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睡三個小時,卻精神十足。她看得比較亮、聽得比較大聲、聞到的味道比較濃、説話的力道比較重。她打字的速度加快,影印時覺得自己臉上有光彩。中午吃飯,她到Sogo買了一些化妝品,回來後在洗手間搽上,覺得自己更漂亮。她平常很少注意的工讀生,也去主動詢問他們在學校的近況。
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像到了一個別人説過很多回,媒體拍過千百遍的國家。她第一次來,不會説當地語言,沒有旅行社安排好的行程。她得找到那個比她先到的朋友,他説他來過,可以帶她去玩。
如她預期,他的朋友在下班前打給她。電話響時她很高興,不只是因為他打電話來,更是因為她猜測他會打來而他真的打來。
"你什麼時候下班,我帶你去慶祝。"徐凱説。
"慶祝什麼?"
"今天是我們認識四個月的紀念。"
"有這麼久嗎?"
"去年的聖誕節派對到今天。"
"你還記得!"
"我們約在捷運台北車站站好不好?"
"你要帶我去哪裏?"
"你別管,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捷運站的哪裏?"靜惠問。
"你幾點可以走?"
"七點。"
"你會搭板南線對不對?"
"沒錯。"
"好,待會見。"
"呃……等一下,你還沒有説在哪裏見。"靜惠追問。
"你七點出來,搭板南線,你一下車,自然會看到我。"
靜惠為這樣的周到和自信而高興,但仍忍不住抗議,"你瘋了,捷運車那麼多,車廂那麼長,台北車站人那麼多,你怎麼有把握看到我?"
"我有把握。"他很堅定地説,"嘿,不準帶手機。"
"為什麼?"
"考驗一下我們的默契。"
靜惠臨走時把手機放在辦公桌上,走出門口又回來把手機放回包包。七點一到,她走出辦公大樓。她知道他會算她的時間,所以努力保持自然的速度。她走下捷運站,一大羣學生排隊進站,她想這下慘了,徐凱怎麼可能料到這個?她在下月台的樓梯上看着一班車開走,徐凱一定以為她在那班車上。
她超越黃線、伸出頭等下一班車。車來,她走進,開始評估應該站在哪一節車廂。她氣自己對台北車站站不熟,不然還可以算出哪一節車廂會停在最開放、最寬廣的那塊月台,一出來就被他看見。
忠孝復興、忠孝新生、善導寺……捷運從來沒有開得這麼快,她從來沒有搭得這麼緊張。
台北車站站到了,全世界都要下車。乘客從身旁擠過,她退到後面。她突然不太敢出去,她怕一個人站在擁擠陌生的台北車站站,沒有人來找她。萬一沒看見徐凱,是不是他們沒緣的徵兆?
她低頭走到月台,一朵紅玫瑰伸到她鼻前。
"我説我有把握吧。"
她抬起頭,心裏充滿感激。感激別人給了她一個不太可能達成的承諾,然後如此輕鬆地達成它。
"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下?"
"我就是知道。"
他帶她走8號出口,上來後是公園路。
"去哪裏?"
他笑而不答,帶她向新公園走去。她多少猜到要去新公園。前天下午在公園很開心,再來一次是正常的。
徐凱拿出一顆巧克力,"先吃個巧克力,今晚會吃得比較晚。"
不是要去公園野餐嗎?為什麼吃得比較晚?
他們穿過補習街上課的人潮,走到台灣博物館的門口。正要進公園,徐凱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對了,我有一個朋友在這附近上班,他一直要拿個東西給我。你介不介意我先去找他一下?"
"當然不介意。"她一聽就覺得奇怪,但樂於看他表演。
他們走到街上的辦公大樓。
"你在這邊等我一下,我馬上下來。"
徐凱離開,靜惠看他走進電梯。幾分鐘後,他回來,"你可不可以上來幫我一下,東西太重,我一個人搬不動。"
這時她覺得詭異了,但完全不知道他在玩什麼花樣。他要送給她一個禮物嗎?什麼東西那麼重?
電梯坐到8樓,門打開,一家公司,沒有明顯的招牌。她跟着他走進去,公司早已下班,一個人都沒有,燈都關了,走廊一片陰暗。靜惠看到牆上幾張電影海報,不知道這是什麼公司。
他拉着她轉了好幾個彎,來到公司最後面。
"東西在這房間裏面。"
他打開門,拉她進去。那門好重,不像一般辦公室的門,門後還有另一扇門,他再打開,拉她進去,裏面一片漆黑……
靜惠左邊牆上突然閃出一陣強光,她眯眼,慢慢張開,竟然是電影銀幕。他牽着她站在黑暗中,銀幕上出現《TheEnglishPatient》男主角的名字,然後片名《TheEnglishPatient》被打出來……
那是一場電影……
房間裏沒人,那是一場專門為她放的電影……
她站在銀幕前,放映機射出的光穿過她的臉,她臉的黑色輪廓映在電影上……
她該説什麼?
她説不出來。黑暗中她把他抓緊,像是握住汽車內的扶手,她立刻覺得安全。她在第一排坐下,看着銀幕,上面演着她想看的電影,她喜歡的男主角在銀幕上,她看到的卻是旁邊這個男人。她想着這一切安排背後所花費的時間,每一個必須運用的關係,每一個可能出錯的環節,每一個聲東擊西的招術,每一個必須cue好的時間點。她想着,銀幕下的戲,比銀幕上更精彩。
電影完後,字幕跑完,她還在一開始那種驚喜中。他站起來,她拉他坐下。
"我們再坐一會好不好?"
他點點頭。他們在黑暗的戲院內,牽着手,坐了五分鐘。
走出電影公司,整部電影的雨景讓街道上感覺有了濕氣。她覺得身體很輕,像飛機反覆嘗試降落卻無法着地。
"想吃什麼?"徐凱問。
"都可以,你説呢?"
他帶她到通化街夜市。他拉過鐵凳子,很自然地在地攤上坐下。
"吃攤子可以吧?"
"當然!"
