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小面孔上露出訝異的樣子來,隨即是無限的安慰欣喜,接着她同情地拍拍我手臂,“會過去的。”
她深愛父母,小小孩童盡一己微弱力量來維護家庭。
她説:“我並非為自己擔心。施峻,你知道,她還小。”
“是,”我同意,“她就掛住吃。”
“你太清楚她。”
真被施峯整得哭笑不得。
“或許我們可以再成為朋友?”她試探問。
“你才不需要我這樣的朋友。”
“你除了追我母親,沒有什麼不對。”
“這真是致命傷。”
“現在你有許多時間可以寫作了。”
我還來不及回答,師母探頭進來,“你們談些什麼?”
我答:“寫作。”
“難以置信。”
“你們要走了?”
“已經大半個小時。”
我感到深深寂寞,但又不能把人家孩子留住。
最佳辦法莫如自己組織一個家庭,不用外求,可惜好的女子大半已是別人的妻子,剩下的一些根本抱獨身主義,又有一撮對男人沒興趣。成家,談何容易。
我低着頭送師母到門口。
“總有段過渡時期,”師母説,“隨時撥電話過來。”
我問施峯施峻,“我們還可以再玩嗎?”
施峻反問:“最近有什麼好故事?我愛聽你説的故事。”
“做夠準備功夫我通知你。”
我好像看到施峯的眼睛朝我眯一眯,恐怕又是自作多情,她很難真正地原諒我。
我們互道再見。
又開始重新做人。
把所有的電掣開着,屋子打掃乾淨,牀鋪換過。
買了許多一百支的燈泡裝上,原來頂燈都用六十瓦,林自亮説,請了女朋友到家中坐,燈火通明,會叫她們看到他頭頂日漸稀薄的頭髮,所以用掩眼法,家裏有點兒像夜總會。
如今我看也不必了,俊絕人寰也不管用,林氏兄弟註定要光棍到老。
又把電話插頭插上。
蘇倩麗的聲音傳到我耳邊來。
我坦坦白白、老老實實地同她説:“你所需要的,是一個優雅的、風趣的調情好手,在你空餘的時間與你打情罵俏,減輕工作壓力,可惜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懂得玩,我只想結婚生子。”
蘇蘇輕笑,“受了打擊,也不必消極至斯。”
我更氣餒,好像每個人都知道我的事。
“我來看你。”
“我沒有心情。”
“做個朋友總可以吧?”
蘇蘇像是收斂了那份輕佻。
“我確需要朋友。”
“也難怪,雖然在這裏土生土長,但一早去唸書,根本沒有朋友。”
“好吧,你過來。”
蘇蘇只是笑。
“笑什麼?”
“不曉得有多少男人等着我的約會呢。”
“人是講質素的。”
“我立刻來。”
她的態度全變了。
牛仔褲、棉布衫,並沒有化妝,再也不拋媚眼。
自己一跤坐在大沙發上,並不挨挨擦擦。
我塞一罐啤酒在她手中。
她第一句話便是:“失戀了?”
我沒好氣。
“我同你説過,他們是不會離婚的。十多年來千絲萬縷的婚姻關係,怎麼一時離得開。”
我不作聲。
“離婚的人不少,但不會是施氏夫婦。多年來她的錢都在他手中,老施把她照顧周全,她連填表報税都不懂,一心發展事業,不知道廚房在哪裏,孩子們入學升學,全由老施負責,他們這家人很奇怪,你發覺沒有,男人似女人,女人像男人。”
我苦笑。
“老施是很細心的一個人,什麼都心中有數,他有他的一套殺着。”
沒想到蘇倩麗來幫我分析失敗的理由。
“他早看出你打什麼主意。”
是我手法大過幼稚。
“現在多好,戲停下來,大家休息三個禮拜。”
事情就這樣結束。
開了學,我還會與國香見面。看到她,應該怎麼應付?蘇倩麗是女演員,可向之討教。
“你懂得服侍女性?”她問。
“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功夫不分陰性陽性,誰有空誰做。”
“你會低聲伏小,主持家務?”蘇蘇訕笑。
“如果我愛她足夠,我會。相反來説,如果妻子愛丈夫足夠,她也會,家務誠然瑣碎可怖,但愛是無懼。”
蘇蘇沉默,過一會兒她説:“你講得很有道理,男人都會死心塌地愛上盛國香,奇怪。”
我苦苦地笑,“她有她的好處。”
蘇蘇張嘴欲語,又忍住。
“你可是要説,以前也發生過這種事?”
