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好在什麼地方?
她的確在歐洲。
她也沒閒着,她利用這個多月巡視每個城市的內衣專門店,男女不拘。
每家店做比較,她獲益良多。
質地、款式、顏色,的確是歐陸貨色佔優勢,可是,價格昂貴。
有幾款精品,簡直是藝術品一般。
女售貨員向她推薦:“送男朋友,這裏……那個……他一定喜歡,你也會高興……”
芳好一本正經認同,買了幾件做參考。
忽然心血來潮,她問:“你們有無男裝大碼內褲?”
售貨員微笑。
她拉開底格抽屜,取出一疊內褲,“請過來參觀。”
芳好一眼看到蝴蝶商標,又驚又喜,但是慢着,她不記得接過這間貴寶號的訂單。
售貨員説:“大號客人用過,都説是最佳品牌,全靠口碑,銷路甚佳,供不應求,女客也紛紛詢問可有出產女性內衣。”
“你們同誰訂貨?”
“互聯網,服務奇佳。”
蝴蝶設互聯網訂貨?無論由誰接管,都似乎有誠意把生意發揚光大。
芳好內心感激,原來公司落在一個識貨的人手上,她心裏略為好過。
只聽得售貨員説:“他們每季還派專人來探訪我們呢,咦,營業代表到了。”
芳好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對方也十分驚喜,“葉小姐,你怎麼在這裏,記得我嗎?我是李童。”
芳好連忙點頭,“工作好嗎,你大有出息,真替你高興。”
李童殷殷垂詢蝴蝶牌銷售情況,留下最新樣版。
工作完畢,他才同芳好笑説:“讓我請葉小姐喝杯茶。”
芳好與他在附近茶店坐下。
他告訴芳好:“看,春天到了,公園樹上開始見到花蕾,真感謝方先生派我來英倫做巡迴代表,我見識頓增,心身愉快。”
“是你不辭勞苦才真。”
那年輕人謙遜地笑。
“但是,你代表蝴蝶牌。”
李童微笑,“是呀。”
“你不是在賀成工作嗎?”
李童解釋:“賀成與蝴蝶無分限界,同事們都兩邊走。”
芳好聽不明白,兩邊走?
年輕人高興地問:“葉小姐,你這次回來,就與方先生結婚了吧?”
結婚?芳好瞪大雙眼。
“啊,葉小姐,是我説話造次了。”
“我不是那樣小器的人,”芳好微笑,“你怎會那樣問?”
“方先生為蝴蝶任勞任怨,我們認為公司連結,你與方先生一定是好事近了。”
“他為蝴蝶辛勞奔波?”
“是呀,都説方先生收購蝴蝶是作為葉小姐的聘禮——”
方有賀收購蝴蝶?
蝴蝶的新老闆是方有賀?
芳好愕住。
李童説:“葉小姐你身體己完全康復了吧。”
他們的事,好像每個員工都十分關心。
芳好意外得説不出話來。
他已經有賀成公司,還要蝴蝶做什麼?
分明因為蝴蝶是芳好的心血,他不忍公司落在別人手上。
啊,這一番心意不易解釋。
“葉小姐,我還有下一站,武士橋那邊有一家店……”
芳好説:“你趕快去工作,這裏由我付賬。”
他臨走説:“多謝葉小姐給我機會。”
芳好笑,“真老套,是你的雙腿滿街跑,多謝你的飛毛腿好了。”
李童走了之後,芳好一個人坐在茶座裏,直至天黑。
那年輕人説得對,春天已經來了,天氣回暖,情侶雙雙對對開始出現,氣氛完全不同。
回到公寓,芳好撥一個電話給亮佳。
林泳洋來聽電話,一時沒認出芳好聲音,只説:“請等等”,可是電光石火之間,他衝口而出:“芳好,是芳好嗎?”
芳好笑了。
泳洋大叫:“亮佳,快,快,是芳好。”
只聽得亮佳啪啪啪趕着跑來的聲音。
芳好不禁也叫:“孕婦,小心。”
亮佳接過電話,吸進一口氣,“芳好,你在什麼地方?還不回來!”
芳好笑嘻嘻,“你倆正在享受家庭樂?”
