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聚餐的地方在步行街附近的落船巷,是有名的小吃一條街。橘梗雖然在這個城市待了三年多,卻是個標準的路痴。下了巴士對着滿當當的人羣拽頭髮,低頭找手機卻發現掉在店子裏沒帶出來。這下乾脆傻眼,算着時間也差不多到了約好的時候,正着急着,脖子卻被摟住往後一帶,橘梗順利地貼到了來人的臉上。
“小橘梗,好巧啊,你在等人嗎?”
“是你啊。”她有些哭笑不得,推開他的臉,見男生春風滿面的樣子,嘴上的煙燃了半支,卻不帶半分痞氣。倒像是學大人樣的小孩子,總是撇不開那股天真勁兒。橘梗自然而然地把煙拿下來,扔腳下踩滅,像教訓小孩子,“抽煙對身體不好,以後不要抽了。”
“你管得真寬。”他撇撇嘴倒沒不高興只是問,“你怎麼在這裏啊?”
“我和同學約好聚餐的,可是找不到地方,手機又掉店子裏了。”
“這樣啊,你們約好的什麼地方知道吧?”
“好像是叫什麼看麥娘私家菜的。”橘梗恨自己丟三落四,也覺得不好意思,“爽約不太好,好不容易和班上的同學建立了友情啊,我真的像學姐説的那樣沒神經……”
接着容青夏聽到的就是女生滿臉幽怨地自言自語,什麼這麼點事都辦不好,學姐會對我失望的,學姐肯定又要罵人了,天啊,怎麼辦啊。他很想撬開她的腦子看看裏面的構造是不是和火星人類似,既然知道約定的地方,向陌生人打聽就好了嘛。
還是這個人連同陌生人問路的勇氣都沒有?
看着橘梗又是那副“和陌生人説話怎麼好意思”的表情,容青夏很快便肯定了這個猜測,恨也不是打也不是,也不忍心丟下她就走。他索性好人做到底,打聽好路,又帶着她前往目的地。
“你以後少聽你那個學姐的,簡直就是女王上身,你被她調教出一身的奴性,這樣怎麼得了。”
橘梗不答話,只是好脾氣得笑笑。容青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知道自己説了也是白説,簡直妄作小人。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個地方?”橘梗隨意找着話題。
“沒有啊,是等的人沒有來。”
“女朋友?”
“你吃醋啊?”
“你這個人就是沒正經。以前就喜歡和女生打打鬧鬧,現在真是一點都沒變。”橘梗想着那個時候在女生堆裏呼風喚雨的容青夏,惟獨卻對她這個同桌恭維又客氣。她知道容青夏喜歡美女,自己本來就不漂亮,現在也不是他的菜。
人和人之間的奇妙的緣分,或許因為都長大了,在異地相逢所以覺得親切,關係也自然而然變得很親密。
容青夏一點也不給她面子,嘻嘻笑着拍她的頭説:“沒辦法呀,我就是個色鬼嘛,現在交往過的女孩子也不過三十六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我不知道要努力多少年。”
“你這人,其實我也沒那麼差吧?”橘梗有點不服氣。
容青夏聽到這話轉過頭認真打量了一番,又笑着搖了搖頭,橘梗氣得做鬼臉,又掐他的胳膊。他就讓她又打又掐,恍然間他彷彿看到那個整日拿不屑的眼光看她的女生,不自覺有些愣了。
“容青夏。”橘梗見他突然停下來一副茫然的表情,以為自己把他掐疼了,立刻嚇壞了,“沒事吧,都怪我沒輕沒重的,對不起啦,要不你掐過來?”
明明是同一個人,為什麼覺得像是兩個靈魂。容青夏想着,那個葉橘梗或許真的已經不存在了。
他突然不説話,橘梗也像往常一樣識相地不多嘴。他們一走進店門就聽到亂七八糟的女生大笑的聲音,有人眼尖的看到橘梗喊着她的名字抱怨着:“葉橘梗,你也來得太晚了吧?”
