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才知道子函真的決定返加州。
他是個狙擊手,接着,又不知到什麼地方去刮錢。
那棟豪華公寓根本是租回來住,一句話便退掉。
子盈問他:“爸可是移民澳洲?”
“他想過了,決定往多倫多。”
“有計劃沒有?”
“他已屆退休年齡,玩玩高球,釣釣魚最好不過,當然,身邊少不了紅顏知己,所以,一定得有節蓄。”
子盈沒好氣。
“你留在媽媽身邊陪她做孝順女吧。”
子盈不語。
“聽説婚約已經押後?”
子盈別轉面孔。
“依我看,快快結婚才真,沒地方住,搬到我們家,不喜歡人多,大可叫媽媽撥一間小公寓出來作新居。”
子盈答:“他有志氣,未必願意。”
子函卻説:“志氣用在打仗革命、大是大非上,他誤會了。”
“你別管閒事,好好守住你的錢,切莫一年半載之後又問媽媽要。”
子函笑着走了。
説也奇怪,幾個月後,市場又消化了網絡科技股票崩潰這個事實,能子跌到二元八角。
王式箋女士的兩件寶物運作如常:象牙麻將牌天天用,阿娥日日忙得馬不停蹄。
她最近鑽研做甜品,舅母家請客,菜另由大師傅負責,甜品必由阿娥動手。
阿娥的理論:“材料不用名貴,甜品全在心思。”
她會做小白兔形豆沙酥餅,一口一隻,甜香滑,不小心連舌頭也吞下肚子,皮與餡她都親手做。
這樣用心,一定好吃。
郭印南那邊,就不甚樂觀。
果然不出他所料,大哥大嫂的住所被銀行收回,血本無歸,一家三口搬回父母家,印南被逼出住客廳,無地容身。
他心情有點躁。
“左一記耳光是樓價跌,右一巴掌是失業,現在鼻樑又中一拳,叫苦連天。”
子盈笑笑:“我們不如同居吧。”
“對,靠你的妝奩度日,用你的資本,做些裙帶小生意。入贅你家,子女都姓程。”
“沉着的你也終於賭氣了。”
印南説:“大哥大嫂真糊塗。”他搖頭嘆息。
“不怕不怕,一下子又重頭再起,反正四個人都上班,家裏只有嬰兒及保姆,擠點無所謂,印南,你如覺委屈,我可以幫你。”
這時王女士放下麻將牌伸伸懶腰。
“印南來了嗎?”
“是,伯母。”小郭走過去。
“浦東織造廠加建你可有去看過?”
“去過了,下個月上班,多謝伯母。”
王女士笑:“你且慢客氣,有一事煩你,我在皇壟圍有間村屋,殘舊不堪,荒草叢生,最可怕是黃蜂築巢,生人勿近,你趁這個月空檔,替我找人修葺。”
她把鎖匙交出來,又笑説:“皆因沒人住才會破爛,叫人見笑,印南,你可願意替我看屋?為免人閒話,月租一元,好不好?”
這下子連子盈都感動了。
“伯母,這——”
“先修好屋頂牆壁再説吧。”
下午,子盈與小郭駕車到郊外一看,什麼爛屋,簇新的平房,不過門口長一點草。伯母分明是替小郭解困。
“這樹上的確有土蜂窩。”
“中藥譜裏蜂巢可作小兒定驚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高又遠,可以和平共處。”
“牆壁修一修,叫園丁來收拾一下,便可入住。”
“不是入贅?”
“好了好了,”子盈説,“有心情説笑了,媽媽有屋沒人住,你有人欠屋住,一元租下,兩全其美。”
“這太便宜我了。”
“脱了困境,才交足租金未遲。”
屋內寬大明亮,可看到零丁洋,郭印南不知多歡喜,只見落地長窗玻璃碎了一塊,薔薇架歪倒一邊。
“我立刻喚人來修理。”
他們站在後園看海洋。
“子盈,你媽媽對你真好。”
“是,我幸運,託身在一個有能力的母親懷裏。”
就這樣講好了。
只一個星期郭印南便把三四平方尺的地方收拾出來。
這段時間,子盈數度北上,替鄭樹人的飛機完工。
最終成績連她自己都覺高興。
見慣世面的鄭樹人一進艙門便呵的一聲,他心裏想:這才叫品味,全部傢俱實用精緻,豪華但低調,無比舒適。他本來只不過想給少女一件工作消磨時間,沒想到真的做出成績來。
他帶朋友參觀飛機艙,介紹程子盈給他們認識,興之所至,飛機忽然起飛,自白雲飛到虹橋。
子盈想得周到,連毛巾、瓷器上都印有鄭氏標誌。他的富豪朋友豔羨,紛紛邀請程子盈建築師代為效勞。
子盈卻不願應允。
做這種錦上添花的工作,沒意思。
私人飛機開動的費用約是每小時六千美元,這一來一回三個多小時,花費省下不知可以做多少善事,他們只是為吃一頓晚飯。
子盈不以為然——豪門酒肉臭!
過些時候,見母親在翻一本雜誌:“看!”喜不自禁。
原來是介紹鄭氏私人飛機的圖文,刊在美國建築文摘上。
王女士欣慰地説:“終於提升到國際水準了。”
文內有提及程子盈名字。
“子盈,起碼有三架飛機等着你。”
子盈不為所動:“排場一流有什麼用,以國民生活水準優秀為上。”
王式箋看着女兒:“你們這些自小在外國讀書的一代有點奇怪,一個人開心不算開心,非要人人開心不可。”
子盈笑笑:“有一日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需要裝修,我免費效勞。”
“子盈,我很高興你有慈善心腸。”
子盈攤開報紙,看到財經版上報導能子網絡一年內消耗了一百八十億資金。
這筆數目可辦多少所大學、幾幢醫院,不得而知,就這樣燃燒殆盡。
子盈忽然反感。
那天下午,她到郊外去探訪郭印南。
他一個人在屋裏看書。
經過他悉心打理,平房已成為一間優雅的度假屋。
印南放下手上雜誌,原來就是那本建築文摘。
“這位鄭先生原來是你舅舅老朋友。”
子盈答:“好像是。”
印南問:“他有沒有上你家?”
子盈大奇:“他為什麼會上我家?”
“呵,我猜想你們相熟。”
“沒有的事,他是鉅富,我是小夥計,別老把舅舅拉下水。”
“是,子盈,你説得對。”
他推開長窗,園外粉紅色薔薇成千上萬那般盛放,引來土蜂嗡嗡採蜜。
“印南,全虧你把屋子修葺得這樣好。”
“一下班我巴不得趕回來,伯母撥這間平房出來,其實是想我們結婚的吧。”
子盈點點頭。
印南搔搔頭。
子盈輕輕説:“我不適應這個城市。”
印南大吃一驚:“你要什麼有什麼,還説不習慣?”
“就是這個叫我不舒服,試想想,工作會自動飛來,人人都説認識你舅舅,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你不覺唐突?”
印南咧開嘴笑:“不,我很快會適應。”
“印南,別説笑。”
“好好好。”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印南,我不想做舅舅家的一隻小雞。”
小郭笑:“我知道,你不要靠家裏,你要憑雙手能力往外闖,最終揚名立萬。”
“你笑夠沒有?”
“子盈,你打算怎樣?不如平日在都會賺錢,假期,我帶你去危地馬拉幫貧童搭建診所。”
“行嗎?”
“去年有一位行家一時興奮,忘記注射防疫針,染上虐疾,病了半年。”
子盈怪他掃興,撲過去捶他,兩個人滾到地上,擁成一堆。
子盈把頭埋在他胸前,忽然落淚。
印南嘆口氣:“小公主你還有不足之處?”
