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他到子盈家按鈴。
阿娥説:“來了,來了。”
王女士噓一聲:“別亂喊,他會緊張。”
阿娥開了門:“子盈還沒起來。”
郭印南笑嘻嘻走進來。
他穿着一套西服,白襯衫深藍領帶,看上去神清氣爽。
王女士迎出來:“印南,子盈説,你有事找我商量。”
她請他進書房。
阿娥斟出香片茶來。
小郭吸進一口氣:“伯母,我來請你允准我與子盈訂婚,我答應在有生之年會愛護她尊重她,凡事以她為重。”
王女士雙眼濡濕。
她輕輕説:“印南,我相信你,我祝福你們。”
宛如昨天,小小子盈剛上一年級,做母親的大感安慰,躲在一邊看她走進課室……
王式箋淚盈於睫。
“謝謝你伯母。”
郭印南取出一隻小小絲絨盒子,輕輕打開,盒裏是一隻訂婚鑽戒,大抵比芝麻略大一點,在陽光下努力地閃了一閃。
做母親的取過仔細看過,真心讚美説:“這是我所見過最漂亮的鑽石戒指。”
忽然聽見有人嘻嘻笑。
原來是子盈起來了,躲在門角,穿着睡衣的她比平日更加稚氣。
她走出來,由郭印南替她戴上指環。
“郭先生太太知道沒有?”
“他們正等我好消息呢,我立刻去打電話。”
印南走開去報喜。
子盈握緊母親的手。
“媽,你喜歡印南?”
“我很喜歡他。”王女士不住點頭。
“我們可能在夏季舉行婚禮。”
“來得及嗎?”王女士詫異,“訂酒席做禮服佈置新居……”
“咦,我沒想過這些,我不打算鋪張。”
“啊,郭家贊成嗎?”
“他大哥結婚,也只是註冊度蜜月。”
王式箋微笑:“這倒也好,何必勞師動眾。”
子盈忽然説:“無論多豪華的婚禮都不代表幸福婚姻,兩個人終生相處和睦與否和筵開几席、多少首飾全無關聯。”
阿娥在門口嗤一聲笑出來。
“子盈的道德經又來了。”
印南打完電話回來:“家父家母非常歡喜,説幾時見個面。”
王女士答:“請他們訂時間地點好了。”
子盈説:“爸爸——”
她母親轉過頭來:“我打算一個人出席。”那聲音十分堅決,一聽就知道全無轉彎餘地。
郭印南連忙説:“是,是。”
王女士臉色緩和下來:“子盈,知會你哥哥。”
子盈無奈地説:“是。”
幸虧這時阿娥説:“早餐準備好了,子盈,你吃罷再梳洗吧。”
那天下午,子函來到,看過指環,聽過建議。
“子盈,這戒指不行,大哥叫蒂凡尼送只三克拉的過來。”
子盈説:“喂喂喂,你結婚還是我結婚。”
王女士也笑:“你妹妹説得對。”
“媽媽,你胡亂在抽屜縫裏掃一掃,也揀出幾套項鍊手鐲,我妹妹怎可這樣馬虎出閣,我馬上叫秘書打到紐約王薇薇處訂婚紗。”
這回王女士亦勸説:“註冊也總得有一套禮服。”
子盈説:“現買一套米白色套裝就可以了。”
“頭飾呢?”
“戴一隻小小頭箍,有一點網紗即可。”
“那麼,叫紐約設計師送來。”
子盈遲疑。
子函看着妹妹:“你是想遷就郭家,不想太鋪張太懸殊可是?子盈,請你做回你自己,舅舅舅母表兄姐們一定會來觀禮,屆時連保安人員隨從已十個八個人,必然誇張,你能叫舅舅不來嗎?”
子盈不出聲。
“印南知道你是誰,印南知道你倆隨時可以結婚無後顧之憂是因為你嫁妝豐厚,何必掩飾?”
王女士出聲:“子函——”
“媽媽,子盈明白我説什麼。”
子盈笑笑:“子函很有智慧,我保留底線,不請客、不戴華麗首飾,因為我由衷不喜。”
“那麼,禮服頭飾由媽媽挑選,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
子函鬆口氣,朝母親眨眨眼。
子盈出去了。
子函説:“她不請客,我來請,屆時她出現就可以,替她訂兩套衣服,一套象牙白配鑽冠,另一套玫瑰紅晚宴長裙,我去辦。”
做母親的笑不攏嘴。
稍後,子盈向未婚夫抱怨:“子函真多事。”
印南笑:“他是關心你,不是你大哥,怎會提那麼多意見。”
“你明白諒解?”
