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伸出手,在觸碰到那指骨的時候,只聽卡答一聲,骨頭忽然斷裂了,那枚戒指滴溜溜地滾落到了她的面前。她身子一顫,死死盯着那隻戒指,只知道自己已經完全不能思考。
“高公子,高公子……”從上方忽然傳來了小宮女焦急的喊聲。此時,連她也不敢相信自己還可以保持如此的冷靜,她居然只是伸手撿起了戒指放入懷裏,又拿起了球,沿着繩子爬了上去。
小宮女一臉感激的接過了球,等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少年已經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雪越下越大了,輕柔如純潔的羽翼,漫天迴繞,盤旋。長恭面無表情地走出了庭院,忽然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了雪地上。她索性也不再起來,將臉埋入了冰冷的雪中,什麼也不再想。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整個身子忽然被人驀的拎了起來,撞入她的眼簾是那雙帶着焦灼的茶色眼眸。
“長恭,你怎麼了?”高湛輕拍着她身上的雪花,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和驚訝。
長恭低下了頭,散亂的長髮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她覺得她好像是笑了,而且笑的非常厲害,有什麼東西本該溢出眼眶的,但是她哭不出來,一股涼嗖嗖的液體流進了心臟,隨即流遍了全身,所有的血管都因這突如其來的痛楚流過而收縮起來。
“長恭,你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高湛伸手抬起她的臉,半明半昧的眼眸裏帶着一絲不知所措和罕見的慌亂。
“九叔叔,我好難受,可是又哭不出來……”她一臉絕望地望着他,讓他的心臟不由抽痛起來,不受控制的,他伸手攬過了她,只覺得她的手腳冰涼如冰川中最寒澈的積雪,彷彿將他的全部血液也揪擰凍結成堅實的冰塊。
“哭吧,這樣就不會有人看見。”他將她的腦袋摁在了自己的懷裏,雖然不知道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現在他所知道的是,她需要把心裏的痛苦發泄出來。
“九叔叔……”在這個讓她感到安心的人懷裏,她開始低低嗚咽起來……一直以為娘還活着的希望在這一刻完全崩潰。難以名狀的痛,從靈魂深處蔓延開的陰暗,彷彿致命的毒藥侵蝕着她的身體。從髮梢,到指尖,每一條細微的神經都在顫抖着,呼號着,血液在身體內奔騰洶湧,尋找着一切的出口,最後從她的眼眶裏噴湧而出……
淚,緩緩的,不受控制的蜿蜒下落。
高湛只覺得那滾燙的液體滴落到他的胸口上,幾乎灼出傷痕,可他的心底,卻是一片從未有過的冰涼。
在她終於哭到支撐不住時,高湛一把抱起她徑直走到了宮門外,無視眾人的目光,只是吩咐了隨身的侍從,“等會兒和皇上通報一聲,就説蘭陵王身體不適,本王將他先帶到長廣王府。”
長廣王府的偏廂房內,爐火燒得正旺,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白梅香,長恭覺得身子暖暖的熱了起來,像是被火擁着,漾着纏綿的温柔,半睜開眼,朦朧間入目的,是高湛那被燭火修飾得温良如玉的優雅的下頜。
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九叔叔的府裏,而此時,九叔叔正坐在她的身邊,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注視着她。
“好些了沒有?”高湛順手遞過了一盅熱茶,“先喝口茶,再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事。”
長恭喝了一口茶,這才開始慢慢冷靜下來,索性將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訴了高湛。高湛一臉平靜地聽着她述説,直到她説到剛才在井裏發現孃的屍骨時,他的眉角才輕輕一跳,開口道。
“你怎麼就斷定那是你娘?”
長恭從懷裏掏出了那枚戒指,“這是我爹送給我孃的戒指,我娘一直視若珍寶,是絕對不會離身的,所以當初大火時,我才會懷疑我的娘沒有被燒死。”她頓了頓,“可是,我孃的屍骨為什麼在宮裏?難道是……”
“如果那真是你孃的屍體,那麼將她帶入宮的人,只能是——當今皇上。”高湛接口道。
長恭手中的戒指咕嚕一下滾落到了牀榻上,剛才她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但是,她不敢想……
“皇上為什麼要這麼做?”