她卻顧左右而言他,“你們在同一家大學任教。”
“遇見了,應該怎麼辦?”
蘇蘇笑,“你真可愛,我不明白男人何以喜歡盛國香,但我會明白盛國香何以喜歡你。”
“回答我。”
“有好幾個做法。”
“我不想不睬她。”
“那麼上去,握住她的手,默默流淚。”
“你在開玩笑。”
“那麼若無其事:你好嗎,施先生好嗎,孩子們好嗎,幾時吃茶。”
“太虛偽了。”
“當她透明,目光射穿她,看她身體擋住的東西。”
“我做不到。”
“那麼肅靜迴避。”
“避不勝避。”
“換一間學校。”
我瞪她一眼,“本市有幾間大學?”
她忽然問:“心裏舒服一點兒沒有?”
“好多了。”
“説出來會好一點兒。”
我即時警惕起來,“什麼,誰説過什麼,我沒説過,都是你説的。”
蘇倩麗站立,雙手撐在腰上,笑吟吟地説:“你這個人,不見得是個純潔無辜的好青年,除了盛國香,誰也別想佔到你便宜。”
那也覺自己太過分,“對不起。”
她取過手袋,“很難同你做朋友。”
但我不相信她沒有私心。
“謝謝你來。”
“有空找我。”
我沒有。
努力做體力勞動,一到泳池就撲進去,一遊就數十個來回,直至筋疲力盡,似浮屍般臉朝下躺水面。
二十多歲的我自以為經驗豐富,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笑話,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
黃昏跑步,汗流浹背,一公里一公里,無端端跑近玫瑰徑,怵然心驚,又跑回頭,躲在牆角喘息,一臉的汗,也許是淚。
一天一天過去,那麼愛烹飪與美食的我天天吃麪包夾肉鬆,三餐都是它。小時候一生病大人就給走油肉鬆過粥,有一份安全感,抓住盛肉鬆的胖胖玻璃瓶,心中好過一點兒,暗中把它當藥。
盛國香,你總得見我,我不信你生生世世避着我。
男子漢大丈夫在女兒國墮落起來,竟可到這種悽酸地步。
人瘦了。
做夢看到自己瘦成曬乾棗子模樣,渾身皺摺,一點汁液也沒有,皮膚在關節處打轉,女孩子看到我,都驚駭到掩臉尖叫,沒有人再愛我,我已失去一切。
驚醒嚇出一身汗,又減了磅。
清晨略見清涼之意,已近八月,時間總要過去,人總會老,不久我也肯定會長滿皺紋,想想其實應當看化,今日使人流淚的愛情,他日終會淡出,一切不外是時間作崇。
林自亮一直沒有與我聯絡,他也沒有回來,一定是以為我去了南太平洋蜜運。
從來沒有想得到一個人如想得到盛國香,也沒有什麼東西令我這樣朝思暮想過。
除出十一歲念初中一時希望參加一個露營會。
躺在福建馬賑席上輾轉反側,席子受壓迫發出沙沙響,林自亮抱怨説害他整夜睡不着,我渴望父親批准我前往,興奮得不能成眠,一方面又在心中編了對白,務必在小同學面前爭足面子,患得患失,足足一個星期,結果費用交上去,卻因為我突然發水痘而沒去。
悶悶不樂整個暑假,開了學,小朋友同我訴苦,説一點兒也不好玩,吃得不好,活動受限制,家信都被導師拆開來讀過,如有對團體批評的句子,必須改過,並且天大要背《聖經》。
我聽了不但沒有如釋重負,慶幸沒去成,反而更加納悶,隱約覺得一個好夢就如此破滅,而原本,我打算一輩子懷念這個錯過了的露營假期。
事隔十多年,類似的感覺再一度回來。
渴望是難捱的一種感覺。
跑步時控制着自己在附近的空地上走,有女孩子在身邊經過,投來友善的微笑,我只覺得茫然,接收不來,是朝我笑嗎,我已色衰。
不知過了多久,日出日落,清晨黃昏,天天問:該好些了吧,該痊癒了吧,乃有種風吹上來都痛徹骨的感覺。
一日運動完畢,頹然返家,迎面一個女子走過來,活脱脱盛國香模樣,身型苗條,皮膚金棕,穿着卡嘰褲子,白布衫。
我頓時心酸,痊癒?無望,眼睛受腦神經恍惚影響,看出去每個女子都像盛國香。
我別轉面孔,掏出鎖匙開門。
“林自明。”
我轉頭。
那女子向我走來。
是幻覺。
我都歇斯底里了,想她快想瘋,魔由心生,她竟向我走過來,還喚出我的名字。
我閉上眼睛。
“林自明。”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
睜開眼睛,是她,是真的,盛國香站在我面前。
一時間作不出任何反應,外表一定很冷淡鎮靜,內心卻如倒翻一壺沸水。
她説:“我提早回來了。”
“你去了幾天?”