“我知你家境勝過我家,我樂得享受現成,我覺得這是我的福氣,我不會自卑。”
子盈鬆下一口氣,印南真大方豁達,沒白受高等教育。
能子科技股升到二十八元那日,子盈的禮服送到,子函叫她去試穿。
“在什麼地方?”
“在我處,我派一個精乖的秘書在家等你,陪你試身,要改的話,立刻寄回去。”
“幾時方便?”
“你下午可有空?”
約好時間,子盈獨自到大哥的頂樓公寓去。
那日天氣很好,初夏,風勁,吹走煙霞,可見藍天。
僕人來開門,子盈一進屋便看到露台外有一女子坐着欣賞風景。
她且不去打擾人家,一徑走入書房。
一眼看見架子上掛着兩襲禮服。
一件是象牙白山東絲套裝,上衣短短圓角,配小傘形齊膝裙,式樣清純可愛,正配子盈氣質,她一看就喜歡,頭飾簡單精緻,是兩圈鑲鑽頭箍。
另一件比較華麗,是背心玫瑰紅緞裙,釘不規則透明亮片,在腰下打摺成鐘形。
結婚禮服最難挑選,子盈本來一點頭緒也沒有,現在看見這一白一紅兩套衣裳,覺得心滿意足。
正在撫摸衣褲,想告訴未婚夫,禮服漂亮得不得了,她聽見身後有人説:“是漢斯的妹妹嗎?”漢斯是子函的洋名。
這聲音有點熟,應該屬於露台上的小姐。
子盈怔住。
“漢斯吩咐我幫你試身。”
子盈轉過頭來,完全愣住,站在她對面的,正是她父親程柏棠從前的女友高戈。
“是你!”
那高戈卻一時沒把子盈認出來,也難怪,不過在一年多前見過程子盈數面,美人事忙,她交遊圈子廣闊,早把往事丟在腦後。
子盈臉色大變:“你不記得程柏棠?我是他女兒程子盈,你口中的漢斯,是他兒子程子函,你是子函什麼人,你怎麼會在這裏出現?”
那高戈剎那間都想起來了。
她也大吃一驚,一時説不出話來。
子盈盯着她,年餘不見,高戈瘦了,打扮比從前斯文含蓄,仍然全身名牌,決非一名秘書收入可以負擔,她今日户頭是什麼人,可想而知。
“漢斯是你大哥?”
“你不知道?”
她結巴:“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相信。”
“我在洛城認識漢斯,他帶我回來,我真不知道他是程柏棠的兒子。”
正在這時,子函回來了:“子盈,可喜歡那頂頭飾——”
他看見兩個年輕女子怒目相視,尤其是平日温和的子盈,紅了的雙眼像會放飛箭,握緊拳頭,彷彿要打人的樣子,實在少見。
“這是怎麼一回事?子盈,你見過我秘書高琪沒有?”
子盈哼一聲:“她不叫高琪,她叫高戈,我認得她,子函,叫她走,走得越遠越好,以後都不準見這個人。”
子函大吃一驚:“發生什麼事?子盈,你先坐下,有話慢慢説。”
那高戈輕輕説:“我馬上走。”
“你待我把話説完,子函,這個叫高戈的女人,在去年亞洲經濟崩潰之前,是我們父親程柏棠的情婦。”
子函倒退一步,他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了。
高戈分辯:“我真的不知,我並無隱瞞我的過去,我也根本不願回到這個城市來。”
子盈幾乎有點歇斯底里:“子函,你若不與這女人斷絕來往,我與媽媽一輩子不會原諒你。”
“喂喂喂,子盈,靜一靜,慢慢講,我有交友自由。”
子盈見子函尚有戀戀不捨之意,心都涼了:“子函,寫張支票叫她走,此事若不即刻解決,你我不再是兄妹,你不必參加我的婚禮或是喪禮,我與你同胞而生,一起長大,這件事你若不聽我的,那就算了。”
子函聽到這裏,不禁心酸,過去握住妹妹的手。
“我實在不知道她與程柏棠的關係,琪琪,這是真事?”
她點點頭:“子盈説的都是事實,我馬上走。”
“我不會難為你,稍遲我派人送支票來。”
“我同你在一起,也不是為錢。”
程子函攤手:“我應當作出適當賠償。”
“你們父子都疏爽大方,是歡場中上流人。”
子盈聽得啼笑皆非。
只見高戈取過名貴手袋,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臉上露出悵惘的神色來,像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終於她吸進一口氣,打開門,走了。
程子函斟了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發上,靜靜喝一口。
“這件事,不要同母親説。”
“……”
“你説得對,我是該馬上與她斷絕來往。”
“……”
“這不是惹人笑話的時候,小報一登出來,是一世話柄,死無葬身之地。”
子盈長長吁出一口氣。
“不過,那麼亮麗的女子——”
子盈哼了一聲。
“你不覺得高琪是美女中的美女?”
