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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一日,離開伍家,全速下斜路,忽然之間,近面而來的一輛紅色跑車突然閃避松鼠,向他迎頭撞來。

    該剎那,展航內心異常鎮定,他反應迅速,立刻跳車,滾下斜坡,左肩先着地,碰一聲響,痛人心肺。

    那輛跑車也剎住了,可是已將腳踏車捲入車底,壓個稀爛,發出驚人刺耳吱吱聲。

    展航倒在地上,知道自己已從鬼門關兜了圈子回來,他掙扎着起來,又摔倒。

    跑車司機匆匆下車,原來是個女子,高聲問:“你沒有事吧?”

    她立刻用手提電話報警。

    於展航看到她的面孔,臉色忽然發青,“是你,是你!”他奮力撲上去,“你這隻妖精,你又來害我。”

    那女司機尖叫起來,被於展航拉住,跌在地上。

    於展航不放過她,纏住她。

    這時有途人經過,紛紛下車瞭解情況,大力分開兩人。

    警車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護理人員見受傷的少年發瘋似嚎叫,立刻替他注射。

    女司機一邊流淚一邊蹲着對傷者説:“對不起,對不起。”

    展航看清楚了她,他靜下來。

    同樣是大眼睛尖下巴,但這不是他的仇人,他認錯了人。

    救護人員問:“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展航一條手臂軟綿綿,知道要進醫院,懇求説:“別嚇着我母親。”

    他把葉慧根的電話告訴他們。

    展航昏迷過去。

    酪來的時候,一睜眼看到葉律師,“媽媽——”

    “媽媽不知道。”

    他放下心頭大石。

    “嚇壞人,不過見你混身血,知道沒事,你知道,車禍即時死亡者不再流血。”

    “媽媽那裏——”

    “説是打球意外好不好?”

    手臂已打上石膏,不能動彈,展航苦笑。

    “一會我陪你回家。”

    “謝謝你。”

    “不過有個條件,以後,你別用腳踏車,免叫我們擔心。”

    展航只得點點頭。

    “一下子,轉眼間,你也十六歲了。”

    展航看着窗外,是,他一年拔高四寸,聲音變得低沉,體毛紛紛長出來,他錯愕,意外,好象不再認識自己的身體,並且覺得尷尬。

    看護進來,“噫,真是不幸中大幸,不過是皮肉傷,三兩週內可恢復原狀,以後可得小心了。”

    葉律師説:“我打算接他出院。”

    “你是監護人?沒問題。”看護和藹得不能置信,“不過,有個人想見你。”“誰?”

    “是那個司機。”

    葉律師問:“聽説是個女子?”

    “是,長得似電影明星。”

    葉慧根好奇,“請她進來。”

    展航不出聲。

    “聽説你與她滾在地上廝打?”

    展航簡單地答:“我認錯了人。”

    “認錯人?”

    這時,一個妙齡女子走進來,她右臂上也捆着紗布,看到於展航,她舒口氣,“請你原諒我。”

    展航輕輕答:“那是一宗意外。”

    “我竟沒看到你。”

    “我的速度太快。”

    “不,是我反應拙劣。”

    葉律師笑了,“雙方都有錯。”

    那女郎説:“你如有事,我會內疚一世。”

    展航忽然重複:“一世?”

    那女郎刷地臉紅,別過頭去。

    葉律師看着,嘖嘖稱奇,這女子年紀要比於展航大好幾歲,可是看情形,已被他深深吸引。

    葉律師咳嗽一聲,“我來介紹。”

    女郎説:“對,我叫周晚晴。”

    葉律師凝視她,“你是名歌星周晚晴。”

    那周小姐微笑,“不敢當,我應叫早紅,改錯了名字,故此有點半紅不黑。”

    葉慧根有意外之喜,懂得自嘲的女子真是少之又少,何況,又是個美貌女子。

    “展航稍後可以出院,你大可放心。”

    葉律師與她交換名片。

    稍後,周晚晴的朋友上來陪她離去。

    葉律師説:“明星到底是明星,多麼漂亮。”

    於展航不出聲,有人比她更加水靈嬌美,只不過,那人是他仇人。

    葉律師看着他,“認識你們兩年多了,發覺展翅應付得最好,展翹完全不去接受事實,也無所謂,而你,展航,你的傷痛沒有得到任何緩和。”