"你看起來像是那種一定要用餐巾才能吃飯的人。"
"我是在鄉下長大的,你才是穿Prada的人。"
他們叫了牛肉麪,切了老闆特別推薦的大腸。面吃完了,大腸卻沒怎麼動。
"你吃啊!"靜惠説。
徐凱吃了一口,做出要吐的表情。
靜惠看着自己碗中的濃湯,把大腸一條一條地夾起來,藏進湯中。
"你在幹什麼?"徐凱問。
"這是老闆親自推薦的,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們都沒吃,還是把它藏起來吧。"
靜惠把大腸埋在湯裏,再加上一大坨辣椒,讓湯的顏色更為渾濁,徹底遮住了下面的大腸。
他右手撐着頭,專注地看着她。
"怎麼了?"
"你真是一個很有趣的女生。"
吃完飯,徐凱帶靜惠逛。他的手機一直響,他看了看屏幕,都沒接。他認識很多攤販和店家,和他們熱絡地打招呼。她沒有看過他在人羣中的樣子,對他熟練的社交手腕有些驚訝。他和他們講台語,握手拍肩,很興奮地試戴他們的飾品,談笑間把價錢殺低。
"這位漂亮小姐是……"
"我朋友,林靜惠。"
"是朋友還是女朋友?"
"你看呢?"
他抱住她的肩,擺出拍結婚照的親密姿勢。
"女朋友就有打折對不對?"
"那有什麼問題?"
他轉過頭來,攤開手,無奈地笑笑,"你委屈一點,省下的錢我請你吃蚵仔煎。"
他用低價把試戴了很久的一個手環買下。那手環粗大,不鏽鋼的顏色,鑲了各種不同的幾何圖形,幾何圖形可以轉動,方形可以變成菱形。他在手上把玩了許久,然後拿下來,戴在靜惠手上。
"送給你。"徐凱説。
"你這麼喜歡,自己戴啊!"
"我本來就是要買給你的,你是我見過最不會用飾品的女生,"他一手拉起她的手,另一手轉着手環,"你看,你戴這個,立刻年輕了五歲。"
"我穿這樣,"靜惠看身上保守的上班服,"怎麼戴這麼勁爆的手環?"
"那你就錯了。你沒看過DKNY那個廣告嗎?一名西裝筆挺、拿公事包的男子穿着直排輪,滑過紐約的大街去上班?"他兩手抓住靜惠的肩,誇張地搖動,"你有酷的本錢,自己都不知道!"
在靜惠的感官中,他抓住她肩頭那個開玩笑的激烈搖動變成了慢動作。她閉上眼睛,彷彿能看到自己的頭頂到胸前變成波浪,頭上的發、臉上的汗、胸前衣服上沾的毛,都隨徐凱的搖動一起緩緩落下。她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和徐凱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有這樣的戲劇性。她感覺自己好像在演電影。她是街上拉來的新人,從來不知道自己能演戲。但是編劇、導演兼男主角告訴她,來,你戴這個手環很酷,你其實可以做明星!跟着我,我們演對手戲,把他們嚇死,讓他們在茶餘飯後講我們的故事。好美的承諾,她相信了,跟着轉,跟着跑,跟着陶醉,跟着忘記自己……
"對,讓我們現在就把你變得酷一點。"
徐凱拉她逛每一間店。
"首先,你一定要有一雙靴子,讓我買一雙靴子送給你!"
"不用了,我從來不穿靴子。"
"什麼?"他當街驚叫,"我從來不認識一個女生是沒有靴子的。"
"所以你才會喜歡我啊!"
這句話把靜惠自己都嚇了一跳。也許是時間越來越晚,也許是他一直在演戲,也許是他的批評讓她心急,她開始越玩越大。
這句話果然得到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站定,轉過頭來看她,然後點點頭,舉起食指一直指她,"有自信,很好,你已經變得更酷了。"
他們走進鞋店。
"你喜歡哪一雙?"
靜惠挑了一雙短筒的。徐凱搖搖頭。他拿起一雙黑絨布表面的長筒靴,"你腿長,當然要穿長靴,試這雙。"
"先生眼光很好耶,小姐穿起來很漂亮。"
"看看有沒有更喜歡的。"
靜惠看時,徐凱走到店外。他把皮夾中的信用卡和現金都收起來,只剩一千五。
"你到哪去?"
"丟個垃圾。有更喜歡的嗎?"
她搖頭,"不過這雙真的好看嗎?"
"相信我,我是專業的。這雙很棒,既可以讓你當童子軍,也可以讓你演S&M……"他轉頭對小姐説,"小姐,你們有沒有順便賣皮鞭?"小姐被問得一頭霧水,靜惠把他拉回來。
徐凱花了很久才説服靜惠,小姐開價四千,徐凱説沒帶那麼多錢。
"那你能付多少?"
"我看看,"他在小姐面前打開皮夾,"只有一千五啊。"他給靜惠一個眼神。
"不行啦,先生,這樣我們賠錢呢!"
"真的嗎?"
"一千五沒辦法賣啦。"
"好吧,"他裝出遺憾的口氣,"那就算囉。"靜惠有默契地開始脱靴子。
"先生可以刷卡啊!"
"你看我的皮夾,我沒卡啊!"
"小姐呢?小姐也沒有嗎?"
"我出門都是他付錢。"靜惠裝得像小女人。
她把脱下的靴子放回盒內,兩人牽着手走向大門。
"先生,等一等啦!"
她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靜惠戴着手環,穿着新靴子走出鞋店。
"你還要一雙網襪,洞很大的那種。"
"你要把我變成什麼?"
"我在幫你發揮潛力!你才30出頭,穿得像50歲。"
他買了一雙性感的黑色網襪。
"我要在上面寫名字,你只能穿給我看,不能穿給別人看!"
"穿給別人看?我連穿給自己看都不敢!"
"好,今天先到此為止,下次帶你來買內衣。"
"哇——我等不及了!"他們走出通化街。
"想不想去誠品?"
"買完網襪去誠品,我喜歡。"
他們到了誠品,徐凱跑到雜誌區,看日本的服裝雜誌。
"你對服裝也有興趣?"