子盈冷冷説:“是那種夜間把皮除下來一筆筆細細勾畫的美女。”
子函忽然笑了:“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很大分別。”
子盈拔高聲音:“你們喜歡那種站着也像是躺着的女人。”
子函一怔,不禁好笑:“你放心,郭印南絕非我族類。”
“法國人在上一個世紀就叫這種女子horizontal,她們打橫做人。”
“子盈你學識淵博。”
“我知你心中不快。”
“她待我是真心的。”
“我作嘔,子函,用用腦,老少通吃,見錢眼開,我並非針對某人,這是事實。”
“她為何離開父親?”
“老爸生意失敗,她收拾細軟就走,我還記得她肩上搭着一件紫貂,拎着行李逃一般飛往飛機場。”
“逃生是人的本能。”
“子函,你非得與這女人一刀切不可。”
“子盈,我也是對事不對人,你自幼温室長大,不知世界殘酷,弱肉強食。很多時候,一個人所有的,不過是一具肉身。”
“依你説,有肉賣肉,天經地義。”
子函看着妹妹:“夏蟲不可以語冰。”
“對,我是井底蛙。”
“小公主,試過禮服沒有?”
“沒有興趣。”子盈氣餒。
“來,戴上鑽石頭箍。”
子盈低頭任大哥替她戴上鑽飾。
“你看,”子函讚美,“整張臉晶瑩起來。”
忽然,他把妹妹擁進懷內。
多年前,父親離家,子盈不慣,天天哭,他也是這樣抱住安慰小妹。他們是骨肉,他有義務愛她保護她不叫她受到傷害。
“子盈,千萬別把這事告訴媽媽。”
晚上,他見到了高戈。
他寫兩張支票給她:“面額比較大,我已背書。”
“謝謝。”
“別不高興,你也知道,我必須這樣做。”
高戈點頭。
她忽然問子函:“子盈幾歲?”
“同你差不多大,你倆都肖蛇。”
“是嗎,我自覺比她大十幾二十年不止。”
“琪琪,人的命運各不相同。”
“她尊若公主,我賤若爛泥。”
“琪琪,我從來沒那樣想過。”
“所以,我不會難為你。”
“你難為我?”子函吃一驚。
“你想想,我若聲張,你們父子聲譽就好笑了。”
“琪琪,那麼,你也前途盡毀,以後誰還敢碰你?”
“所以,好好,大家好,我決定在你面前消失。”
程子函稱讚她:“這樣明敏,必有出息。”
“那麼,為我做一件事。”
“請説。”
“介紹我到富商劉鶴亭處做秘書。”
“怎麼會看上他?”子函訝異。
“他頭頂還有頭髮,腹部卻無救生圈,還算登樣。”
“明日我替你打電話。”
“説我是你表妹吧。”
程子函點點頭。
那邊,子盈回到家中,發覺自己的一雙手還在抖。
阿娥看見她:“子盈,快坐下,喝杯神麴茶寧神。”
看到她的鑽石髮箍:“真沒想到這樣簡單會這樣好看,禮服呢?”
這時司機剛好把禮服送上來。
子盈同阿娥説:“阿娥,你在我家30年,也好算是自己人,你説我是否是一個蠢女?”
阿娥哇呀呀一聲:“誰説子盈笨?我同他拼命。”
“阿娥,請講實話。”
“你自幼品學兼優,名列前茅,怎説你笨?”
“但是我對江湖世事一無所知。”
阿娥看着子盈:“不,你是非黑白清澈得很。”
子盈稍覺安慰:“就這麼多,沒有其他好處?”
“已經夠了。”
子盈嘆口氣,她希望得到更多的強心針,以便她出去替天行道,力抗強權。
傍晚,郭印南來了,看到未婚妻在廚房吃英式下午茶。
一桌子三文治及司空餅、果醬與奶油,她舉案大嚼。
印南知道子盈愛吃,但這樣大吃,心裏一定有事。
他不動聲色,坐到她身邊:“是闖了禍嗎?”
她一口氣把與高戈重逢的事説出來。
“嗯,這事不可讓伯母知道。”
“子函也是這樣千叮萬囑。”
由此可知郭印南也十分愛護伯母。
子盈問:“你怎麼看這件事?”
印南笑笑:“旁觀者清,子函的確不知程柏棠與高戈的關係,高戈卻不可能不知。”
“此女可惡!”
“你從頭到尾不喜歡內地女子,為什麼,是因為她們英語不及你流利?”
子盈霍地轉過頭來:“你覺得反感?”
印南攤攤手:“我不敢。”
子盈瞪他一眼:“那你有何不滿?”