“芳好,我懷着男胎。”
芳好有點失望,“也好,可以幫手擔擔拾抬。”
“芳好,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我已經聽説了。”
“這足以叫你感動。”芳好不出聲。
“他把遊艇都出售了,倒不是籌現款,而是因為沒有時間耍樂,現在他每天工作十五小時。”
“啊,想必是要補回以前浪擲的歲月。”
“整個人都變了,他現在有足份精神寄託。”
芳好不出聲。
“我們各人都好,喂,你也該回來了,球鞋也已經踏遍歐洲諸橋。”
芳好輕輕説:“何時歸看浙江潮。”
亮佳等待她答覆。
“我在春節左右回來。”
“是你自己説的啊。”
芳好掛上電話。
林泳洋説:“快抄下來電顯示上號碼。”
亮佳打過去問,十分訝異,“是一間青年會。”
泳洋微笑,“葉芳好是永恆的大學生。”
亮佳説:“你別把芳好的消息傳出去。”
“我剛想告訴方有賀,芳好有電話來。”
“不,免得一有變化,他又失望。”
“亮佳,你説得對。”
“最近他很吃了點苦,大家得好好體諒他。”
“真沒想到他對葉芳好那樣真心。”
“蝴蝶也沒有辜負他,已經替他賺錢。”
“他仍住在有成的公寓裏?”
“房子已經賣掉,他也很少回家,有時睡在公司裏。”
“原來方有賀那樣能吃苦。”
大家都嘖嘖稱奇。
春節,他們在葉家團聚過年。
葉太太左邊肩膀關節痠痛,這是俗稱五十肩,到了年紀,一定有類此惱人的小毛病,穿衣脱衣都得叫人服侍。
他們在一起打牌。
忽然葉太太説:“不玩了。”
有成連忙哄撮,“我們去逛年宵。”
“這芳好算是怎樣?過年也不回家。”
“她選擇避年。”
“她是懲罰我。”
“沒有的事。”
“亮佳,打電話叫她回來,初三不見人,我就當沒生過這個大女兒。”
大家都笑。
“沒人相信我?喲,我左肩痛得快掉下來。”
亮佳連忙服侍她吃止痛藥。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女傭去開門。
只見有人拎着行李進屋。
葉太太呆視門口,“這是誰?真像芳好,假使真是芳好就好了。”
那人走到燈下,“媽,正是我。”
“芳好!”
大家歡呼,一擁而上。
芳好回來了,身上運動服穿得有點髒,頭髮長長,梳條馬尾,不施脂粉。
眾人立刻茶水侍候。
結好笑説:“遲三天回來,媽説沒生過你。”
“噓——”
芳好只是陪笑,叫亮佳走近,聽她的胎動。
那邊有成偷偷走進書房打電話。
“有賀,芳好回來了。”
“……”
“喂,有賀,聽見沒有?”
方有賀正在案頭看文件,一聽兄弟這樣報告,感慨萬千,不知如何回答。
他鼻子發酸。
“我們在葉家,你可要馬上來?”
“我在等一通重要的長途電話。”
有成頓足,“你輕重不分。”
“百多名員工的薪酬你説重不重?”
“難道你不是一直在等大姐?”
“是,我是在等她。”
她真的回來了,他又躊躇,像一個演員害怕上台面對觀眾。
“有成,我心中有數,勿替我擔心,芳好剛乘畢長途飛機,先讓她休息。”
有成笑,“你是女性心理專家,何用我多嘴,我明白了。”
他掛上電話。
再回到客廳,已經不見了芳好。
“大小姐呢?”
“在樓上休息。”
結好追問:“通知有賀沒有?”
“他説待芳好休息。”
結好呆半晌:“這人葫蘆裏賣什麼藥?”
“你知道男人,男人最怕説謝謝,對不起,我愛你。”
“對”,結好點頭,“流血不流淚。”
“也許有賀需要準備一下才出現。”
“他不是那種浪漫成性,專講氣氛的人嗎,我還以為他一知芳好回來,會立刻趕到,不顧一切,闖進睡房,伏在她胸前痛哭。”
有成説:“我也以為他會那樣做。”
“這人真變幻莫測。”
“這個多月是他轉折點,昨日,我發覺他手上有厚繭,原來他在公司毫無架子,落手落腳,什麼都做。”
“去,到公司去與他談談。”
有成點頭。
在蝴蝶他見到有賀如火如荼般勤工,與下屬商議大計,吩咐秘書取來最新樣版。
看到有成,他問:“你有話説?”