"我對任何流行的東西都有興趣,"他翻着雜誌,"你不覺得這些東西很有趣嗎?"
"這些東西都只是有趣一陣子,很快就被淘汰了。"
"所以呢?"
"所以我不太花時間在上面,它們都不會長久的。"
"你在計程車上一定不常跟司機搭訕對不對?"徐凱問。
"這跟計程車司機有什麼關係?"
"照你的理論,任何短暫的東西都不需要去追求。既然你和司機只是萍水相逢,何必花時間去認識他?"
"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徐凱説,"我跟你的想法完全不同。人生很短,不能因此就不好好活。我當然知道這些都是很短暫的,這個時代有什麼是長久的?但我就會趁它們還很漂亮、很流行的時候享受它們。等到它們被淘汰了,再去追求新的東西。這就跟吃水果一樣,每一季有每一季的水果,不能説因為冬天吃不到西瓜,就連夏天也不吃西瓜了。"
靜惠無法反駁。徐凱察覺到她的尷尬,替她圓場,"不過話説回來,"他摔下手上那本雜誌,"這一季的衣服也真的太爛了!"
他帶她離開雜誌區,逛着逛着就分開了。靜惠去看中文創作,她還記得去美國唸書之前好喜歡看小説,到美國之後,因為不好買,也沒時間,就沒再看了。回台工作之後,覺得自己的人生進入了另一個階段,年輕的東西,自然地忘記,沒什麼動力再追尋,也不願意被提醒。就像現在再問她怎麼算梯形面積,她恐怕都説不清,嗯……上底加下底……她的人生正處於看不到上底和下底的階段,而是她自己要趕着進入這個階段的。每一個階段有每一階段的事物,她是那種迫不及待要準時、按照順序進入下一個階段的人。她想,某種程度來説,她比徐凱還追求流行,她是這樣急切地想放棄眼前的一切,迎接下一個階段的來臨。
徐凱顯然不是,他走回來,抱着一疊漫畫書。
"不要笑!"徐凱説。
"《美味的關係》?"
"這是我最喜歡的日本漫畫。以前在租書店看過,一直想買,從來沒有一家書店有齊全的。"
"你的興趣真的是太廣泛了。"
"你別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我們一起看這套漫畫,你一定會和我一樣喜歡!"離開誠品已經五點了。
"好累,"徐凱説,"我們坐着休息一下。"
他們在新光大樓的台階上坐下,黑夜已經漸漸疲倦,等着白天來催她入眠。稀疏的計程車快速開過,濺起地上的水。
"我們去泰國好不好?"徐凱的臉發亮,好像夜晚才要開始。
"我們去哪裏?"
"泰國。"
"東南亞那個泰國?"
"還有哪個泰國?"
"很難説喔,你知道一大堆奇怪的地方,-巴黎公社-在羅斯福路,-泰國-可能在安和路。"
"我説的是越南旁邊那個國家。"
"現在?"
"我們去曼谷的湄南河坐船,去中國城買布做衣服……"
"別人累的時候是回家睡覺,你累的時候是去泰國?"
"想到能出國,精神又來了。"
"我們又沒有訂機票,而且我也沒有簽證。"
"泰國是落地簽證,你只要帶着護照就好。"
"就這樣去?我們什麼都沒有準備……"
"要準備什麼?"
"這太瘋狂了!"
"不會啊。"
他很堅定地看着她,她忍住原先要爆發的嘲笑。
"還是你想去韓國、印尼,或是新加坡?"他問。
"這些都是落地籤?"
他點點頭。
"你知道所有落地籤的國家?"
"我隨時都準備出國!"徐凱説。
"你有過在早上五點跑去泰國嗎?"
"晚上七點有,早上五點還沒有,"徐凱強調,"所以我們才應該去!"
"照你的邏輯,我們應該去做每一件沒有做過的事。"
"沒錯。"
"包括被那輛計程車撞到。"
"被車撞是痛苦的事,去泰國是快樂的事!你知道泰國shopping多便宜?曼谷的人妖多美嗎?去人妖的pub坐一天,你回來後會立刻想開始做臉。況且,那邊的天氣那麼好,你什麼衣服都不用帶,把這兩件脱了就好。台北這麼冷,窩在這幹嗎?"
他口沫橫飛時,靜惠把跟她很要好的理性藏到口袋裏面。她知道,經過了《TheEndoftheAffair》、靴子、網襪和《美味的關係》後,她的理性已經不合時宜。
"我們走。"她説。
"真的?"
"我們走。"
他們跳上計程車,靜惠一直看着前方,很篤定地笑着。徐凱看着她,驚訝她竟然會答應。車到靜惠家,她上去拿護照,徐凱坐在車裏等。她帶着簡單的行李下來時,徐凱站在路上,計程車已經走了。
"車呢?"
"我讓他走了。"
"為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能夠隨時和我去泰國的人。"
"你在測驗我?"
"我在瞭解你。"
"你這個豬,"她用手上的袋子甩他,"你知道泰國shopping多便宜?曼谷的人妖多美嗎?去人妖的pub坐一天,你回來後會立刻想開始做臉。而且,那邊的天氣那麼好,台北這麼冷,窩在這幹嗎?"
兩人站在靜惠家門口猶豫了一會,還不想説再見。徐凱把靜惠白襯衫的領子翻起來,然後蹲下來,將她的裙襬往上摺,靜惠本能地退後一步,他不停止,繼續整理她的裙子。他站起來,看看靜惠,從自己的揹包中拿出梳子。
"你是我見過唯一會隨身帶梳子的男生。"
"所以我才是你認識的男生中頭髮最漂亮的。"
"你的頭髮比我還好看,你不覺得這太誇張了?"
"沒錯,你這頭髮在哪剪的?這還不是狗啃的,這是雞啃的,我剪的都比這好!"