“我渴望父母相愛。”
“你最愛強人所難。”
“是,人的天性是但凡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我不會太過擔心,你最終會長大。”
子盈不能使印南明白,她與這個都會是如何格格不入。
回到家中,母親在翻報紙。
“子盈,看。”
子盈以為又是突發財經消息,但是母親指着一幀幀發黃的老式結婚照,原來報紙副刊辦良緣特輯,許多金婚夫婦獻上玉照刊登。
子盈也極感興趣,逐張欣賞。
“看,子盈,我同你説要穿禮服拍照,將來有個留念。”
“媽媽,這40年代的婚紗多美。”
“可不是。”
“有無20年代的照片?”她細細查看。
“如果有,當事人已是百歲老人。”
子盈説:“當年辦盛大婚禮也不會便宜,必然是富貴人家才有這樣財力。”
“不,子盈,這對夫婦結婚60週年,當年並沒有舉行豪華婚禮。”
“媽,讓我們選果籃到報館代為轉贈。”
“好主意。”
“媽媽你的結婚照片呢?”
“我婚姻失敗,留着沒意思,已全部當垃圾扔掉。”
“當年誰替你縫製婚紗禮服?”
“在紐約專賣店買回來。不説陳年往事了,子函可有消息?”
“他在蒙地卡羅,好像是幫一家公司推銷大賭場全盤電子化,用一張貴賓卡便走遍全場,説是比拉斯維加斯更為先進。”
“那還有什麼味道,”王女士微笑,“那裏講究衣香鬢影、閒情逸致,時間不是一回事,毋需追上科技。”
“子函的嘴頭,能叫和尚留髮。”
程子盈的本事,大抵是陪母親説説笑笑吧。
下午,子函電郵照片過來,在碧綠海岸,他與金髮美女躺遊艇甲板上嬉戲。
那美女打扮得像50年代的碧姬巴鐸那樣,穿粉紅色極小的比基尼泳衣。子盈忽然領悟,只有相當自卑的人,才會追跳跑趕碰,最怕落伍,口口聲聲掛住潮流……
子盈把照片放在母親案上。
門鈴響,家裏沒有人,子盈去開門。
有人送來大束花朵,是白色與淺紫的玉簪花,這種花最香,又叫晚香玉,花束上沒有具名。
子盈順手輕輕插到水晶玻璃瓶中。
電話響了,子盈去聽。
“姐姐,猜猜我是誰?”
子盈笑不可抑:“叫我姐姐,自然是子茵。”
“姐姐,猜一猜我們在什麼地方。”
“這麼多謎語,一定是在香港。”
“姐姐真聰明,我們在新世界酒店,媽媽同你説兩句。”
張玉芳愉快的聲音來了:“子盈,出來見個面可好?”
子盈有點心虛,幸虧母親不在家:“我馬上來。”
“我們在咖啡店等你。”
子茵先下來,一見,差點不認得,手臂已長得比子盈粗壯,大塊頭,穿白襯衫藍布褲,十分樸素。
她與姐姐擁作一團。
“子照呢?”
“他不肯回來,這個星期住到朋友家去,我陪着媽媽回台北探親,順道來港辦點事。”
“印象如何?”
子茵不知多坦白:“很亂很熱很髒很忙很貴。”
“喂,總有點好處吧。”子盈代表港台抗議。
子茵很認真地想了一下:“外婆待我真好。”
“呵,終於想到好處了。”
這時,子茵笑起來。
張玉芳氣喘吁吁地趕來:“可給我找到了。”
手裏一大把一種叫做“不求人”的東西,長竹柄,尾上一隻小爪,用來搔癢用。
“咦,買這麼多?”
“醫院裏老太太關節不靈光,又有人手臂胖得轉不過彎,有了這個,可舒服了。”
子盈笑着問:“好嗎?”
“托賴,還過得去。”
話還沒講完,一個再熟悉沒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的兩顆明珠全在這裏了。”
原來是程柏棠。
子盈只覺肉麻,但是子茵不知多高興,大聲歡呼:“爸爸!”同子盈小時候一模一樣,只盼望得到一些親情,遭大人戲弄。
原來他們一早已經約好。
程柏棠要求張玉芳替他與兩個女兒拍照,子盈只得去站在父親身後,真無奈,生下了你,便是一輩子的事,子盈只得咧開了嘴笑。
幸虧一會兒司機便來催,他又急急離去。
不到一刻,附近精品店職員過來輕輕問:“是程子盈小姐嗎,程先生叫敝店送禮物給你們兩姐妹。”
只見大盒小盒,全是衣物與配件。
子盈沒好氣,今日又不是兒童節,但是子茵卻很高興。
張玉芳開口了:“子盈你嫌我沒出息吧。”
子盈張開口,又合攏嘴,終於説:“各人有各人的難處。”
她們這一票,已經徹底犧牲了自尊,什麼都能夠忍耐,但,她們也有底線,千萬不能問她們要錢,一開口必然翻臉,六親不認。
“他要求我跟他去澳洲結婚,重新開始。”
子盈怔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程柏棠。
關係太錯綜複雜了,妹妹的生母不是她母親,這位女士本已與她父親一刀兩斷,連十萬八萬港元都沒有商量餘地,忽然又説可以結婚。
子盈覺得應付不來。
她用手撐着頭。
“子盈,你説怎麼樣?子茵子照可以有一個完整的家。”
子盈不知如何開口。
“他終於想到我的好處。”張玉芳有勝利感覺。
“你有什麼優點,你自己知道,不就行了。”
“子盈,你是新派人,想法不同。”
子盈不明白一個人怎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張玉芳低頭不語。
子盈最終説:“我不能給你忠告,你自己想清楚。”
她站起來告辭。
走到街中,熱氣撲上來,子盈頓感不適,她想嘔吐,司機看見她臉色發青,馬上送她回家。
子盈病了,發高燒,整晚呻吟。
醫生來看過,仔細檢查,取了各種樣本回去化驗。
王女士擔心地問:“不過是熱傷風吧。”
“程小姐時時去內地,還是小心點好。”
連子盈自己都害怕起來。
阿娥連忙過來説:“例行檢查而已,一點事也沒有,她太累了是真。”
醫生走了,阿娥還在他身後罵:“真是庸醫,專為嚇人。”
是,阿娥的確是他們家的寶貝。
子盈病得七葷八素,吃了藥,只會睡,朦朧間知道印南來過幾次。
聽見母親説:“印南這幾天你到客房休息,我也有人商量。”
阿娥怪心痛:“不如叫子函回來。”
“妹妹傷風也勞駕他,不必了。”
傍晚略為清醒,子盈看到印南坐在她牀邊看報。
“有什麼好消息?”
“你舅媽來看過你。”
“舅媽真好。”
他過去握住她的手:“覺得怎麼樣?”
子盈反問:“醫生報告出來沒有?”
“病菌跑到胃裏去造反,無大礙,不過,暫時不能享口福。”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要找人捐肝捐腎。”
“不用找,我會樂意奉獻。”
阿娥進來聽見,啐啐連聲:“年輕人什麼都敢説出口,也不想想大人感受,你媽天天半夜起身看視幾次,累得嘴角生瘡,你還胡謅?”