“子盈,今日,紫荊花是市花,大家已不分彼此,應不卑不亢應酬各省各縣同胞。”
子盈哦一聲:“與高戈結拜為姐妹?”
印南温和地解釋:“我不是説她,我説大概,你不可戴有色眼鏡。我現在工作的地方,有好幾個南開及北京大學出身的工程師,人品、學問、工作態度都非常優秀,大家都是華裔,合作愉快。”
子盈不出聲。
“子盈,處世要活絡,此刻不是港人動輒看不起人的時候了,今日,要看人家可會禮待我們。”
子盈耳邊嗡一聲。
“這話説重了可是,不過你想想,一般華裔,為何你自幼總覺比別人優越?一是因為家境良好;二是因為英語流利,可是這樣?”
子盈不出聲,一邊耳朵麻辣辣又紅又癢。
“台灣女、大陸女,口頭無比輕蔑,那是不對的。是,港女最先洋化,最會追貼潮流,一早經濟獨立,喂,給人家一點時間好不好?”
子盈臉上青一團白一團。
阿娥輕輕走進來:“姑爺喝杯參茶。”
子盈回房先關上門。
阿娥嘆口氣:“從來無人這樣説子盈,我知你是君子愛人以德,不會一味寵愛,可是,慢慢來。”
印南苦笑:“我不説她,沒人説她。”
阿娥輕説:“時勢變了吧。”
印南點點頭:“香港是真要拿點誠意出來,否則,焉能與其他各省衷心合作。”
“也有些老香港轉不過彎。”
印南説:“那就只好移民了。”
身後有個聲音:“誰説移民?”
原來是子函來了。
印南見是舅爺,連忙笑説:“子函來喝杯格雷伯爵茶。”
“移民沒有意思,黃皮膚生生世世混不入人家圈子,你奉公守法呢,是個好清佬;你若不安分呢,是個壞清佬,一言蔽之,永遠是清佬。”
印南第一個笑出來。
“管你三代土生,全體是哈佛博士,有什麼事,仍是清佬。”
他把果醬厚厚地搽在司空餅上大嚼。
這時,郭印南已經笑不出來。
大家低着頭。
幸虧門鈴響了,王女士打牌回來,看到禮服,噫一聲。
“白色這套非常好看,玫瑰紅則太過鮮豔。”
子盈開門出來,手臂搭着母親的肩膀。
“全在這裏,我真高興。”
她取出幾盒首飾來讓子盈挑選。
子盈看着五顏六色、晶瑩閃爍的玉石珠翠,只覺一點用處也沒有,母親仍然寂寥了這許多年。
子函在一旁笑説:“子盈一貫毫無興趣。”
子盈像是可以聽到這些玻璃珠在嘆息,她不禁黯然。
印南卻以為小公主被他得罪了,訕訕地笑。
王女士説:“子盈,穿上婚紗看看。”
子盈卻説:“不穿了,我不結婚了。”
“什麼?”
子函反而笑:“幸虧沒有訂酒席發請帖。”
王女士知道子盈不是那麼情緒化的女孩,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
她看着未來女婿。
本來約好今晚在一間私人會所見家長,這是重要約會。
王女士不悦:“子盈,你不能一個電話説取消就影響郭家上下情緒。”
子盈低下頭。
“今晚一定要去,回來再決定是否結婚。”
子函又笑。
他的女友全部漂亮、成熟、懂事、知趣,他程子函哪有時間耐心去哄小公主。
子盈抬起頭想一想:“媽説得對。”
郭印南這才鬆口氣。
王女士問他:“子盈怎麼了?”
“工作上有點挫折,我説了幾句,她不高興。”
王女士點點頭:“我要去做頭髮,一個小時後回來一起赴宴。”
她又匆匆出去。
子函拍拍妹夫肩膀:“放心,子盈明白道理。”
印南忽然問:“子函,我有無高攀你家?”