    展航被她説中心事。

    “連你母親都已經開步向前,展航,你是少年人,請把傷痛埋葬。”

    展航不發一言。

    “我們回家去吧。”

    腳踏車被壓成一團爛鐵,驟眼看,象一具現代雕塑,展航把它放在車房陳列。

    於太太自始至終,不知事情真相。

    展航帶着石膏手臂上課,走到路口,看見一輛車子在等人,他不以為意,可是車子響號。

    呵,是周晚晴。

    清晨,她剛洗過頭,身上清香撲鼻,脂粉不施,笑臉盈盈地説:“送你一程。”

    “我步行。”

    “我壓爛了你的車,應當做司機。”

    “每天?”

    “每天。”

    “管接又管送?”

    “沒有問題。”

    “你哪來時間?”

    “上車來吧,再談下去要遲到了。”

    到了學校,同學紛紛在石膏上簽名,伍玉枝閒閒問:“誰送你來?”

    “朋友。”

    “你有那麼大年紀的朋友?看樣子都有廿五六歲了。”

    “我沒有問過她幾歲,你覺得重要嗎?”

    玉枝忽然生氣,調頭而去,展航大惑不解,女同學都嘻嘻笑。

    展航真沒想到放學時周晚晴真會在校門等。

    他問:“歌星不用唱歌嗎?”

    “我已經退休。”

    “廿多歲就退休?”十分意外。

    “做我們這一行,廿八歲之前若果還不能退休,那就大告而不妙。”

    展航嚇一跳,“那麼,幾時開始事業?”

    “十五六七歲。”

    “那不是求學階段嗎?”

    周晚晴笑不可抑,“我們不讀書。”

    展航發覺他無意中認識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她把他載到家中,“明早再見。”

    “你真的再來?”

    她頷首,“直至你不需要我為止。”

    接着個多月,周晚晴天天來接送於展航。

    於太太知道了這個消息,叫展航來問話:“可有這樣一個豔女,比你大十歲八歲,天天管接管送?”

    “是。”

    “展航,雖然住外國,我們還是保守點好。”

    “是,媽媽。”

    “叫你朋友不必辛苦了。”

    “是。”

    “我們自家也有車。”

    “是。”

    接着,於太太大惑不解,“你從什麼地方認識那樣一個人?”

    “在社區中心。”

    “展翹説,她還是一個歌星。”

    展翹真多事。

    “展航,你大哥訂婚了。”

    “那麼快?”

    “徐家催促他。”

    “都沒通知我們出席。”

    “徐家會立刻着手籌辦婚禮,約十二個月後舉行儀式,屆時我們往新加坡出席。”

    “徐家徐家,大哥不是姓於嗎。”展航抗議。

    於太太反而看得很淡,“展翅一向有主張。”

    第二天,展航同周晚晴説:“母親叫我自己開車。”

    周晚晴伸手過去,輕輕撫摸他拆掉石膏的左臂,“你己痊癒。”

    展航點點頭。

    “以後,不能見面了嗎?”

    展航鼻端那股熟悉的清香味,個多月來已經熟悉,使年輕的他覺得母親的命令不近人情。

    “我改在街角等你。”她引誘他。

    “我不會叫母親失望。”

    她頷首,“愛護母親的都是好孩子。”

    展航別轉面孔,“謝謝你的諒解。”

    車子一直駛出去,展航發覺那並不是回家的路。

    他問:“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我的家。”

    展航本來想反對,不知怎地,卻沒有開口,開篷車一直朝山上駛去。

    抵達周宅的時候,烏雲已經密集,周晚晴下車來,用手一指,“從這裏,可以看到你的家。”

    展航朝山腰一看,果然,鬱蒼蒼的樹木中,正是他家的橘黃色瓦頂,他甚至依稀以看到有人在園子裏走動。

    “請進來。”

    她帶他進屋,走到露台,展航看到一具望遠鏡。

    他湊過去一看,鏡頭正對牢他家裏,剛才看到在園子的人影原來是園丁。

    他轉過頭去,不置信地問:“你每天都觀察我?”

    周晚晴手中已經握着酒杯,“是。”

    她給他一杯冰淇淋蘇打。

    “有什麼目的?”