“沒什麼,我來看看你。”
“有成,進公司來幫我。”
有成機靈地搖搖頭,“我一生最怕被人鞭策,記得嗎,小時候母親逼我背唐詩,我會躲到書桌底痛哭,沒有出息也有好處,家人對我毫無期望,我大可舒適生活。”
有賀説:“沒想到你立刻關上大門。”
“大哥,你這叫工作?統共沒有上下班時間,有人説你半夜三點半回公司來盯着電腦看。”
有賀抬起頭,“是嗎,他們那樣讚美我?”
“那時芳好也想妹妹當她助手,結好不願幫姐姐,原因也與我相同,我們是一對:一隻豆莢裏的兩顆豆。”
有賀輕輕説:“有成,從前,我的世界,不會比我自己大很多。”
“咦,這句話好不熟悉,讓我想一想,對,聖修伯利的『小王子’:小王子住在一個比他大不多少的世界裏……”
有賀説下去:“我從不看見別人。”
“不,你眼中還有伏小姐。”
“有成,你再打岔我就不講了。”
“你説你説。”
“接手蝴蝶後,才知道有個責任,戰戰兢兢,不敢造次,與同事熟稔了,覺得對他們的家庭子女也要照顧,壓力甚大。”
“她們都是成年人,他們知道在做些什麼。”
有賀説:“原來世界比我一個人大許多。”
這時,有同事送毛毯及運動衫樣版進來。
有成好奇問:“這是什麼?”
“這是芳好的主意:每年捐五千張毯子及五千套衣褲給宣明會。”
“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我不過代她管理蝴蝶,也繼續她的慈善工作,像不嫌其煩地收集同事及家人的過期近視眼鏡,標明度數,捐到第三世界,由這幢大廈延伸到鄰座,結果整條街部把無用的眼鏡送到蝴蝶來。”
“怪不得她私人時間越來越少。”
“而我一度竟誤會葉芳好是極度自我中心的一個人。”
“她的確有點孤芳自賞。”
“她費事解釋而已。”
有成問:“幾時去見她?”
“待我準備好。”
有成不客氣,“過兩天她又走了,你可怎麼辦?”
有賀微笑,“我仍在蝴蝶,我什麼地方都不去。”
“有人會發現她追求她娶她為妻,屆時你後悔一生。”
有賀吃一驚,跳起來,“你這張烏鴉嘴!”
“趕快行動。”
“她不是那樣的人。”
有成嗤一聲笑,離開了大哥的辦公室。
他好奇,走到鄰室去探視,只見葉芳好辦公室一切如舊,盆栽植物欣欣向榮,桌上一塵不染,古典音樂輕輕播出,側耳一聽,原來是費城交響樂隊演奏黃河大合唱,分明是芳好平時愛聽的音樂。
有成搖搖頭。
如此情深,卻難以啓齒。
原來你若真愛一個人,心內酸澀,反而會説不出話來,甜言蜜語,多數説給不相干的人聽。
方有賀假裝葉芳好就在鄰室,她不過出外開會,隨時會得回來。
那一邊,芳好在房裏熟睡,忽然覺得有人輕輕摩挲她面孔。
她睜開雙眼,原來是結好躺在她身邊。
芳好微笑,結好永遠如此愛嬌。
她問:“有餡沒有?人家亮佳就快生養。”
“亮佳最爭氣。”
“你別落後於她呀。”
“正在努力,看到嬰兒,喜歡到極點,打心裏鍾情出來,但是又怕生命無常,責任驚人。”
“想得那麼多,人類都要絕種了。”
兩姐妹,頭碰頭,説心事。
“亮佳由泳洋接回家去了,知道是個男胎後,他一直笑得合不攏嘴。”
“奇怪,男人還是喜歡兒子。”
“也許因為可以一起打球遊戲以及齊齊看裸女雜誌。”
“其實説什麼都是女兒對家庭周到細心。”
“姐姐,回蝴蝶去看看。”
“蝴蝶已是人家的生財工具,夫復何言。”
“他的還不就是你的。”
芳好一聽,既好氣又好笑,“這是什麼話,別人講當是誣陷中傷,親妹妹説出口,人家信以為真,他同我什麼關係?他不過是我妹夫的大哥。”
“姐,你把大門關上,又上了三十道鎖,人家怎樣進來。”
“結好,”芳好第一次對妹妹説心事:“像他那樣的男人,非要似妖精般能耐的女人才降得住,你見過那伏貞貞,對,只有她才可耍得他團團轉。”
“一個人總有過去。”
“過去?”
