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下午,想算命。
同事買了一個像門把一樣的算命球。用法很簡單,你問一個問題,問完後轉圓球,圓球停的地方就是答案。答案有:“買”、“賣”、“是”、“否”、“也許”、“祈禱”、“開除某人”、“問媽媽”等。這個算命球好玩的成分當然比較大,但我還是借來算了幾下:“我今年會不會結婚?”圓球竟然在“賣”字停下來,這是什麼回答?“我會不會有小孩?”圓球停在“開除某人”。我把算命球還給同事,威脅要開除她。
我原本以為自己是不相信算命的。我們這一代總認為算命是迷信,只有父母那一代才算命。算命幹什麼?我們這麼聰明,又受過高等教育,命運當然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曾幾何時,星座、紫微,突然變成流行。比我年輕的朋友每個人都迷。連自己的“上升星座”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我在和他們聊天中立刻顯得過氣。(上“身”星座?這是什麼?難道還有下“身”星座嗎?)但更令我驚訝的是:我的同學,曾和我一樣堅信自己可以掌握命運的社會中堅,也開始算命。隨着我們步入三十,開始升官、發財、結婚、生子,我們的命越來越寶貴,於是也就越來越怕死。我們一旦開始算命,就算得極為徹底。從住家和辦公室的風水到小孩的名字,無所不算。“你為什麼算命?”我們表面上都消極地説“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希望算命能避掉災禍。但內心仍積極地希望搬動一個桌子,就能為自己帶來財富。
對於命運,我雖然還沒相信到要請師父來幫我改名字的程度,但我也慢慢體會到個人的渺小。這幾年,個人生活上遭遇一些挫折,包括爸爸的病逝,我不再像大學時一樣相信:只要我努力,我可以控制人生一切的事情。同齡的朋友,也開始經歷生老病死,大家低聲談論的最上一句:“唉,這都是命!”無奈的事聽多了,我對命就更尊敬。
我不認識命運,沒辦法跟他喝下午茶。但我認識一個最懂命的人,那就是我媽媽。同事的算命球中有一個答案是“問媽媽”,我覺得這是最好的一個答案。我媽七十三歲了,什麼沒有看過?她的經驗和智能,應該可以替命運代言。“我今年會不會結婚?”星期六的下午,看不清未來的路。如果算命球不能解答,就問媽媽吧。魔鏡、魔鏡星期六的下午,想看舊信。
人都是會變的。成長,就是不斷地改變。外型、喜好、品味、目標。甚至個性、脾氣,都隨着時間而改。我們都習慣向前衝,很少回頭看。懷舊是會被笑的。有東西可以懷念表示你已經老了。
每天早上起來看着鏡子,因為每天的改變是如此細微,我們不會覺得自己變了,於是慢慢覺得現在的自己是自然演化的結果,沒辦法干涉,不需要反省。偶爾看到以前的照片,與鏡中人相比之下,才發覺自己猛然老了。然後進一步去看日記,才發覺心也已經不太年輕。
但不論照片或日記,都還是自己看自己。比較容易自圓其説,輕易地一筆帶過。很少人真正能從自己的照片和日記中看出自己改變的規模,更少人能看出自己犯下的過錯。
所以我喜歡看別人寫給我的信。二十年前的信,那時自己和光陰都很年輕。信和照片日記不同的是,信是從別人的觀點來看你自己。在別人的觀點下,你曾是勤奮的學生、義氣的朋友、聽話的兒子、痴心的情人,二十年後,你還保留多少那些特質?你還記得多少當年發下的誓、寫下的詩?你還記得多少寄信人的名字?甚至自己收件的地址?你還記得多少信中寫的光榮或荒謬的事?最基本的,你還收到多少信?而信中真的是一張紙?
看舊信,讓你從別人的觀點看你的變化,突然間你無所遁形。時間流着,但舊信是你的定時器,或照妖鏡。魔鏡、魔鏡,能不能帶我重新認識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