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回來後,靜惠又投入銀行忙碌而單調的工作。在奧斯汀那種對家的渴望立刻被磨滅。她既沒有去買精緻的傢俱,更沒有去找一個可以成家的對象。她很少待在家,家裏的佈置少得可憐。她的家,恐怕比她還孤單。她的生活,恐怕比她退休的父母還平凡。
唯一的驚喜是:程玲打電話給她。
當程玲走進咖啡廳,靜惠完全認不出她。這個初中時抽煙、逃課,靜惠曾因為罩她而被老師開除風紀股長職務的問題學生,如今已變成一個成熟女人。
"小姐要我填貴賓卡的資料,我趕時間,本來不想填的,但剛好看到上一張,叫林靜惠,我心想這個林靜惠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林靜惠,抄了電話號碼,一打,果然是你。"
程玲還是像初中時一樣漂亮、熱情、大聲、開朗,生活粗枝大葉,打扮卻非常細心。她自己開了一家公關公司,規模不大但有幾個不錯的外商客户。對於靜惠當年罩她,她有一份超越時空的感激之情,談話中不斷提起,頻頻問要怎麼報答。一個下午茶的時間,她和靜惠趕上了二十年前的交情。知道靜惠還沒結婚,她更是高興。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我替你介紹。"程玲説。
"你呢?你不可能沒有男朋友。你初中時那個男朋友後來怎麼了?"
"那個混球,害我去墮胎。現在恐怕被關起來了吧。"
靜惠驚訝於她的坦白。
"現在呢?"
"現在這個好多了,不過比較boring,"程玲説,"他做愛都戴兩個保險套,就怕我懷孕。天啊,我為什麼不能認識中庸一點的人?"
靜惠笑笑,她喜歡被當作密友的感覺。
"你們交往多久了?"
"兩年了。"
"哇……"
"沒錯,破我的記錄。我這種爛脾氣,沒有人能忍受超過三個月。"
"想結婚嗎?"
"講是講過,不過我還沒答應。所以我們還是可以去玩。"
臨走前,她們一起去洗手間。靜惠先沖水,蓋掉自己小解的聲音。程玲卻直截了當地開始。隔着牆,程玲的聲音大得連靜惠都覺得尷尬。
"週末一起吃飯,我幫你介紹男朋友。"程玲説。
"不用了,我自己自然認識就好了,刻意介紹多尷尬。"
"靜惠,你已經錯過自然認識的年紀了!"
離開餐廳,程玲邀靜惠到她公司坐坐。
"我今天沒開車,我們坐公車去。"程玲説。
"這邊就有捷運,坐捷運會不會比較快?"
"嘿,像我們這種美女怎麼能坐捷運?當然要坐公車給路上的男人看囉!"
程玲果然是公關高手,總是有許多活動可以參加。時裝秀、報社的週年慶、娛樂網站的成立酒會、科技公司的新產品發佈會。這些活動雖然不是她辦的,但她都會被邀請。有時她拉着靜惠去開眼界,靜惠也因此認識了很多人。有了共同認識的人可以八卦,她們的感情越來越好。程玲從沒放棄幫靜惠介紹男友的念頭,幾次的公關活動,其實是設計好的陷阱。靜惠也能體會程玲的好意,故意和程玲安排的對象多聊幾句,但後來總是沒有下文。
直到靜惠又遇到徐凱。
那並不是程玲的安排。程玲從電影公司拿了兩張《GirlsInterrupted》試映會的票,純粹只是和靜惠去看電影。散場時兩個人興致勃勃地説多喜歡這部片。
"我以前在學校,一定就像薇諾娜·瑞德一樣,被人當成瘋子。"程玲説。
"其實他們都誤會了你……"靜惠支持她。
"沒錯。"
"你剛才有沒有注意到這部片的英文海報?我好喜歡它的文案……"靜惠説。
"是什麼?"
"Sometimes,theonlywaytostaysaneisgoalittlecrazy."