“胡説,你一表人才、忠誠可靠,傻子盈需你扶持才真,她不嫁你,我把她綁起送到郭家,別想我這大哥養她一輩子。”
印南苦笑。
子函站起來:“你們好好談。”
他走了,子盈出來,打開一盒香檳巧克力,逐顆吃,那糖香氣四溢,直要把人薰死。
很快吃了半盒。
印南奇怪子盈怎麼不胖。
子盈放下糖盒:“你的話很有道理。”
“多謝包涵。”
“不過由你説給我聽,沒有意思,你應當麻木不仁寵我一世。”
印南答:“不行,半個世紀之前才作興男人把女子當小狗那樣溺愛:任她冷淡公婆,欺壓小姑小叔,然後,在忍無可忍之際,把她一腳踢開。今日,你我也是朋友關係,有什麼感受,要開誠佈公説出來。”
“那多沒味道。”
“我與你有同感,但這世界上,我只有你,你只有我,其他都是外人。”
“我還有媽媽。”
“許多事,我們都不會讓伯母知道。”
“我還有子函。”
“子函説,他巴不得把你嫁出去。”
子盈只得苦笑。
半晌她站起來:“我要梳洗了。”
印南説:“我等你。”他在沙發假寐。
子盈默默地轉回房內,忽然渴睡,小時也這樣,爸媽一吵架,她就很快睡着,是個逃避的好辦法。
她蜷縮在牀上悄然入睡。
王女士回來,看見他們分頭大睡,不禁好笑。
“起來,起來,時間到了。”
子盈像是去考試那樣更衣出門,母女同穿米黃色,以大方為主。
阿娥把準備好的紅包交給王女士。
一家人出門去。
子盈在車內一言不發,到了目的地,她自己先下車。
郭家一家人已在宴會廳恭候。
印南的大嫂抱着孩子出來:“快叫人。”
那一歲孩兒凝視王女士一會兒,忽然叫“姐姐”。
王女士突獲減壽,心花怒放,掏出紅包就塞到他小手裏。
印南這才介紹各人。
席中當然是子函最受歡迎,他表演全套應酬功夫,談笑風生,並且代父親送上見面禮。
茶與菜都很普通,但氣氛很好,大家放下面具,衷心相待,子盈感動。
大嫂問子函:“你可有女朋友,我想介紹一個人給你。”
子函笑答:“我怕我配不上人家。”
子盈看哥哥一眼,不出聲。
最後子函代母親悄悄付了賬。
郭家對未來親家滿意之極,覺得面子十足,一向樸實的郭氏伉儷第一次這樣説:“將來印南有個依傍。”
子盈回到家裏,脱下衣服掛起。
她媽媽走進來,緩緩卸妝。
她説:“半個世紀過去了,科技真有進步,光是化妝品,不知多貼服,搽厚些也不覺,同從前浮在臉上的乾粉不一樣。”
“媽媽想説什麼?”
“我只是閒聊,翁太太患乳癌,只需要一種藥丸,不用電療化療,你説醫學是否太進步。”
子盈點點頭。
她母親又説下去:“葉太太前些時候請大家喝茶,澄清説,她女兒百靈尚未生養,百靈結婚才半年云云,真是守舊,我同她説,何必介意別人説些什麼。”
子盈不由得讚道:“媽媽思路不同。”
“你看人家美國金像影后朱迪-福斯特,未婚,懷着第二胎,也不透露誰是孩子親生父親,同頭一胎一樣,獨自撫養,她又是同性戀人,又怎麼樣呢。”
子盈笑出來:“那是很極端的例子。”
王女士説:“你要是決定不結婚,我也不怪你。”
子盈籲出一口氣:“我想出去散散心。”
“你舅母説,塑料商人鄭樹人有一架專飛大陸的私人飛機需要裝修,你有無興趣?”
“聽上去很具挑戰性。”
“香港沒有私人飛機場,飛不出來,無處可停,排場就比不上內地了。”
“下星期我會找舅母談一談。”
第二天一早,子盈出發去探訪弟妹。
子茵、子照在園子裏玩壘球,球打到櫻花樹梢,花瓣紛紛落下,像下了一陣櫻花雨。
子盈自計程車下來:“喂,你們兩個!”
子茵眼尖:“姐姐來了。”
兩個人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
張玉芳聞聲出來,三分訝異,兩分歡喜。
子盈微笑問:“好嗎?”
“子盈你真是個明白人,大人有大量。”
子盈失笑:“哪有你説得那樣好。”
她捧出巧克力蛋糕:“同弟妹一起住幾天吧,我去收拾客房。”
子盈點點頭,她正是為子茵子照而來,樂得爭取更多相聚時間。
子盈發覺地庫裏有幾位老太太坐着看雜誌報紙,喝茶聊天,她好奇地問:“家庭聚會?”
張玉芳笑了:“我義務幫她們洗頭剪髮,她們覺得我手工不錯,紛紛要求義務服務。”
“那多好。”
“最老一個客人82歲。”
“還有外國人呢。”
“可不是,我現在遠近馳名,有記者來訪問過我,我正學染髮燙髮,以便拓寬業務。”
“每天招待幾個客人?”
“只收四名,已經預約到下個月。”
子盈笑起來。
“也有例外,上星期六,某老人院送來十個客人,連子茵都得加入幫忙。”
子盈沉默一會:“有約會嗎?”