    周晚晴回答:“我想知道你一舉一動。”

    “你看到什麼?”

    “你打籃球、你練小提琴、你陪母親整理花園、你在樹蔭下讀書。”

    “這好似偷窺狂的行為。”

    周晚晴伸一個懶腰,“也怪不得你那樣説。”

    “你看到的不過是一個正常愚魯的年輕人。”

    “你平靜的生活叫人羨慕。”

    周晚晴忽然走過來,她窈窕的身型貼近他,這時,天空中傳來隆隆雷聲,豆大雨點灑下。

    展航把雙手輕輕放在她腰上。

    竟有那樣細的腰身,差一點點,展航的兩手就可以合攏,拇指碰到拇指。

    連毫無經驗的他,都知道這樣美好的身段是最難得的。

    他貼近她的臉,呵柔肌滑溜如絲緞一般。

    她輕輕後退,那時,雨點已經淋濕了兩人的肩膀,他們回到室內。

    玻璃長窗始終沒有關上,雷雨風把紗廉卷得飛舞。

    於展航到黃昏才離去,仍由周晚睛駕車送他,不過車子到街角已經停下來。

    展航下車向家裏走去。

    另一輛車子向他響號,展航在雨中抬起頭來,發覺那是姐姐展翹。

    “那是周小姐?”

    她看到了一切。

    展航點點頭。

    “她比你大很多。”

    “我知道。”

    “媽媽禁止你們來往。”

    展航笑了,姐姐臉上化着濃妝,又何嘗不是母親所禁止的,從什麼時候開始,子女會聽從父母指令。

    到家門之前,展翹把胭脂抹掉。

    於太太看見他們姐弟一起回來,有點高興,“現在由你接送展航,最好不過。”

    回到卧室,展航躺在牀上沉思。

    周宅米白色大理石地板陰涼感覺仍在,他心靈中那一線喪父後的空虛似乎稍微得到彌補。

    每個月初是葉律師來探訪他們的日子。

    “一切都好嗎?”

    於展航微笑。“我們的一切,你最清楚不過。”

    “少年人幾時變得這樣諷刺。”

    展航還是笑。

    葉律師凝視他。

    展航問:“有什麼事?”

    “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名英俊小生吧。”

    展航答:“有人那樣告訴過我。”

    葉律師嘆口氣。“你自己當心。”

    “我知道。”

    葉律師忽然説:“歌星瑪丹娜喜歡年輕男子,她説:‘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可是,他們可以整晚都做。’”

    展航詫異。“葉律師,如此直接根本不像你的口吻。”

    葉慧根律師又嘆口氣。“你被人利用了,展航。”

    展航還是笑。

    “周晚晴有情人,他是大名鼎鼎的富商王新朝,一直由他負責她的生活開銷。”

    展航無動於衷。

    “你太年輕,尚未勝任這危險的遊戲。”

    展航一句話也不説,既然不能順從長輩,噤聲也是一種尊重。

    葉律師既憂心又生氣。

    她已與這一家人發生感情,尤其是展航,她想看着他好好成長,他進大學她就放心了。

    葉慧根做了一件她不應該做的事,她説:“如果你不停止見這位周小姐,我會告訴她,你尚未成年,她正騷擾兒童。”

    展航的笑容凝住。

    兒童,在法律上他還是孩子?多麼可笑,吃了那麼多苦,經歷那許多事,未滿十八歲,也不算數。

    他低下了頭。

    “展航,不要讓母親焦慮。”

    展航終於點點頭。

    葉律師告辭,於太太送她到門口。

    “怎麼樣?”

    葉慧根悻悻然。“於展航的功課若有退步,我叫那隻狐狸趴在地上求饒。”

    於太太極之感激。“你太關心我們了。”

    “那周晚晴的前一屆情人是二十五街海灘咖啡座的金髮侍應生,我有他倆幽會的照片,我想王老闆或許有興趣知道。”

    於太太嚇一跳。“我真未料到你那麼厲害。”

    葉律師笑了。“各有各自的殺手鐧。”

    於太太頷首。“為着展航,也只能這樣。”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葉慧根恨恨地説:“竟拿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消遣,還成什麼世界。”

    到了秋天,當滿園樹葉都轉為金棕之際,周晚晴輕輕同於展航説:“我要走了。”

    展航有點意外。

    “我得搬到倫敦去住。”

    “為什麼?”