“是,是。”子盈羞愧。
“你只准吃白粥。”
“是,是。”
印南陪她吃,可是有燻魚醬鴨素什錦做配菜。
子盈眼睛發愣。
印南看着她笑:“醫生勸你別吃油膩。”
子盈用手撐着頭:“真要命,這對嗜吃的我是一種懲罰。”
“子盈,你有心事,不妨説出來我聽。”
“印南,這個城市,令我心煩意亂。”
“我明白,我陪你回英國小息。”
“英國又不屬於黃種人,你且看看成何體統,連口蹄疫症都賴唐人街餐館,已無廉恥可言。”
“子盈,你喜歡哪裏?我們去波拉波拉度假。”
子盈苦笑:“説不定一隻椰子跌下來,摔到土人頭,土人就決定排華,你我就做不成遊客。”
印南嘻哈絕倒。
“你説到什麼地方去?”
“子盈,讓我好好想一想。”
子盈問:“你剛才在讀什麼新聞?”
印南不得不把報紙遞給她看。
社交版有一張端端正正的彩色照片,小標題寫:“能子前副總裁程柏棠與名媛張小喬新婚之喜”。
子盈默默無言。
“所以你覺得困惑?”
子盈點點頭。
“其實你盼望與他複合的,是你母親吧。”
子盈被他説中心事,只是不出聲。
“子盈,別理上一代的事。”
子盈拍一拍枕頭,睡得舒服點:“印南,你比我幸福,家人不會叫你難為情,大不了股市損失而已。”
“嘿,那還不夠?”
子盈微笑:“你不知道我的苦處。”
“子盈,我們結婚吧,屆時你的苦處就是我的苦處。”
子盈不出聲。
阿娥捧着花卉進來説:“這是鄭先生送來的。”
只見是碗大粉紅色牡丹花,香氣撲鼻,喜氣洋洋。
“哪位鄭先生?”子盈一時想不起來。
阿娥高興地答:“有私人飛機那位鄭先生。”
子盈心中起了疑竇,問道:“你怎麼知道?”
王女士這時進來,向忠僕使一個眼色:“蒸素餃做好沒有?”
阿娥應一聲,忽忙出去。
子盈問:“外頭的花都是這個人送來的?”
“鄭先生關懷小輩。”
子盈不以為然:“東方男人尚未學會尊重女性,來香港這麼久,只覺男子個個不懷好意。”
王女士笑笑説:“印南是例外。”
子盈想一想,聲線十分柔和:“是,印南例外,”隨即拉下面孔,“叫鄭樹人不必浪費心思,他不過圖與我舅舅結交,一則我不喜商人,二則年紀太大,我只當他是長輩。”
王女士笑不可抑:“印南,這是向你表態,這一下,你可放心了。”
小郭也咧開嘴笑。
子盈問:“奇怪,為何這樣好笑容?”
阿娥捧着蒸素餃進來,一隻只捏成小白兔般,紅蘿蔔做眼睛,子盈頓時樂了。
“最好還有蝦子醬油。”
阿娥使一個眼色,子盈頓時看到盤下有小碟子。
子盈籲出一口氣,怎樣説,她都是一個真幸運的人。
過些日子,她可以走動了,瘦了十多磅,仍然吵着要去旅行。
“我陪你去温埠。”
“咦,又是它,那邊唐人比香港還多,作風比香港還奢矜。”
“我們往北走,到託芬諾國家公園去。”
“嗯。”
“不過,吃不到五香牛肉牛筋面啦。”
王女士笑着搖頭:“印南太過溺愛子盈。”
印南搔頭:“我也覺得是,但又不明何故,一見她眼紅紅,心裏立刻炙痛,什麼都願意效勞。”
王女士點頭説:“這是緣分。”
他們一起出發到了國家公園,在小旅館借宿一宵,清晨駕四驅車出發露營,因知道有棕熊出沒,還帶了訊號槍。
只見濃霧遮住原始森林,遠處白浪滔滔,宇宙混沌,人與大自然打成一片。
“走得動嗎?”
“走不動了。”
印南背起子盈走,直走到山之巔,才停下來。
他解下背囊,取出熱可可,一人一杯。
子盈深深呼吸新鮮濡濕空氣。
忽然之間,她快樂起來,手舞足蹈,大聲喊叫:“我自由了!”
山谷傳來回音。
有兩隻鹿受驚竄動,在他們面前奔過。
子盈接着喊:“這裏沒有虛偽面具,沒有繁文縟節,沒有螻蟻競血。”
太陽緩緩上升,穿過濃霧,一道道金光透過樹林照射到他們身上,頭髮與面孔上露珠如鑽石般閃閃生光。
真沒想到日出會這樣美麗壯觀,他們擁抱着凝視東方。
忽然之間,遠處有人招呼他們:“唷!你們兩個遊客。”
子盈回頭張望,不見有人。
正在納罕,又聽見這聲音:“往上看,我在高空。”
他們立刻抬起頭,這時,濃霧冉冉散去,子盈看見在一棵約三四人合抱百餘尺高的大樹枝上搭着一隻簡陋的帳篷,上邊有人朝他們招手。
子盈與印南不約而同説:“環保人士。”
帳篷下有一長長布條,用紅漆寫着:“救救這棵年齡八百歲的槐樹”。
“譁,”子盈走近,“八百歲。”
樹上年輕人卻問:“有什麼可吃的?”
他緩緩吊下一隻籃子。
印南把汽水及可可瓶子連三文治巧克力等傾囊放進籃子。
他説:“謝謝。”
子盈大聲問:“你在樹上紮營多久了?”
“一個月。”
“譁,冷嗎,寂寞嗎?”
“我有手動免電池收音機,能知天下事。”
“同伴幾時來支援?”
“中午,呵呵。”他看到籃子,“多謝熱能巧克力。”
“下來,警方會抓你。”
“抓就抓好了。”
子盈十分欽佩。
“你們來度蜜月?往左邊山路走15分鐘,有一座瀑布,小池塘下有温泉,我們時時在該處洗澡。”
“多謝指點。”
他躲入帳篷,不再出聲。
子盈抱着印南駭笑。
“來,我們去看瀑布。”
“走得太深,我怕。”
“我有衞星電話。”
“對,如有棕熊出來,你用功能超卓的電話摔過去,打它的頭,它會倒下。”
歸根究底,他們是城市人。
回到四驅車上,子盈問:“那年輕人怎樣洗澡?”
印南答:“我猜想他已經不在乎這些。”
“如何解決衞生問題?”
印南答:“美國有環保仔住在一棵樹上一年,防林木公司砍伐,結果,那棵樹成為一個地址,不少人慕名前去探訪他,甚至寄信給他。”
“印南,為着一棵樹,值得嗎?”
“不是一棵樹,”郭印南温和地笑,“是一個信念,子盈像你堅信孩子無辜,故此愛護異母弟妹,你並非與生母作對。”
子盈很感動。
他們回到營地。
兩個人頭髮已為露水染濕,可是精神閃爍。
“空氣中多氧,昨夜由樹木釋放出來。”
“每一棵樹都珍貴無比。”
他們在營地度過三天,最後換上泳衣,跳進温泉。
那天然氣泡輕撫皮膚,叫人舒暢無比,子盈臉上恢復紅粉緋緋。
子盈説:“但願人們世世代代可以享受這個温泉池。”
也不是人人喜歡大自然。
子盈知道有些小姐,看見一隻蜜蜂飛出來已經嚇得花容失色,惶恐尖叫。
他們到鎮上看紅印第安人雕刻圖騰柱。
工作室內雕塑羣中,有一隻人立咆吼的木狼栩栩如生。子盈説:“美的標準這樣不同,有人喜歡大理石美女像。”
“子盈,我們該回去了。”
子盈答:“可否一輩子住在小鎮?這裏排華機會一定很低。”
“再過20年同你在此落腳。”
他們終於還是回到市區,住進母親公寓,與媽媽通了一個電話。
“媽媽,如果我與印南在這裏註冊結婚,你贊成還是反對?”