橘梗面對齊刷刷的目光有些膽怯,發覺容青夏摟住她的脖子推過來自來熟地大聲打招呼:“美女們,我把這個路痴給送過來啦!”
「6」
這個容青夏根本就是個禍水,橘梗算是領教了,他剛離開自己就變成了同學們的圍攻對象。她怕是滿身是嘴都説不清,只能勉強解釋説:“那個是我初高中的同桌,現在在我家店子裏上晚班。”
女生們喊着誰信啊,剛才摟得那麼緊。橘梗原本也不指望他們相信,女人天生就是八卦的,只能埋頭喝水。
“美女,跟我換個位子好麼?”是安陽純淵的聲音。橘梗嚇得手一抖,卻聽她身邊的女孩不滿地叫起來,“安陽純淵,你不是吧,你和葉橘梗在一起啊。”
安陽純淵默認似的抿嘴微笑,低頭推了下眼鏡,那一低頭的温柔有着殺死人的效果。女生們被迷得七葷八素集體尖叫,男生們都狼嚎起來:“原來你們是暗度陳倉啊,喝交杯酒!一定要喝交杯酒!”
純淵坐在她身邊,為難地説:“大家別鬧了,葉橘梗是女孩子啊,這多不好啊”
這麼説等於是逼迫橘梗點頭,一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怎麼肯放棄這麼個好機會。葉橘梗根本就經不起折騰,大家都鬧她,臉頓紅了個滿堂彩。不知道誰吼了一聲,不喝酒就打KISS啦。她立刻被嚇住了,慌忙端酒。
在眾人的起鬨中,安陽純淵還是氣定神閒的模樣,手臂和手臂挽在一起,他的臉靠近,眼神在空氣中接觸。橘梗再遲鈍也能看出他的眼神中滿滿都是惡劣的笑意。
他根本是故意的!
橘梗知道他不喜歡自己,卻沒想過他已經討厭自己到這個地步了,竟然隨着同學一起看自己的笑話。本來就是自己騙他在先的,也怪不得他。這麼想着橘梗一頓飯都胡思亂想,偶爾安陽純淵夾菜給他,她立刻就變成了大家嬉鬧的對象。
這場本來輕鬆的聚餐,她過得戰戰兢兢,簡直是坐立難安。吃過飯大家又商量着去唱歌,橘梗藉故告辭,安陽純淵也跟着告辭,眾人都吼着,你們單獨約會啊,真過分。橘梗知道這種狀況怕是沒有人相信了,她失魂落魄地上了巴士,安陽純淵也跟上來,笑容再完美被看穿後也顯得假惺惺。
“葉橘梗,都是我讓他們誤會了,我會解釋清楚的。”安陽純淵笑眯眯地説,“你放心啊。”
“安陽純淵,你為什麼突然討厭我?”橘梗對着那張盛着得意的臉覺得傷心,“那天你還陪我去送花,我們一起明明還在吃飯,我以為……我以為那樣我們就算朋友了啊,你為什麼會突然討厭我?”