高湛似乎是嘆了一口氣,“皇上他一直都喜歡着你娘,用點手段將你娘擄進宮來也並不是不可能。只不過,連我也沒有留意到皇上竟然一直把你娘藏在宮裏。”
她緊緊抓着自己的衣角,只覺得快要不能呼吸,如果娘當初是落在了皇上的手裏,那麼……
“是皇上殺了我娘嗎?”她抬起了眼眸,直直地盯着他。
他沉默了片刻,“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我能確定的是,若是皇上對她心有怨恨,你恐怕活不到現在。”
“若是皇上殺了她,我,我……”長恭的聲音微微顫抖着,無意識握成了拳頭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骨發白。
“若是皇上殺了她,你想作什麼?去殺了皇上?”高湛冷冷看着她,“長恭,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現在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當作不知道這件事。”
“九叔叔……你也知道皇上的個性……我一想起我娘如果真的是落在他手裏,不知會受多少折磨,我,我就……”長恭的睫毛微顫,再也説不下去。
“那也未必。”高湛的聲音柔和了幾分,“聽你的描述,那屍骨已經有段時間了。你還記不記得,皇上的性格之前並不是這個樣子。對內,他一切要求簡約清靜,知人善用,心懷坦蕩,駕馭部屬,執法嚴厲,如果有人違犯,即令他是皇親國戚,也要處罰。對外每逢衝鋒陷陣,都親冒亂箭飛石,所到之處,無不建立戰功,堪稱一代英主,可是,在你回鄴城後兩年之後,他就性格大變,如果我大膽的推測,也許是因為你娘那個時候就已經過世……所以在這樣的打擊下,皇上他才……”
“可是為什麼我孃的屍骨會在那種地方?”她咬了咬嘴唇,“如果不是因為今天我偶然發現,她還一直孤零零地待在那裏……”一想起孃的死因莫名,死後連個安置屍骨的地方都沒有,她的心,又劇烈的顫抖起來。
“一切都是我們的猜測。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誰也不知道。”高湛低聲道。
長恭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忙把在長安遇到鄭遠的事情告訴了他。
“高夫人……這件事也許我們沒想像的那麼簡單,”高湛微蹙起眉,“我這就派人去查探。不過連我也不知道這件事,可見皇上做的隱秘之極,當時的知情者恐怕都已經不在人世了。長恭,你一定要沉住氣,萬萬不能露出半點破綻,也不要對任何人説起這事。還有,你孃的屍骨暫時也不能動。明白嗎?”
長恭的面色微變,但還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九叔叔。”
高湛似乎稍稍鬆了口氣,眼中流轉着點點柔光,“長恭,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如果是皇上要殺我呢?”她脱口道。
高湛微微一怔,凝視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説了,任——何——人。”
長恭的眸子漸漸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繚繞得有些不真切,她怔住,呆呆的忘記了言語,無聲的對視中,她忽然有種沉入那片黑暗的錯覺。
門外忽然傳來了侍女的聲音,“王爺,河南王和河間王來接蘭陵王回府了。他們正在廳裏候着。”
“本王這就把人送過去。”高湛又用眼神再次傳達了一遍不要告訴別人的意思,看長恭點了點頭後,這才放下心來。
也許是受了涼的關係,再加上受了不輕的打擊,長恭回府之後,就生起了病,雖然只是普通的風寒,她就索性趁着這個藉口告假了一段時間,沒有去上朝,免得看到皇上,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幾天後,元氏後裔,無論婦孺,皆被處死,七百多人的屍體全部被扔入漳水,河水盡赤,鄴城的居民從此不敢吃漳水裏的魚,因為經常會從魚肚子裏發現些人的指甲什麼的東西。
新年過後,宮裏又發生了一件事。皇上把一名宮女賞賜給了他的六弟高演,酒醒後居然忘了這回事,説是高演擅自奪取,令衞士用刀柄胡亂猛撞,將他揍得傷重不起。高演憤懣之下閉口絕食。兩人的一胞之母皇太后婁昭君日夜不停地哭泣。看着老孃不依不饒,高洋倒也有些急了,只好不斷前往高演家,探問病情,説盡了好話,才哄得這位同胞弟弟重新進食。
説來也是奇怪,皇上是極不喜歡這位弟弟的,但這位弟弟仗着有老孃撐腰,還就是那唯一敢頂撞規勸他的人。雖然丟不了性命,但是每次規勸都免不了被毒打一番。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朝中有不少大臣對他的印象甚好。
“我看要是換了別人,不定是怎麼死的,”孝琬一邊往暖爐裏添着炭火,一邊説道。
長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所以也只有六叔才敢勸皇上。”
“那倒是,你看九叔那麼受寵,也從來不會多説隻字片語,永遠都是一副和他無關的樣子。”孝琬頓了頓,“也就對你稍微特別一點,”
長恭剛想説些什麼,忽然只覺得喉嚨一癢,連着咳了好幾聲。
“長恭,你沒事吧?”孝琬立刻跳了起來,輕拍她的背,一邊看了旁邊的小鐵一眼,“還愣着幹嗎,還不去倒盅茶!”
小鐵輕哼了一聲,不大情願地去倒了一盅茶,嘴裏還咕噥着,“反正他又不會死,吼什麼。”
孝琬眼睛一瞪,“説什麼!”
“三哥,她就一孩子。別和她計較。”長恭笑了笑。
“長恭,我説你這小媳婦兒可有點懸,怎麼看着總和你不對勁?”孝琬的唇角邊挑起了一絲促狹的笑意。
小鐵也瞪了他一眼,“誰是他的小媳婦兒?”