    “那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得改過自新,不再胡鬧,否則,我的老闆就會叫我捲包袱。”

    她説得那樣坦白,教展航佩服。

    “跟着他這些年,除出飛機大炮航空母艦,也什麼都有了,他待我不錯,所以只得搬往倫敦,”那周小姐握住展航的手,放在臉上摩挲。“真捨不得你。”

    展航答:“我也是。”

    “你會記得我?”她淚盈於睫。

    “會。”

    “到了中年,仍然記得我?”

    展航點點頭。

    周晚晴終於落下淚來。

    展航擁抱她,下巴擱在她頭頂,雙手圍住她的腰,是最後一次了吧,腰身仍然那麼纖細,柔若無骨。

    展航説:“到了暮年,仍然記得周晚晴。”

    “謝謝你。”

    第二天,她派人送一輛平治七排檔爬山腳踏車給他。

    展航騎車到她家,已經人去樓空。

    好象是趁着月黑風高匆匆搬走的,急得不得了,一定要在那個時辰離去。

    展航無言,往山下望去,樹葉已紛紛落下,看自己的家,也就分外清晰。

    他一聲不響返回家裏。

    他愛上了那輛腳踏車,天天用。

    “展航,用四輪車吧。”母親央求。

    “不必。”

    風雨不改,他仍用腳踏車,除非大雪吧,他才改為步行。

    冬日,大哥展翅宣佈婚期。

    展翹詫異。“十一月怎麼結婚?”

    “新加坡四季皆夏。”

    “呵,對,我忘了。”

    一切都已安排好,飛機票寄到於家,酒店也已訂妥,他們一行三人抵達星洲,自有司機來接。

    神采飛揚的於展翅大聲講高聲笑,第一件事便是叫家人試禮服。

    妹妹是伴娘之首,穿淡紫色長裙,配銀白南洋珠耳環與項鍊,弟弟是伴郎之一,小禮服侍候,母親是主婚人,一套深藍色緞旗袍,什麼都已安排妥當,連鞋襪都齊全。

    準親家對於氏三人親厚周到,尊重有加,連於太太坐着的時候,徐列華都站在身邊侍候,原來,最驕縱的是小家碧玉,並非大家閨秀。

    展航看在眼裏,替大哥慶幸,求仁得仁,是為幸福,應當無憾。

    徐家真當他們是自己人,尤其喜歡展航,介紹了許多適齡少女給他認識,天天都有下午茶會。

    展航很少講話。

    他情願與老朋友伍玉枝通電話。

    玉枝告訴他。“下雪了。”

    “真想家。”

    “回來一起去溜冰。”

    “一言為定。”

    玉枝可能是唯一注意他內心多過容貌的女性。

    於展翅的婚禮豪華鋪張,其實是徐家宴客,酬謝多年來生意上朋友,可是做得大方,事事以於太太為重,大家高興。

    幾個伴娘看到於展航如蜂見蜜似圍住。

    當知道他仍是中學生時不禁愕然。

    “幾時進大學?”

    “明年九月。”

    “修什麼科?”

    展翹搶答:“建築系已預留了位置。”

    “你呢,展翹?”

    “我與他一般明年升讀,他跳了班,我沒有。”

    徐太太過來笑説:“展航,你可要年年來探訪大哥大嫂,畢業後幫忙建設東南亞。”

    婚禮上衣香鬢影,客人沒有想象中多,不過百來名,一定經過精挑細選。

    忽然之間,展航在人羣中看到一個穿黑色大排穗裙子的女郎。

    他睜大了雙眼,段福棋,這女子是段福棋。

    他急急走近。

    那女子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笑臉迎人,不,不是她,女郎皮膚黝黑,

    甚具熱帶風情,卻不是段福棋。

    展航連忙退下。

    展翹問弟弟。“找人?”

    展航不出聲。

    “周小姐不會來這裏,她身分不能見光。”

    不,他不是找周晚晴。

    “我們跳舞去。”

    “我情願到露台散步。”

    “盛大婚禮真高興,希望將來我也可以享有。”

    展翹一下子被伴郎們擁入舞池。

    展航坐在酒店露台欣賞蕉風椰雨之都的夜景。

    熱帶的月亮總是又大又圓,連心脈的陰影都一清二楚,噫,吳剛在砍桂樹呢,嫦娥應悔偷靈藥……

    “在看星座?”