"有時候保持清醒唯一方式是……"
"發一點瘋!"靜惠説。
"你啊!你才不可能相信這句話呢!你是最不可能發瘋的那種!"
"林靜惠!"
一名男子叫她們,她們沒聽到,程玲繼續説,"你怎麼可能發瘋?你在銀行工作,沒交過男朋友——"
"林靜惠!"
她們轉過頭……
"嗨,我是徐凱,去年十二月我們在一個party上認識……"
"我記得……"靜惠説。
"你們也來看電影?"
"嗨,我是程玲,靜惠的朋友。"程玲主動自我介紹。
"我是徐凱。"
"你怎麼會來看這種電影?"程玲問。
"我喜歡薇諾娜·瑞德,她那個有點精明,有點憂鬱的樣子……"
"你不覺得跟靜惠很像?"
"沒錯,我正要這麼説。"
三個人聊了幾句,徐凱很有禮貌地走開,畢竟只是巧遇,靜惠還跟朋友在一起。靜惠看他上計程車,跟他揮手再見。
"難怪不希罕我介紹,原來已經有了帥哥。"
"我們只是點頭之交,第二次見面,上一次還是在去年十二月。"
"如果只是點頭之交,對上一次見面的時間還記得這麼清楚?"
"你饒了我,你知道我喜歡的不是這種型的。"
"我怎麼知道?你喜歡的是哪種型的?"
"我……總之不是這種型的。"
"所有女人都喜歡這種型。"
"你……"靜惠笑出來,"你根本還不認識他。"
"他叫徐凱,他知道我叫程玲。"
"但你知道他的個性,他的想法,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嗎?"
"他如果這麼帥,其他那些都不重要了吧。"
"你開玩笑?"
"沒錯,我開玩笑,"程玲拍拍靜惠,驚訝靜惠竟然如此認真,"不過他真的很好看。"
"也許吧,不過不適合我。"靜惠説。
"沒錯,他不適合你。"
"你也這麼覺得?"
"他太愛玩了,你不會有安全感的。"
"你覺得他愛玩?"
"拜託,誰都看得出來!你以為他真的喜歡這種電影?準是來躲女人的!"
4三天後,徐凱打電話給靜惠。那時靜惠的同事正坐在旁邊,解釋着一個重要客户的外匯需求。
"喂?請問林靜惠在嗎?"
"我就是。"
"我是徐凱。"他絲毫沒有解釋是何時何地的徐凱,好像靜惠理所當然應該記得。
"請你等一下……"靜惠遮住話筒,對同事説,"我待會兒去找你。"
"快一點,他們今天就要買美金!"
"一分鐘。"
靜惠潤喉,"喂?"
"你在忙嗎?"
"沒有沒有,"她急忙辯解,"同事聊天,不重要。"
"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啊。"
"沒什麼事,打個電話看你好不好。那天在戲院門口你和朋友在一起,不好意思多聊。"
他們接着聊起《GirlsInterrupted》。
"我很喜歡這部片。"靜惠説。
"你看起來不像片中那些叛逆的女生。"
"我不是。但我還是喜歡。"
"為什麼?"
靜惠沉默不語,她還沒有準備好要向他自我剖析。徐凱聽出她的猶豫,很有默契地轉移話題,"哪一天有空,我們出來喝點東西。"
"好啊。"她説。
"星期五怎麼樣?"