“子盈你自己考慮清楚。”
“你得為我證婚。”
“你不必理我,子盈,心中若存疑點,即是時機未成熟。”
子盈放下電話。
還是母親最清楚她。
在飛機上她清醒過來,慶幸沒有做出異樣的動作。
子盈又黑又瘦地回到家裏,有新的工作在等她。
因是她自己在互聯網中應徵回來,分外珍貴。
這一家公司,可不知她與王性堯先生有什麼關係?
家裏粉刷過,白色的牆壁隱隱透出淡紫色,十分漂亮,地板打過蠟,特別乾淨。幾件重要傢俱也換過了,子盈不禁問:“什麼事?”
阿娥答:“早些時候家裏準備辦喜事,故約了裝修師來收拾。”
“為什麼不叫我親手做?”
“小姐,你忙做新娘呢,忘了嗎?”
子盈啊的一聲,室內花香芬芳。
“那姓鄭商人,仍然送花來?”
“天天送,家裏插了鮮花,完全不一樣。”
“媽媽呢?”
“做頭髮去了。”
子盈老是覺得氣氛有點異樣,但是又説不上是什麼。
媽媽回來了,子盈端詳她,終於找到端倪:“媽媽,你修理過面孔。”
王女士笑:“被你看出來了。”
“媽媽足足年輕20年。眼睛大了,倦容盡失,下巴輪廓重現,還有,頸上脂肪也不見啦。”
王女士笑咪咪。
“痛不痛,為什麼不見紅腫兼七孔流血?”
王女士啼笑皆非:“因為是窺鏡做的先進手術,三天消腫。”
“譁,西醫萬歲。”
子盈細細打量母親,不不,不止是面孔,母親手臂及腰部脂肪也已經消失。
阿娥出來説:“你媽媽這幾天只吃清蒸菜。”
“媽,為什麼?”子盈怪心痛。
王女士精靈地答:“脱胎換骨,改頭換面,再世為人,從頭來過。”
“媽,你已經是美人,為什麼不做回自己。”
王式箋撫摸女兒面孔:“精益求精啊。”
“完全不必要去挨手術刀,怕我反對可是,趁我不在家,偷偷做。”
王女士哈哈大笑:“被你猜中了。”
真怪,母親忽然年輕,像舊照片簿中的母親,但又不似真的母親,今日的矯型手術竟如此先進,不知是可喜抑或可怕。
上一次見到母親這樣年輕貌美、容光煥發之際,子盈只得十歲八歲。
一時像是走進時光隧道,子盈未能習慣。
門鈴一響,又有人送花上來。
子盈對花店職員説:“勞駕同鄭先生説一聲,以後不必送花給我,這筆費用,大可轉贈宣明會,造福社會。”
那人唯唯諾諾,放下花就走。
阿娥在一邊掩着嘴笑。
這間屋子裏忽然添增很多笑聲,子盈有點納悶。
阿娥為子盈做了黃魚參羹,這道菜非常繁複,大黃魚蒸熟拆肉,海蔘燴熟切粒,然後用上湯燴羹,鮮美無比。
子盈正大快朵頤,有人來訪。
阿娥説:“子盈,鄭先生來看你。”
子盈也正有話同他説。
她輕輕站起來。
鄭樹人很熟絡地走進來:“子盈,你好。”
子盈答:“大家都好。”
“今晚我與你舅舅吃飯,你也參加吧。”
子盈看着他:“舅舅是舅舅,我是我。”
鄭樹人笑:“我很欣賞你這一點。”
大熱天,他整套西服,十分斯文,手中拿着一盒禮物,順手放在桌子上。
“你天天送花來?”
他笑:“你放心,我另外有捐款到宣明會。”
子盈老氣橫秋説:“可以再多捐一點。”
順手拆開禮物盒子,原來是一條珍珠項鍊。
“這又是幹什麼?我媽不知擁有多少金珠黑珠,我並不崇尚這些。”
“我知道。”他的笑意更濃。
子盈咳嗽一聲:“我已經有男朋友,”想到印南,不禁聲音降低,“他人是笨了一點,可是,對我很好。”
鄭樹人應了一聲。
子盈正想説:那你就不必再獻殷勤……話還沒出口,看見母親站在門邊。
她穿黑襯衫咖啡色長褲,更顯得苗條,腰貼腹,標準身段,回復青春。
她問:“珍珠扣修好了嗎?”
“已經在這裏。”
王女士過去取過珠項鍊順手戴上,一隻手擱鄭樹人肩膀上:“你同子盈説什麼?”
子盈的眼珠子幾乎要脱眶而出,滾出客廳,她連忙別轉面孔。
呵,原來如此,她一直以為鄭樹人想追求王性堯的外甥女,亦即是程子盈她自己。原來不,他看中王性堯的表妹,那就是更加關係密切了。
花並不是送給程子盈的,毋須她來作主。
子盈一邊耳朵激辣,既紅又麻,她也有點心機,立刻裝出一早明白的樣子出來。
子盈老三老四地説:“我祝福你們。”
鄭樹人笑答:“謝謝你,子盈,得到你的認同很是重要。”
他告辭了。
子盈這時看着母親,輕輕説:“這人有許多糊塗賬。”
王式箋笑:“是嗎,我與他剛開始約會,倒是要找個機會好好問他。”
“媽,你不是想再婚吧。”
“你這個道德先生又有什麼高見?是否叫我在屋內設一佛堂,天天唸經,敲木魚度晚年?”
“媽,都這麼些年了。”子盈沉痛。
“是,一副麻將搓到爛,為只為你們上學去了,我有點事做,現在你們長大了,我可甩難啦。”
“啊,你不是心甘情願?”
“我只是為了讓你們有一個固定的家,無論去到多遠,回來總有媽媽坐麻將桌子上在等你們。”
“現在我也需要媽媽呀。”
“此刻輪到我活動活動了。”
年輕了十多二十年的母親坐在子盈面前微笑。
難怪屋子裏有那麼多笑聲。
在陽光下,子盈發覺媽媽連耳朵都整過了,原來長垂的耳珠現在改短,像一隻貝殼,又圓又貼。
她的鼻尖也修理過,比從前尖。
子盈發覺她已不認得母親。
“舅舅今晚請吃飯,你一起來吧。”
她那樣樂意投入新生活,更叫子盈吃驚。
她穿咖啡色山東絲外套,不用吸氣,輕易扣上鈕釦:“我到保管箱挑首飾。”王女士輕盈離去。
子盈走到娛樂室,看到小巧的象牙麻將牌,抬起,又扔下。
阿娥過來收拾。
子盈説:“你是一早知道的吧。”
“他倆讀中學時就認識,後來鄭家到台灣發展,才生疏了。”
鄭樹人當年心目中的王式箋,才是今日她的模樣吧。
“媽媽變了。”
阿娥解答:“不過是外形而已,心裏一般體恤我們下人,子盈你不必介懷。”
“一個母親,好端端拉什麼臉皮,子女又不會嫌她。”
阿娥笑:“子盈,她也是人,她也得為自己生活。”
原來,最自私的是女兒。
這時門鈴一響,郭印南上來。
子盈大喝一聲:“你也必定一早知道,為什麼瞞住我?”
印南舉起雙臂,投了降才敢走近:“待鄭先生親自宣佈,豈非更好。”
“鄭樹人的情人是高戈,”子盈頓足,“這是什麼?交換舞伴遊戲?”