“六天。”
不能置信,六天?她計算曆法與我這裏不一樣,我這裏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潮汐漲落,已經無數歲月,流金年華早已逝。
她簡單地説:“我想念你。”
“國香。”
我們緊緊擁抱。
“我嘗試過,”她不住地説,“不能控制,我必然是罪人,沒有誰會原宥我。”
很快我們決定不需要什麼人的原宥,那些人不是我們,他們不會明白,也毋須瞭解。
誰也不保證這是否是一個夢,中國人的夢都是很逼真的,歷歷在目,然後在最繁華美麗的時候,“啪”一聲破滅。
接着的日子,又似過得太快,像是電影中的快速鏡頭,難以捕捉,瞬息即變,還沒看清楚,已經過去,只知道她終於與我同在。
我們之間一向對白不多。
國香自比基尼島攜回一袋僧帽牡蠣,養在我家廚房,她與它們交談:“……可憐的傢伙,你們畸形了知道嗎,同類不再認得你們。”
我假裝不關心。
一日收起她的牡蠣,往街市購回新鮮牡蠣,做炒蛋吃,她十分欣賞,一直説,林自明,你是一個好廚子。沒到一會兒,她懷疑起來,用筷子挑升炒蛋觀察,忽然跑到廚房去查看。
接着面青唇白跑出來,“林自明,養着的那碗牡蠣呢?”
我平靜地説:“炒了蛋了。”
可憐的盛博士手足都涼了,呆若木雞,像五雷轟頂那樣,一動不動。
不要試練你的上帝,否則閣下會發覺幾隻變形的海洋軟體生物比閣下重要。
這個蠢蠢的女子做工做得像鬼上身一樣,玩笑持續下去,她會中風。
我站起來,領她到廚房,取出她的寶貝,放她手中,她這才尖叫起來。
她説她恨我,一個下午不理睬我。
我心中卻無限舒暢,委屈一天比一天鋭減,積鬱漸去無蹤。
我們自私,幼稚,知錯不改,換句話説,舉止似不負責任的,快樂的孩童。
做了太久的成年人,能有機會放肆一下,明知後果嚴重,吾往矣。
“施必然洞悉一切了。”
“他沒有提過。”
我知道這種老謀深算的人,他才不會無端炸起來,他要把整局棋安排妥當才動第一子,即使國香開口要求分手,他還會同她拖好幾年,把她整得無比困惑。
“施此刻不在本市吧?”
“他轉赴夏威夷,去談生意。”
這一定也是故意的,不是給我機會,而是縱容國香,令她內疚。
果然她臉容都黯下來了。
“他回來的時候,你一定要同他提出分手。”
國香心虛地説:“他並沒有做錯什麼。”
這是什麼話,她明明已經不愛他,卻還藕斷絲連,難道要等他犯七出之條方可分手?
我固執地説:“我不會與他共同擁有盛國香,我做不到。”
她低下頭,只當是看書,但整本書倒頭放在她面前。
必須要逼她,否則以後都要偷偷摸摸。
忽然之間,她一語不發,站起來跑掉。
沒有追上去,我的心也比較狠了,為着爭取自己的利益,不得不這樣。
我要正式的名分,使蘇倩麗那樣的人以後看到我沒有機會再曖昧地笑。
國香一定要正式離開施氏。
施某的詭計我很懂得,他放她出來玩,玩膩了她會回去,她始終於心有愧,覺得他愛她,而我,從頭到尾,是黑暗中的一段小插曲,到時候,知難而退。
他若真的在乎她,不會如斯大方。
國香又開門進來。
我轉頭看着她。
她説:“大家都是成年人,讓我們把話説清楚。”
國香言語上的表達能力並不十分好,我等她開口。
她坐下來,苦苦思索措辭,在腹中打一千次草稿,卻一個字也説不出。
隔很久很久,她説:“真希望還是自由身。”
我聽了已經感動,心中一酸,想就此算數,誰知她又説:“但是婚姻生活對我貢獻良多,我愛家庭。”
我心又涼了半截。
她伸出手,放在我左頰上,良久,放下手,又開門走掉。
無限的矛盾。
若干年前,盼望理想的結局是奢侈的,眾人不是不為安娜-卡列妮娜傾倒,但卻也不反對她撞火車自殺,畢竟不守婦道的女人是要遭天譴的,否則五綱倫常擺到什麼地方去;時代再進步,科學再發達,女人一婚再婚,有理想的結局,不管她作過多大的努力,不管她們有什麼苦衷,即使異性肯體諒她,其他女人可不肯。
難道國香也受這種觀念困惑。
像盛國香那樣的女性,應當知道她心裏要的是什麼。
門鈴連珠價響起來。
國香有鎖匙,還是別人。
階前站着施峯,比上次見她又長高了,再過三兩年,就能叫男孩子哭笑不得。
目前,她只能令我這樣。
她熟絡地走進來,像老朋友一樣,開啓冰箱,取冰水喝,挑張近窗的沙發坐下。
我問:“有什麼事?”