"沒問題。"
"七點好了,我去你公司找你。"
那天是星期一,離星期五還有四天。掛上電話,靜惠鬆了一口氣,像剛做了簡報般精疲力盡,但對自己簡報的內容卻記不清。她站起來,看着電話發呆,好像在等它再度響起,以證明剛才並不是一個幻覺。徐凱約她,她竟然這樣迅速地答應了。她坐在桌前,完全忘記要回去找同事的事。同事最後來找她,她頻頻對不起。
"你還好吧?"同事問。
"很好啊……"
"你看起來心神不寧。"
接下來幾天,她試着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照樣開會、加班、幫客户買賣美金、忙到九、十點,回家再看美國開市的行情。但和徐凱見面這件事一直在她心上,像一顆痣,平常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但在最私密的時刻:脱衣、洗澡、擦身體時,你會突然看見。
終於到了星期五。六點五十,靜惠就到大樓外等。她一轉身他就出現了,沒看到他從哪裏來。徐凱穿着一件灰色毛衣,棉線很粗,織成的橢圓形圖案一坨一坨地排列。白襯衫的寬領從毛衣領口暢快地伸出,好像在和她打招呼。
"嘿……"徐凱大口地笑,很大學生式地無思無邪,很羅斯福路式地笑着。他的頭髮很多很長,風吹得在額前飛揚,幾乎要發出聲響。他的雙眼皮好深,裏面好像藏着寶藏。
"你沒有等很久吧?"徐凱問。
她搖搖頭。
"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他從背後拿出一根長筒子。
"是什麼?"
"外面風好大,先找家餐廳,坐下來再給你看。"
十分鐘後,他們在一家法國餐廳坐下。
"你打開……"徐凱把長筒子拿給她。
是《GirlsInterrupted》的電影海報。
"哇,你怎麼會有?"
"我去戲院偷的!"
"真的?"
"騙你的。我有一個朋友,喔,你見過的,就是那天party上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他在電影公司做事。"
靜惠低着頭,慢慢捲起海報,卻塞不回細筒中。
"我來……"
他的手很細,很白,靈活而利落,"你知道我最喜歡這張海報的什麼嗎?"徐凱問。
"薇諾娜·瑞德的臉部特寫,她空靈的眼睛?"
"沒錯,我喜歡薇諾娜·瑞德,"他把蓋子蓋上,把細筒交給她,"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張海報的廣告詞:Sometimes,theonlywaytostaysane"
"isgoalittlecrazy."靜惠接上。
"你記得?"
"我記得。我也很喜歡這句話。"
一陣温暖從頸背流過手腳,像一個插上電的玩具,她突然活了過來。
他們有了第一個連結。
他們聊了薇諾娜·瑞德其他的電影,侍者走來,他們連菜單都還沒看。
"你想吃什麼?"他問。
"都可以,我不常吃法國菜,你説吧。"
"你問對人了,我在法國住了三年。"
"真的?你去法國幹什麼?"
"學畫,學油畫。"
徐凱很熟練地點了前菜和主菜,配合很好的紅酒。
她就從油畫開始認識徐凱。他高職美工科畢業,到技術學院學設計,學了兩年後休學,去當兵,當完兵跑到法國,學法文和油畫。回來後做過好幾份工作,擺地攤、賣保險、網絡公司、廣告公司。一開始靜惠用力地在聽:點頭、微笑、瞬間睜大眼睛,誇張自己的驚訝表情。但看着徐凱豐富的手勢,聽到他戲劇化的聲音和與她全然不同的經歷,她慢慢放鬆下來。像是穿着睡衣上網,沒有目的沒有緊張。她撐着頭,手擠出臉頰的肉。她喝了一點酒,感覺自己在酒瓶中游。
"法國真的那麼好玩?"
"法國是天堂,改天我帶你去。"
你帶我去?靜惠想,好快啊!
"你要帶我去哪裏?"
"我帶你去巴黎,去羅浮宮,去加繆寫作的咖啡廳。我帶你去斯特拉斯堡,再帶你去德國。事實上整個歐洲你都該去!你去過歐洲嗎?"
她搖頭。
"我帶你去芬蘭,去-列寧格勒牛仔-的pub。"
"列寧格勒不是在俄國?"
"小姐,-列寧格勒牛仔-是芬蘭的一個搖滾樂團,團員的頭髮都梳成像雞冠,你不是喜歡看電影嗎?還有一部電影是拍他們呢!"
"我沒看過。"
"沒關係,我可以帶你去-列寧格勒牛仔-的pub。然後,然後我們去瑞典,我帶你去看瑞典的皇宮……"
"皇宮進得去嗎?"