徐凱替靜惠梳頭,清晨六點,她家的門口。她回到高中時代,教官檢查頭髮,任意用手撥弄,像在挑白菜,她好怕裏面有寄生蟲。她只能閉着眼,咬着唇,希望能僥倖過關。他梳得很用力,很果斷。她感到頭髮中刷出大量的靜電,傳過脊椎,電到腳底。
"好了,你照照鏡子,你可以當張惠妹了!"
"我比較喜歡孫燕姿——"
"什麼?"他又在大街上誇張地大叫。此時他的手機響起,他看了看屏幕,迅速看回靜惠,"好,拜拜,我恨孫燕姿,我沒有辦法跟任何喜歡孫燕姿的人交往,"他倒退着走,"很高興認識你,祝你幸福,膽固醇不要過高,開車不要被拖吊,喝冰水不會牙痛,股票不要被套牢,我相信你只是怕傷害我,不是騙我,很愛過誰會捨得,好,一切保重,拜……"
他真的就這樣走掉,他們認識四個月了。
在辦公室,靜惠多了輕鬆愉快,少了昔日的專注緊張。每次走回自己的座位,她先看手機,有沒有"1個未接電話"和信封標誌。她聽留言,如果不是徐凱,她會好失望。甚至是老闆留言讚美她,她都會無力地放下手機。但如果是徐凱的留言,她會對着手機笑,然後存下來,一整天反覆地聽。
徐凱並沒有讓她失望,在關鍵時刻:十一點、五點、七點,總會打電話來。他們交易室的電話因為都有時效,所以沒有人有語音信箱,同事們會互相幫對方接電話,立刻幫對方處理。所以徐凱打來她若沒有接到,同事會幫她記留言。但他不是留個言就算了,他會不斷地打,讓她手機不停地響,像救火車,鈴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有時靜惠在用電話交易,手機不停地響,為了怕錯過徐凱,她會先按手機,讓他聽到她在講公事,匆匆談完,再抓起手機:"喂——喂——"
"講完啦?我打到公司——"
"我們交易室的電話都有錄音,我們直接在手機上講吧……"
"不不不,我要打到公司,我要被錄下來,我要你們全公司的人都聽到!"
他掛斷,打了公司電話。
"嘿,你偷公司的那一百萬美金,匯到我賬户沒?"他故意大聲,講給錄音機聽。
靜惠很快就跟上他,故作嚴正地説,"我不幹,縱使你威脅要殺我我也不幹。"
"我就料到你會這樣。我在你們公司女廁放了炸彈,三分鐘就要爆炸!"
"你別傻了,"靜惠笑出來,"我們公司又沒有人在監聽,我們只是錄音存檔,和客户有糾紛才把帶子調出來聽。你還真以為有人會聽你這麼講,然後立刻疏散員工?"
"不是嗎?"
"當然不是。"
"太可惜了,不然我們又可以喝下午茶了。"
"你到底有沒有在上班?"
"有啊,只是今天下午很無聊。"
"你在幹嗎?"
"喝一杯可爾必思。"
"可爾必思?我大概有二十年沒喝了。"
"我從小喝到大。便秘就是這樣治好的。"
"喔喔喔,你不用告訴我這麼多你的優點。"
"真的,可爾必思治便秘很有效,你要不要試試?"
"等一等,如果這麼有效,你又從小喝到大,那你怎麼會得便秘?"
"又來了。你一定要這麼聰明嗎?"
"你這就像問我是不是一定要長這麼漂亮,我是沒辦法控制的啊!"
"唉,我好懷念當初那個壓抑的你……"
"我好懷念那天逃班去公園,"她適時轉變了話題,她不要伶俐到令人討厭,"天空好藍,好像剛剛漆過還沒有幹。"
"我來接你。"
靜惠笑出來,"去哪?"
"帶你去看天。"
"你真的都不用上班嗎?"
"我去拜訪客户啊!你不是也該去了嗎?"
“我是交易員不用拜訪客户”
"那你身體不舒服,月經來了。"
"你怎麼知道?"
"天哪,我竟然蒙對了!趕快記下來,算你的安全期。"
靜惠下午請了假,拿着兩瓶礦泉水,站在台北車站的大廳等他。她四處張望,不知道他會從哪邊出現。
他從後面冒出來,摸她的頭髮,像摸狗一樣。
"快來,車要開了。"徐凱大叫。
"我們去哪裏?"
"基隆!"
他拉着她跑下電扶梯,衝過檢票員,再衝下月台。車已經開了,他先推她上車,把包包交給她,然後,然後竟站在原地跟她揮手拜拜。
"你在幹什麼?"她頭伸出車門大叫。
"旅途愉快,寄明信片給我……"
車越開越快,他越來越遠,她身體越來越向外。
"豬,你給我過來!"
"拜拜……"
她算着車和月台間的縫隙,準備跳回月台。
"不要跳!"他看她要跳,立刻向前衝,"我逗你的……"他大叫。火車已加速,他跑得很快,靈活地閃躲月台上的人,但他和靜惠的距離並沒有縮小。她左手拉着扶杆,右手伸出來想抓他。他用力地跑,手劇烈搖擺。火車越來越快,月台到了盡頭,他漲紅臉跑着,天啊,下一站是哪裏……
他跳上來。
"你這隻豬!"
她捶他,他張開雙臂讓她捶,然後慢慢試着抱住她,"不生氣,不生氣……"
火車全速前進,噪音淹沒了他安慰的話,在車門邊,風灌在臉上,他摸着她飄揚的頭髮,完全抱住了她……
坐下後兩個人不講話,靜惠從塑料袋中拿出礦泉水給他,他打開,用嘴撕掉封條,把瓶口送到她嘴邊。她瞪他一眼,喝了一口,徐凱拿回來,直接對瓶口灌。"我好久沒到基隆了。"徐凱説。
"豬!"
"不要這樣嘛,我説我好久沒到基隆了,你的回答怎麼是-豬-呢?"
"你剛才差一點撞死……"
"我怎麼會撞死?我還不能死,我還有好多心願沒有完成呢!"他把她從肩膀處拉過來,她沒有抵抗,頭頂着他胸膛。她聽到他的心跳配合着車輪,使勁敲,使勁敲……
"什麼心願?搞革命?在台灣根本不可能。"
"那又不是我最重要的心願……"
"那你最重要的心願是什麼?"