印南按住她:“這是以前的事了。”
“媽媽會吃虧。”
“那是她的意願,你不要擔心。”
“小時候她保護我,現在我大了,我保護她。”
“她很有智慧,並且,鄭先生與她很相配。”
“配什麼,這人連説英語都帶福建口音,十足土產。”
“英語説得再好,不過當英語教師,或是到電視台報告新聞。今日,是生意人的世界。”
“士農工商,商人從前在華人社會中沒有地位。”
“現在得調轉來排,你看我家,四個教書先生擠一間小公寓內。”
子盈惆悵,母親約會去了,母親不需要她,一抬頭,她的影子彷彿還在那裏打麻將,正做清一色呢,一個端莊秀麗的中年太太,腰間有點臃腫……
誰知道她會有勇氣去醫生處把十磅八磅脂肪通通抽掉。
“這也好,我可以放心走。”子盈喃喃説。
“走往何處?”印南大奇。
“我應徵一份工作,已經錄取。”
“我從未聽你説起。”
“美加州環球片場的地產部聘人,最新計劃打算在日本辦娛樂場所。”
印南看着她:“這一去是多久?”
“一年或兩年不定,待遇極好,我打算找老師學習日語會話。”
“他們為什麼會聘用你?”印南大奇。
子盈忽然賭氣:“因為我舅舅叫王性堯。”
晚上,她還是應邀到舅舅家去吃飯。
半山的洋房外名貴房車齊集,停都沒處停,司機只好暫時讓車駛走,在附近兜圈子。
女士們爭豔鬥麗,每人戴幾百克拉寶石,墜得幾乎連頭都抬不起來,不管有無身段,都穿着西方名師訂做的禮服。
子盈到了現場,才知道是宴請一個國際文學獎得主。
子盈靜靜坐到一邊。
舅舅站在那裏招呼客人。依子盈看來,他仍然是從前那個老好人,一個關心小輩盡心工作的好舅舅。
但是很明顯,周圍的人把他當神明一般看待,走到他面前,肩膀忽然縮窄,腰身統統佝僂,低着頭,眼睛仰視。
這是幹什麼呢?
不認識王性堯的人還以為他喜歡這一套。
舅母走過來:“子盈,你在這裏。”
“舅媽今晚容光煥發。”
“子盈你真好,陪在母親身邊,我那三名,走得影都沒有。”
有新聞官過來請她過去拍照,她走開了。
離遠看鄭樹人與母親,也算一對,只有母親可以令他在這種場合身價百倍,那麼,他自然會珍惜她。
子盈取過香檳喝。
“這位小姐,喜歡看什麼書?”
子盈轉過頭來:“你是記者?”
“不,我是寫作人。”他是一個清癯的中年人。
“你是宴會主客?”
“愧不敢當。”
“我喜歡讀華人文字,像《紅樓夢》或李白的詩。”
“近代作品呢?”
子盈想一想:“報章雜誌上刊登的專欄文字,正代表市民心聲,不相干的遙遠的作品,我沒有共鳴。”
“説得很好。”
上座的鐘聲響起,閲讀口味大眾化的程子盈鬆口氣,連忙去找自己的位子。
她坐在母親鄰桌,身邊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殷勤服侍她。
子盈輕輕説:“歌舞昇平。”
那説美國英語的年輕人一怔:“什麼?”
子盈笑説:“你得趕緊學中文。”五十步笑百步。
“已經找到老師惡補,但自小在紐約長大,沒有根基。”
子盈當然明白,他們這一代,只要家境稍微過得去,統統被送往英美讀書。到了今日,又勒令回家幫手,死追中文。
年輕人説:“我會到北京小住,聽説,清華的女同學很漂亮。”
子盈笑了:“甚有書卷氣才真,數美貌,還是上海小姐。”
“你會講滬語?”
上菜了,子盈只吃了一點點,西菜不合她胃口,做寄宿生時吃怕了。
她到走廊打電話給印南。
“印南,陪我吃宵夜,今晚食物難吃之極,牛肉煨得像爛布。”
印南説:“9點鐘我來接你。”
走廊邊另外有人説話:“楊應瑞長得不漂亮,但是他家勢比李友益好得多,你想清楚。”
“你以為人人都手到擒來?”
“你沒有對手,今日社交圈,老的老、退的退、瘋的瘋,你是新秀,看你的了。”
子盈不知這是誰家名媛,分析時勢,倒有三分準繩。
衣褲——:“你看翁家淇,忽然欠債十餘萬,盞盞之數被人告上公堂,為何她父母不替她還債?”
“這一個是肯定沒救了。”
“你見到程子盈沒有?”
終於説得子盈頭上。
“極樸素普通的女孩子,但和藹可親,我喜歡她。”
子盈鬆口氣,多謝多謝,雖然不必理會別人説些什麼,但是好話誰不愛聽。
她離開了宴會。
印南的吉普車在門外等她。
子盈上了他的車:“吃什麼?”
“我帶你去一個神秘地方。”
在一條窄巷,其他店鋪已經打烊,獨這家麪店開亮了燈營業,門口停滿汽車。
印南找到位子,與子盈擠着坐下,小店可以説全無裝修,不過桌椅還算乾淨,客人肩碰肩背碰背那樣坐,全不介意。
店裏只賣一式牛肉麪,不過,你可以吃淨面,也可以吃淨肉。
味道奇佳,子盈猙獰地連吃三碗。
她握着他的手:“謝謝你印南。”
郭印南説:“你彷彿已經放開懷抱。”
“是。”
他送她回家,她説:“請進來喝杯濃郁的普洱茶消滯。”
子盈走進書房,取出紙筆,在繪圖紙上勾了一張世界地圖。
她指着華南:“我爸媽來自該處,我與子函在這裏出生,然後,”她的筆指向英美,“到彼邦接受教育,滿以為從此不必再講中文,可是,時移世易,又回到原地來。”
子盈籲出一口氣。
印南微笑聆聽。
“誰會想到我母親因王家興旺今日已成為名媛,她與一個台籍商人做伴;而父親,終於與張玉芳複合,到澳洲退休。”
這時,地圖上已經劃滿了線。
“子函在度假,”她指着歐洲,“他的家在加州,但是賺錢在香港。”
印南沉默了,流浪的華人,四處為家。
子盈老氣橫秋地説:“就這樣,一輩子便過去了。”
印南忍不住笑:“你的一輩子?還早着呢。”
子盈拿起一支銀色的筆:“有一個叫高戈的女子,她從西北一直走到河南,到這裏落腳,你看多麼偉大,離鄉別井,走了四千多里,越走越洗練,越走越美麗,真是奇蹟。”
印南聽她演説,興趣越來越濃。
“根據高戈旅程,可以寫一篇社會學博士論文。”
印南重新衝了一壺茶,聽她説下去。
子盈説:“我們像是幕後工作人員,在這個大舞台的一角,看盡滄桑。”
印南不語。
“將來我在哪一個角落歇腳?我也不知道,我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是個國際人,到處可以適應,在心底下,又覺得無論住什麼地方都仍是客人。”
印南聽到這裏嘆口氣:“肚子餓了。”幸虧全球都有中華料理。
“廚房有阿娥家送來的蘇州月餅。”
母親還未回來,不知叫那個鄭樹人帶到什麼地方去了。
子盈把地圖擱到一旁,這時,打印機忽然開動,原來是子茵傳來照片及口訊。
“姐姐,我們在悉尼附近一個叫胡桃溪的小城居住,子照與我已考進當地私立學校,每天終於可以看到爸爸在家裏,他沉迷打高球,母親穿全套防曬衣陪他一去整天,家裏説不出的寧靜,子照與我都覺得開心……”
照片中是皮膚曬得棕紅的程柏棠與兩個較小的子女。
印南説:“你總算放下一宗心事。”
子盈點點頭。
“有一件事,會令你高興,記得崇明島那個商場嗎,由台灣人接手,已經建妥,而且照你的舊設計,祠堂搬進大廈,作為名勝點。”
“真的?”
