他領隊簡單交流後,就從不同方向深入到山林裏,我喉嚨燙得要冒煙,來不及歇口氣,又趕緊跟在他後面。

    山林裏沒路,很安靜,安靜得有點詭異,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狂亂的心跳聲。這就是清涼峯,有人大雪天裏跑這裏冬營,有人為它送命,有人在這裏迷路,有人受困於此,皆是因為,傳説中的它,那麼美。

    我緊緊盯着前方那個穿黃色衝鋒衣的男人,絕不能跟丟了。我不勇敢的,也不淡定的,真的,若我一人在這裏,我會害怕得放聲大哭。眼下,豹子,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我感覺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天啊,是什麼啊?蛇?青蛙?蜥蜴?甚至是人的腿?我緊緊閉上眼睛,抖抖地摸出救命哨子,使勁吹。

    "幹嗎呢?"豹子回頭,緊張地問我。

    我指指腳下,眼淚幾乎都要下來了。豹子抓過我的腿,看了一下,哭笑不得地説:"一個廢棄的礦泉水瓶,裏面還有水,被一層浮土和樹葉覆蓋了。"

    誰這麼不道德,跑清涼峯來製造垃圾。"會是她的嗎?"我問。

    "不可能,這瓶有段時間了。"豹子把瓶子裝進一個塑料兜裏。然後,他伸出手,緊緊抓住我的一隻手,繼續走路。

    我被他拉着手走,有點臉紅。但是,不害怕了。

    就在這時,離我們並不是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急促的哨子聲,接着有人喊叫:"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女驢友時,她處在昏迷狀態。她確實是被蛇襲擊了,小腿上相距1公分多的兩顆牙印,預示着那蛇,是條毒蛇。

    055

    人能在一場災難中存活下來,其實並不一定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我是這樣認為的。

    好多好多次,走在大街上,我會突然地慶幸自己身體健全,四肢完整,雙目明亮,觸覺正常。每一次我看到車禍或者其他災難降臨導致殘病的新聞,我都會問自己一句:若不幸的人是自己,我還有勇氣活下去嗎?然後深刻慶幸那人不是我。

    我從來不買彩票,因為我覺得我已經非常滿足,萬一中了獎,我會吃不消。

    我能忍受死亡,卻忍受不了身體的不完整。我知道我這樣的想法很不成熟,會侮辱身體有缺陷人士的尊嚴。事實上,我非常尊重和敬佩他們,只是,我不能去設想萬一哪天我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女驢友被迅速抬下山去搶救。下面的內容,是根據現場情況由有經驗的領隊模擬而出:

    驢友離開大本營後去附近溜達,也許是前一天的順利登頂,讓她覺得清涼峯就是這麼一個風景區而已。

    她選了一些別緻的場景拍了些照片。愛攝影的人都知道,只要端了鏡頭,會發現任何地方都值得拍照。她開始往稍遠的地方遊移,注意力都集中在鏡頭裏。

    後來,天氣突然變臉,她拍完最後一張,準備收工。這時,也許是不小心踩踏上了什麼,也許其他原因,反正,她感覺小腿上被什麼咬了一口。

    她回頭一看,這一看,立即讓她魂飛魄散:一條蛇,通身黑色,頭豎起,扁頸。

    立馬感覺傷口疼痛且日漸加重。抖抖地查看傷口,流血不多,且很快閉合變黑,周圍皮膚開始紅腫。

    她想喊救命,可是發不出聲來,不知道是一時失聰還是失聲。但是,出於自救的潛意識,她做了一件事:扯下了相機的帶子,緊緊紮在小腿上。

    她知道要在意識迷糊前作一件事情:喊救命。她應該喊了,可惜那時候正是陣雨時間,野豬塘的營地正混亂着躲雨,沒一人聽到。

    恐懼越來越大地包圍她。不知是真的還是心理作用,她感覺麻木開始向近心端蔓延。她已無法保持清醒。

    她想向營地靠近。她努力想辨別方向,但此刻,清涼峯在落單者面前露出了它最殘酷的一面: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哪兒都相似。

    女驢忍受着巨大的精神壓力,她先還瘸着一條腿走,後來完全是爬行,然而,她2小時的努力,爬出了一條近一里的路,卻是越來越遠離大本營的無效掙扎。她也喊救命了,但是沒人聽到,這時候,她只需要有個小小的救命哨。

    再後來,她感到睏倦,胸悶,噁心,全身冷。

    等到領隊發現她時,她完全是個泥人,蜷在那裏,如同一堆小小的土堆。

    在她被擔架抬走時,我見着了她一面,很年輕的女孩。

    完成搜救任務的領隊們陸續下山,我身旁只有豹子一人。

    我覺得冷,裹緊了豹子給我的抓絨衫,卻依舊冷。

    "豹子,那女孩,最壞的結果會是什麼?"我問。

    "現在不能確定,這要看中毒量以及她的體質。"

    "我想知道最壞的結果。"我執拗地問。

    豹子遲疑一下,説:"從傷口以及症狀判斷,襲擊她的應該是條眼鏡蛇,它的毒是混合毒,也就是説,它的毒液中既有能損害神經系統的毒素,也有能破壞血液循環系統的毒素……而且,她的小腿被捆綁時間過長,肢體很可能因血循環受阻而壞死……也就是説,女孩除了截肢外,還有可能神經方面的受傷,這樣不排除眼睛失明、肢體畸形等終身殘疾的可能。"

    能想象若一個人要這樣過一生,那具體的生活會是怎麼樣?

    "她今年多少歲?"我輕輕地問。

    "26歲。"

    056

    回來的路上,我就病了。清涼峯上的山風,生生把我吹出了39度的體温。

    豹子把我送回家,他找出退燒藥給我服了,又在我額頭上冷敷以物理降温。不知為何,我竟然很安心地看他在我的閨房裏為我忙碌。他第一次拜訪我的閨房,按理我們應該表現出點侷促才正常啊。

    我注視着他出入廚房的背影,突然想:若他是清涼峯上的領隊,而我是那年輕的女孩,清晨我離開大本營去拍照時,他肯定會在我脖子上掛上一枚救命哨。

    一種特別的感覺襲來。

    小葉老是向我嘮叨男人給予女人的安全感是多麼重要,今天我遲鈍的神經突然有些敏感:是不是一枚小哨子也能給女人安全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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