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春緋的白內障手術很成功,在醫院待了兩天就轉回家修養,綁着繃帶隨時需要人照顧的樣子倒也很可愛。
書上説人看不見東西時,嗅覺和味覺都會變得敏鋭。果真不到兩天,就聽到春緋苦着一張臉抱怨説:每天吃哥哥做的怪味營養餐和油膩的外賣真的會死人的啊。
而黎空卻持着滿足的態度,樂呵呵地反駁説:可愛的情人能夠每天洗手作羹湯是對男人最大的獎勵啊。
蘇鏡希漲紅着臉罵:大蛇丸,你個死變態死變態死變態死變態——
他突然能夠理解橘梗作為家長的心情,在家裏聽着吵吵鬧鬧的聲音,雖然有點煩,卻覺得很滿足。
純淵挽着袖子,腰上圍着格子的圍裙,廚房空間並不大。橘梗好幾次轉身就撞在他的胸前,為了防止自己的鼻子報廢,她少有的強勢,指着門口説:“你就站在那裏吧,不要進來。”
“好。”他答應着,又忽然問,“你媽媽是營養師啊?以前沒聽你説過。”
“嗯,我從小到大很少吃外面的飯,媽媽很注重營養搭配和菜色的味道,所以醫院裏的小朋友都很喜歡她。”橘梗把小香腸拿起來獻寶似地説,“她會把小香腸煎成章魚的樣子,還可以把蘋果削成兔子。我不喜歡吃雞蛋,她就做成雙皮奶。胡蘿蔔和青椒都打成汁揉到麪粉裏做成蝴蝶形狀的麪皮……總之,我很挑食,可是媽媽做的東西,我從來沒挑過……”
“噢,那你媽媽現在還做這個麼?”
“哦……啊……媽媽她三年前就去世了……”
“……”
“是癌症,積勞成疾的那種。”橘梗一邊切菜一邊説,“媽媽每天都在醫院,工作特別忙,但是,無論忙到什麼程度,她都會趕回家來給我準備午飯和晚飯,她真的很辛苦。所以會得那種病也不奇怪的——”
“橘梗,別説了。”
“啊,對不起,不知不覺的就説了那麼多——”
從一開始的不能接受,哭叫,歇斯底里,恨天怨地。甚至在母親的墓碑前對父親又踢又打,痛苦地喊着,媽媽病成那個樣子,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啊,為什麼啊爸爸。
在夢中會哭醒,早上醒來會問廚房裏忙碌的身影:媽媽,早上吃什麼啊。發現是父親,一摔門再趴到牀上哭。
在同學們面前會炫耀母親的好手藝,得到大家的羨慕的表情。漸漸地回憶起自己的所作所為,任性的,不懂事的,因為母親加班晚歸而賭氣不吃飯,或者上課裝肚子疼讓老師打電話來學校。
母親的離開留給她的除了回憶,更多的是自責。她總以為自己要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可是現在能夠坦然地在別人面前陳述這件事情,不帶任何的情緒,彷彿只是在談論天氣。原來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可以撕裂人的痛苦。
一切都會過去的。
這是真的。
純淵對於這種坦白有點不知所措,好在蘇鏡希探頭探腦地鑽進來問:“喂,好了沒有啊,我們快餓死了。”
橘梗叫着馬上就好,手腳俐落地裝盤,收拾碗筷。飯桌上等着三張嘴,黎空更是過分,摟過橘梗就要親,嚇得她直閉眼。純淵不留痕跡地把橘梗拉過來警告他:“不想吃飯就滾回房間去。”
“哎喲,純淵寶貝你好凶。”
“你‘哎喲’個鬼啊,你個死變態,你不嫌惡心麼。”蘇鏡希又受不了地叫起來,“你不要整天一副色魔附身的德行好不好啊。”
這樣的“正常交流”每天都在上演,純淵把菜夾到春緋的勺子裏,她嚐了一口,沒有説什麼,純淵再夾一口菜。做了近二十年的兄妹,她的喜好他還是明白的。對於喜歡的東西也不會興高采烈,只是習慣性地皺鼻子。
其實純淵根本不知道,在橘梗的打量下,他望着妹妹的眼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就像望着他的全世界。
她沒有立場嫉妒,低頭吃飯。索性大家都吃得很盡興,每盤都吃到見底,這是對廚師最大的褒獎。連不喜歡和她交談的蘇鏡希都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看着橘梗的眼神都帶着欽佩。
他對橘梗的既定印象是:
第一, 看到蟑螂會跳上椅子淚汪汪地大呼小叫。
第二, 遇見兔子或者小貓會尖聲叫着“好可愛哦”,穿粉紅色的裙子,眨着眼睛裝無辜。
第三, 任何長得不錯的男生都會讓她露出羞怯又不知所措的表情,並且很好追。
而現實的橘梗卻是:
第一, 看到蟑螂會傻在那裏,等回過神,蟑螂已經不見了。
第二, 兔子和小貓在她眼裏只有,好肥啊,或者好瘦啊。喜歡穿圍裙多餘穿裙子。左
眼200度,右眼150度,外加散光,所以看不清楚而顯得無辜。
第三, 她無論面對男女都是羞怯加不知所措,因為本身她就是個不會説話的人啊。