“我帶你去看。”
“幾時?”
“我請朋友去拍攝了現場片段,現在請他們傳電郵過來。”
“好極了。”
印南過去開啓電腦,打了一通電話,片刻,訊息就到。
只見熒屏上出現一座先進商場,似曾相識,當然,這本來是程子盈的設計。
現在建成了,只見內部稍作改動,金碧輝煌十分俗氣,鏡頭推近,大玻璃拱頂下,正是那座小小祠堂。
子盈見過的那個盛大叔坐在祠堂門口,咦,他在幹什麼?
子盈睜大雙眼,呵,他在收門券,原來,參觀祠堂可以收取入場費用,這倒是生財有道。
慢着,盛大叔他似乎還另有任務,他在解釋籤文,他兼任廟祝,子盈掩着嘴駭笑。
這時,他對着鏡頭笑起來,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程小姐,你好。”原來盛大叔還沒有忘記她。
“程小姐,”他搓搓手,“你的計劃終於實現了,香港人不做,台灣人做,哈哈哈哈,我收入不錯。”他似乎有點尷尬,抓抓後腦,“先把經濟搞起來,你説是不是,程小姐。”
子盈大笑出眼淚來。
“程小姐,有空來看我,隔壁就快有日本人發展商場,聽説東洋人要把觀音廟搬進去。咦,我有客人來了,對不起,做了生意再説,祝程小姐你早日嫁到如意郎君。”
他拱拱手,在鏡頭前淡出。
子盈伸手抹去眼角淚水:“嘻,笑死我。”
“我知道你會高興。”
“印南,你真周到。”
“我的朋友,正替那班日本人打工。”
“我的崇明心願已償,了無牽掛。”
子盈按鈕看電視新聞:“這是開發大西北專輯,播放了整個星期,十分感人,且看今日説些什麼。”
只聽得記者説:“今日我們來到蘭州大學,訪問在該校任教三年的許思韻。思韻在香港出生,美國長大,不識中文,可是大學畢業後,她卻來到這裏教英文,並且學得一口流利普通話。”
記者身邊容貌娟秀的許小姐笑了,一口整齊牙齒説明她自幼受到極好保健照顧,她應該是美籍華人,今日卻返回中國服務。
只聽她謙遜地解説工作細節,以及她本身的願望。
記者這樣説:“她的月薪只有一千六,明年可望加到二千四,收入同香港的大專院校比較,差距甚遠。”
印南很感動:“我們寄物資給她。”
子盈説:“人才交流,像高戈,一定想盡辦法要出來,那位許小姐卻決定迴流。”
印南答:“子盈,人各有志。”
“我是邊緣人。”
“邊緣也需有人站崗。”
“印南,你説話真讓人舒服。”
夜深,母親仍未回來,小郭告辭,子盈熄燈睡覺。
幾乎近天亮,才聽見母親回來,那時,已經有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可知大約是五點多了。
玩得這麼晚,吃得消嗎?
子盈翻一個身,重新入睡。
她母親卸妝更衣走到書房,發覺大書桌上有兩隻咖啡杯、一張地圖。
她微笑,一定是女兒及準女婿在這裏談天説地。
年輕人總有説不盡的話。
這是什麼地圖?
取起一看,發覺是世界圖,有人用顏色筆劃着交叉線,路線似曾相識,她不禁一怔。
是,上海出生的她還記得幼時住在邢家宅路,表姐叫立虹,小鄰居叫胖子,不過7歲的她已經隨着父母南遷香港,那是1953年,轉瞬間,半個世紀過去。
王式箋看着地圖上的紅線發呆。
在銀行做事的父親很快把握新的機會,從頭再起,王家的男子都有擔待,幸虧如此,她這個不成才的女兒離婚後才可以安樂地坐牌桌上。
時間有時過得太快,有時過得太慢,忽然之間,子函子盈都已成年。
子盈一點也不像她,也不像父親,她像栽培她的香港文化,自成一格。
王式箋忍不住走到女兒房間。
子盈的頭埋在枕頭裏,露出一頭濃厚黑髮。
她過去伸手搓揉子盈的頭頂。
子盈朦朧間説:“媽媽——”
王式箋揉她的臉:“讓媽媽多親熱一下,很快你就長大,上大學去約會去,媽媽再也不能擁抱你。”
子盈雙臂緊緊抱住母親腰身。
王式箋彷彿看到三四歲的子盈奔過來:“媽媽,抱抱,媽媽,抱抱。”
她淚盈於睫。
剛想説些體己話,子盈已扯起輕微鼻鼾。
她只得笑了,靜靜離開女兒房間。
她找到一隻相片架子,把地圖鑲好,放在書桌上。
一到香港父親便託人找到修女學校讓她入學,找人補習英語,替她取個英文名字叫西西莉亞。
大學剛一畢業就與程柏棠結婚,父母沒有反對,只説:“式箋,家門總是開着。”這句話真管用。
離了婚,親眷也説風涼話:“式箋是王家第一代離婚勇士,”直至他們的女兒也離了婚,才不出聲了,或是説,“唷,這年頭誰還沒離過婚。”
想到這裏,電話響,她連忙取起聽。
“你也睡不着?”鄭樹人那樣問。
“忽然想起往事。”
“我們這種年紀,多數都有點過去。”
“你也沒睡?”
“我已在公司裏,美國那邊與我通了幾個電話,大女兒要錢換大屋,奇怪,我像她這個年紀,已經買房子給父母住。”
王式箋笑出來。
“這一代與我們好似不能比。”
“你明白就好。”
“可是,那樣爭氣,我也從來沒聽過父母稱讚我一句半句。今日,子女只要不吸毒、不酗酒,已是好孩子。”
王式箋太有同感,只是苦笑。
“式箋,我們到長城去。”
“你走得動,我也走得動。”
“那麼,一言為定。”
下午,子盈見了印南,這樣説:“一直喁喁細語,講了大半個小時,奇怪不奇怪,那麼大年紀還有那麼多話説。”
郭印南但笑不語。
“我原先以為人上了四十歲,總該斷絕七情六慾了吧。原來不,到了半百,還有作為。”
“子盈,你很少這樣刻薄。”
“逢商必奸,我並不喜歡鄭樹人,母親的理想對象應是學者,像一名教授。”
“教授何來私人飛機。”
“我媽媽不計較物質。”
印南立刻説:“你一定是像她。”
子盈問:“你猜他們會否結婚?”
印南苦着臉:“這可怎麼猜呢,我情願預測下週股市走勢:先跌,後升,再回軟。”
“我下週要去東京見老闆。”
“我陪你去,”他查一查時間,“星期一至三有空。”
“剛巧是星期一,”子盈拍手,“我運氣好。”
“我幫你準備資料。”
“替我查一查澀谷一帶公寓房子的租金。”
印南微笑:“不便宜。”
子盈出去取飛機票,聽見母親在電話裏説:“……我記得第一首在收音機裏聽到的西洋歌曲叫《七個寂寞的日子》……”
子盈看了印南一眼,忽然笑了,眼角潤濕,她忽然對鄭樹人改觀,他或許在飛機上,卻陪女友聊這種不相干的話題,也算是難得了。
印南問:“你呢,第一首有印象的歌曲是什麼?”