"我還沒和我的愛人做愛呢……"
這是這兩個字第一次出現,當下靜惠沒有説話,仍靠在他胸膛。不過幾秒鐘後她立刻説:"這恐怕比搞革命更不可能。"
他戲劇性地站起來,拿下行李架的包包,"我們回台北吧!"
"你好現實!"
"男人都很現實,"他達到了戲劇效果,安然坐下,"我已經算比較有靈性的了。"
"真的?下次你發揮靈性的時候叫我一下,我有時候注意力不太集中。"
"你知道嗎?"他轉過身,雙手抓着她肩膀,"其實你是很愛我的。"
"喔,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把你隱藏了三十多年,個性中惡毒的一面,慢慢、慢慢地,都激發出來了。"
"這怎麼能證明我愛你?"
"因為只有當你愛一個人時,你心中的魔鬼,像慾望啊、貪婪啊、嫉妒啊、猜忌啊,才會出現。"
"那你對我一定是一見鍾情了!"
他笑出來,被她完全擊垮。
"好,我輸了,我們重來,"她喜歡他這樣,她喜歡能認輸的男人,"我好久沒到基隆了。"
"我也好久沒到基隆了。"
"你曾經去過基隆嘛?"
她搖頭,"我的確很少出門,台灣好像沒什麼好玩的。"
"台灣好玩的才多!我最討厭你們這些在國外待過的人,開口閉口都是紐約、洛杉磯,過年一定要出去,台灣好玩的地方卻不屑一顧。"
"嘿,是誰説他在德國一個小鎮買了沙威瑪,那是他一生最愉快的下午。"
"那你還沒聽過我在陽明山的下午、墾丁的下午、溪頭的下午,玉山的下午……"
"好了好了,不要告訴我你的情史。"
"你還沒聽過我在基隆的下午。"
"等一下,你該不是要帶我去你跟你以前的女友去過的地方吧?這樣recycle感情是不對的!"
"什麼叫-recycle感情-?"
"帶我去她帶你去過的地方啊,把她送給你的東西轉送給我啊,跟我一起看你們一起看過的電影的錄影帶啊……"
"嗯……"徐凱故作沉思狀,"抱歉,那上次那個網襪我得拿回來……"
"你也曾經送給她網襪?"
"她曾經送給我。"
"她……"
"不要問了,很變態的,你還是別知道的好。"
"你們該不會是用在……"
徐凱慚愧地點點頭,"沒錯。"
"我以為那種事只會發生在光華商場賣的盜版VCD中"
"你在光華商場買過我們拍的VCD?"
"你們拍過——"
"沒看過最好——不能recycle感情,我的天,你的標準好嚴……"
"我要新鮮和原味,你有沒有?你不是想賣果汁嗎?你有沒有新鮮和原味?"
"你放心,我沒跟別人去過基隆,我以前的女友不喜歡天,她們只喜歡牀。"
"喔——跟你有同好……"
"很經濟的嗜好呢,不需要買車票,省好多錢。"
他們抬槓了一會兒。徐凱拿出隨身聽和一個皮包,拉開拉鍊,裏面全是CD。
"你最近在聽什麼歌?"他問。
"孫燕姿。"
"God……"
"你帶我聽啊,你在聽什麼?"
他撩開她的頭髮,把一隻耳機塞進她耳中,另一隻塞進自己耳中。
"你的耳機線交叉了……"她把兩人的耳機拿下來,把纏繞的部分一圈一圈地解開,理成清楚的兩條線後,再把他剛才戴的耳機塞進自己耳中,把自己的給他。戴着剛才放在他耳中的耳機,她想,他們的耳朵接吻了呢。
"聽到了嗎?"徐凱問。
"她的聲音好沙啞。"
"她叫MacyGray。黑人,聲音很好。"
"她在唱什麼?"
"你看……"他拿出歌詞,翻到其中一頁,"《ITry》……"他的手指隨着歌聲在紙上移動,
ItrytosaygoodbyeandIchoke
ItrytowalkawayandIstumble
ThoughItrytohideit,itsclear
Myworldcrumbleswhenyouarenotthere
"我喜歡這一句:-我試着説再見但我嗆到-"靜惠説。
"我也是!"徐凱真誠地睜大眼睛。
靜惠説:"我喜歡她把説再見這種很內心、很悲傷的事跟嗆到這種很外在、很滑稽的形象放在一起。你可以看見一個正要柔情萬種説再見的人突然像吃到一根骨頭一樣嗆到,漲紅了臉,一直咳嗽的糗樣子。"
"人真的會這樣,當你心情不好的時候,身體也會遭殃。"
"對啊,就像湯姆·克魯斯那部電影——"
"《JerryMaguire》!"他們一起叫了出來。她立刻打他的頭,許了願。他們的話越來越急,越接越緊,越來越大聲。
她説:"《JerryMaguire》,好棒的電影!"
他説:"最棒的是那段,湯姆·克魯斯被他徒弟fire之後回到公司,走在辦公桌之間——"
"撞到一台推車——"她接。
"剛好跌了一個狗吃屎——"他接。
"跌狗吃屎已經夠好笑了,特別是湯姆·克魯斯這種英挺的人跌狗吃屎就更好笑——"
"也更突顯他內心的悲哀——"
"對啊,當你不順時,走路也不順,一切就都不順——"
"但是他還是立刻爬起來——"
"爬起來還裝着一副很有尊嚴的樣子——"
"你記不記得他拍拍自己的西裝——"
"沒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立刻要秘書把客户的電話拿給他——"
"還説了兩次,-Wendy,bringmemynumbers-"他們一起講出這句對白,靜惠還刻意裝出男聲。
"這是全片最好的一段,"徐凱説,"我好喜歡這部電影——"
"還有另外一段——"靜惠欲罷不能。
"是不是他在客户房間接到他徒弟的電話,裝作自己是那個客户?"