從“最討厭的女生類型”升級為“最受吸引的女生類型”。蘇鏡希感嘆着説:“你有沒有男朋友啊,我都想追你了。”
橘梗怔了怔老實地説:“沒,沒有……”
純淵從廚房端了茶水出來,像是聽見了,垂着雙眼沒有説話。
「8」
橘梗習慣早些到學校,幫純淵佔好座位。女生們基本上已經默認他們是一對,卻很少有抱着祝福的態度,偶爾被她聽到的談論也大多是幸災樂禍。戀愛了也可以分開的嘛。他們不合適。
不管是嫉妒或者中傷,橘梗聽到這些都不好受。
尤其是最近幾天純淵不太理她,連課間幫他買瓶水,都要把一塊錢還給她。她不傻,知道他是在故意撇清什麼。放學的時候,他在那收拾東西,面上剛露出猶豫的神色,便聽見橘梗笑笑地説:“沒關係,你先走吧,我一會兒想先去趟圖書館。”
純淵沒回答。
他單手扶着課桌,低頭俯視着她,橘梗裝作收拾書包,只看到他的指尖摳着桌面,泛着不自然的青白色。
“那好。”他鬆了一口氣似的,聲音很平靜,“你早點回家,路上小心。”
“嗯。”橘梗低低地應着。
他離開,她默默地起身,去圖書館借了兩本書。負責管理的老師很少見這麼勤奮上進的人,帶着讚賞的口吻説:“本身看原文版書籍的就不多,每次整理都落了好厚的灰,我記得就一個很高很帥的男孩子總是來借。”
在老師的眼中她無異是“優等生中的女中豪傑”。這讓她覺得羞愧,因為她的水平常常讓譚非稱呼為“英語系的敗類,S大的恥辱”。這兩本書是純淵借過的,他有個很差勁的習慣,就是有生詞會用筆做標記,不折不扣的“圖書館殺手”。
她只能悄悄地追尋他的足跡。
看他的背影,借他看過的書,撿他扔掉的筆。
即使擁有過最親密的關係,也無法卑鄙地當作護身符,作為待在他身邊的理由。她只想看到他揚眉輕笑的模樣,而絕不給他任何的不幸。
橘梗走過長長的林蔭道,路上接到譚非晚上在公司加班的電話,又接到夏森澈的短信,約她週末去打羽毛球。其實偶爾也會覺得,有這麼好的朋友也算是老天爺的恩賜,如果再有純淵這麼完美的男友。嗯。一定會遭天譴的。
“喂,葉橘梗——”背後的聲音來得氣勢洶洶。
“啊?”她回頭。
事實上還沒等她看到眼前的人是誰,頭髮已經被揪住了,狠狠地一扯。橘梗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仰頭摔下去。緊接着,女孩像發怒的小貓似的踢過來,疼痛尖鋭又突兀。
“你憑什麼跟我搶!你離開他!你離開他!”女孩哭喊着,“都是因為你!他本來對我很好的啊!”
她猛然記起純淵那個惡作劇似的吻。那個女孩站在門口,眼淚汪汪的,氣得咬牙切齒。純淵的解釋也很簡單,他是給她做鋼琴家教的,女孩太糾纏不清,甚至連家裏的鑰匙都偷去。他沒辦法只好辭去工作,又找了橘梗來冒充女朋友。
她能感覺到她的傷心,像碎掉的玻璃,把心臟扎得鮮血淋漓。
一個傷心的人發瘋般地遷怒別人是很可憐的。
橘梗突然説:“對不起……”
女孩像被蜜蜂蜇了一樣停下來,像是突然後悔似的,往後退了幾大步。她有些驚恐,畢竟作出這種事情也是頭腦發熱,又不是什麼小太妹,沒有被責難,憤恨下的善良又翻湧而出。
像做錯事的孩子,她慌張起來,一回頭就跑。
橘梗被踢得全身疼,掙扎着走到巴士站牌。抬頭間有點恍惚,男生長身玉立,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怎麼了?”
“純,純淵……”你不是走了?
“你臉上怎麼了?”他逼近一步。她眼神閃爍着,不熟練地撒謊,“我不小心摔倒了。沒事。”
純淵沒那麼好騙,左手按住她的肩膀,右手剛要探上她的臉。橘梗立刻疼得“哎喲哎喲”叫起來。他身上的戾氣很重,強迫她抬起頭:“到底怎麼搞的?”
“你別問了。”橘梗低頭看着足尖,“反正,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橘梗……”聲音出奇的柔軟,“你在難過嗎?”
她很想説沒有,卻卡在喉嚨裏,突如其來感覺到委屈。根本不想讓他看到眼淚,於是看着腳尖,忍到全身發顫。她沒辦法再裝作無所謂。因為太喜歡。已經無法裝作只停留在朋友的位置上。
——所以,請你不要對我這麼温柔。
“橘梗,你聽我説。”耳邊像漂浮着一片雲,陷入他製造的錯覺,“我這兩天很生氣,因為我不能忍受,在別人問你有沒有男朋友的時候,你説沒有。”
——所以,那是什麼意思?
“所以,就在我身邊就好。”他的聲音霸道且顫抖着,一遍遍在她耳邊迴響着。她覺得他再用力一點的話,全身的骨頭都要被抱碎,卻只覺得抱得不夠緊。
——所以,因為你要我在你身邊。
“純淵……別怕……我在這裏……我不離開你……”
「9」
那個在雪地上行走的旅人。
有人輕輕地擁抱他,不怕被凍傷,不怕被推開。
她給予的愛,是剛剛好,捂着他的心,不足以沸騰,卻持久地發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