“都過去了,那妖精早去降洋人了。”
結好自抽屜取出一本雜誌,“看。”
“我不要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越來越低級趣味。”
“這裏説伏貞貞到荷里活去參予拍攝大片。”
芳好搖搖頭,“不關我事。”
“因噎廢食。”
“結好,自小你就沒學好中文,濫用成語。”
葉太太推門進來,“姐妹倆説些什麼?”
兩人齊聲答:“沒什麼。”
葉太太坐在牀邊,“要同他立法三章,不准他夜遊,不許他外遊。”
芳好嗤一聲笑出來。
“是呀”,葉太太自嘲:“就因我最管不住丈夫,所以才勸女兒們警惕。”
結好猶疑,“有手有腳,怎麼鎖得住他?”
芳好説:“你少理媽媽那御夫術,全是餿主意。”
結好説:“作為參考也好。”
芳好説:“有成懂得自重,你請放心。”
葉太太忽然説:“沒有你倆,我日子怎麼過。”
芳好答:“你可以讀書、做事業,以及再嫁。”
“真的,有這麼多可能性?”
結好擁抱母親,“是,都為我們犧牲掉了。”
“不,是我生性懶惰,靠半間公司,一點贍養費,因循地生活至今。”
芳好説:“這是什麼,內心公佈大會?”
她想起牀,被妹妹拉回被褥內,“不準逃避,聽母親説完了才準走,你現在又不用上班。”
真的,目前一家三女均無工作,芳好是那種不辛勞做足一日就睡不着覺的人。
“我得去找工作了。”
“姐,我陪你回蝴蝶看看。”
芳好説:“不如叫亮佳出來,我們陪她去挑嬰兒衣服。”
結好答:“好主意。”
芳好總算脱了身。
到了商場,從來不過悠閒生活的她覺得浪費時間十分不自在。
幸虧亮佳説:“這些童裝太名貴,不合我原則,小人兒穿得暖穿得舒服便可,中價貨已經足夠,不必誇張,我們去喝杯茶再説。”
三個女人坐在茶座上,亮佳同結好説懷孕者樂,芳好目光卻落在路過男士身上。
她注視男人長褲下線條。
“拳師褲。”她同自己説。
又另一人經過,她又説:“緊身褲。”
結好一聽,覺得有趣,也加入猜內褲遊戲:“這個是拳師,亦即俗稱-煙囱。”
“是什麼左右男人選內褲因素?”
“習慣。”
“芳好內衣最保守:永遠白色。”
亮佳笑,“我比較冒險,紅黃藍白黑都有,尤喜花邊蕾絲。”
“這個,牛仔褲這麼緊,一定是穿蝴蝶牌彈性內褲。”
芳好微笑。
她們總有意無意忘記蝴蝶已經與葉芳好無關。
“有成穿什麼?”
“兩兄弟都穿蝴蝶牌:老闆不相信自己牌子,怎能服眾。”
“泳洋也是這麼説。”
結好加一句:“有半打已經洗到第五十次,仍然光潔如新,連橡筋邊都不變。”
“作為內褲,算得是沒話説了。”
“從前,泳洋在夏天老會回家換內褲,現在可省下不少時間,因為蝴蝶牌夠吸汗能力。”
“試想想,如能把品稗推銷到十四億人口去……”
大家精神一振。
忽然有男人吊兒郎當走過,她們即時大笑起來。
“噓,噓。”
“我倆已嫁人,不必扮淑女。”
芳好笑:“我不知何時嫁人,更不必虛偽。”
三女性又繼續猜了十多次,累了,才結束遊戲。
芳好去參觀亮佳家的嬰兒房。
佈置樸素,設備齊全,一個小人兒竟需要這麼多裝備,不可思議。
亮佳笑説:“從前添一個孩子不過加雙筷子,一切都用大人或是兄姐剩餘物資,現在他們自己擁有一整套衣物用品,食物飲料也全部分開。”
芳好嘖嘖稱奇。
“這是什麼?”
“這是耳孔探熱器,一秒鐘內可知温度。”
“譁,這一個呢?”