不對,他和黎空都看走眼了,這個女孩一點都不笨,也不遲鈍。
她並沒有別人對她殷勤一點就暈頭轉向,甚至能看出他在故意陷害她招女生嫉恨。他收斂起笑容將目光別向窗外飄過的燈光,有些惆悵地想着,自己為什麼會做這種事情啊。他原本不討厭她的,甚至覺得和這種天真的人在一起很舒服。
是因為夏森澈。其實純淵自己都知道,在她説出夏森澈的名字的時候,他就知道他和葉橘梗不可能做朋友的。即使明白這根本不是葉橘梗的錯,她能遇見夏森澈並喜歡上她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即使這些都明白,還是忍不住像小孩子一樣幼稚地去遷怒她。
“葉橘梗。”他半垂着眼,“對不起,黎空的生日聚會你可以不必來了。”
他從沒有露出過那種表情,從鏡片的側面看到他微微顫抖的睫毛,像是在隱忍着巨大的悲傷,卻沒有任何宣泄的出口。他根本像個受傷的被拋棄的大型犬,橘梗有些心疼,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頭頂。
他明明是個在世的惡魔,一條不懂感恩的毒蛇。
他明明剛剛賜予了她傷害,還是理所當然沒有愧疚的樣子。
橘梗明白得要命,知道自己應該躲得他遠遠的,最好一點干係都不要沾上。因為她和他根本連做朋友的緣分都那麼稀薄,他的反覆無常總讓她難以應付,甚至覺得困擾。只是在那一瞬間,看到他的脆弱,於是疼惜便如眼鏡蛇的毒牙紮在她的眼睛裏,陷入皮肉,深入心臟,疼得喘不過氣,卻想着,即使就這麼為他死去也好了。
她的手帶着温柔的氣息,在他的黑髮上輕輕揉搓。
他毫無防備,張開眼惶惶然地看她,是一雙孩子般乾淨的眼神,卻帶着警惕的傷。橘梗覺得自己的手彷彿摸到了他的靈魂,眼圈迅速紅了,心疼得要發狂。
“沒事的,我不走,就在這裏。”橘梗低聲説着,如陷落在夜色中細小的雨滴,又如鄉間路邊令人安心的蟲鳴,帶着温度安撫着他的神經,“只要你需要,我就不走……我會一直陪着你……不要怕……”
“你——”安陽純淵受到驚嚇般地揮開她的手,“葉橘梗,你——”
橘梗的手臂一疼,整個人像是從催眠中彈跳出來,也大驚失色地發覺自己説了一些莫名其妙話。她不善於掩飾,狹小的空間讓她呼吸困難,車門一打開就逃命般地跑了沒個蹤影。
「7」
譚非從北京回來給橘梗捎了一套香山的紅葉標本,她細心地買了個照片本子塞進去,把橘梗感動得不行。她搖搖頭,深知橘梗道行太淺,受不得半點小恩小惠,若沒有人好好保護她以後肯定要吃虧的。
剛剛來學校找她前去了店子裏看望天天叔,發現對面的街道又起了一家花店,裝潢高檔,為了吸引客人打折也很厲害。本來店子裏的生意就是勉強維持,人家看起來就是有備而來,準備長期安營紮寨,怕是難以撐過這個秋天。
橘梗的父親也知道這個花店怕是維持不下去了,只對譚非説:我不想放棄這個店子,也不能放棄,因為我不能讓曉婉失望,也不能讓橘梗那孩子傷心。
“楓葉能感覺到秋天,真好。”
“有什麼好的。”譚非雙臂撐着椅子往後仰着頭看天,從枝葉的縫隙裏看到的天,是灰藍色,“人和植物一樣,太敏感聰明都不會幸福的。楓葉紅了所以被摘下來做標本,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嗯,你説得對。”橘梗笑起來,“學姐怎麼懂得那麼多道理呢,我一直覺得學姐很厲害,跟我媽媽一樣知道很多道理又很聰明,對我也那麼好。”
“葉橘梗,別把我跟你媽比。”譚非的聲音裏有不高興。
“對不起。”她急忙道歉,“我不是那個意思的……我只是……”
“橘梗,別太信任我,這個世界上能傷害你最深的,往往就是你最信任最喜歡的人。”譚非不知道要怎麼教她這些道理,橘梗一直把花店當一個避風港,一個精神寄託,或者説把它當母親來愛戴。
而那個花店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天天叔會怎麼做,但是她知道無論怎樣橘梗都會傷心。如果可能的話,譚非願意把橘梗所有的傷心都替她承受,因為她打心眼裏喜歡這個孩子。她想告訴她,她可以不必那麼懂事,也可以不必隱忍,只做她自己想做的事。為所欲為也沒關係,總比現在這個謹慎到讓人心疼的模樣好。
橘梗抬起頭孩子氣地説:“不會的,學姐不會傷害我的,所以學姐説什麼我都聽。”
譚非又氣又好笑,直罵:“你個蠢傢伙,教你心眼也不會學的。算了,也不指望你能變成什麼處事不驚的人。”
“學姐,我有件事要跟你坦白。”
“你又做什麼蠢事了?”譚非聽她這麼説就知道沒好事,抱起胳膊擺出一副要罵人的架勢。
“我可能是被鬼上身了——”
“……”
“那天我和一個同學在巴士上啊,我突然好像感覺到他的眼睛在跟我説話似的,我覺得我真的聽見了,於是我就碰了他……”
“什麼叫碰了他!葉橘梗,你膽兒養肥了是不?”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啊,説的那些話和做的動作都不受我的控制。而且這個人對我一點都不好,我也想躲着他,甚至當時真的開始討厭他。可是當時覺得只要他不傷心要我做什麼都行。”橘梗神經兮兮地湊過去,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她很多天,“學姐,你説我是不是腦子有病了?”