子盈不加思索地答:“《黃河大合唱》。”
“譁,你真是超班生。”
“大學一年,有同學來自中國,在宿舍播放這首歌,大家一聽,不論祖籍何處,熱淚滾滾而下,自那一刻我知道,大抵要做些什麼才對。”
“人在外國,自然會有這種感覺,到了深圳火車站,看到爭先恐後的盲流、小販,荷包又忽然被扒走,印象又自不同。”
子盈苦笑。
在飛機場,進了候機室,印南説:“我去買幾瓶威士忌送禮用。”
子盈跟在他身後,看到免税店化妝品部門,也順便買了幾瓶香奈兒第五號,日本人最喜歡這個。
付了賬,看見一個豔女在挑指甲油,她在試一種看上去像閃山雲似的幻彩色,不禁吸引了子盈的注意。
她只停下腳步看了一眼,剛轉身走,忽然有人招呼:“子盈。”
“呵,是你,高戈。”真正意外。
“子盈,去日本?”
子盈上下打量高戈,只見她終於穿上白襯衫牛仔褲,配芭蕾式平跟鞋,土氣流氣蕩然無存。
“我去工作。”
“裝修堡壘?”她笑問。
“不,蓋遊樂場。”
“子盈,你真能幹。”
高戈把她拉到一旁坐下:“可以説幾句話嗎?”
子盈點點頭。
郭印南看見她碰上朋友,十分識趣,坐到不遠之處。
高戈微笑:“還是那個老實的年輕人。”
子盈笑:“你指傻小子。”
“他?他不傻,否則不會找到你這麼好的女朋友。”
子盈看着高戈:“你呢?”
“我到東京結婚。”
什麼,子盈意外,馬上想到東洋黑社會頭子,野寇黨成員:黑眼鏡、黑西裝、配手槍,還有,尾指少了一截。
“他是一個面檔東主。”高戈聲音輕輕,“只有一輛小型貨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子盈聽得呆了。
高戈説:“走了那麼多路,累啦,希望得到歸宿,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已經通知家裏,下個月註冊。”
“恭喜你,高戈。”
“他姓丘,是華裔。”
“是怎樣認識的呢?”
答案很快來了:“去年到東京來,逛街逛得累了,隨便走進店裏,買碗牛肉麪吃,那面做得差極,我説了他幾句,並且指點他如何熬湯、下面、油泡牛肉片,就這樣攀談起來。”
子盈點點頭。
有緣千里來相會。
“待店打了烊才走,又忘記拿大包小包,第二天迴轉去,那湯麪已經有進步。”
子盈笑:“像一篇小説裏的情節。”
“原來,我們有着類似的童年,大家都是掙扎出身,一早離家,有許多話題,説到後來,一起落淚。這個時候,我發覺同那些富商男友,一點共通都沒有,而我對錦衣美食,也實在麻木厭倦,我們進展得很快,他會來接飛機。”
這時,上飛機的時間到了,郭印南朝子盈走過來,子盈站起説:“祝你凡事順利。”
他們坐在同一班飛機上,高戈在前,子盈在後。
半途,高戈來看過她,給子盈一隻蜜橘。
子盈朝她點點頭。
印南問:“那是誰?”
原來他已不認得她,可見高戈變了許多。
子盈答:“一個朋友。”
“有點面熟。”
“美人都一個樣子:大眼睛、高鼻樑,尖下巴。”
“子盈,你也是可人兒。”
子盈笑:“既然你那麼説,卻之不恭,我相信我是好了。”
她閉上眼休息,5個小時航程很快過去。
下飛機時想找高戈,她已經失去蹤影,子盈知道這肯定是最後一次見到她,不禁惆悵。
這一代找到歸宿,退隱去了,輪到下一批出來尋找名利,美女如雲,絡繹不絕。
出了關,看到美國公司派來的司機舉起牌子接人,他們迎上去。
剛要上車,忽然又瞥到美人的背影,一個年輕小夥子正替她搬大箱行李。
他穿短袖白T恤,粗布褲,剪平頭,轉過頭來,只見濃眉大眼,手臂上肌肉賁起。
子盈點了點頭,這才不叫委屈,吃苦也值得,一夫一妻,正正經經,乾乾淨淨。
他開了小貨車門讓她上去,然後把車開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從此,這一張叫高戈的豔幟收起。
印南問:“想什麼?這一程你特別靜。”
“我在想,為什麼沒有人寫一寫開放之後北地胭脂南下找生活的故事。”
“太實在了,不好寫。”
“是怕得罪人吧。”
“她們見證的,不是什麼好事。”
“也有人得到好的結局。”
“那是極少數。”
車子朝公路駛出去。
子盈把頭靠在印南的肩膀上,她的脖子不是沒有力氣,不過,有的靠之際,樂得休息。
到了指定旅館,公司已有電話招呼。
“程小姐可需要休息一下,抑或,即時來簽約?”
“我明朝9時整到。”
掛上電話,子盈沐浴換衣服。
印南坐在沙發上看她:“今晚,我也睡這裏。”
“是,”子盈笑,“以後你娶人就難了。”
“趁這個空檔,我先與你去看看公寓房子。”
“我想去街上看看。”
他們鑽進地下鐵,沿途觀光。
傍晚,一起在原宿橫街吃了一碗麪,子盈感慨良多。
“我陪你去逛遊樂場,參觀別人的成績。”
子盈輕輕説:“我不想簽約。”
印南一怔。
“那只是一份刻板的商業工作,倘若為着薪水,無可厚非。但是,我情願找一份真正提升個人理想的工作。”
印南嘆口氣:“這事遲早會發生,我知道,你要到非洲去墾荒。”
“為先進國家兒童多蓋一座機動遊樂場,不如教落後貧瘠地區的兒童識字。”
“你捐助宣明會也是一樣。”
子盈不出聲。
“每個人都湧到第三世界做義工可怎麼辦?”
“每個人都有此心,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實踐理想。”
印南背脊流着冷汗,眼見子盈越走越遠,非拉住她不可。
“你安心工作,我一有假期便來看你。”
結賬時麪店走出俏麗的老闆娘,連聲道謝。
子盈懷疑每一家店後都有一個故事。
那天晚上,在旅館裏,子盈對印南説:“回來短短兩年時間,看到的、聽到的,比過去10年都多。”
“這個城市步伐的確急促。”
“多催人老。”
“所以都會下班時人人臉色發青,目無焦點,疲態畢露。”
“印南,我已決定不簽約,明早我親自去解釋道歉。”
印南看着她:“是什麼叫你忽然改變主意?可是在候機室碰到的那個朋友對你説了什麼?”
子盈笑:“可能是。”
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美國公司去取消合同。
對方很惋惜,對她親自來道歉關照也覺得是誠意表現,彼此希望下次再有合作機會。
印南的表情像是在説:子盈你根本不想有固定工作困身,所有家境好的子女都有這個缺點,下次做什麼,研究明式傢俱?