"中國人不是説-民貴君輕-嗎?瑞典是最好的例子。他們的皇宮,還不如我們的台北市立圖書館。"
"真的?"
"他們國王整天騎着腳踏車在街上跑來跑去,好像是送報的。"
"真有趣,我好想去。"
"那你要對我好一點。"
"我請你吃飯。"
"這不行,這傳出去會讓別人笑話,哪有人第一次約會讓女方出錢的?"
他把這當做第一次約會呢!
"好吧,反正你蠻有錢的。"
"我?我才窮呢!"
"窮你還能穿名牌?還能在法國住三年?我想留學,存了四年才去成。"
"打工啊,小姐,我那時多苦啊,每天在餐廳洗盤子,其他做過的事都不提了。"
"其他做過什麼事?"
"比如説採葡萄。"
"採葡萄能賺錢?"
"當然。法國人做酒,你看要多少葡萄?我採到兩條手臂都是刮痕,你看……"他拉開襯衫袖子,果然一條條紫色細紋,"我採葡萄採到背痛,到今天都還沒好。"
"真的?我也有背痛。"
"你是怎麼搞的?"
"我在美國唸書的時候,買了一張很便宜很爛的沙發,每次坐,整個人就往下、往前面陷,姿勢很糟糕。坐了一年,有一天早上起來,背痛得不得了。我看遍名醫都看不好,有一箇中醫告訴我,我痛的地方是在-膏肓-——"
"在哪裏?"
"-膏肓-!-病入膏肓-的-膏肓-!"
"天啊,那你比較偉大,來來來,喝杯水。"
他拿起水來喂她,她的嘴在杯子裏笑,濺起許多氣泡。
"你今天可以點牛排,我請客,你想多點一份帶回家也沒問題。"
"還有呢?"
"還有你可以嘗這裏每一樣甜點——"
"我是説你在法國還做過什麼?"
"唉,其他的,都是一些瑣碎的事,不提也罷……"
"説一説嘛!"
"還有……"他故作不屑,"我演過電影。"
"你什麼?"
"我演過電影。"
"真的?哪一部?"
"《ThePillowBook》你有沒有看過?"
"喔——鄔君梅演的,我好喜歡她,她氣質好好。"
"我愛你,你是我認識的人之中第一個聽説過這部電影的。"
"你演什麼?"
"我演一個侍者。"
"喔……"
"嘿,你可別瞧不起,就算侍者也是從兩百多個人裏面挑出來的。"
"我沒有瞧不起,我覺得很棒,我一定會去租來再看一遍。"
"不過你只能看到我的背影,我的台詞都被剪掉了。"
"怎麼會這樣?"
"唉,演藝生涯……"他誇張地感嘆。
"那你告訴我你的台詞是什麼?我看的時候可以想像。"
"我也不記得了,好像是跟鄔君梅説-你要點什麼-之類的……別説我了,説説你吧,你的工作到底是什麼?"
"我在銀行負責買賣美金。"
"幫誰買?"
"幫公司客户啊。客户要買賣美金,會跟我們行銷部門的人聯絡,行銷的同事再告訴我客户的需求。"
"我聽不懂,舉例來説,你的一天大概是怎麼樣?"
"我八點進公司,看一下路透社、美聯社的新聞,翻一翻總公司傳來的報告。九點開盤後,把今天美金和台幣的匯率報給各分行。然後開始交易,行銷人員告訴我客户要什麼,好比説,買5支美金,1支就是100萬,賣10支美金,在877買,884賣之類的——"
"什麼是877?"
"喔,32.877,是美金的匯率。"
"我喜歡你講行話,你講行話時蠻性感的!"
靜惠笑了,"整個早上我都在看電腦,電腦上會一直出現最低的賣價和最高的買價,如果價錢好,我就打電話到交易所去成交……"
"你們的電腦是不是像電影裏面看到的那種,密密麻麻的……"
"我面前有三個屏幕,一台用來看價格的,一台是交易系統,一台用來做一般的PC。"
"所以我以後送Email給你,你未必會看到,因為你忙着看另外兩台……"
他不斷的暗示讓靜惠講得更快,"沒錯,九點到十二點,我就一直盯着這三個屏幕看,注意有沒有人-送Email給我-,"他被逗笑,她繼續,"然後下午兩點到四點,重複同樣的工作。"
"這麼好,四點就下班了!"