張玉芳答:“我不熱衷,我今年35歲,兩個孩子了,人家貪圖我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有點寂寞吧。”
“是,但一出這道家門,只有更加危險。”
“有緣分的話,也不要拒絕。”
張玉芳只是苦笑:“上次拒絕你父親借貸——”
“他又東山再起,非常活躍,過去的事,不用再提。”
“他每天傍晚都會同子茵他們談上三分鐘電話。”
“是嗎,那多好。”
子盈看着張玉芳細心地服侍老太太們,女傭在一邊幫忙,地庫音響設備播放着一首時代曲。歌手輕輕唱道:“我曾為你許下諾言,不知何時能實現,想起她那小小的心靈,希望只有那一點點……”
靡靡之音,小城風味,子盈又笑了。
忽然子照走下來説:“姐姐,門外有人找你。”
“誰知道我在這裏。”
“他説他叫郭大哥。”
子盈立刻跑上去。
“你怎麼來了?”
郭印南站在門口微微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你可以到我媽的公寓去住。”
子照卻説:“這間屋子五房三廳,加遊戲室、書房,歡迎郭大哥留宿。”
張玉芳出來招呼:“是子照未來姐夫嗎?”
郭印南發覺程柏棠還算有良心,他的家眷,心靈雖然寂寞,肉身卻不必捱苦。
女傭已把他的行李拎上樓去。
子盈説:“上來看看。”
兩個人站在露台上看海景,只見園子裏花千樹,一陣風來,紫藤花瓣紛紛落在子盈頭上。
小郭替她拂去:“你看上去像小仙子。”
子盈笑笑:“這個城市山明水秀,花前月下,的確會引起遐想。”
“來,梳洗一下,帶弟妹去科學館玩。”
子照卻想到英吉利灣放風箏。
子茵説:“去託菲諾看鯨魚噴水。”
接着三天之內,他們做齊活動,週末兼上山滑雪。
印南對子盈説:“你好像還在生氣。”
“不,我只是失去了愛人,多一個益友。”
“我收回我的話好不好?”印南後悔得不得了。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你這個固執的蠢女!”
子盈微笑:“印南,你説得對,我認為愛人若不能盲目寵我,要他來作什麼。”
星期日傍晚回到家中,正是香港星期一早上。
郭印南與家人通過電話,一聲不響。
“怎麼了?”
他張開嘴,又合攏。
子盈説:“喂,我們仍是好朋友。”
“98號股票隨着美國納斯達克指數一直往下跌。”
“什麼叫98號?”
“能子科技,”印南頹然説,“這下子完了。”
“你又不投資股票,這是意料中事。”
“我大哥大嫂整副身家在上面。”
“印南,那是他們的選擇。”
“你有所不知,他們所住的房子已經押了出去,今回中了空寶,想必要重新供款。”
子盈見他那麼擔心,便説:“可要回去看看?”
“我明天走。”
“我也該回去了。”
孩子們依依不捨,送到飛機場話別。
郭印南勉強笑説:“我的胸襟不很廣闊。”
“關心家人是人之常情。”
“父母的退休金不知有無投資下去。”
“既然這樣有風險,不如賣掉算數。”
印南點點頭。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子盈睡着了,一個人去,兩個人返,有男朋友就有這個好處。
到了家自然有司機來接,先送印南,子盈一進家門就問母親:“子函呢?我有事找他。”
子函自書房探頭出來:“子盈,回來了?過來看日本最新的立體電子遊戲機,神乎其技,真的一樣。”
子盈連忙問:“能子科技可是滑落?”
子函一怔:“股市一定上上落落。”
“最終走勢如何?”
子盈扭開電視機,剛巧新聞報告員説:“能子今日跌至十八元,一星期內已失去三十巴仙。”
“子函,怎麼一回事?
他奇道:“關我什麼事?我在二十五元之際已全部放出,與父親套現數千萬,算是過肥年。”
子盈抽一口冷氣。
“子盈,我與爸不過幫能子策劃上市,我倆收取一筆酬金兼若干股份,神仙也不知將來的事。”
“可是小股民血本無歸。”
子函似笑非笑:“哪個小股民叫你這麼擔心?”
子盈不出聲。
“股民如作長線投資,應像母親那樣,抓住滙豐20年不動,升值二十倍,股息齊收;要不,如進賭場,風險大,利潤也高,願賭服輸,你説可是?”
子盈頹然坐下。
“是郭印南有損失?”
“不是他,是他家人。”
“叫他們快快狠下心來一刀斬斷,美納斯達克指數將會跳樓,科技股會融解,未來一年,科技企業將裁員十萬人以上,正讀電腦系的學生可考慮轉系。”
“你怎麼知道?”
子函輕輕答:“我是行內人。”
“會跌到什麼地步?”