兩個人距離越拉越遠。
子盈是新一代中罕有對東洋文化一點興趣也無的人,並沒有逛什麼風景,就打道回府,一無所獲。
飛機着陸,她鬆一口氣。
印南喃喃自語:“太自由了,隨你結不結婚,隨你做工或否,才會這樣鬆散。”
子盈笑:“誰説不是,倘若有家長説‘不成才不準回家’,也許死活得做點成績出來,抑或必須交租吃飯,也不得不流着淚好好地出人頭地。”
印南伸手撫摸她的臉,二十餘歲的人還清純如大學一年生。
王家的司機來接,阿娥下車來替子盈挽行李:“好了好了,這回大家放心,好端端跑到東洋人那裏去做什麼。”
印南只得微微笑。
子盈每一站都有司機及私家車接送,貌似時髦獨立女性的她其實最依賴家勢。
那些靠在富商身上彷彿像沒有骨頭的女子,才懂得什麼叫自立,她們統共只得一雙手,或是一具肉身。
阿娥説:“家裏正拆蟹粉,你們一定要試一試我做的蟹粉小籠包。”
真正天大的誘惑,但是郭印南躊躇,如此在王家吃慣拿慣,手腳放軟,以後就走不動了。
他微笑:“我想先回家同父親説幾句話。”
阿娥連忙答:“是,是,司機,先送小郭先生。”
他一下車,阿娥就説:“小郭先生不開心?”
子盈笑:“他覺得我不思上進。”
阿娥摸不着頭腦:“子盈你讀書用功、工作努力,還不算上進?難道要下鄉勞動、上山鍊鋼?”
子盈説:“各人看法不同。”
“所以講門當户對,馬太太説她女兒嫁了小職員,夫家見她排場,便投訴她虛榮。”
“越來越難嫁人了。”
“曾太太的女婿在丈人公司掛單支薪,曾家還説是他們的面子。”
子盈打一個呵欠。
阿娥識趣噤聲。
“媽媽呢?”
“同鄭先生到青島去了,順便到長城觀光。”
“你去過青島嗎?”
“三年前跟旅行團去過,據説建築街道同德國一樣,空氣清新。”
“阿娥,我想花一年時間,旅遊中國,你説可好?”
“子盈,你做什麼,我都稱善,從無反對。”
人就是這樣被寵壞。
“每一個省份都逗留幾天,同男女老幼聊天拍照,寫下日誌,”子盈有點嚮往,“意圖認識同胞。”
阿娥發呆:“那你吃什麼?
“人家吃什麼我也吃什麼。”
“青海、甘肅你也去?”
“是,最嚮往黑龍江。”
“待你媽媽回來再商量吧。”阿娥有點擔心。
回到家,梳洗完畢,蟹粉小籠饅頭剛蒸好,子盈坐下來,大快朵頤。
她同自己祝酒:“希望每個人都心想事成,找到歸宿。”
不一會就有點酒意,她倒在牀上睡着。
子盈這樣想:月是故鄉明,牀是自己的好。
稍後,好像聽見搓麻將聲,她揚聲:“媽媽,你回來了?”
坐起來,才知道屋裏沒人,子盈十分惆悵。
別以為搓麻將的太太不做事,其實是駐紮鎮守大本營,隨時找得到人。
郭印南來了,連他都覺得屋子裏靜悄悄。
連阿娥都出去了,菲籍女傭斟出來的茶色香味都不對。
他意外問:“只得你一個人?”
“是,”子盈答,“獨守空閨。”
印南説:“幾個月前你家還擠滿親友。”
是,母親的麻將搭子、父親的女友、同父異母的弟妹、還有長袖善舞的子函、郭家父母、大哥大嫂與那個小侄子……
時移世易。
郭印南把一串門匙放在桌子上。
他這樣解釋:“子盈,家父決定提早退休,領取退休金,替大哥置一處新家搬出去,我可以收回老房閒用。”
子盈點點頭。
既然不結婚,他也不想佔王家便宜。
“我同租管公司談過,那樣寬敞的郊區平房,很受外籍人士歡迎,容易租出。”
子盈唏噓,郭印南要走了。
他握住她雙手:“永遠是好友,你一叫我就來。”
郭印南是個好人,他把這件事處理得這樣磊落。
“其實——”
“我同寰亞簽了合約,趁這幾年沒有家庭負擔,好好闖一下,希望將來有自己的公司。”
“是,你做得對。”
無緣無故,子盈落下淚來。
他捧起她的臉:“這又是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
小學時有男同學欺侮她,她回到家偷偷哭,母親問起,子盈也老答沒什麼。
到後來寄宿讀書,更加凡事靠自身解決,驕縱裏她也有三分剛強。
郭印南不再追究:“我有點事,先走。”
子盈再也沒有理由留他,只得點頭。
印南離開王家,倒也覺得自由。
他約了舊同事喝啤酒。
走進地庫酒吧,與熟人打過招呼,連灌兩瓶冰凍基尼斯,略為好過。
他抬起頭,忽然接觸到一雙明亮的眼睛,一個短髮尖下巴的年輕女子在遠處看他,見他抬頭,連忙轉身。
郭印南想:這次需找一個門當户對的女友,大家工作都是為生活,不是為理想,那樣才有共鳴。
他拿起酒杯走過去:“咦,周家倫,這位小姐是什麼人,可以介紹給我嗎?”
那小周訝異:“你是自由身?”
郭印南坐下來:“自由了。”
“那麼,這是我的同事孫昭瑾。”
這時,郭印南袋中手提電話響了起來,他想都沒想,伸手關掉。
“孫小姐,你好。”他伸出手去。
那電話不是子盈打給他的。
子盈在家收拾行李。
背囊體積有限,兩套內衣褲,一套T恤長褲,若干藥物,已經塞滿滿。
多帶現金,每到一處隨意添置衣物,用髒了也不用洗滌,即用即棄。
往年到歐洲旅行,也採用這個辦法。
阿娥買菜回來:“咦,子盈,你想即時出發?”
“明早去買飛機票,第一站是青島。”
“一定要等你媽媽回來再説。”
子盈微笑:“不等了,我得出發去尋找自我。”
阿娥沒好氣:“你自己不是好好坐在這裏?”
子盈指指自己:“這不過是一具酒袋飯囊。”
阿娥擔心:“你路上吃不好。”
子盈同她開玩笑:“你陪我,沿路上做美食供我享用。”
“子盈,我下個月到性堯先生處幫手。”
子盈一怔,舅舅挖角?
“你媽媽説我在這裏已經功德完滿,可往別處發展。”
子盈不以為然:“她不久就會蜜運結束,回家搓牌。”
可是阿娥比子盈智慧,她想一想:“暫時不會,因為我聽人説性堯先生會得連任。”
子盈噗哧一聲笑出來,沒想到阿娥把事情看得這樣透徹,表哥連任,表妹自然身價高。
“我祝你步步高昇。”
阿娥笑得合不攏嘴。
子盈留下話給母親,第二天就出門去了。
在飛機上有人招呼她:“程子盈。”
聲音好不熟悉,子盈驚喜:“向組長,是你。”
那老同事向映紅説:“程子盈,你越來越像個小妹,你的另一半呢?”
子盈只笑不答:“你好嗎?
“過得去啦,為生活四處奔波。”
一年多沒見面,你氣色很好。”
“子盈,你還是老樣子,郭印南呢?”她還記得他。
子盈忽然説:“人人都以為你的名字又紅又專,其實不是,一早有詩云: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向映紅一怔,臉色漸變,無限惋惜:“你們分手了。”
子盈點點頭。
她隨即説:“我喜歡小郭,我去找他,把他最新電話告訴我。”
子盈笑着把號碼寫給向組長。
向映紅把那個號碼珍藏。
她看着子盈:“這次去北京,為公為私?”
“想憑我力氣看清楚中國。”
向映紅笑了,一切像在不言中:“也難怪你好奇,華僑對祖國的嚮往總像領養嬰成年後渴望尋找生母,無論養母多麼慈愛,意猶不足。”
子盈不語。
這會是一個很長的交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