“你不守諾言。”
“施峯,我從未曾對你許下諾言。”
“你有。”她漲紅面孔。
“沒有。”
“你有,你應允不再約見我母親。”
“我從來沒有,小施峯,做人要公道一點兒。”
“但她與父親的確已和好如初,他們一起出去旅行一一”
“她一個人回家來,是不是,施峯,我與你同樣被動,同樣無奈。”
“不,是你不放過我母親!”
“這樣想會令你好過些?”
過一會兒她承認:“是。”
我問:“你與她談過話?”
“沒有。”
“母女之間無話不可説。”
“我怕媽要離開我們。”
“胡説,無論她同誰在一起,你們一定可以找到她,在她心中,你與施峻永遠排首位。”
施峯看到我瞳孔裏去,“真的?”
“你也知道這是真的。”
“她會與你逃走,我有一個同學的母親同別人私奔,十年也沒回來。”
“我不認為那是你的母親。”
我比施峯更擔心國香會撇下我。
孩子們還好,她們有她們的生活,前程在她們自己手中,像我,國香再扔我一次,連人帶骨散開來,皇帝所有的兵馬,也不能使我復元。
“如果你沒出現,我們家一定還是好好的。”
“我沒出現的時候,你母親快樂嗎?”
“她有工作,她有我門,當然快樂。”施峯悻悻地。
每個人都以他們的快樂為別人快樂。
“我父親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我怎麼會知道。”
“父親會不會不回來?”她提高聲音。
“他一定會回來。”
悄悄離去的永遠是情人,不是正式配偶。
“有一次父親走了近半年。”施峯衝口而出。
我轉過頭來,表面上不露出好奇,“大人要出外工作。”
“不,不是工作。”
我噤聲,不能騙孩子説話,太不道德。
“他同蘇倩麗出去住了六個月。”
這句話像一把鎖匙,開啓了秘密之門。
“所以你害怕。”
“是。”
“那是幾時的事?”
“三年前,母親當時在澳大利亞。”
她真是個敏感的孩子,一一看在眼內,一一記在心中。
“母親知道嗎?”
“應當知道。”
“但她一直若無其事?”
施峯點點頭。
我鬆一口氣。
他們關係早就破裂,罪不在我,罪不在我,罪不在我,我幾乎要跑到山頂去唱歌。
但心底深處也暗暗失望,這無異使我的魅力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什麼,一切不是為着我?
“同學與我説,開頭的時候,他們輪流出走,終於弄到一個也不回家為止。”
真沒想到孩子們會談論這種問題。
“然後父親身邊有不同的阿姨,母親又把許多叔叔介紹給他們,他們做不做功課都可以,看電視可以看到凌晨,隨便叫朋友回去過夜,袋中有許多零錢。”
“聽上去也沒有什麼不妥。”
施峯説:“終究那一日來臨,我同施峻也會習慣,可惜施峻太小,不大懂,一客冰淇淋就可以打倒,那時她常跟了父親去蘇倩麗家。”
這樣説來,也是很公開的了,國香不會不知道。
“你知道蘇倩麗是誰?”
“嗯,啊,知道。”
“她長得也很漂亮。”
“是的,不過不能同你母親比。”
“同你説話真好,可惜我們不是朋友。”
國香會不會意圖報復——
“你在想什麼?”