    “嗯。”展航轉過頭去。

    正是那穿黑色流蘇裙子的女郎。

    女郎走到他身邊。“你是新郎弟。”

    展航頷首。

    “我叫郭子丞,新娘的表姊,特地從澳洲來。”

    “這真是一個盛會。”

    “你看上去卻十分寂寞。”

    “是嗎?我在找人。”

    “找誰?”女郎問得十分坦率。

    喝了幾杯香檳的展航回答:“喪父之前少不更事,開心活潑的於展航。”

    女郎完全明白他説的是什麼。

    她温柔地説:“你總得放手,讓過去成為過去,生命由許多失去組成,你失去童年,成為少年,失去青春,成為大人,怎可戀戀不捨不願鬆手。”

    展航不出聲,真想痛哭一場。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切忌忿忿不平。”

    她低沉的聲音猶如一雙輕撫的手,拂着他哀痛的傷口,給他安慰。

    “多謝你與我分享智能。”

    “希望對你有幫助。”

    “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嗎?”

    “明日我便要回墨爾本,我在那裏打理一間模特兒公司,你有標準身段面孔,如有興趣亮相,可以同我聯絡。”

    她給他一張名片,他慎重收好。

    這時展翅大聲叫:“小弟,快來跳舞,專等你一人呢。”

    郭子丞拉着他走進舞池,大家正圍住新郎新娘團團跳舞,展航只得加入。

    他相信他是醉倒的,由姊姊扶着回到酒店。

    第二天醒來,和衣倒在牀上,脖子僵硬,肩膊痠痛。

    他聽見展翹説:“大哥説我可以保留全套首飾衣裳,那是他送我的禮物,你也是,媽媽。”

    “展翅剛畢業,有什麼能力。”

    展翹頭腦卻很簡單。“我不管,大哥大嫂説送給我。”

    展航頭痛欲裂。

    於太太説:“那你就收下吧。”

    在這種時候表現骨氣,會變成僵局。

    展翹非常高興,嘰嘰喳喳講了徐家許多好話。

    當徐家婉留他們多住一陣的時候,於太太堅辭,只是説展航要開學。

    過一日他們就走了。

    於太太輕輕説:“幸虧徐家只有一個女兒,否則連展航都要留下給他們。”

    回到家中,玉枝説得不錯,大雪紛飛,飛機需延遲降落。

    展航恢復了他的黑衣黑褲打扮,外罩一件防濕大衣。

    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玉枝。

    他拾起小石子扔向她二樓卧室的窗户。

    她探頭出來。

    “回來了,婚禮是否成功?”

    “新娘戴真的鑽冠。”

    “譁。”

    “空氣清冽冰冷,可要出來散步?”

    “我五分鐘就下來。”

    玉枝很快披着厚大衣下樓,她驚喜地看着他。“你長高了。”

    “才沒有,別把我當孩子。”

    “你仍是中學生。”

    展航拾起一團雪揉到玉枝臉上。

    玉枝只是笑,他緊緊擁抱她。

    “你好似釋放了一點。”

    “看到大哥得到幸福,覺得人生尚有意義。”

    他倆在雪地上留下兩行足印,一直往附近公園走去。

    “聽説你已結束某段感情。”

    展航只在喉嚨內發出一陣模糊的聲響。

    那日下午,回到家裏,發覺葉律師正在探訪。

    於太太説:“展航你來得正好,葉姊姊來道別。”

    展航愕住。“為什麼,”他反應甚激,又一次不接受失去好友。“你去哪裏?”