"沒有,四點是市場結束,我還得結清部位,算一算我今天到底賺了多少,賠了多少……"
"怎麼還會有賺賠?"
"當然啊,你買的時候一個價錢,賣的時候就變了,中間差額,就是你的賺賠。"
"所以你是拿客户的錢在賭錢?"
"其實是拿我們公司的錢在賭。"
"你知道嗎,"徐凱交換翹起的腿,"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有這個感覺。你外表很壓抑,其實是個賭徒。你在銀行做事,聽起來很乏味,結果你是幾千萬幾千萬美金在玩。"
"你覺得我很壓抑嗎?"
"你是我見過的最壓抑的人!"
"不會吧……"她一口喝掉整杯紅酒,向徐凱展示空杯,"我怎麼會很壓抑?"
她驕傲地放下杯子,看着牛排刀上自己的臉。她怎麼會這樣?她覺得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很活潑、很好問、很炫耀、很小女生。她從來不是這樣的!看看錶,現在已經9點,她已經32歲了啊,怎麼還會這樣?
"你幾歲了?"徐凱問。
"32……你呢?"
"真巧,我也32,你結婚了沒有?"
"什麼?"
"當然沒有……"靜惠苦笑,"你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只是一種感覺。因為你很壓抑,所以你有一種穩重,媽媽才有的穩重。"
"這是讚美嗎?"
"當然是讚美!"徐凱認真地説,"很多女人到了80歲還是沒有這種穩重。"
靜惠坐正,微笑,"我還沒有結婚,"她停頓,"結婚的話我怎麼可能和你在這裏?"
"我們也沒幹什麼,只是吃飯而已。"
這話似乎把先前的重重暗示一筆勾銷,聽起來很掃興。但她沒有多想。她只是放鬆,享受跟一個好看的男孩子晚餐。徐凱電話很多,手機不停地響。他接起來,一直説"我再打給你",她覺得被重視,有獨佔性。晚餐結束,徐凱請客。走到餐廳外,靜惠不知該説什麼。她已經很久沒有約會,忘記了約會的內容和步驟。
"我們去走一走。"他説。
"好啊。"
他們走在敦化南路,風吹在臉上,剛才的酒意被吹乾。
"你和上一個男朋友什麼時候分手的?"他問。
她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私人問題震住。徐凱的語氣有一種理直氣壯,好像是長官對部屬,好像他們已經熟到可以問這種問題。兩人在紅燈前停下,靜惠沒有答腔。他也沒有追問,自己説了起來:"我和我女朋友最近剛分手。"
"為什麼?"
"第三者。"
他輕描淡寫地講起他和前任女友的故事。她是一個設計師,他們在健身中心認識,第一眼就有感覺。交往了半年,快樂和爭吵的比例慢慢偏向一邊。她遇到別人,他們和平分手。他唯一不平的,是她用他送她的機票,跟另一個人去法國。"那是我的法國呢!"
靜惠一開始還不好意思聽這麼私人的往事,她和他畢竟是第一次晚餐。但隨着徐凱越講越仔細,靜惠有了一種感激。這個受傷的男人,他對我如此信任,我能給他什麼?