譚非愣了愣問:“那個同學是男的?”
“是啊。”橘梗説,“很壞,惡魔和毒蛇的綜合體。”
“葉橘梗,你慘了。”譚非有些挫敗地看着她,“你腦子沒病,也不是鬼上身。你大概是喜歡上這個男生了,就算他是毒蛇猛獸你也無法抗拒。橘梗,你怎麼會笨到讓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啊?”
橘梗突然想到某本小説上看到的話,這世界上有三種東西是藏不住的,貧窮,噴嚏還有愛情。即使在強迫自己離安陽純淵遠一點的時候,心還是在悄悄地向着他。即使一直反覆地告訴自己,安陽純淵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喜歡上自己,但是在心底最深處仍抱着風中殘燭般的希望。
葉橘梗不是沒有過暗戀,如掛在樹梢的青果子,她站在樹底下抓耳撓腮,好不容易爬上去咬一口卻發覺又酸又澀,她也不敢摘。
她只不過放棄了一棵果樹又來到另一個果樹前,看着那隻更高更青的果子,明明知道味道相同,還是隱約地抱着這棵樹的果子本身就是青色的,這種掩耳盜鈴的念頭。
橘梗難過了很多天,明白了自己對愛情原本和其他女生一樣也是貪得無厭。那次冒犯了安陽純淵,她都心虛到溜着牆根走。一開始還有同學調侃他們,見兩個主人公態度冷淡,也沒了興致,而某些女生對她的嫉恨又轉化成了輕蔑。
其實這樣也很好。
橘梗早上照例做好了早飯,叫了父親起牀,又跟父親提起通知花田進貨的事。父親只是默默地聽着,安靜地把飯吃完,她很懂得察言觀色,也覺得這種少有的態度讓她忐忑不安。
“橘梗,我想把花店搬回S城。”
橘梗被牛奶噎了一下,茫然地看着父親盡力在保持音調平穩的臉。
“三年前搬到這個城市,一方面是考慮你將來要在這邊要上大學,而且你媽媽剛去世,我們都怕傷心。而現在這邊的店子經營不好,我聽那邊的叔叔伯伯説,我們原來的店面又再轉讓了,所以,我覺得,現在已經可以回去了。我們的家畢竟在那邊,而且你爺爺還有你姥姥身體都不好,回去也有個照應。”父親的手伸過來,想摸摸她的臉,卻放在女兒的肩膀上,鄭重其事地説,“你以後自己在這邊,只能靠自己照顧自己,橘梗,你做的已經夠好了,不用再自責了……”
她也知道店子生意不好,也知道父親的決定大概是對的吧。
她什麼都知道。
橘梗把盤子裏的最後一點蛋白吃掉,抹了抹嘴,嘻嘻笑着:“行了,反正也不是多遠,我放假就可以回去了。而且,老爸,你説錯了,我可沒有在自責。我知道媽媽的死不是我的錯,我如果這麼想的話,媽媽知道了也會傷心的。”
我已經做得夠好了,不用再自責了——嗎?
這個世界是不是所有的殺人犯只要在世人面前痛哭流涕地懺悔説,我不是故意的,我很後悔。那麼他們是不是就可以被原諒,然後逃脱世俗的責罰呢?
可惜不能。
可惜他們還是要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