子函輕描淡寫:“一元。”
“胡説八道!”子盈跳起來。
子函已不欲分辯,專心玩電子遊戲機。
子盈站到蓮蓬頭下,用熱水淋浴,她衝了很久,浴室裏全是水蒸氣。
母親坐在安樂椅上等她。
“鄭氏私人飛機的資料已經在這裏了。”
只見她氣定神閒,旗幟換過,股市滑落,一概與她無關,她住在山頂,莊敬自強,安然過度。
“鄭先生的地址在上面,你如有興趣,直接與他聯絡。”
子盈點點頭,翻開資料。
小型噴射飛機叫海灣暖流,11個座位,設有客廳、會議室、睡房、酒吧、浴室,像一間小小公寓,最長飛行時間是9小時。
乘私人飛機毋須顧及航班時間,行李也不必經海關入艙抵埠後認回,據乘搭過私人飛機人士説:物有所值,這架海灣暖流價值三億。
子盈打電話到鄭氏機構預約會晤時間,秘書一聽就知道她是誰。
“程小姐,明日下午3時可方便上來一次?”
子盈立刻蒐集初步資料。
她雖不是室內裝修師,卻也不乏這方面知識,選了幾種款式,可是也花了一個下午時間。
黃昏,她累極入睡。
輾轉間只聽見細細絮絮的麻將聲響起,醒來果然看見媽媽在搓牌,這一台麻將不理朝代時勢,都是一帖定心劑。
阿娥説:“小郭先生打過電話來,我請他來吃飯,今晚我做了蛤蜊燉蛋。”
“子函呢?”
“回自己家去了。”
印南總不忘帶水果上來,這次,是極大極美的水蜜桃,老遠就聞到甜香。
正打麻將的女士們立刻笑説:“快切開讓我們享受。”
子盈開她們玩笑:“桃子要整個兒捧着吃得汁液淋漓才夠味道。”
大家嘻哈大笑。
郭印南感慨萬千。
人家家底宏厚,有基礎,即使在股市上不見三五百萬,只當消閒費用,不動聲色。
郭家卻已愁雲慘霧。
剛才他回到家裏,勸父母兄嫂立刻壯士斷臂,他們猶不心死,硬説會得回升,非要血本無歸不可。
他一氣,獨自走了出來。
子盈把資料與印南商量。
“飛機停在什麼地方?”
“白雲飛機場附設的私人升降點。”
“我陪你去。”
“印南,買一送一會賠本。”
“我不放心你。”
“我會打恭作揖,畢恭畢敬,印南,那一套不難學,我是程子函的妹妹。”
他握住她的手,苦笑。
“家人如何?”
“這一關很難過。”
“會有什麼影響?”
印南答:“大哥與大嫂勢必會輸掉他們的公寓,最終得搬回父母家,我會把房間讓出來給他們暫時避難,我只好住到客廳,押後婚期。”
子盈聽到這個骨牌理論,不禁嘆氣。
她安慰他:“婚期本來已經決定擱置。”
印南非常失望,低頭不出聲。
子盈卻輕鬆了。
她替他按摩肩膀。
印南説:“我此刻才明白什麼叫做草根階層,三天不下雨,草就乾枯焦黃,大樹紮根深,才熬得乾旱。”
“吃飯了。”
子盈開了一瓶契安蒂白酒招待他。
郭印南問:“這件事裏,有無人得益。”
子盈不敢出聲,只是勸酒。
第二天,子盈準時到鄭氏機構。
秘書笑説:“程小姐來看看辦公室可合意。”
子盈意外,她以為按件頭工作,只需開會交貨,誰知還有歇腳處。
辦公室有一扇大窗户,面積不小。
“程小姐沒有上班時間,不過是方便你進入及工作。”
只見書架上全是嶄新的參考書,電子工具齊備。
這時她們身後有人用普通話説:“子盈,你早。”口氣熟絡似老朋友。
子盈轉過身來。
“我是鄭樹人。”他伸出手來。
沒想到那麼謙和,年紀不算大,兩鬢微白。
秘書斟出烏龍茶,子盈猜想他是台灣人,要不,原籍福建,大抵不在香港長大:“子盈,多謝幫忙,我會派職員與你合作,你大可自由發揮,以大方加一點點別緻為主,我最喜歡的顏色是藍白灰。”
他笑了,攤攤手。
鄭氏只聽説這年輕女子是高幹子弟,需對她特別招呼,沒想到她還像個女學生,白皙小臉在陽光下清純晶瑩,有別庸脂俗粉。
他與她閒談幾句,接着開會去了。
稍後,有一男一女來向子盈報到,都有工程設計學歷,出任助手。
這是份優差,分明是母親一手撮合,怕她失業無聊。
在這種特別照應下,不論工作地點、性質,一定愉快。
子盈上班不到一個月,能子科技已跌到七元二角。
她與助手出發到白雲機場去看那架飛機。
鄭樹人看過設計,相當滿意,子盈正在研究如何把每一件傢俱釘實在甲板上又不覺呆滯之際,忽然聽得鶯聲嚦嚦——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我還是第一次進私人飛機!”