"我交往過最短的女友只有兩個禮拜,"他低頭,踩着紅磚道上的落葉,自己笑了起來,像在承認一個無傷大雅的隱疾,"在法國,在斯特拉斯堡,斯特拉斯堡是法德邊境的一個城市,剛去法國沒錢住巴黎,先到斯特拉斯堡學法文。那個女孩叫凡妮莎·舍曼,是我同學的妹妹。她本來在大學念德文,太愛玩了,被當掉,只好到酒吧當侍者。她超hot,老闆、顧客都想追求她,他們常帶她去飆車、跳舞,她也都來者不拒,玩得很愉快。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沒什麼感覺,她19歲,還是18,我也記不得了,漂亮是漂亮,不過我那時候忙着學法文,根本沒心情談戀愛。跟她學法文,學到的都是粗話,什麼……-Faitpaschier-,-Faitpas-就是-Dont-,-chier-就是-shit-,-Dontshit-就是-別來煩我-的意思,"徐凱笑笑,"我們唯一的共通點是音樂。她喜歡-TheDoors-,我喜歡-TheCranberries-,就是-小紅莓。你知道她多怪?她喜歡TheDoors那首《TheEnd》,你有沒有聽過?"
靜惠專心地看着他,搖頭。
"她喜歡《TheEnd》最後那句-Father,Iwanttokillyou.Mother,Iwanttofuckyou-,每次聽到這裏就把音量加大,站在牀上跳來跳去。"靜惠皺眉,徐凱跟着説:"沒錯,我也覺得她腦袋有問題,最好離遠一點。那時候小紅莓出了新專輯,叫《NoNeedtoArgue》,我很喜歡其中一首歌,叫《Zombie》,殭屍,想去買CD。但你知道法國CD有多貴嗎?一張要1000多塊台幣。我採葡萄一小時才50塊法郎,200塊台幣,房租都付不起,還買CD?我跟她抱怨,她就説:-德國CD便宜,我帶你到德國去買!-説完就拉我上車。我們到邊界一個德國小鎮,叫Kehl,下午的時候,那時是春天,陽光輕輕地照下來,那陽光細得好像雨一樣,照在皮膚上好像在化妝。空氣涼涼的,好舒服。我們買了CD,我第一次聽她劈里啪啦地講德文,很崇拜的。後來我們去喝露天咖啡,吃-kebab-,這是土耳其傳來的一種麪餅,有點像我們的沙威瑪,不過沙威瑪用的是麪包,kebab用的是像我們的山東大餅那種硬餅,裏面包牛肉、雞肉之類的。呼——人間美味,下次我們去德國,我一定帶你去吃。在德國那個下午太舒服了,真的有一種催情作用。回到法國,到她家聽CD,我們躺在牀上,那時真的覺得戀愛了。"
徐凱停下來,微笑着看前方,好像還能看到那個下午,過了仁愛路,就是那個德國小鎮……
"第二天,她很開心地告訴大家我們在一起了,我們也真的快樂了好幾天。他老闆想追求她,知道她被我搶走後很不爽,再也不請她去跳舞了。那些平常帶她去飆車的顧客知道後,也立刻不理她。突然間她習慣擁有的玩樂都沒有了,只剩下我。我,我一個窮學生有什麼?沒有錢,沒有車,沒有保險,什麼都沒有。兩個禮拜後,她跟我説拜拜。我已經愛下去了,哪能接受?我去她上班的酒吧找她,你知道她跟我説什麼?"
"-Faitpaschier-!"靜惠説。
徐凱抓住靜惠的肩,感激地點頭。
"那一定很痛?"
"現在已經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在德國那個下午,那些涼涼的陽光,第一口的kebab。"
他們過了忠孝東路。
"你會不會覺得,每段感情都有一首歌?我想起凡妮莎,會想起-TheDoors-的《TheEnd》。我想起我前任女友,會想起DaveMatthewsBand的《CrashsintosMe》,你聽説過這個樂團嗎?"
她搖頭。
"我本來也沒聽過,聽説在美國大學裏很紅的。我們是看一部電影叫《ExcessBaggage——》,中文好像叫《老爸,我把自己綁架了》……"
"喔——艾莉西亞·莎朗斯通,我好喜歡她!"
"你喜歡她?"
"對啊,她好可愛,你有沒有看過她最紅的那部——"
"《Clueless》!"他們異口同聲。
"你會喜歡艾莉西亞·莎朗斯通?"徐凱搖搖頭,"我以為你只喜歡茱麗婭·比諾什那一類的……"
"喔,我也喜歡茱麗婭·比諾什,不過我更喜歡艾莉西亞·莎朗斯通,我還買了《Clueless》的錄影帶呢!"