“好了,好了,你倆都先出去,讓我休息會兒好不好?”長恭無奈地揉了揉眼角。
孝琬狠狠剜了一眼小鐵,露出了一個都怪你的表情,右手一伸,將小鐵拎了起來,一起走了出去,在門外鬱悶地説了一句,“長恭你先休息吧,三哥過會兒再來看你。”
長恭應了一聲,唇邊的那抹笑容早已消失。她面無表情地盯着天花板,腦中卻是一片清明。現在她的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所以可以靜下心來細細分析這件事。如果是皇上擄了娘走,為什麼又會冒出來一個高夫人?而且擄了人走就好,為什麼還要放火滅跡,這不是有點多餘嗎?
還有,娘到底是怎麼死的?如果真是皇上……長恭緊緊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內心深處湧起了一絲莫名的恐懼……和恨意。
“長恭,你怎麼一副想殺人的樣子?”冷不防的,從她的身邊忽然傳來了説話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一看,站在她面前的居然是斛律恆迦。
“喂,你進來怎麼也不讓人通報一聲……”長恭瞪了他一眼。
“都通報了好幾聲了,是你自己不知道再想些什麼。”恆迦的唇邊漾起了那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怎麼,生病生得連腦子也糊塗了?”
長恭的嘴角微微一抖,“死狐狸,你是來探病還是來氣我的。”
恆迦的眼中揚起了愉快的笑意,“病得重不重我看不出,不過火氣可是不小。”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笑道,“對了,應該叫你一聲王爺才對。”
長恭隨口反駁了一句,“你不是也被封為中護軍了,我這王爺也不過是個虛號而已。”
恆迦自顧自的坐了下來,還順手給自己倒了一盅茶,輕輕喝了一口道,“這麼多天都不來上朝,這病看起來還真是不輕。”
長恭垂下了眼瞼,輕輕笑了笑,“可能是受涼了。”
房間裏飄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梅香,從窗子外漏進來的夕陽餘輝映照下,那位微笑着的少年有不輸於男子的英氣,也有比女子更清秀的氣質,就如同冬日裏悄然綻放的白梅。
只是,那笑容之下似乎隱藏着無盡的迷惘和傷感。
恆迦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站起身道,“好了,我也知道你看我不順眼,我還是快點消失算了。”他轉身往門外走去,在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像是很隨意的又説了一句,“長恭,不要再繼續生病了。”
望着他的背影,長恭的眼眸更加幽黑了幾分,恆迦,這是在提醒她嗎?
第二天一早,長恭就換了官服隨同兩位哥哥一起進了宮。
由於已經進入隆冬,鄰國也沒有戰事,所以皇上只是和他們商討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國事,長恭一直低着頭,用盡全力地保持着應有的冷靜,好不容易熬到了議事結束,她正要跟着哥哥們離開,忽然聽到皇上在她身後説了一句,“長恭,你先留下。”
他的話音剛落,孝瑜和孝琬對視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長恭,這才面色複雜的退了出去。恆迦只是微微一笑,也跟着眾人離開了這裏。
“長恭,你過來。”皇上斜卧在軟榻上示意她坐到他的身邊。
長恭稍稍猶豫了一下,不得不走了過去。剛一坐下,皇上忽然伸手探了探她的額,“病好些了嗎?”
她不大自然地避過了他的手,低聲道,“多謝皇上關心,臣的病已經好了。”
皇上笑了笑,“這就好,昨日裏朕還和恆迦説起要親自來探望你。既然痊癒了,那就再好不過了。”
長恭回想起恆迦的話,立刻就明白了過來,心裏不由湧起了一分感激,如果皇上親自駕臨高府,還指不定出什麼差子呢。
“臣不敢當,臣不敢當。”她趕緊作出了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長恭,這時間過得還真是快,要不是皇后提醒,朕都沒留意你已經十五了。”皇上望着她的眼神中帶了幾分深不可測,又像是感慨般嘆了一句,“你真是越來越像你娘了。”
長恭心裏格登一下,忽然覺得這是個試探的好機會,於是順口接了上去,“可惜我娘死得太早,不然如果她知道長恭被皇上封為郡王,必定是感到萬分欣慰,叩謝皇上的恩德。”
皇上的臉色似乎微微一變,卻沒有説話。
長恭把心一橫,索性接着説了下去,“可憐我娘連個墓碑都沒有,臣想要告訴娘這件喜事,也沒個地方……”
皇上的瞳孔一縮,眼中驀的瀰漫起了一陣薄薄的血色,削瘦的下巴象刀刃一樣微微揚起,唇角邊浮起了一種詭譎陰沉的神情,緩緩開口道,“朕一定會好好照顧你,讓你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他的聲音冷得讓人心裏發慌,長恭心裏一驚,只覺得一股啃靈噬骨的寒意從腳底逐漸蔓延全身……