子盈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面孔,正是她的老朋友高戈小姐。
子盈反而放心,見過私人飛機這種排場,一定會忘記程子函該類小客户。
高戈見了子盈,稍稍變色,只是裝着不認得她。
高戈又瘦了一圈,更加時髦標緻,連絕無僅有的一絲泥土氣都洗脱了。
鄭樹人介紹:“我的設計師程子盈。”又説,“我的朋友高明。”
又換了名字,子盈只招呼一聲,又忙着工作。
她拍了一些照片,與助手走下飛機。
三個人一言不發,埋頭苦幹。
工程明早即可開始。
地毯樣版送來,子盈十分滿意:灰藍色底子上織出鄭氏機構標誌,清晰美觀。
晚上,鄭氏約他們吃飯,子盈發覺高戈不在,鬆一口氣。
兩個助手有事早退,只剩他們二人。
子盈忽然想念郭印南,臉上稍露寂寥之色。
鄭樹人輕輕問她:“閒時喜歡做什麼?住在哪個城市最多?”還有,“前些時候才與你舅舅打高爾夫球……”
這時,忽然有女歌星上台,輕輕唱起歌來,她用福建話唱“往事莫提起,無論花多麼鮮豔,人如何繾綣,往事莫提起……”
子盈輕輕説:“往事莫提起。”
鄭氏訝異:“你會説福建話?”
子盈苦笑,當張玉芳還叫張小喬的時候,曾有10年時間,子盈偶然會被父親帶到他的新家去,子盈聽過張在家中播這首台語歌。
也許是子盈記性好,也許該時小小心靈受到震盪,聽過幾次,永世不忘。
子盈想告退,正在動腦筋找藉口,助手回來請他聽電話,原來,一個牌局正在等着他。
終於散了會。
子盈一個人回酒店房間梳洗,她取出皮革樣版,比試顏色。
忽然聽見敲門聲。
子盈詫異,這裏會是誰?不禁警惕。
從防盜孔一看,卻是高戈穿着紅色低胸晚裝站房門外。
子盈開門説:“時間晚了,有事明天説。”
“子盈,明天你都回香港了。”
子盈只得請她進來。
高戈看到牀上都是色版,不禁説:“真用功。”
子盈看着她玲瓏浮凸的身段,微笑説:“你也是。”
“子盈,你一出現,我必遭殃。”
“咦,這話怎麼説,你莫黑白講。”
高戈吃驚:“你會閩南語?”
“老闆是福建人,會幾句總錯不了。”
高戈沮喪:“子盈,你一出現,我身邊的男人就會跑掉。”
“你現在飛機大炮都有了,他還怎麼跑?”
高戈看着她:“你口角開始像子函。”
“他的確是我榜樣。”
“聽説子函賺了大錢打算回加州去。”
子盈答:“我沒聽他説起,他時時穿梭兩地,不能定性。”
“程柏棠翻了身,見過鬼怕黑,修身養性,正在搞澳洲移民手續。”
子盈訝異:“你消息比我靈通,這些我都是第一次聽到。”
“這幾年變遷真大。”高戈感喟。
“不怕啦,你看你,一般錦衣美食,滿身珠翠。”
“子盈,你怎麼會明白,你什麼都有,我什麼都沒有,我也是人,我總得拿我所有的,去換我沒有的。”
“呵,這樣理直氣壯,怪不得盤滿缽滿。”
“一早説過你不會明白。”
子盈輕輕説:“你指失望、沮喪、愁苦、彷徨、無助、孤苦吧。”
高戈抬起頭來。
“我自幼失去父親,母親不能面對婚姻失敗,長年採取逃避態度,我自小被送往外國寄宿,雪夜驚醒,悲從中來,哭整夜……”
高戈冷笑:“的確值得同情,但是你肚子飽飽,身上温暖;而我,試過一個人在雨夜街上流浪……”
“是,”子盈承認,“你的確比我慘。”
“子盈,你再悲切,也是華麗的梵啞鈴奏出哀調;而我,我是二胡嘶啞在陋巷中傾訴。”
子盈詫異:“高戈,你好不文藝。”
“我也受過教育呀,只不過不諳英語、法語。”
“你的英語也練得不錯了。”
“始終不如你自小學起,同女皇一般口音。”
子盈笑笑:“這女皇已經褪色,我輩又得從頭開始。”
“子盈,你圓滑許多,從此如虎添翼。”
“謝謝你。”
“我要回去了,老闆正贏錢。”
子盈送她到門口,祝她幸運。子盈慶幸與高戈和解,下一次高戈身邊又換了達官貴人,不必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