    “紐約有一家律師行邀請我過去發展。”

    展航低下頭。

    “我們仍可見面。”

    展航忽然像足一個十六歲少年,賭氣。“不不不。”把頭埋在雙手中。

    於太太笑。“你看他,若不捨得,可到美國去看葉姊姊。”

    “不讓你走。”展航緊緊拉着葉律師的手。

    葉慧根也笑。“到底還是孩子。”內心卻為少年那點真摯而惻然。

    不久,他會長大,真情為理智活埋,再也不會有類似表現。

    “我已交代了一位施少華先生照顧你們。”

    於太太婉拒。“孩子們已大,我生活漸趨正常,不再需要律師,動輒請律師出去講話,嚇壞人家。”

    葉慧根微笑。“我也這麼想,施君是執業會計師,不是律師。”

    於太太説:“呵,那倒是好。”

    聖誕節前後於家電話不絕,泰半是來約於展航。

    於太太暫充社交秘書。

    “展航屆時往東南亞探親。”

    “他不在本市,對不起。”

    “他此刻到音樂老師處去了。”

    於展航其實在房裏迷頭迷腦讀莎士比亞四大悲劇。

    展翹説:“展航自閉。”

    於太太説:“還有玉枝是他好友。”

    展翹又説:“他的好友都比他大。”

    展航微笑,一句話也不説,也不動氣。

    於太太輕輕勸。“展航,朋友年紀要相仿,像玉枝大一、兩歲不妨,否則,有什麼話好説?”

    展翹嗤一聲笑出來。“他與她們又不是開研討會。”

    於太太瞪了女兒一眼。

    展翹説:“不知多少女生要求我介紹展航給她們認識,連帶我也不知多受歡迎。”

    於太太大惑不解。“展航有什麼好?脾氣古怪,喜怒無常,衝動牛勁十年不改,還有,長頭髮問題沒解決,現在又留上了鬍鬚,我隨時預備接校長電話。”

    展航笑。“沒想到在媽媽眼中我一文不值。”

    “展航你仍是媽之寶,”於太太也笑。“我不過指出事實而已。”

    展翹説:“校長?本校靠於展航光宗耀祖呢,他平均分九十九點八,還要發新聞給報館呢。”

    於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過兩日有一位華人報館的年輕女記者來做訪問。

    開頭,她以為會看見一個蛋頭,或是四四方方典型的小書生。

    誰知來開門的英俊小生答:“我就是於展航。”

    女記者張大了眼睛,到底年輕,忍不住問:“你有否看日本電視劇──”

    展翹在一旁聽見。“他比日本人好看。”

    記者平日也十分刁鑽活潑,不知怎地,這次一直説是是是,因為事實如此。

    於太太問:“是光明日報區小姐?”

    “正是區家惠。”

    “區小姐,”於太太微笑説。“首先我想説明一點:孩子們讀書成績略佳是應該的,沒有什麼值得表揚。”

    “於太太,”那區小姐説。“我們是想借着於同學的經驗鼓勵其它華裔學生。”

    “那麼就隨便談幾句吧。”

    於展航仍然穿着那套洗得發白的黑衣褲,他斟了果汁給記者,兩人坐在書房進行訪問。

    “聽説你考取美國名校而終於婉拒學位?”

    “是,當初投考是想證明能力。”

    “為何沒有南下?”

    “最後覺得陪伴母親比較重要。”

    區小姐感動,接着,詳細問及他讀書習慣、課餘興趣,展航一一作答。

    最後,她問:“男孩子長得英俊,會不會是一種負累?”

    展航笑笑。“那你要問那些相貌漂亮的男子。”

    區小姐看着他。“你好象已經被問過多次,並且知道該怎麼回答。”

    展航只是笑。

    女記者問於太太。“請問,於展航有無缺點?”

    於太太長嘆一聲。“所有十六歲男孩子有的缺點,於展航都具備,你看得他太好了。”

    女記者留下名片離去。

    於太太叫展航。“進了大學,你還照樣蓬頭垢面?”

    展翹代為回答。“媽媽,你有所不知,進了大學,人人不修邊幅。”

    “是乞丐大學嗎?”於太太不服。

    於家漸漸恢復生機。

    一日,展翅打來電話,於太太聽了幾句,忽然哭泣,展航立刻扶住母親,

    只聽得展翅在另一頭嚷:“展航,你快要做叔叔了。”

    半晌,展航才明白是要有小小新生命出世,也不禁打心底哭出來。

    呵,父親永遠不會知道,父親墓木已拱。

    那日深夜,展航聽見書房內有聲響,他警惕地起身巡視,看到母親在書房翻閲照片簿。

    於太太在看丈夫為主的家庭照。

    展航蹲下來。“媽媽。”

    母子都流下淚來。

    有種傷痕,不是時間可以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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