“施峯,我送你回家。”
“我到外婆家去。”
在師母門口,我同她説:“只要你喜歡,隨時來找我。”
她還是那句老話:“可惜我們不是朋友。”
我沒有進去,打道回府。
撥電話給國香,那邊接聽的卻是男聲:“喂。”
他回來了。
一時毫無心理準備,失手掛斷電話。
他回來了。
當然他可以回來,這根本是他的家,門口貼着施宅兩字,國香是他合法的妻,施峯是他的骨肉,當然他應該在家中出現,光明正大伸手去接聽電話。
我有什麼理由覺得突兀?
我才是闖入私家重地的那個人,竟惡人先告狀,先訴起苦來,博取讀者同情。
我想再撥一次電話,希望這次來聽的是國香。
手幾次三番地伸出去,又縮回來,像卡通片主角似的,終於狂叫一聲,把電話掃到地下去。
我奔出家門,直跑到師母家去。
發瘋似用拳頭捶門,屋內有人出來啓門,緊緊抓住我拳頭,停睛一看——
“師父!”
盛教授回來了。
“師父。”陡見親人,悲從中來。
他搭住我肩膀,“噓,噓,我都知道,我都明白,進來坐着慢慢説與我聽。”
我也已筋疲力盡,只覺天底下沒有親人,也沒有肯為我説一句話的人,看見師傅,猶如留堂的小學生看到家長來接,所有悲憤如瀑布般瀉出,無法抑止。
盛師母説:“你們倆慢慢説吧。”
她知趣地退出。
我立即抱怨,“回來也不告訴我。”
他訕訕地,“臨時決定的,剛想知會你。”
“你這下子可好了,又回到可靠的人的身邊。”
“是,”他承認,“老來有伴最幸福的事。”
“你運氣真好,師母這些年來,都沒有別人。”
“喂喂喂,我也守身如玉呀。”
“你?”
“我有什麼不對?”
他是我師傅我不敢宣之於口。
男人老了還有什麼功用,又窮又驢,誰家的性感女郎還會跑來引誘他不成。退休之前,説不定還有不長進的女學生為分數上門,告老後還不是一個人自説自話,有這麼理想的結局,算是十分完滿的了。
“這次來,可是不走了?”
“不走了,到了才兩天,已經渾身光鮮,精神抖擻。小鎮生活,十分坑人。”
“其實我們倆,早就好回來了。”我苦澀地檢討。
盛老咳嗽一聲,這是納入正題的通知。
“才半個暑假,都不成人形了。”他責怪我。
問你的令千金。
“問你自己,搞什麼鬼,不是説是白賴宜學院的風流才子嗎?”
真的,他們確給過我那樣的暱稱,我都忘了。
“二十五歲就拿博士學位,是我博學多才的得意門生,顛倒五大洲的女生,風頭奇勁,怎麼,水土不服,霸氣大受影響?”
“別説了別説了。”我叫出來。
迷茫地抬起頭,這個城市大過鬼魅,男人進得門來,個個自動氣餒,矮一大截,內功盡失,四肢痠軟,心裏明明白白,身子卻動彈不得,只會躺在蜘蛛網中聽由擺佈。
是怎麼一回事,是這炎熱的天氣作崇嗎,我們的意志力在哪裏,是聞吸了迷魂香,抑或是蠱?
“自明,恐怕我也幫不了你,這個女兒一向不跟我長大,況且感情之事,同生老病死一樣,必須由你親自歷劫。”
盛老斟一杯酒給我。
小小的書房中有一部電視,在播放節目,稍微留意,是畫家德古寧的生平記錄片,他現在已經老了,但在五十年代,他們夫婦俊美得如童話中人。我默默觀看,不發一語。
師父感喟地翻出照片簿子,遞給我看。
裏面是他與師母合照。
早三十年,風華正茂的師母比國香更要多三分甜美,穿着兩截泳衣,梳着馬尾巴,靠在一輛海鷗翼車門的保時捷車頭,而師父正坐駕駛位上。
我備受震驚,説不出話來。
只聽得盛老説:“總會過去的。”
從照片看上去,活脱脱就是公主與王子,而那時所流行的老練而精緻的品味,又是今日所沒有的。
“你以為我一生下來就是糟老頭子吧?”
我看着照片,開不了口。
“其實開頭的時候,我們都是粉團似的嬰兒。”
對那張照片,我真個兒愛不釋手。
“將來,你同國香,還不是會變成我們這樣子。”
“我要同她一起老!”
“傻瓜,老人都一個式樣。”
“我絕非淨愛她的美色。”
“你們都這樣説,換了是個醜女,你會被她吸引?但稍後都表示不是好色之徒,唉。”
他伸手關掉電視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