"所以我説你表裏不一。"
"別管我,先告訴我-CrashsintosMe-那首歌。"
"它是《ExcessBaggage》的插曲,前奏的吉他彈得很正,歌是講兩個人戀愛,就像兩輛車對撞一樣,是具有毀滅性的,最後會兩敗俱傷。"
"咦,不是有一部電影也是講這個,説撞車時的感覺就跟性高xdx潮一樣——"
"對對對!"徐凱立刻接上,"那部電影好變態!"
"叫什麼名字……"
"荷莉杭特演的,記不起來了……"
她喜歡他們講同一部電影,卻都記不起片名的感覺。
"你是那種很容易撞車的人對不對?"靜惠問。
他一下就聽懂了,微笑,"我在法國看過一本小説,是講19世紀末法國礦工的生活,左拉寫的,叫《Germinal》,中文叫《萌芽》。女主角是一個礦工的女兒,男主角是一個組織工會的礦工,他們明明互相喜歡,卻壓抑自己的感情。女的甚至做賤自己,嫁給一個大老粗。整本小説他們都在壓抑,一直ㄍㄥ、一直ㄍㄥ。最後,當礦坑淹水,兩個人都被困在黑暗中面臨死亡時,才互相表達自己的心意。當時看到那裏我就把書甩掉,告訴自己,Thisisbullshit,我永遠不要像他們一樣,永遠不要!"
他們過了民生東路,在徐凱的逼問下,靜惠講了一些黃明正的事。只是她儘量模糊,聽起來黃明正頂多是個常見面的朋友。她覺得很不舒服,覺得跟一個陌生男人講黃明正是背叛了明正。她在想,如果每段感情都有一首歌,那她和黃明正的歌是什麼……"Vienna"?可是那是他跟別人的歌!他和黃明正根本沒有歌。他們一直聊,從機場轉到民權東路。三點多,徐凱要送靜惠回家,民權大橋下沒有車。
"我們今晚在這紮營吧?"徐凱説。
"好啊,我們乾脆去內湖,湖光山色,正適合露營呢!"
"嘿……你不再壓抑了!"
徐凱打電話叫計程車。在車上他們還在爭辯靜惠是不是一個壓抑的人,一直到車停在她家公寓門口。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不用了。"
靜惠看着黃色計程車在巷口轉掉。她拿出鑰匙,插進鑰匙孔,不對。她換一支,再插,也不對。她把整串鑰匙抓在手中,低頭笑了。2000年3月,她又開始約會了呢。
5第二天中午,她打開手機,徐凱的簡短留言:"靜惠,只是要告訴你,昨晚很開心,謝謝你。"
靜惠並沒有刻意去想徐凱。她把那晚和徐凱約會當作一場電影。看完了,當時很愉快,就結束了。日後和同事聊天,也許會插上一句:"這部片子我也看過,很不錯。"講一講後又各自回到工作崗位。徐凱是一場電影,很少人一部電影會看兩遍的。是的,徐凱是一場電影,聰明人不會把電影和現實混在一起。
幾天後她和程玲吃飯,程玲把他男友周勝雄帶來了。周勝雄和程玲看起來並不相配。程玲很亮很活潑,滿臉古靈精怪,每顆痣都是一個玩樂的點子。周勝雄白白淨淨,很斯文,一看就是老實人。他在國外唸的大學和研究所,回國後在新竹科學園區做事,原本一直住在新竹,認識程玲後,在台北也租了房子,做"二五族",每個禮拜二、五回台北。
"你們怎麼認識的?"
"我們在網絡上認識的。"程玲摟住周勝雄説。
"什麼?"
"網絡。"周勝雄補着説。
"不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你難道不知道現在有很多人都利用網絡交友嗎?還有網絡一夜情呢!"