"就是這一段!""他整段都沒有講話,完全是表情,而且是要在微笑的前提下,演出很複雜的表情——"
"你可以想像他那時的心情,自己唯一的客户暗中和自己的敵人簽下賣身契——""一定有很多矛盾的情緒撞來撞去——"
"他一方面不能讓電話彼端的徒弟知道他是誰,一方面又要讓身旁的客户以為打來的是記者——"
"我最喜歡他照徒弟的吩咐,吸一下鼻子的那個畫面,甚至在那時他還都能保持微笑——"
"還有後來他打完電話,心都碎了,卻仍然微笑説——"
"-Nocomment!-"他們異口同聲。
"唉,我喜歡這部電影……"徐凱説。
"我也是……"
"好想當JerryMaguire……"徐凱自言自語,"好想當JerryMaguire……"
他們平靜下來,《ITry》唱完,她自動去按"重複鍵",他看着她,"你也是會按-重複鍵-的人?"
她點頭。
"你知道,世界上有兩種人,"徐凱説,"一種是會按-重複鍵-的人,一種是不會按-重複鍵-的人。會按-重複鍵-的人聽到喜歡的歌,會一直重聽,一直一直重聽,十遍二十遍,直到膩掉為止。不會按-重複鍵-的人,聽一次很滿足後,就安詳地聽下一首,等到下次-有緣-再重聽。"
"我絕對是會按-重複鍵-的人。"靜惠説。
"可是你看起來那麼像不會按-重複鍵-的人。"
"不會按-重複鍵-的人是什麼樣子?"
"他們很安靜、很壓抑、很中庸、很隨緣。他們要細水長流,不要一下就玩玩了。天啊,那不就是你嗎?"
"我是會按-重複鍵-的人!"靜惠強調。
"你確定?"
"我確定!"
他們真的聽了十遍。
"換這一張……"
"這首歌我聽過,有一次路過唱片行聽過,但不知道她是誰。"靜惠説。
"好清的聲音對不對?"
"鋼琴的前奏呢,現在很少有歌只用一架鋼琴了。我喜歡這種簡單,"靜惠慢半拍地跟着唱起來,"-告訴我,你不是真的離開我,你也不願這樣的夜裏把難過留給我……-"徐凱加進來唱,"-告訴我,你不是真的離開我,你是要懲罰我的愛讓你失去自由,告訴我……-"
火車飛快,他們沒有喝酒,但有一點醉。各自看着窗外的單調風景,哼着同一首歌,他們在想:我是誰、他是誰、我們有沒有機會?
"你有沒有發現,每次我們出來,看的聽的都是悲傷的東西:《愛情的盡頭》、《ITry》、《告訴我》……"
靜惠沒有回答,徐凱也不再追問。CD轉着、火車的輪子轉着、熟睡的乘客眼瞼下的眼珠轉着、風景換着、他們各自想着,他們的心轉着……
下了火車,他們坐計程車到中正公園。
"不要誤會,這還不是看天的地方。每次來基隆,我會先來這裏敲鐘。你絕對不相信,過去五年,每一個我在這敲鐘許下的心願,統-統-實-現!"
"不可能!"
"真的!"
徐凱站到敲鐘的大木槌前,閉起眼睛,雙手合十,默唸着。靜惠從來沒有看他這麼嚴肅過,甚至以為這是他另一個把戲。他敲鐘,圓滿,虔誠地退下。
"你試試看。"
靜惠就位。
"不過我得先解釋一下,"徐凱堵在木槌前,嚴肅地説,"你不能挑戰神明……"
"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不能為了證明神明靈不靈,就許-我要撿到一百萬-這種願,這對神明是大不敬!"
"所以過去你都許什麼願?"
"最過分地也只是保佑我痔瘡開刀一切順利。"
靜惠倒在他身上。
"你不要笑,我是跟你講真的,"他扶起她,還是一本正經,"你若挑戰神明,會得到反效果!"
"好比説痔瘡長了滿屁股。痔瘡會長滿屁股嗎?"
"你儘量笑吧,別怪我沒警告你。"
他退到後面,她閉上眼睛,忍住笑,兩手把槌向前送。
在槌敲到鍾前,在鐘響遍滿山前,徐凱説:"我只是不想你許一個-希望能和我永遠在一起-的願,然後得到反效果。"
靜惠聽到了,在大雨一樣的鐘聲中……
那鐘聲一直迴音、一直迴音,好像在咀嚼徐凱的話……
一直迴音、一直迴音,好像在考慮靜惠的願望……
離開公園,他們往另一邊山上走。徐凱向一輛輛開過的車揮手大叫。
"你有毛病?"
"這是我進行了兩年的一項實驗,我在台灣各地向駕駛員招手,要求搭便車,看哪個地方的人會先讓我搭。"
"結果呢?"
"台中的人停下過……"
"台中人是滿有人情味的——"
"不不不,那個人是停下來跟我問路。"
走了二十分鐘,他們在一個小型博物館前停下,博物館前一大片草地,上面停着一輛坦克車。
"這就是看天的地方了,我們爬上去,"徐凱説,"你先爬。如果你掉下來,我可以送你去醫院。"
她踢他。
"那我先爬,你爬的時候我可以在上面看你的胸部。"
"這麼高我怎麼爬得上去?"
"拉那些環啊!"