“它重播母親心臟血液流動聲音,好使嬰兒覺得如生存在子宮般安全。”
芳好笑,“讓我也聽聽。”
亮佳留她吃飯,她堅持告辭。
回到街上,燈已全亮,暮色蒼茫,路人匆匆返家,芳好卻一人走往蝴蝶公司。
他們下了班沒有?
看見舊同事又説些什麼好?
如果方有賀還在公司裏,又該怎樣招呼?
可是芳好雙腿似不聽使喚,一直向公司走過去。
她按了電梯鈕,門一打開,出來的正是舊秘書,一見是大小姐,驚喜地笑,“葉小姐回來了。”
芳好問:“下班了?”
“不,去替同事買飯盒,方先生要粟米石班,你呢葉小姐?”
“我不餓。”
“要做到十點呢,不吃怎可以?”
“那麼,我請客,吃好點,你到梅木日本菜叫他們送壽司來。”
“謝謝葉小姐。”
方有賀吃粟米石班飯盒?
他不是一個講吃講穿的專家嗎?
進了電梯,有人驚喜地跟進來,“葉小姐,你回來了。”
原來是李童,這名年輕人是一個公平競爭社會的活見證:新移民,上進,勤力,得到機會,一步步做上去。
芳好一向喜歡他,“李童,你好。”
“葉小姐,真高興看到你。”
原來每個人都記得她,並且高興看到她。
蝴蝶公司燈火通明。
李童推開玻璃門,“葉小姐,你的辦公室在老地方。”
有人叫他聽電話。
李童歉意,“葉小姐,我馬上過來。”
芳好點點頭,走近辦公室。
那熟悉的-椅像在叫她的名字,她心中親切與安全感頓生,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她是一個工作女性,渴望回到工作-去。
她推開門。
室內燈光柔和,桌子上-燈開亮,像是有人剛走開去調一杯咖啡,這不像沒有人坐的辦公室。
盆栽葉子碧綠,書架一塵不染,分明有人天天打理。
芳好意外,她輕輕坐在角落一張椅子上。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
她以為是李童找她,原來不是。
那是一個剪子頭、戴眼鏡、身段略胖、穿卡其襯衫的男人,他走到書架前找資料,一邊喃喃自語:“英國蘭嘉郡電話簿……在這裏了,唉,芳好,你真井井有條,在下佩服之至,你幾時回蝴蝶來?”
芳好瞪大雙眼,他沒有看見她,她也沒有認出他。
電光石火間,她知道他是誰了。
這是方有賀。
只見他取了資料匆匆走出房去。
芳好怔住,動彈不得。
人人都説他變了,芳好以為是陳腔濫調。
大約是指他比較願意回公司視察,兜個圈,與同事們聊幾句,籤幾個字。
沒想到變的不止是工作態度,連人的外型都完全不同,差些沒把他認出來。
他不但胖了十多廿磅,還患了近視。
胖還有個原因,工作辛勤,身體需要熱量支持,只得多吃,缺乏運動,很快增磅。
但是近視?很少聽見三十歲才患近視,想必是一時用眼力過度。
芳好意外到極點。
還有,他的頭髮本來最講究,一貫找最時髦髮型師剪得略為凌亂,帶點不經意瀟灑,現在也不管了。
芳好坐在角落發呆。
這時,有賀又迴轉來。
他站在書架子前,像是找什麼,但半晌不得要領。
忽然,他聽見有人輕輕説:“蘭嘉郡威堅遜紡織公司的布料樣版在第三格左邊。”
有賀聽見,立刻去看,“在這裏了,謝謝。”
他居然心無旁騖,低頭離去。
芳好笑得鼻酸。
她還來不及站起來,方有賀碰地一聲又推開門:“芳好!”
芳好只得説:“可不就是我。”
他走到燈光下,芳好凝視他。
他五官英俊如昔,可是少了輕浮,添了厚實。
有賀也看牢芳好,她似乎更瘦了,面孔只一點點大,但氣色甚佳。
他微微笑,忽然之間混身血液流動,全體細胞活轉來。
他福至心靈,靈機一觸,把手中文件交到芳好手中。
“還站着?快與蘭嘉郡聯絡,威堅遜那邊講的土話不好算英語,大抵只你一人懂得,”他拍兩下手掌,“快,快,開工!”
他匆匆回到自己辦公室,抹去眼角眼淚,伏在桌子上,喘口氣。
好了好了,她回來了,守得雲開見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