"我當然知道,我以為只有小朋友才會這樣。"
"那你就錯了。我們在交友網站上認識。上面多的是像我們這種三十幾歲的孤男寡女。我輸入各種條件,年紀啦、身高啦、學歷啦,蹦,周勝雄就跑出來了。""雖然是程玲找到我的,不過我其實已經注意她很久了。只不過她的profile的pageview有五萬多次,我心想競爭這麼激烈,我哪有機會?所以一直不敢寫信給她。"
"五萬多次,是網站上的第二名吧。"程玲驕傲地説。
"很可能。"
"第一名也不過六萬次。不過我懷疑那個人是梁詠琪。"
"梁詠琪?"
"她當然取了個化名,叫Stephanie,標準的清純玉女,和我完全不同的類型。"
"然後呢。"
"先通Email囉,一兩次之後就交換手機號碼,打了兩次電話就見面了。"
然後就真的開始交往?"
"立刻就好得不得了!"程玲説。周勝雄補充,"你真的要相信網絡的力量,替我們省了好多時間。"
程玲接上:"怎麼樣,要不要我們替你報名?"
"乾脆一起替我報名-非常男女-好了!"
"好啊,我認識製作人。"
"拜託喔……"
"你看吧,你就是這樣,還説要瘋狂一點?"
此時她想起徐凱。他是她手上的王牌,有了他,她不需要和程玲爭辯。我很瘋狂呢,那晚,我和第一次約會的對象走過大半個台北。
付完賬,三個人站起來。周勝雄自然去牽程玲的手,抓得緊,好像在雲霄飛車上。靜惠跟在後面,一直看着他們的手。
兩個禮拜後,台北市選市長,周勝雄支持1號,程玲和靜惠都投2號,晚上六點,看着1號的支持者提前慶祝,程玲打電話給靜惠。
"氣死我了,走,晚上出去透透氣。"
"你和周勝雄?我不想當電燈泡。"
"我今天不想見到他。"
"我好累,晚一點再説吧。"
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響起,靜惠讓答錄機去接。
"靜惠嗎?我是徐凱,你在家嗎……"
靜惠走到答錄機旁,徐凱背後好吵,他扯開嗓子,"你今天投誰?我的候選人輸了,我們現在在他的競選總部前聲援他——"
她抓起電話,"喂?"
"你在?嘿,你好嗎?"
"我聽不到,你那邊好吵。"
"我們在2號的競選總部前聲援他,你要不要來?"
擁擠的人羣,當徐凱從背後拍她,她感到億萬個細胞剎那間醒了過來,一齊在她體內吐氣。她很怕,她沒有過這種感覺。
"我不知道你對政治也有狂熱!"靜惠扯開嗓子。
"我才迷呢,我將來還要搞革命呢!"
徐凱喊着口號,左手揮着旗子,右手牽着靜惠在人羣中穿梭。他走得很快,甚至把靜惠拉痛了。靜惠被拉着向前走,頭自然往後傾。她雖然不舒服,臉上卻是笑容。像坐在暈車的交通車上,不舒服,但知道自己是往回家的方向。
活動結束後,他們站在便利商店外喝水。一瓶水,徐凱一口乾掉。水從他嘴角流下,流過喉結。靜惠看着她,他好像一個廣告。
"你打電話找我之前,怎麼知道我投2號?"
"唉,"徐凱揮揮手,"你這樣子,一看就知道是投2號的。"
那晚回家後,靜惠一直興奮着。第二天醒來,還聽得到昨晚人羣吶喊的聲音。她出門吃午飯,回家打開門,立刻瞄答錄機:有沒有留言?
她被這小動作嚇到了,她從來不會這樣,她從來不讓答錄機主宰自己的心情。
整個星期天,靜惠變得敏感起來。不管手邊做什麼事情,耳朵都用着力。連聽音樂的時候,也騰出百分之十的空間給電話鈴。她感覺自己變成兩個人,一個,是原來的自己,輕鬆、幹靜、自足而滿意。另一個,站在一旁註視着答錄機,有氣無形,必須等待留法的畫家來賦予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