"我夠不到。"
"我揹你,你騎在我脖子上,手再向上一撐,就可以夠到第一個拉環,然後就可以爬上去了。"
"我穿裙子——"
"喔,我知道,我一定會偷看的。"
"還是你先爬吧——"
他突然蹲在她身前,手伸到她小腿背上一抓。她措手不及,倒在他背上。他站起來,她大叫。
徐凱用力,"你……你……好重……"
她抓住坦克車車身上的環狀樓梯的最下面一階,他轉過身,臉貼着她的裙子,抱住她的大腿。她的腿突然麻起來,她的腿騎到他的脖子上,她的腿暖、她的腿輕、她的腿抬頭看着她的臉,一副炫耀的表情。她往下瞪,她嫉妒她的腿……她爬上去,好希望花更久的時間。
然後他們躺在坦克上看天,她的腿仍然留在環狀樓梯上。不,她的腿仍然留在徐凱的肩膀上。
雲和風,她在基隆。星期四下午,她所熟悉的人在台北的金融區奔波,她桌上三台電腦屏幕漆黑地像在哀悼。她看遠方,夕陽像一團累了的火。她揉眼,太陽變成了三個、四個……她的左肩碰着他的右肩,他什麼都沒説,左手玩着口袋裏的零錢。徐凱是誰,從哪來?何時來?來了多久?要待多久?她不知道。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過這樣生活、做這樣的自己。她從來沒有看過雲,吸過草根之間的空氣。
下坦克時,徐凱逞英雄,爬到炮管,坐上去,屁股從炮尾往前移,從炮頭跳下。"噢——"
他的手和腳一起着地。手痛得闔不起來。
天黑了,回台北的火車上,她把他的右手拿過來,輕輕地揉。他們什麼都沒説,一人一耳機聽着RickieLeeJones的專輯。她看着CD殼,微笑。第四首叫"ItMustBeLove"呢,他們終於在聽不悲傷的歌了。揉着聽着,她睡着了,沒等到第四首,沒等到抬頭曖昧地問他,"你覺得這首歌怎麼樣?"她睡了,頭斜靠在他肩頭,嘴巴還張開。她聽見草上的風,看到炮管上的雲,和雲端的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計程車已經停在她家門口。
"要不要上來坐一坐?"她問。
"好啊。"
她打開門,開燈。
"哇……"徐凱叫出來。
"家裏很亂,對不起,我很少有客人。"
"你這叫亂,你應該看看我家。"
"你想喝什麼?"靜惠問。
"鹹豆漿加蛋。"
她笑出來,"我沒有。"
"鹹豆漿都沒有,還想招待客人?"他故做嫌惡的表情,"有啤酒嗎?"
"沒有。"
"你有什麼?"
"嗯……牛奶和柳橙汁。"
"現榨?"
"濃縮。"
"算了。"徐凱玩她餐桌上的水果和吐司,"你喜歡吃這種菠蘿吐司?"
她拉開椅子坐下來,"你知道我最喜歡的吐司是什麼嗎?紅豆吐司!你吃過嗎?"
"哪有這種東西?"
"我在奧斯汀的時候,每個禮拜到一家中國雜貨店去買,它的紅豆吐司好吃得不得了,吃着吃着就上癮了。回台灣後,怎麼找都找不到!"
"沒關係,我做給你吃。"
"你會做?"
"我不會。"
她把菠蘿吐司從他手上搶過來,"那就不要亂玩。"
"你不覺得吐司就是要白的嗎,像白開水一樣?紅豆吐司就像在白開水裏加糖,吃起來多奇怪。"
"我就是喜歡紅豆吐司!"
他們只是在借這些無關緊要的對話化解兩個人獨處一室的緊張。
"這是我的房間。"
她打開燈,感覺到他緊貼在自己身後。
"我好喜歡女生的房間,不管是幾歲的女生,房間裏永遠有一種少女的甜味。"
"聽起來你好像常進女生房間……"
"我?開什麼玩笑,我指的是我媽的房間。"
"喔,當然,當然……"
他走到書櫃旁,"你怎麼會只有這些書?"
"我的書都在儲藏室裏,我從美國回來後,還沒有真正把它們拿出來整理過。"
"你看,"靜惠抽出一本書,"這是我最喜歡的書。"
塞林格的《麥田裏的守望者》。
"有沒有看過?"靜惠問。
"喔,我知道,梅爾吉布森有一部電影,裏面説所有的變態殺手都讀過《麥田裏的守望者》……"
"《絕命大反擊》!"他們一同叫出來。
"好難看的電影!"他説。
"不過《麥田裏的守望者》很好看,這本送你好不好?"
"我看不懂英文。"
"他寫得很簡單,你一定看得懂的!"
"你買一本中文的送我。"
"沒問題。"
"你會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她堅定地説。
他走到書桌,拿起一本英文的郵購目錄。
"這是-L.L.Bean-,"靜惠解釋,"我所有的衣服都是跟他們郵購的。"
"我從來沒聽過這個牌子。"
"我以前也沒聽過。是到美國念MBA,課堂上研究L.L.Bean公司的案例,才對這家公司產生崇拜。他們非常重視品質,每一個產品都經過很多次的試用和品質管理,同時還堅持要以合理的價格服務客户,我很認同他們的企業哲學,所以是他們的忠實顧客。"
"哪有人是以企業哲學作為買衣服的依據?"
"我是啊!你也應該試試看。"
徐凱坐在牀上,靜惠僵硬地靠在衣櫃上,兩人對望着,靜惠轉過頭去,"好悶,我把窗户打開……"
"過來坐着嘛……"徐凱拍牀。
"你真的不要喝什麼?"
徐凱搖頭。
"我給你倒一杯水。"
在廚房裏,她打開水龍頭,閉着眼睛,撐着水池。她怎麼了?她怎麼會把徐凱帶到自己的牀上?她對他了解多少?他對她的感情有多少?如果他靠過來,她知道怎麼應付嗎?如果他堅持,她知道怎麼下台嗎?徐凱會怎麼想她?爸媽會怎麼想她?黃明正會怎麼想她?她會怎麼想她?
"嘿,你好嗎?"徐凱走進廚房。
"馬上好了。"
"不用麻煩了,我回去了。"
"怎麼了?"
"沒事啊,你累了,我該回去了。"
她不知道該不該勸他留下。
"我借你的電話叫車。"
徐凱到家後沒有主動打電話來,她打去,響了很久他才接起,"嘿,對不起,我睡着了。"
"我以為你還沒到家。"
"不好意思,一進門就掛了。讓你擔心。"
"沒關係,你先睡吧,明天再打電話。"
那晚她睡得不好。白天的快樂在那一秒鐘完全翻轉了。在她開窗、倒水那一秒鐘,她和徐凱好像突然變成了陌生人。
第二天下午徐凱打給她,化解了她的擔心。
"我們今天要出去拍一個廣告。"
"什麼廣告?"
"一個洗髮精的廣告。"
"你們要出外景嗎?"
"我們去攝影棚,你要不要來探班?我們可以來接你。"
"今天恐怕不行……"她看到老闆在辦公室。
"沒關係,你晚上有空的話,打我手機。"
她下班時打他手機,沒人接。她留了話,故意在公司多待了半個小時,卻沒有等到回電。她離開公司,走到捷運站。捷運開來,風吹起她的頭髮。走進車廂,看着車窗上自己的影子,單薄得一推就倒。她在期望什麼?他們只不過出去玩過幾次,聊過一些東西,他在她家坐了一下,連水都沒喝。他沒有必要每天準時聯絡,立刻回電。她在期望什麼?
那晚在家很難熬。不管靜惠怎麼否認,徐凱的出現,已經改變了她的生活和心情。以前下班回家,手機立刻關掉,做一點沙拉和果汁,在餐桌上就着《亞洲華爾街日報》吃。她拿下隱形眼鏡,洗澡、洗頭、戴上眼鏡,用白毛巾盤着頭,坐在牀上看CNBC的美國金融行情,十二點準時睡覺。電話鈴響,答錄機去應付。那個NEC的答錄機是她的護城河,家是一個城堡,她自給自足,誰也不需要。這麼多年來,沒有人能冒犯。試圖冒犯的幾個人都掉進護城河中,她走過時沒有丟下游泳圈,只是搖頭笑笑。而徐凱像送報一樣,不打電話,不按電鈴,騎着單車,吹着口哨,輕輕一丟,就把自己丟了進來。護城河對他沒有功用,他不需要游泳,他會飛的。
那晚她看着手機和電話,想徐凱現在在幹什麼。她試着看一點書,兩頁翻過卻不知道在説什麼。她打電話回家,媽媽的嘮叨讓她把電話拿開耳朵,任憑媽媽對空氣講。她打開電腦,想上網卻怎麼也聯不上。她打給程玲,未開機。她打回公司,聽下班後還有沒有人留言給她。最後她再打給徐凱,還是沒人接。
那晚她三點才淡淡睡去。
整個週末徐凱都沒有電話,星期天晚上,手機響。
"靜惠嗎?"
"我是……"
"我是邱志德。"
邱志德是她大學同學,當時追過她,被她擋在城堡外,畢業後就沒有聯絡了。去年在一次講習會上,他主動來和她打招呼。原來他後來也出國唸了MBA,現在也在銀行做外匯。同學、同行相遇,當天聊了很多。後來他又開始常打電話,起先靜惠還跟他聊聊,後來發現他打來的時間越來越晚,講的事情越來越雜,就開始疏遠起來。但他從不放棄,一個月總要留三、四次話,靜惠從來沒回。
"嘿……志德,好久不見。"
"靜惠,我現在剛好在你家附近,可以順便看看你嗎?"
她答應了。不能再悶在家裏。
她和邱志德約在附近一家咖啡廳,一坐下就後悔了。邱志德是一個典型的銀行人,正式、保守、四平八穩、中規中矩。走到哪裏都拿着一本《經濟學人》雜誌,手機掛在腰際的皮套上。他們聊了業界的人和事,靜惠看着西裝筆挺的他,想他怎麼能跟徐凱比?如果徐凱來找她,從窗外走過,看到她和邱志德在一起,他會不會覺得她背叛了他?她和徐凱之間,有所謂"背叛"的顧慮嗎?她看着邱志德細薄的嘴在動,想的都是徐凱。
"對不起,我得先回去了。"
"這麼趕?"
"不好意思,明天一早有會。"
"星期天還要工作?你們公司太狠了。"
"沒辦法。"
靜惠站起身,邱志德跟着站起來。
"嘿,靜惠,下禮拜匈牙利布達佩斯交響樂團要來台灣,"邱志德拿出褲子口袋的皮夾,拿出兩張票,"我有兩張票,你有——"
"謝謝,我下禮拜不太方便。"她倒退着走,連好好説個再見都沒時間。
邱志德點點頭,仍然保持着微笑。
"沒關係。"
"拜拜囉。"靜惠揮手,邱志德的手很重,但仍抬了起來。
她走出咖啡廳,四下張望。她快步走回家,沒有人來電。她覺得很失禮,打邱志德的手機。
"喂?"
"志德,不好意思,剛才走得很匆忙。"
"喔,沒有關係,你還好吧?"
"很好,你呢?"
"很好啊,我現在走向捷運站。"
"你坐捷運啊?"
"對啊!嘿,靜惠,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謝謝你。"
她掛下電話。她的生活變得好小,徐凱變得好大。不論徐凱在不在她身邊,她都容不下別人。
星期一,另一個禮拜的開始。冬季的末尾,陽光慷慨地照進窗簾。靜惠起得很早,光腳走到廚房,拿起透明乾淨的玻璃杯,倒一杯水。安靜的早上,水倒進杯子都嫌吵。她慢慢喝,感覺流過咽喉的水的質地。
她突然決定穿上球鞋。
國父紀念館早已擠滿了人。她在太極拳和土風舞的陣式中左右閃躲,慢慢跑過。不一會兒,汗水已從頸背流下。她去摸,是冷的。她想,這樣也很好。為什麼要讓別人來操縱自己的心情?為什麼要把快樂交給別人來料理?她一向自主獨立,沒有必要到了32歲才變得needy。她叫林靜惠,她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她曾經一個人過得很好,現在當然也可以。她看着國父紀念館兩旁的大廈,對自己説:"靜下來,不要胡思亂想,努力工作,有一天,我也可以住在這裏。"
回到家,跳進浴室,打開蓮蓬頭。她刻意用冷水衝,逼走所有慵懶的念頭。洗完澡,坐在牀上,輕鬆自在,又有了那種沒有負債、不怕催款的安寧。
在捷運車上她想,這樣也好,我可以一直這樣過下去。
直到她又接到徐凱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